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伯恩斯

重返暗夜  作者:罗贝托·波拉尼奥

威廉·伯恩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文图拉市人,他给我的朋友潘乔·蒙赫讲述了这个故事。潘乔是墨西哥索诺拉州圣特莱莎市的警察,他又把这个故事说给我听了。据潘乔说,这个北美人生性平和,从来不会情绪失控,此言似乎与下面伯恩斯自己讲述的故事相悖。伯恩斯说道:

那是我一生中一段伤心的时光。工作不顺利。我过得极无聊,从来没有这么无聊过。我跟两个女人约会。是的,这事我记得很清楚。一个跟我同岁,情场老手;另一个差不多是个孩子。尽管她俩有时像病恹恹又坏脾气的老女人,可有时却像小姑娘,就喜欢玩耍。二人的年龄差距还没有大到让人误判成母女的程度,但也差不多了。一句话,这种事男人只能猜测,永远不知道确切答案。问题是,她俩有两只狗,一大一小,我始终不清楚哪只狗属于哪个女人。那个时候,她俩同住在一幢山间小城城郊的房子里,那座小城是个夏季度假的好去处。有一次,我跟一个人——也许是朋友也许只是认识——说起准备去那里度假,他建议我带上我的钓鱼竿。可是我没有渔竿啊。另一个人和我说起了小店和茅屋,一种安逸舒适的生活,身心得到休息。但是,我跟她俩去那里不是为了度假,而是为了照看她们。为什么要求我照看她俩呢?据她俩说,有个家伙要伤害她们。她们管那人叫杀手。当我问她们,他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时,她俩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也许是不愿意我知道任何情况。于是,我想试着自己去找答案。她俩非常害怕,深信她们正处于危险之中,这一切或许只是虚惊一场。可我不是那种喜欢否定别人的人,尤其是牵扯到我的工作时,我想,一周以后,她俩自己就会明白这是一场虚惊。于是,我就跟她俩加上两只狗一起进了山。我们落脚在一座到处是窗的木石结构小楼里,我从未见过窗户如此之多的建筑,它们大小不一,分布的形式非常随意。从外部看,如果根据窗户判断,小楼好像有三层,而实际上只有两层。从内部看,尤其是从一楼的客厅和几间卧室看,会产生眩晕、激动、疯狂的感觉。在给我安排的房间里,只有两扇窗户,都很小,一高一低,高的几乎触及天花板,低的距离地面还不到四十厘米。不管怎样,待在那里的日子很快活。那个岁数大点的女人每天上午写作,但她不是关在自己房间里写,像人们常说的作家会做的那样,而是把手提电脑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在那里写。那个岁数小点的女人把时间都花在了整修花草、跟狗游戏,以及和我聊天上。通常是我做饭,虽说我不是优秀的厨师,但她俩对我准备的饭菜也是赞不绝口。我真可以一直这样度过余生。但有一天,两只狗不见了,我出门去找。我记得我只拿着手电筒就匆匆找遍了附近的树林,看遍了四周无人居住的私家花园。无论什么地方都没发现狗的影子。回到住处,两个女人望着我,仿佛我应该对狗的失踪负责。这时,她俩说了一个名字,那个杀手的名字。从一开始,她俩就是这样称呼那个杀手的。我不信,可仍然听了她俩要说的话。两个女人聊起高中时的爱情、经济问题、积怨。我弄不明白这两个女人年龄差距那么大,怎么会在高中跟同一个男人有交往呢!可是她俩不愿意对我多说什么了。当天夜里,虽然多有责备,但其中一个还是进了我的房间。我没有开灯,半睡半醒,到最后也不知道她是谁。当我随着黎明的第一道阳光醒过来时,床上只有我自己。那天我决定去城里看看那个她俩害怕的男人。我向她们要了地址,告诉她们待在家里别乱跑,等我回来。我开着岁数大点的那女人的皮卡下了山。就在我刚要进城时,在老罐头厂的院子里看到了那两只狗。我立刻喊它们过来。两只狗摇晃着尾巴,低声下气地向我这边跑来。我把它俩抱进车里,心里暗笑昨天夜里的种种担心,决定去城里转一圈。我当然要到她俩给我的那个地址去看看。假设那个家伙名叫贝德罗艾吧。他在城中心开了家商店,卖东西给游客,从渔具、花格衬衫到巧克力糖,什么都卖。有一阵儿,我只是在货架间张望。那男人像个电影演员,年龄不会超过三十五岁,体格健壮,深色头发,正趴在柜台上看报纸。他上身穿着汗衫,下身是长裤。店里的生意肯定很好,它就在一条主干道的边上,是有轨电车和各种车辆的必经之处。贝德罗艾卖的东西价格很高。我用了一会儿工夫看价钱和货物。要离开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那可怜的家伙要完蛋了。我还没走出十米远,就发觉他的狗在追我。在此之前,我没发现店里还有一只狗。大黑狗,可能是德国牧羊犬和别的品种的杂交。我从来没养过狗,不知道怎么让狗做这做那,但眼下的情况就是,贝德罗艾的狗在跟着我跑。我试图让那只狗回商店去,可它并不听我的话。于是,我转身向停车的地方走去,狗也在我身边走着,然后,我听到了口哨声。那是从我身后传来的,是商店老板在召唤他的狗回去。我没回头看,但知道是他出来找我们了。我的反应是下意识的,没有多考虑:我尽量不让他看见我,或者说不让他看见我和狗。我记得我躲到了一辆深红色的有轨电车后面,那种红色像血干了之后的颜色,那只狗藏进了我的两条腿中间。就在我觉得电车保护了我的时候,它开走了。马路对面的商店老板发现了我,或者说看见了他的狗。他拼命挥舞双手,那意思可能是:抓住狗,或者是放开狗,或者是别动,等我过去!这恰好都是我没做的事,我转身消失在过往的人群里。与此同时,商店老板拼命喊叫着什么,听起像:站住,我的狗!朋友,我的狗!我的狗!当时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我不知道。总之,商店老板的狗乖乖地跟着我,一直走到我的停车位。我刚一打开车门,没等我做出反应,商店老板的狗就一头钻进了车内,根本没办法把它弄出来。两个女人看见我带回三只狗,什么也没说,跟狗们玩耍了起来。商店老板的那只狗似乎早就认识她俩。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各种事。我先讲了我在城里的遭遇。然后她俩说起了自己过去的生活和工作,她们一个当过老师,一个当过理发师,现在都已经辞去了工作,不过,她们说,她们现在偶尔也照看问题儿童。某一时刻,我发现自己在说怎样全天候守卫小楼。她俩看看我,笑着点点头。我有些后悔这样说这些话。后来我们就吃饭了。那天的晚饭不是我做的。饭桌上交谈寥寥,最后就冷场了,只听见咀嚼和牙齿撞击的声音,以及狗们在室外跑动的声音。后来,我们开始喝酒。不记得是哪个女人说起了地球是圆的,说起了保护环境,说起了医生的看法。我在想别的事情,没注意她说的话。我猜她还谈到了从前住在山坡上的印第安人。我再也听不下去了,起身收拾餐具,一头钻进厨房洗起盘子来,但就是在厨房也依然可以听见她俩在说话。等到我回客厅时,那个年轻点的女人半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毯子。年老点的女人正在说什么大城市,好像在赞美大城市的生活,但实际上是在嘲笑城市生活,我能分辨出来,因为她俩时不时就窃笑起来。我一直不理解她俩的幽默。我喜欢她俩,尊重她俩,但是她们的幽默让我觉得很假很不自然,饭后,我打开了一瓶已经喝掉一半的威士忌。有件事让我感到困扰,我既不打算喝醉,也不愿意她俩一醉方休后留我独自清醒。于是,我在她俩身边坐下来,说有几件事应该解决一下。什么事情?她们故作惊奇或真的惊奇地问道。我说:这房子缺点太多了,我们得想办法解决一下。她俩中的一个问道:都是什么缺点?好的,我说,我首先指出这里离城太远,无依无靠,但我很快意识到她俩根本没听我讲话。我气愤地想,就算我是一只狗,这两个女人也应该对我多少尊重一点呀。再后来,当我意识我们三人都没有睡意后,她们开始聊起孩子,那声音让我心生畏惧。我曾见过骇人听闻的、邪恶的事,那情形让硬汉畏缩,但那天夜里听她俩说的话,我的心畏缩得几乎要消失了。我想插话,我想知道她俩是在回忆自己的童年,还是在谈论当下真实的孩子,可我做不到。我的喉咙里好像塞满了绷带和棉签。忽然间,就在二人交谈或者各自独语的时候,我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我悄悄靠近客厅里的一扇窗户,像舷窗一样的、荒唐的小窗,在一个角落里,因距离大落地窗太近而没有任何用处。我知道在最后一瞬间,她俩看了我一眼,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但时间只够我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俩别出声,一拉开窗帘就看见了窗户外面贝德罗艾的脑袋,杀手的脑袋。接下来发生的事非常混乱。之所以混乱,是因为恐惧具有传染性。杀手,我立刻意识到,他在房子外跑来跑去。我和两个女人在屋内跑来跑去。两个圆圈:他在寻找入口,寻找一扇忘记关闭的窗户;我和两个女人在检查并关上门窗。如今我明白了,有一件应该做的事我没做:回我屋里拿上枪,然后到院子里去制服那人。但那时我想的是三只狗还在室外,希望它们别出事。我记得有只狗怀孕了,有人说过,但我不能肯定。总之,那个时候,我们不停地跑来跑去。我听见有个女人说:天啊,狗,狗!我想到心灵感应,想到幸福生活,担心那个说话的女人,不管她是谁,千万别出去找狗。幸运的是,那两个女人都没有要出去的意思。我想,还好,还好。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刻),我走进了一楼一个我从没进去过的房间。里面狭长、黑暗,只有月光和拱廊昏暗的灯光照进来。那一刻,怀着一种恐惧驱使的确定感,我知道是命运(或者说不幸,那种情况下反正都一样)让我到了那个房间。我看见了窗户外面商店老板的身影。我弯下腰,极力控制着不要颤抖(我浑身颤抖,满头大汗),等待时机。那杀手轻而易举地打开了窗户,这让我大吃一惊,他悄悄溜进了房间。这里有三张窄窄的木床,还有三个床头柜。我看见每个床头上方的墙上都挂着一张带木框的神像。那杀手停留片刻。我感觉到了他的呼吸,新鲜空气丝丝钻进他的肺腔。接着,他在墙壁与床脚之间摸索前进,径直冲向我蜷缩着等他过来的地方。尽管这令人难以置信,但我知道他没看见我,暗暗感激我的好运。等他靠得足够近时,我立刻抓住他双脚,把他摔在地上。他躺倒在地,我上去踢他,要尽可能打伤他。我高声喊道:他在这里,他在这里。可是那两个女人没有回音(我也没听见她俩跑动的声音)。我觉得这个陌生的房间像是我脑海里的一个设想,唯一的家,唯一的避难所。我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长时间,不停地踢那具倒下的身体,只记得有人在我身后开门,说了几句什么,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有只手拍拍我的肩膀。后来房间里又剩下我自己了,我不再踢他了。有一阵儿,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感觉不知所措,筋疲力尽。终于,我醒了过来,把那具身体拖向客厅。我看见客厅里那两个女人紧挨着坐在沙发上,几乎是抱在一起的(实际上没抱)。不知为什么,此情此景让我回想起一次生日聚会。我发觉她俩的眼神里有不安,有恐惧,但并非因为刚才发生的整件事,而是因为我的拳打脚踢给贝德罗艾造成的后果。正是她俩的眼神让我松开了手,贝德罗艾的身体滑到了地毯上。贝德罗艾的脸成了一张流血的面具,客厅的灯光让它不加掩饰地凸显出来。在鼻子原来的位置上只有一团模糊的血肉。我摸摸他是不是还有心跳。两个女人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说:这家伙死了。我走出门廊前听见有个女人在叹息。我一面吸烟,一面望着星空,心里盘算着下一步如何向镇政府说明情况。等我回到房间时,看见那两个女人趴在地上扒光了尸体的衣裳。我不由得喊了出来。她俩看都不看我。我记得喝了一杯威士忌后又走出了房间,连酒瓶也带出去了。我不知道在外面待了多长时间,抽烟,喝酒,目的是等她俩把事情做完。我开始一点点把事情经过回想、拼凑起来。我想起窗外那个向内张望的男人,想起他的目光,现在我承认了心中的恐惧,想起他失去狗的时刻,想起他在商店尽头看报纸的样子。我还想起了前一天的阳光,照进商店里的阳光,想起从我杀害他的房间向外看到的拱廊里的光。后来,我开始观察狗,它们也没睡,从院子的这头跑到那头。院子里的木栅栏有些地方已经断了,我想某天总会有个人来修一修的,当然,那人不会是我。太阳从山那边渐渐升起来了。两只狗跳上拱廊希望有人摸摸它们,也许是玩了一夜太累了吧。跑过来的只有从前那两只,我吹口哨招呼第三只狗,但它没出现。一个想法闯进我的脑子,让我第一次打了个寒战。那个死了的男人根本不是什么杀手。真正的杀手,躲藏在远处什么地方的杀手,或许更像是命中注定,欺骗了我们。贝德罗艾根本不想杀人,只想找狗。真是个可怜虫,我想。狗又在院子里互相追逐起来了。我推开客厅的门,看见了那两个女人,我已经没力气进去了。贝德罗艾的尸体重新穿好了衣裳,甚至穿得比之前还整齐。我本想对她俩说点什么,可是觉得没什么意义,我又回到了拱廊。一个女人跟着我出来了。她在我身后说:咱们现在应该把尸体处理掉。我说:对。然后,我帮她俩把贝德罗艾的尸体装进了汽车的后备厢。我们向山里驶去。年龄大点的女人说道:活着毫无意义。我没吭声。我挖好了一个墓穴。回到家后,在她俩洗澡时,我把皮卡冲洗干净了,接着整理了我的东西。我们在拱廊上一面吃早饭,一面看云彩。她俩问我:现在你要干什么去?我说:再进城去,在我迷路的那个地方重新调查。

潘乔·蒙赫最后是这样结束故事的:六个月后,威廉·伯恩斯被几个陌生人杀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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