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贵的诗和远方——旅途记忆
桃源不堪访——支教困局

趁着年轻,我偏要勉强  作者:詹青云

刚进大学,几个朋友发现彼此志同道合,开始筹划组建一个支教社团的时候,我们都以为这会是我们“做社会有用之人”梦想的开始,是简历上一个同时证明品德和能力的标签,是一些单纯美好的缘分的起点,是一段可以给一生带来美好回忆的故事。我知道,“政治正确”的记录应该如此,可惜,现实并不是这样。

一起组建社团的这些人,到今天还是会漂洋过海一起聚会的好友,可我们很少聊那段往事。支教是一段沉重的回忆。大二那年我们从贵州乡下回到香港,开总结大会,和出发之前动员大会热烈的气氛相反,大家一直沉默着,有很多不满却不知道该抱怨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是哪里错了。我们用了整个学期拉赞助,给远方素不相识的孩子买书、买礼物,用了整个暑假坐着绿皮火车去陌生的地方送知识上门,我们错了吗?

我们的社团从一开始就以贵州为目标,我作为贵州人,也是因此才很早成为组织者中的一员,我们单纯的想法,是“到最穷、最需要我们的地方去”。我们那时候都刚刚经历高考,是一群在应试教育下长大,也对自己这方面的能力很有自信的人,习惯了每年假期去给母校的学弟、学妹传授学习方法,不觉得支教与此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我们的确是满怀热情和真诚设计了课堂,只是都没能超越自己的一厢情愿。“他们一定缺英语老师和口语训练吧”“他们一定没发现数学其实是很有意思的吧”“他们一定会喜欢体验戏剧表演吧”,最重要的还是,“他们一定会欢迎我们的吧”。

也是一厢情愿,我们对乡村生活的想象是浪漫化的。唯其如此,我们才不假思索,一心要到最苦的地方去,而不满足于最初几次由我妈介绍的县城中小学。因为那些经历大体愉快,但太过平凡,不觉浪漫。

我们后来终于联系到贵州省新店镇,小镇上有一所学校,一条小河依偎在小镇旁边,这是一个名字里带着一点乡土气息的地方。让我们颇感自豪的,是这所学校是我们自己走街串巷联系的,不是通过任何关系找的。然而事实证明这可能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虽然我们这些所谓香港来的大学生,大部分是在内地长大的普通学生,但团队里也有香港本地学生和外国友人,学校其实颇有一些疑忌。他们没有拒绝我们,但也没有全力支持,而是采取旁观的态度,把初一、初二每个班学习最差与最淘气的那些学生组成了四个班,在远离教学楼的地方,给了我们一块领地。除了一位我们可以联系的团委体育老师,我们基本完全被放任自流了。临走那天晚上,学校领导倒是请我们吃了一顿饭,还喝了茅台。酒过三巡,略有醉意的主任跟说相似方言的我渐渐聊起来,忍不住说:“你们还是年轻,当时为什么不联系政府?如果是走了正规渠道过来,我们肯定全力配合啊!”我一时愣住,这些问题我们甚至从没想过,可见真是年轻。

学校虽然慎重,但还是帮助我们租了学校对面那唯一的一家招待所。第一天推门进去,大家都闻到一阵腐臭,可是谁也没敢说出口。说好了来吃苦、来支教,大家都一边自己做心理建设,一边强忍着,不敢显出挑剔的样子。我们二十个人,住了那栋小房子的二、三楼,过了好几天,才好奇地循着那味道推开了一楼的门,发现里面养着猪。床不够,都得三四个人挤,被子也不够,且被子是回潮的,盖在身上一阵湿冷。贵州的夏天是很凉爽的,可在我们那栋阴冷的小楼里,只有凉,没有爽。自来水是没有的,只有老板娘在一楼的一口大缸,里面的水想是积得时间久了,已经发黄。发黄的水似乎也有味道,大家还是忍着都没说,每天按配给小心地用着。嘴上不说,身体是诚实的,没几天,好些人就病倒了,有人着凉发烧,有人浑身起疹子。很多人到了这时候,才明白贫穷的真相,不是柴火炊烟,而是黑冷腐臭的房间。

我们想到了条件艰苦,但没有想到自己来到这里,只是一群多余的人,学校对我们心怀顾忌,我们热切幻想过的学生们,则对学习完全没有兴趣。

除了没有体验过真正的贫穷,我这些来自大城市、重点中学,习惯做好学生的朋友,可能也从不知道真淘气的学生是什么样子的。我一个好朋友刚在大学戏剧社做了主演,又做了导演,正是满腔热情的时候,去贵州之前,他们戏剧社刚应邀去了成都一所实验学校带学生体验戏剧。她带着相似的期待来了,排了一出三国历史戏配合我的历史课。结局是,没有人在意场景和台词,分配角色后,演员们就十分入戏地真打上了。教室迅速陷入了“老师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混乱状态,打出了尘土飞扬的舞台效果。剧本本来是“桃园三结义”,约略演得像“三英战吕布”。我们那时候喊哑了嗓子,只恨自己不会武功,不能一统天下恢复秩序,吹一句“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我朋友事后相当痛苦,觉得是自己的设计引起了一场混乱,众人只好纷纷安慰她,打架是每节课都在发生的,无论黑板上正画着三角形还是写着古诗词。

事实上,我作为“班主任”第一天去教室,便大开眼界。从走廊过去,我就看见我们班一个小男生在隔壁窗前一蹦一跳的,和里面好几个声音对骂,过了一会儿,那窗户里飞出一条桌子腿,他转身跑了。我正好奇这桌子腿从何而来,进了我们班就很清楚了,教室里没有人坐着,最后一排的桌椅已经被拆了个干净,桌面是盾,桌子腿是矛,全班人打得不亦乐乎。

孩子们很快发现我们是没有什么惩罚能力的。女老师只会苦苦劝诫,男老师通常会自己生闷气,有一个脾气比较直的男老师真发了火,就被这些孩子以群殴相威胁,以至于他要在女老师们的保护下回招待所,我们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孩子能给我们面子。

到这个时候,我们始终不明白这种敌意到底从何而来。从一开始,孩子们就不明白我们的行为,不理解我们的动机,再加上我们来了,他们就从自己的班里被挑选出来,送到这栋楼,真有一种为了配合我们而被发配的感觉。可是我们又何曾期待过这种安排、这种感觉?我们又是否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到群殴事件,大家的苦闷值到达峰值,最初的失望、困惑、疲惫,乃至愤怒,都不比此时,我们在陌生的地方,感受到的是恐惧。

最初大家不愿意放弃原则,默默对抗。脾气温和的物理老师C,哪怕没有一个人听他说话,也只平和地在黑板上写着,教他的力学,回来以后告诉我们,他的物理课上,孩子们一刻不停地做着不规则的“布朗运动”。性格直率冷酷的美术老师L,冷冷地盯着躁动的人群,看了五分钟,说我们来画自画像,然后在黑板上画了一大个一看就怒火中烧的她自己,由于那愤怒被画得十分生动,大家倒安静了一阵子。我的好朋友,本来想教戏剧课的Z,“三国群架”之后只想到了一个办法——行为艺术。某天她搬着一个长凳进了教室,开始打坐。十分钟过后,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大家凑上来围观,然后,又渐渐地散回去打了。

我们陷入了无边的绝望。只要没有大事,学校就不怎么管我们,团委体育老师偶尔来帮忙申斥,也只会适得其反。这些孩子几乎都是留守儿童,其间我们班一个男孩子一拳打断了另一个学生的鼻梁,被公安拘留,还是我们去签字担保,把他带回来的。我们距离承认失败、草草结束只差那么一点了。有的改变,是在无奈中被逼做出的。

因为那些孩子实在精力旺盛,不听讲,打骂不休,大部分女老师连进教室的勇气都快没有了,我们只好每天安排三四节体育课,期望大家都跑累了,回到教室就是睡觉,偶尔有感兴趣的两三个人,就能安安静静地听课了。

还好我小时候接受过我爸的一些素质教育,我是很喜欢打球的,打球的人比较真我,发狠劲、骂脏话,加上并肩作战,大家突然开始有了些友情。我又发现他们喜欢在学校门口打桌球,只是那桌球三块钱一局,他们舍不得打,到最后几个球,要硬撑着不打入袋,把这一局无限地撑下去。谁不小心把球打进了,旁边的人是要擂他几拳的。我挥手表示请客,可以尽情打。由于我常年练习的是怎么打进袋,他们练习的是怎么在袋口徘徊,我起初可谓大杀四方,从那时起,他们才对我这“老师”,有了一点佩服。

我最初准备好的历史课不教了,从家里把我四处旅行收集的那些“宝贝”,仿的三国的酒杯、汉朝的漆碗、唐朝的铜镜、浓缩的乐山大佛和兵马俑带来给大家玩,看着大家有兴趣了,我就讲点历史故事。我发现他们是喜欢项羽和樊哙的,喜欢那种“霸气侧漏”的风格,我们班便改作了“日月神教”,上课也不喊“老师好”了,说一声“见过教主”,我说声“兄弟们坐吧”。打架最厉害的两个人做了“左、右使者”,每个组有了“四大法王”以后,纪律竟然一天天好起来了。我发现,他们不愿意守规矩,但很愿意讲义气。做了朋友以后,谁在我课上捣乱,是要被其他人揍的,虽然结局和从前差不多,还是打作一团,我却能感受到被在意了。

其他老师,也各出绝招,一个气质文静的男生,给大家讲了他“混上海滩”的故事,把孩子们唬住了;一个香港同学意外发现,大家很喜欢跟他学唱粤语歌;还有一位朋友边教语文边变魔术,我们此前都不知道彼此还有这些江湖特长。还有的朋友,只是持之以恒地认真加温和,大约是相信孟子说的“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

我也天天打电话向当老师的妈妈求经验,她给我们买来了好多巧克力和模型车。从那天起,回答问题,无论对错,都是有奖品的了。我没有想到那些小东西对他们有那样的吸引力。我妈买的巧克力,有金币形和元宝形的,一开始为了传递积累的理念,我们的规则是每回答一次获得一枚金币,攒够三枚金币可以换一个元宝。直到最后,从来没有人找我换过元宝。我后来和我爸聊天,还讲起这个困惑,我爸哑然失笑,他说:“什么叫不懂实际的理想主义呢?就是你们把金币、元宝当作游戏,对于那些很少吃到巧克力的孩子,那就是有大有小的巧克力而已,元宝那么小个,他们为什么要三换一啊?”

彻底改变我们和孩子间关系的,是我们班一名学生,有一天捡到了一只刚刚生下来,还没有睁开眼睛的小狗。我们没有想到我们班那些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男孩子,对这只小狗有那样温柔的喜爱;小孩子们也想不到这些不快乐的哥哥、姐姐一瞬间在这只小狗身上找到了情感寄托,迸发出无限的父爱、母爱。我们把它装进一个酒盒子,一百多个人突然心同此心,都在等着它睁开眼。我的同学J整晚守着它,用台灯的光给它取暖,到县城里买了注射器和奶粉给它喂奶。我那位热爱戏剧的打坐朋友,满心要给狗狗做个骨头玩具,悄悄拆开老板娘的棉被,偷了一些棉花出来,缝了一整晚,缝成了一个球。

这只小狗后来辗转跟了我外公,特别温和,特别听话,被外公养得胖成了球,我每次看到它,总想起它刚出生,手掌那么大的样子,以及那段因为它有了些温暖的时光。我们走的那一天,已经有很多孩子相信,我们是一群单纯地想要帮助他们的人,我已经收到了好些男孩让人啼笑皆非的“情书”,我们班威望最高、最能打的“光明左使”,陪我们一起打扫和清空了教室,帮我背着包,把我们送到了车站。那一刻,真是不知眼泪到底为何而流。

情感上的靠近当然是巨大的安慰,可无益于缓解我们深深的挫败感。我们是来支教的,是想带来一些知识,而不是陪他们玩耍一阵子的。我觉得说出这句话很残酷,但这就是我真实的体验,他们不是缺老师,他们就是不学习。他们缺的不是我们,我们对于他们面对的现实,毫无用处,我们什么也不能改变,只是在空谈理想,给彼此增添烦恼。我们所能实现的,可能是让一些孩子相信,有一群人关心他们的命运,单纯地想要帮忙。可是随时间过去,我们渐渐失去联系,就连这件事,他们也会渐渐地不再相信吧?

我后来和几个孩子保持了一段时间的联系,直到我彻底忘记我的QQ密码。我们负责的将近一百个孩子,只有两个人上了高中。一来他们的父母不觉得有上高中的必要;二来上初中不花钱,上高中却很贵;三来他们自己也急着要外出打工挣钱看世界。我们觉得遗憾,却不知道我们能改变什么,也没法劝他们把书读下去。他们面对的是真实的生活压力,我们能付出和愿意付出的,其实太少、太有限了,所以只能默默地退到一边。

事实上,我们面对的人生挑战是如此不同,我们理解不了彼此,也改变不了彼此。我在《奇葩说》辩知识芯片那道题的时候,不停地想起那些当年支教的画面,他们对知识没有兴趣,是因为看不到知识的意义,在那样的现实里,没有星辰,没有大海。

我们的理想主义在于,不理解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也从未明白我们想要实现什么。所以大家都说,短期支教,被教的人其实是支教老师自己。没有经历过,就不明白贫穷、封闭和起跑线的不同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其实应该早些想到的。我们厂矿的子弟小学,也接收周边农村的孩子,他们要走一两小时的山路来上学,中午就不回家。我有一天邀请一个不回家的同学去我家吃饭。那几天我爸刚从无锡出差回来,带了我最喜欢的无锡酱排骨。这个菜我自己都是省着吃的,那天一半是出于善意,一半是想要炫耀,夹了好多给我这个同学,最后却发现她一点也没吃,她碗里那些酱排骨肉,都被倒掉了。我是很不开心的,直到好久以后才知道,在那天以前,她从没有吃过肉,留着碗里的肉是因为不敢吃。

是啊!人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贫穷,就不会真正懂得贫穷是什么样子。我外公是地道的苗族人,我们好大一个家族,一些人走出了大山,一些人还聚居在山里的寨子中。我外公是参加抗美援朝,因参军改变了一生命运的。我们每年都会去山里走亲戚,我这一辈的孩子共有二三十个,都在山里一所香港人捐建的学校里读书。全家最聪明、唯一被寄予读书希望的,是三外公家的一个小表弟。作为城里的姐姐,我被安排教他写作文,表弟说他完全不会写,我一看作文题目是“公园”,正准备说这样模糊不清的题目还不是信手拈来吗?他突然问:“什么是公园?”他长到十来岁,还从未出过大山,从没有见过公园。这样的差距,有好多看得到,也有好多看不到也想不到,支教老师又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初中的时候,我一时兴起开始写一本言情小说,其实连我自己都觉得十分乏味。可我同桌,也是一个来自周边农村的孩子,却觉得很好看,整天催我写下去。完全是为了我这唯一的读者的热情,我上课下课不停地写。我有次问她还看不看别人的书,她说,她从来没有看过一本小说,因为她从来没有拥有过一本课外书。我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我妈,我妈决定送她本书,自作主张地,选了励志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从有这本书起,我同桌上课下课地看这本我实在觉得不怎么好看的小说,而再也没问过我的“大作”。小的时候我家也不甚宽裕,我妈也不太舍得给我买书,可是直到明白这世上竟然有人从没拥有过一本自己的课外书,我想我够幸运了。

支教的人收获最多的,是对自己的反思,原来世上有那么多事,并非理所当然。我后来学了政治,读罗尔斯的“无知之幕”,还会想起那个夏天。

那个夏天却很快成为回忆。我们从筹备社团、招募志愿者,到去支教,一共忙活了三年,到大三了,也该把成型的社团交出去了。我们自觉做得并不成功,但又不愿意说从此都走托人介绍的“捷径”,除了劝继任的学弟、学妹们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也没有什么经验可以传授,因为我们自己都是迷茫的。新店镇之行,是我们这群人最后一次支教。快十年过去了,整晚养着小狗的朋友J已经决定去读博做兽医,一直默默做后勤的N,学了汉语言教学教美国人说中文,成了我们当中唯一做老师的人。

某天大家在群里一问,我们最初的那支小团队,竟然全都读了博士,学了那么多不一样的东西,我们却还是不知道能为支教做点什么。我不知道在那个夏天遇到的那群孩子,是否还记得我们,他们生活得怎样,会怎么回忆我们共度的那段时光。他们教给我们的东西,我们却终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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