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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岸红尘忙——读书时光机趁着年轻,我偏要勉强 作者:詹青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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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陪伴,书也记录岁月,包括读它的人的岁月。书不变,人在变,人的记忆中有书,书的记忆中也有人。 有一些书大概是会陪伴人一生的。每个不同年纪去读它们的感觉都不同,有一些朦朦胧胧抓住了的感觉要许多年以后才会懂。长大以后,重新读《悲惨世界》这样的巨著,仿佛在读一本全新的书,我带着好奇打量着自己对它的记忆,也打量着那个许多年前的自己。我一方面觉得太小的时候读这样的书浪费了,另一方面又觉得这种旁观十分有趣。 书不变,可又仿佛一直在变,是因为人从书里读到的东西一直在变。 不管小学那个有点好笑的小小的我从《悲惨世界》里读到了什么,我后来安慰自己,至少我当年觉得这书挺好看,看完以后很受震撼,头脑里一阵暖烘烘的(就不像那时候硬读《尤利西斯》,每次都正好看到第二页的一半睡着,试了三次赶紧放弃了)。哪怕好看是唯一的感觉,书是“大书有大量”,也无所谓被一个小孩子辜负。怪我浅薄,可我的童年曾被它丰富过。 总是要在不合适的年纪啃过,然后踩着一些注定被辜负的书,才能爬上来变成一个更好的自己。回过头来再把它们拾起,记忆中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突然间清晰起来,好像成长就是戴上眼镜的过程。 一年又一年,年龄不停增加,可什么时候觉得能印证自己是真成长了呢?就是重读一本旧书。那些字那时也是认得的,但连起来并没有看懂;一些字是藏在字里行间的,那时并没有看见。而现在,它们终于被剥去了遮掩,展开在眼前了。 是的,不了解南北战争的历史,不熟悉种族制度的变迁,不知道女性主义的视角,或者没有亲身经历过欲拒还迎的爱情波动,都不妨碍读《飘》上瘾。甚至是因为无知,初读仿佛是一趟精彩而又全然不可捉摸、不可把握的旅程。不只那故事是全新的,那故事的整个时代背景、庄园、马车、紧身裙、北方佬、黑妈妈、走私军火商、运棉花的船,也都是全新的。戴上眼镜重新打开它,它终于从玄妙的世界里褪色,成为你逐渐理解的世界的一部分了。那有一种可解带来的力量感,甚至是安全感,可很难说哪一种才是更美好的阅读体验了。 过早开始读某些书不是问题,只要自己知道,自己是不能一次就把这书读透的。对它们的领悟会被拜托给岁月,它们就顺手帮人记录下自己的岁月。 而在不同的年纪读同一本书,所求的东西本来也不同。 我最早读《人间词话》是为什么呢?可能就是因为偶然知道了某些金句就在这书里的某个地方,想亲自读到。就像因为好喜欢那句“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硬读了整本《飘》,最后发现,这句话是全书最后一句。或者是看所有人都在引用“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不甘于只做一个摘抄的人,读了整本《月亮和六便士》,发现“他”这个人完全没有这句话里的浪漫气质。 某天,要么是在励志文章里,要么是在高考满分作文里,我读到了人生有三种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到“衣带渐宽终不悔”,再到“众里寻他千百度”,震惊于人世间还有这样绝美的“鸡汤”。发现它们出自一本叫《人间词话》的小书,也看到了余秋雨写王国维的那句“他死于一种文化”,所以才要去读一读前后文,以为满篇都会是这样美,道理不算过分深奥,是能抄进作文里的文字。然后发现,没有了,其他都是些一时难懂、似懂非懂的文字。 最好笑的是一开始看整篇的“梅溪”“梦窗”,还以为是什么专有名词,后来发现是词人的字、号,又因为没文化而感到尴尬,又觉得突然离他们近了。我后来写作文引用诗词,不说秦观,不说秦少游了,要说“秦淮海”,刻意营造出一种和他很熟的感觉。 再大些,读《人间词话》,是因为觉得他所话的必是些最好的词,就像找到了一份很有格调的书单。 《宋词三百首》不知从哪里读起,就先看看王国维品评了哪些。有些明明是被他拎出来批评的,我反而喜欢上了。比如王国维说周邦彦的“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算作“能得荷之神理”,相比之下,姜夔的《念奴娇》《惜红衣》“犹有隔雾看花之恨”,我带着批判的态度读了读《念奴娇》和《惜红衣》,觉得美不胜收,比周邦彦平平淡淡的词美多了。反过来,王国维说周邦彦写月“境界极妙”,只可惜用了替代字。我读了读,实在难以想象“水浴清蟾”“桂华流瓦”,换作“月”和“月色”是什么效果,觉得这词就美在替代字。可见我水平有限,而对美的鉴赏力强求不来,很难欺骗自己的直觉。 再后来读了些词、背了些词,但不知道该怎么分出好坏,只觉得有些读起来是顺的,有些没有那么顺,这个标准未免有些粗暴和土气,于是去王国维那里找一些品评的高阶方法。 偏《人间词话》里,正有许多气场十足的断语,好比“‘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以后你文艺的朋友,爬山的时候再朗诵什么“百年多病独登台”“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之类,你就可以说“其实‘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之后,这些词句都不必写了”,是不是很有爽感? 有一年去咸阳,在荒郊找汉武帝的茂陵,最后在乡野里、乱山中找到一块乾隆年间的石碑。走的时候,暮色里回头一看,这些不看碑文全不起眼的山丘,正是一座座汉家陵阙。“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关上了“千古登临之口”的八个字在我心里有过的魔力,才突然消失了。 再后来,读词读出些自己的偏好和感觉,排出了好坏座次来,就想再去王国维那里,看和他是不是志同道合。 有一些原本模糊的感觉,也不知是被他说穿,还是被他引导却以为是自己所感。比如他说韦庄的词品是“弦上黄莺语”,说温庭筠的是“画屏金鹧鸪”,越读越觉得正是如此,以及冯延巳真的和他们都不一样。以前一眼看去,这些人都用温婉笔触,写青楼闺房里离情笼罩着精雕细刻,也就马马虎虎当作一群人读过去,彼此彼此。看了王国维的总结之后,就能读出些风格不同了。 有的词则是从前不知道好在哪里,要被他点醒。比如“云破月来花弄影”,第一次看到说“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是很惊艳的。不是“弄”字本身让人惊艳,是“著一字而境界全出”这种品评诗词的方法,以及真的让人觉得“确是如此”这件事的惊艳。后来读诗词,我也偶尔读出“著一字而境界全出”的顿悟时刻。还记得,在山里找路,眼看着夕阳下粉红色雾气弥漫,正要“落日满秋山”这个“满”字才写得出韵味。 《人间词话》我读了好几遍,不少段落都会背了,对词也就有了一种能懂其中三味的亲切感,再读词,就不是一味蛮背,也知道摇头晃脑地品了,再读别人的词话,也会参考对照着看了。先有了这些基础,才敢慢慢地说有了自己的品位。 我小时候,羡慕我爸写字好看,总要他给我抄些诗词。我要他抄我那时候喜欢的“自在飞花轻似梦”或者“晴窗细乳戏分茶”之类,我爸就觉得这些句子太“小气”,他还是要写他的“古来征战几人回”或者“江山如此多娇”。我一时就想到了王国维说的,“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其中的例子,正有“宝帘闲挂小银钩”未必不如“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未免令人拍案叫绝,觉得自己又有知识又有品位,有这样大牌的知己,可以侃侃地讥刺我爸的偏见,那感觉真是太好了! 我刚去香港读书,行李箱里放了几本书,有我爸送我的龙榆生的《唐宋名家词选》、《海子诗全集》和《人间词话》。到后来,那两本书又被我带去了美国,但是《人间词话》渐渐淡出了。它从一本需要静下心来慢读的书,变成一本回到家在床头随手翻起,增添生活美感的书了。最初的惊艳,最终化作了美好的熟悉感。有时候想写字,我就把它找出来抄一抄。 浅薄无知的时候,以为《人间词话》,就是对人间词的评定,是有多傻才想不到,人间词话,不止《人间词话》一本。原来王国维也不过是品词、评词长河里的一脉。那本《唐宋名家词选》,每首词下面,摘录历代名家的词话点评,以一首词看各家词话,斗来斗去,也是很有意思,比那种像高考诗词赏析题的标准答案一样的点评,有趣多了。一味吹捧的有之(但文辞极优美,捧出了境界),闲话八卦有之,一踩一捧有之,货比多家有之,有时候这比读词本身更有意思。我又想起当年知道了“梅溪”“梦窗”是词人的别号,仿佛和他们近了,这时看这些讨论,又仿佛进了评论家们的群。但都再不似初读王国维的境界论那般惊佩,像学了“放大镜能点火”,忍不住到处烧纸一样,把“有我”“无我”代到好些词里检验过,记忆太过深刻。太小的时候就遇到水平未免高出太多、太过权威的先生,从此很难摆脱他的眼光,也不知是不是一件好事。 最近一次再读《人间词话》,是因为正好买了叶嘉莹先生的《人间词话七讲》,仿佛遇到了一个自己很喜欢又很有见地的人,絮絮地跟你聊一个你知道很久却一直没能完全理解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是一个系列讲座的讲稿,所以叶先生不厌其烦,一切小知识点从头讲起。 以前读某些书,文化类也好,科普类也罢,我有种很难受的感觉,就是大概作者心里很明白,却不肯写得够清楚,或者他太明白了,理解不了我们这些不明白的人心痒难耐的痛苦,看过以后留下的困惑比收到的解答更多。像我这样没法不求甚解的人,总会自己查很久,知道这句子里每个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在心里盘算替这些书写个工具手册。 《人间话话七讲》是一本读起来令人很舒服的书。因为凡不甚明白的点,叶先生都替人想到,且讲明白了。比如讲起冯延巳为什么又叫冯正中,为了说明白“正中”这两个字,她就把天干地支从头讲了一遍。可能我自己,就是喜欢“这要从头讲起”“这里多说几句”的人,完全不合于词这种余韵悠长的艺术。 一本最熟悉的陌生书,我读了二十年,但没有经真正懂的人讲解过,读来读去总是存在王国维说的“隔”。被人絮絮地讲一遍,真是难以言喻地浑身舒服。 叶先生也不只讲王国维,她也讲些王没有写到的故事,以及她自己的故事。比如她讲韦庄的五首《菩萨蛮》中的“忆江南”,王国维就没有细讲过。叶先生说五首词要连成一线来读,也因此把词从具体的场景,拉到了抽象的人生感慨。“红楼别夜堪惆怅”的时候,还被佳人叮嘱“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初次去蜀,本欲速归,谁知兜兜转转,已过了半生,其间也流连别处,“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多少年后,终于知道回不去了,绿窗下的人不知在何处,“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那人总是不会知道的了。而她讲“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说自己去国四十年,一年年归来春花秋月如旧,身边的人都已不再,正是一代代人重重的悲感。 而回头看去,这本书也是自己二十年的成长,二十年的各处漂泊,渐渐懂得。 另一本必会重读的书是《红楼梦》。从初二起,每两三年我总要再读一次,每次都能感到这本书读起来又不同了,而读书的人也变得不同了。 起初不自量力开始读《红楼梦》,只有那么几回是真心觉得好看的,比如贾宝玉给林黛玉编耗子开大会的笑话啦,刘姥姥“老牛老牛,力气大如牛”啦,凤姐吃醋闹宁国府,心里一紧说“来了来了,这番稳赢不输爽极了”,可以一读再读,余下的好多章节,不甚了了,且读且略过。里面的诗词,只记得“孤标傲世偕谁隐”“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等几句,也就是只有林妹妹写的,是真心觉得好的。至于《姽婳词》《芙蓉女儿诔》之类,就跟那时候硬读英文原版小说一样,不过是挑自己看得懂的那几个词,混过去罢了。 但是很奇怪,即便只有那么几回是好看的,阅读体验还是很美好。一来大概是因为它的世界也是陌生而炫目的,人物虽遥远但真实可感,哪怕只浮光掠影地看看,也满眼生花了;二来因为我爸觉得这本书有“恋爱指南”的性质,坚持我上了初二才让看,之前我只能靠着一本《红楼诗词解析》像探案一样猜故事,越被压抑,越觉好奇。还有就是《红楼梦》前五回实在是催眠,我靠着读书必须有始有终的偏执才读了下来,期望既低,读到后面故事精彩起来,竟然有种“卿毕竟不负我”的感激。 再大一点,到一心附庸风雅的年纪,《红楼梦》就成了“高端文艺指南”。大观园是一种既古老又清新、既文艺又有趣的生活方式和态度。硬性条件是无力模仿的,但软性的出灯谜、结诗社、吃螃蟹配黄酒需兼作诗,还有桃花开、柳絮飞、摘牌写词,雪天里围炉烧烤联句斗诗种种活动,则仿佛是可以借鉴的。我因为一直找不到结诗社的同伴,少不了一个人做一支队伍,起了性格不同的七八个笔名,成天里对着我家楼下马路两边的桂花树,自己写了一组桂花诗。可惜我的“金陵十二钗又又又副册”判词拿给我妈读,她一个也没分辨出来,也就“趁早丢开手”了。 高中那两年,全班都在等《百家讲坛》上的刘心武解读《红楼梦》,等他下回如何分解。我也把我从前集的那些红学书,全又翻出来,把《红楼梦》读成了侦探小说。当年读诗词解析的时候还只是想知道每个人的结局,到这时候,未免一时觉得从前的红学书不够给力,竟然完全不聊书里藏着清史的大秘密。这股热潮来去匆匆,我高中还没毕业,它又突然消散了,我的红学书被重新搁起。只是我后来发现书的编辑、印刷越来越精良,终于读了复古版的脂砚斋批语。那些贯彻全书一直被隐喻的结局,慢慢不需参考书提醒也能读出来了,但好像没有那么重要了。 最初读《红楼梦》,只能读到“林黛玉焚稿断痴情”,是情感上的不忍读。后来某一天,看到第八十一回的时候,明白了“一个个人物都语言便无味,面目可憎起来”是什么感觉,内心还为自己骄傲了一下,我此番戴上张爱玲的眼镜了,从此不再读高鹗的续,对高鹗此人有种莫名的愤恨。等到偶然翻到《红楼奇梦》《红楼续梦》之类的续书,不是写成了小黄书,就是离谱得过分的奇幻文,才知道了续书的底线又可以有多低,而续书又有多难,和高鹗“和解”了。再过了两年,当年苦苦期盼的刘心武的解读,化作了《刘心武续红楼梦》出版了,读了几章,人物语言有些无味,终于从当年那段难以自拔的好奇里走了出来。 从前读书,情绪上头,爱恨分明,偏见极强,看到宝钗、袭人,就自动带入小人之心去解读。每次重看,就觉得自己少了一些情绪,多理解了一些人。终于不结诗社,不学着做茄子,不破历史迷案,不“站队”地读《红楼梦》,读书才完全只是阅读享受。本科时,大学图书馆里有很多《红楼梦》的旧版印刷,甚至珍藏的版本,我有时候就坐在书架之间,把一本本软绵绵的线装书从大盒子里小心地拿出来,慢慢地读,真是美好。 再后来,《红楼梦》像很多熟悉的读物一样,变成异乡或忙碌生活中的慰藉。有一阵子我一个人初去旧金山实习,有的中午故意和同事错开,在一家安安静静的小中餐馆,把《红楼梦》拿出来读,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我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仿着潇湘妃子起的笔名和写的诗了,但在家里可以读着读着便仿做书里的菜、做书里的花签,抄书里诗词的时光,都成为阅读记忆的一部分,让长大后的我歆羡不已。那时,阅读体验是多么地肤浅,但又多么地快乐。 我小时候觉得写得好的小说有很多,金庸的几部长篇,太妙、太顺畅了,是一个字不能改的。后来重读,渐渐有些觉得未免过于巧了,字句不大令人舒服,逻辑上有要拼命帮他圆回去的地方。唯有读《红楼梦》,还是越读越觉得妙,只渐渐地,读到文气不顺的地方,能感觉到是版本问题,闲下来非要做些比对,找出一个顺的才罢。 看《红楼梦》里的人物,却都渐渐顺了很多。从前一见就满心厌恶王夫人、赵姨娘,很不喜欢小红、司棋,后来仿佛开始理解了她们的选择,每个人的“合理性”尤为让人感到难过,也尤为显出书的经典。现在看书多是电子书,有大家的点评,也有许多让人莞尔,或连呼“有才之士在民间”的,也有的一味“黑”宝钗、袭人,甚至言语粗鄙,不知道他们的怒火会不会在岁月里渐渐平息,变成叹息和悲悯。不过,和我无关了,我们都在各自的阅读世界里,各撷所欲。在特定的时空里,天才们或才华喷涌,或呕心沥血而成的作品,而今轻易地出现在我们眼前,相伴多年,我只觉得被命运厚待。这些最精致的东西,真的都并不贵。 可惜长大有几个很明显的标志,其中之一是更难下决心开始看一本书了。不只是因为闲暇更少了,也是因为你知道了闲暇是最宝贵的东西,而书是大把大把占据闲暇的。从头开始看一本新书,就好像交一个新朋友,开始一个新爱好一样,变成一件需要勇气、需要做决定的事情了,不像小时候,一本书看完迫不及待就是下一本,自己像一台机器一样不知疲倦地只是要读。 我现在觉得读书最美好的是两种状态,一种是重新读一本一别好几年已经淡忘的书,那种感觉又安稳又迫切,像是一趟已经知道会是美好体验的旅程,等着你去填充细节;另一种是读一本不错的新书,渐渐入迷,读到快读完的时候。那时候你已经和书的节奏契合,已经有所收获,而且习惯每天从它这里有所收获。突然读完的那一天,会感到一阵欣慰,又一阵阵失落。 这种失落通常只能由迅速确定下一本想读的书来化解。比如接着读同一个作者,或是同样的主题、地域,在阅读里磨合出来的那种契合感就能延续下去。而这,也是我读书的方法。如果读的书太过跳跃,今日是国际经济,明天是古代哲学,后天是天文学入门,虽丰富,但读过的书就很容易变成一块块碎片,被轻易忘却。我接连去读的书之间必能找出某种联系,下一本可以是前一本中所列的重要参考书目,可以是同一个领域里互相争辩的两派理论,也可以是同一作者在不同年纪、心境下对同一主题的探讨,更可以是被文学评论家认为的继承发展前人的致敬之作等。最近我又听杨照先生提到一种读法,读那些疑似抄袭,或者称作借鉴致敬之作,和它们的原作相比,别有趣味。在同一个领域里多看看,容易视野开阔些,不是只抱住一家一时之言。有时候看一个人怎么骂另一个,反而把第一个人到底想说什么给理解了,彼此互为参照都能懂得深刻些,或者仅仅是同一个问题想的时间久了,记忆也长久些。 读书读出了岁月绵长,好像生活都变慢了。 小的时候,相信一生很长,长到没有尽头。因此,我相信,到我老了,应该能读完世界上所有的书,至少是所有我觉得有意思的书。 我有这样的迷之自信,除了浅薄,也因为我读书非常快,快到我妈觉得给我买书有点浪费,而我常常要用某某书读了五六遍来向她证明买书的钱是值得花的。与之相反,我妈从来不觉得给我买酸奶和零食是浪费,因为一盒酸奶我能喝一整天,零食如果不坏的话,我大概可以吃到永远。 长大以后,读书变得很慢,有很多联想,做很多笔记,而且没有什么闲的时间,也没有那么好的体力了。不知道是不是一种补偿,看着某些买到的时候十分欣喜的书,也不觉得一定要读了。后来读到董桥写“能看得下去的书越来越少”,竟然是一种很大的安慰。不必勉强了,阅读不是一项事业,没有KPI(关键绩效指标),把有限的时间,耽搁在真正值得的书上,也就可以了。 每个人的生活里都有那么几个痴迷而不计较付出与所得的热爱之物吧?清醒地看到自己的,就不容易对别人的指指点点。有时候,我想到我做球迷这么多年,有多少次熬更守夜,看那些遥远的地方的比赛,说它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从前还喜欢哭,赢也哭,输也哭,多么伤身体,为比赛熬夜、逃课,晚自习偷开着收音机,耽误多少“正事”?可是这些可能只是偶然间迷上的东西,天长日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我们仍然喜欢着的不是一支球队,是自己守望过它的那些年了。 读书也是一样的。这几年有好几位陪伴过我成长的作家辞世,余光中、林清玄和金庸,读了他们那么多的书,眼望他们离开时心里的悲哀,仍然找不到语言表述。 想起余光中的诗,还会想起大学里和前任一起走过种满台湾相思树的小路,去听他一年一度回学校来朗诵自己的诗;想起林清玄,回想起高三的课间读他的书放松精神,把一些词句自然而然地写进高考作文里。 想起金庸,想起的往事就多了。我小时候老爸不在身边,暑假他总带我一起出差,在漫长寂寞的许多坐火车的日子里,他给我讲金庸。那些故事精彩到八九岁的我会希望玩的地方少一点,火车开得慢一点,坐火车的时间长一点,甚至被堵在路上。在小学和初中,努力最大的诱惑,是放假的最初几天,我妈许我自由地读金庸。她知道我拿起一本,不到很饿和很困的时候,就不会放下。那种恍惚不在人间的感觉,到后来热恋,才会有。 初中的时候,我已经不知天高地厚地写起金庸书评了。那是人生最初有稿费做零花钱的日子。并且因为我写金庸,我们那儿的编辑,一直以为我是“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性”,是我小时候最得意的一段笑事。 后来有几年就不大看金庸了。一是被修订版那些从隐喻到明写的事伤了心(黄药师原来爱着梅超风,段誉对王语嫣的爱原来是一种幻觉),才发现写书评的我,根本没读懂过;二是长大了,有好些其他事做、其他书读,不敢那么沉迷了。 直到前几年在法学院,在满身满心疲惫的时候,我随意地翻起来。看到长大了的袁承志,在艰难时世和他的忘年交木桑道长重逢,就想起小时候的评点版里写“历经风雨故人来”,眼泪就流下来。熬到期末考试,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比我聪明、勤奋、有背景,我便把《射雕英雄传》重新打开,像励志故事那么读,就知道了,勤奋这件事,不像它读起来那么容易,而书中故事,也不像它从前读起来那么单纯。可不管怎样,坚持中有了种莫名的豪迈。 有好多年,我因为金庸想去浙江大学学中文,后来想去剑桥大学留学,以期和他偶遇。因为看他的采访里说自己等着年轻人写好看的武侠小说给他读,我便写了好几年。虽然最后一无所成,但他在书里书外,都鼓舞过我奋斗。而他在,故事也许还解得开,他不在,它们就成了任人指点的谜语。 小时候,我像我的朋友盼电影续集上映一样盼修订版上市,特别想知道真相,想知道到底是怎样。到后来,也就和大多数人一样,我只挑自己喜欢的那一版读。到头来,其实人们在意的并不是作者到底怎么想,而是自己最喜欢的那个理想到底是什么样的吧。米兰·昆德拉写《被背叛的遗嘱》,死后,作家们对自己的作品,再无发言权。金庸先生活着的时候,其实已经多有体会吧。 太多人说,汹汹人言里连载的作家如他,根本不曾有过写作的自由。也许吧。可不管是出于最后的不忍,还是不敢,都想谢谢他,给那些不似人间的美好,一些美好的结局。 有的人一直没有被时间和世界改变,他们永远光明、坦荡;有的爱情,一直没有被世人改变,永远真实、骄傲;有的风范,给我平凡的人生画上过底线。 君子有所不为。也许,多少个梦过后,仅此而已。 小时候,隔着好几百页,还看着萧峰一片萧瑟,一想到后来终会有“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就觉得血脉偾张。等这一段读过去,突然就少了力气,知道后来,尽归尘土。终于,到了这一页了。尽归尘土。 百无一用是书生,可是书里有过我们的英雄主义。“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可不是吗?而只有先生“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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