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巴

重返暗夜  作者:罗贝托·波拉尼奥

献给胡安·比略罗


这是一座有智识的城市。这是一座符合常情的城市。巴塞罗那的居民这样形容自己的城市。我喜欢巴塞罗那。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我觉得我从到这儿的第二天起(如果说从第一天起,那有些夸张)就习惯了巴塞罗那。但在足球俱乐部的日子却不太好,人们似乎开始用奇怪的眼光看你,总是这样,这是我的经验之谈,一开始,球迷们求你签名,在酒店门外等着和你打招呼,个个都很热情,不会让你安静片刻。但是,后来倒霉的事让你应接不暇,人们很快就开始板起面孔来,什么你是懒虫啦,你在舞厅里过夜啦,或者你嫖娼啦,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人们开始对球队付给你的薪水感兴趣,猜测、计算,总会有好事之徒公开说你是“窃贼”,或者使用比这恶劣千倍的称呼。一句话,这种事情到处都有,我本人早就经历过一次类似的事了,不过,那时我的身份是本土球员,在自己的国家里,如今我是外籍球员,报纸和球迷总是对外籍球员有额外的特殊期待,聘他们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比如我吧,大家都知道我踢左边锋。我在拉美踢球时(先是在智利,后来是阿根廷),每个赛季平均能进十个球。但在这里,我的首秀就糟透了,第三场比赛还受了伤,不得不接受韧带手术,康复时间按道理说应该很短,但实际上却很长,很费劲,说这个有什么用呢!忽然间,我觉得比孤身一人还孤独。这是真话。我花了一大笔钱往圣地亚哥打了个长途电话,唯一的作用就是让我爸妈感到担心,他俩什么也没明白。于是,有一天,我决定去嫖娼。我不否认这事。这是真事。其实,我只是听了切罗内的建议,他是名阿根廷守门员。有一天,他对我说:小伙子,要是你没什么更好的事可做,又有这么多麻烦在折磨你,那你就去找婊子商量吧。切罗内可真是个好人。那个时候,我大概十九岁,最多就是十九岁吧,刚刚进拉普拉塔体操与击剑俱乐部[Club de Gimnasia y Esgrima La Plata,阿根廷的一家综合性体育俱乐部,成立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拉普拉塔市。俱乐部以足球队最为有名,此外还有篮球队、体操队、击剑队等]。切罗内已经三十五或四十岁了,他的年龄是个秘密,在老球员里,他是唯一的单身汉。有人说,切罗内是个同性恋。这话让我起初跟他交往时有所保留。我是个有点腼腆的年轻人,当时觉得,如果结识了一个同性恋,他会马上要求跟我上床。一句话,他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一天下午,我正感到非常压抑的时候,他把我拉到一边,可以说,那是我俩第一次说话,真的,他说晚上带我去认识几个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来的姑娘。那晚让我终生难忘。姑娘们住在市中心。切罗内在客厅的电视上看晚间节目,喝酒。我第一次跟一个阿根廷姑娘上床,压抑感开始缓解了。次日上午,在回去的路上,我心里明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在阿根廷联赛中还有许多值得期待的荣耀时刻。我想,心情压抑总是难免的,但切罗内已经给了我缓解的药方。

我在我效力的第一家欧洲俱乐部也干了相同的事——嫖娼,这帮我熬过了伤痛,熬过了恢复期,熬过了孤独。我是不是习惯如此了呢?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没法客观判断。那里的妓女真是美丽动人,我的意思是那些高级妓女,她们通常都相当聪明且有教养,因此爱上她们,就是人们通常说的那种喜爱,也不是什么难事。

总之,我开始每晚都出门,即便是礼拜天球队有比赛的时候。我们这些受伤的球员也被期望能到赛场去,作为超级支持者,尽一份力。但这样是治不好伤的,我宁可去某个按摩室度过周日之夜,喝着威士忌,身边有一两个女孩陪伴,谈谈比较正经的事情。起初,当然没人发现此事,我又不是唯一受伤的人,不能正常参加比赛的人大概有六七个吧——厄运一心要钻进我们俱乐部。但是,当然啦,总是不乏娱乐记者会看见你凌晨四点从舞厅出来,于是就完蛋了。尽管巴塞罗那看上去很大,很文明,但小道消息总是传得很快。我指的是有关足球的小道消息。

一天上午,教练把我叫了去,告诉我,他已经得知我过着一种运动员不该有的生活,他说这该结束了。我说:当然啦,这事只不过是偶尔娱乐一下,以后我还会像从前那样继续我的事业,因为,您看,这养伤期间我还能干什么呢?一打开星期一的报纸就会看到球队在联赛积分榜上名次下滑,每周都叫人伤心。另外,那时我还很自然地认为,从前在阿根廷对我适用的东西,在西班牙当然也有用,糟糕的是这想法对了,真的有用。可是,俱乐部的高层来了,他们对我说:喂,阿塞韦多,这事该结束了,您现在对年轻人来说是个坏榜样,让俱乐部白花钱,我们只雇努力踢球的人,所以从现在起禁止晚上出门,您想想吧。后来,没人事先通知我,突然之间就给了我一张罚款通知单,当然了,我还能付得起,但这钱与其白扔,还不如寄回智利,比如,寄给我叔叔胡利奥,让他修修房子。

但是,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必须忍耐。于是,我就忍住了,下定决心少出门,比如说,每半个月一次。就是在这个时候,布巴来了。俱乐部管理层决定,我最好是搬离酒店,到那套给布巴安排的公寓去住。那套小公寓很舒适,有两个卧室,一个小阳台,视线很好,面对着我们的训练场。我只能如此。于是,收拾起行李,跟着俱乐部一位管理员到了那间公寓。由于布巴不在,我就自己选择了一间喜欢的卧室,拿出我的东西放到衣橱里。管理员把钥匙给了我就走了。我上床睡午觉。

那时大约下午五点钟,早前,我吞下了一盘海鲜面,这是地道的巴塞罗那饭食,我很早前就品尝过(我很喜欢,但是不好消化),我躺到自己的新床上时,已经困得要命了,勉强脱下鞋子就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重回圣地亚哥了,在拉西斯特纳城,我跟着父亲走在那个有切·格瓦拉塑像的广场上,那是除古巴外,拉美第一座切·格瓦拉的塑像。这是父亲在我梦里讲的事,他讲述了塑像的来历,以及它所受的种种侮辱,最后军人来了,把塑像彻底炸掉了。我边走边四处张望,好像是走在森林里。父亲说,那塑像应该在这个地方,但什么都看不到,杂草很高,树木很密,几缕阳光照进来,仅仅能看清四周,让我们知道这是白天。我们走在一条有石子的土路上,两侧除了藤蔓植物,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阴影,直到忽然走进了一片被树木包围的林中空地,我父亲才停下脚步,他一只手放在我肩膀上,另一只手指指空地上竖立的一个东西,那是一个浅灰色的水泥基座,基座上面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切·格瓦拉塑像的任何痕迹,但我和父亲已经明白了,很早以前就有人把切·格瓦拉的塑像从这里挪走了,这并不令人惊讶,重要的是我和老爸一起在这儿,我们找到了从前这座塑像的准确位置。但就在我们一动不动望着空地,仿佛沉醉于我们的发现时,我注意到基座另一侧的下方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动,我抽出手来(我爸一直拉着我的手),慢慢绕过基座向那里走去。

于是,我看见了那是什么:基座另一边有个赤身裸体的黑人正在地上画画。我立刻就意识到那黑人是布巴,我的队友,我的室友,坦白说,我和其他队友一样,也只是在一两张照片上见过布巴,如果你只是在报纸上瞥见某人的照片,是没法对他形成一个完整印象的。但那人就是布巴,我确信无疑。于是,我想,真他妈的,我一定是在做梦吧,不是在智利,不是在拉西斯特纳城,我父亲也没带我去什么广场,那个裸体混蛋也不是什么布巴,不是被我们俱乐部刚刚买来的那个非洲中锋。

恰恰就在我刚刚想到从前的事情时,那黑人抬起头冲我微微一笑,放下了他用来在黄土地(对,正是智利的土地)上画画的小木棍,一跃而起,向我伸出手来。你是阿塞韦多,他说,很高兴认识你,瘦子。他就是这样称呼我的。我心里想,我们大概是去踢客场比赛了吧。可是在什么地方踢客场呢?莫非是在智利?不可能啊。于是,我俩握手。布巴的手很有力气,紧握不放。他握住我的时候,我看看地面,看见了地上的图画,仅仅是乱画而已,还能是什么呢。但是,连在一起看时,不知我是不是说明白了,乱画并非乱画,是有内容的,有别的意思。于是,我想弯腰近距离看看那些画,可布巴紧紧地拉住我的手,让我没法弯腰,我想抽出自己的手(不单单是想看看图画,更想离开布巴,跟他保持距离,因为我有某种类似恐惧的感觉),但是抽不出来了,因为布巴的手、胳膊像是塑像一般,像刚刚造好的塑像的手臂,我的手已经被嵌入一种时而像泥土时而像燃烧的熔岩的物质里。

我想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醒来的。我听见厨房里有动静,听见有脚步声从客厅到另一个卧室。由于胳膊抽筋(糟糕的入睡姿势所致,那些日子,在伤愈之前经常抽筋),我醒了,等着布巴进来,我卧室的门是敞开的,因此他肯定已经看见我了,但是,左等右等,布巴就是没露面。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清清嗓子,咳嗽一声,起床,听见有人开了公寓的大门,接着,几乎没有任何响动,门又关上了。这一天的其余时间,我独自一人,坐在电视机前,越来越紧张。我翻看了他的房间(我不是好事之徒,只是无法阻止自己),他在衣橱的抽屉里放了运动服、常穿的衣裳、几件非洲长袍,长袍看起来像是化装舞会上穿的,但真的很漂亮。洗手间里有他的洗漱用品,一把长折叠剃须刀(我刮胡子都用一次性刀片,有好久没见过这种剃须刀了),还有一瓶洗发水和一瓶英国产的(或者在英国买的)须后水,澡盆里有一块非常大的黄色海绵。

晚上九点,布巴在我俩的新家露面了。我因为看电视的时间太长而眼睛疼,据他说,他是在城里开完新闻发布会后才回来的。我俩并不是一开始就合得来,是费了一些力气才成为朋友的。虽然有时,回头想想,我总会得出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我和布巴从来都不是人们通常定义的那种朋友。但是,有些时候,比如现在吧,不说太远,我认为我俩就是朋友,不管怎么说,如果说布巴在俱乐部有朋友的话,那朋友就是我。

另外,我俩的日常生活不算太麻烦。有位女士一周来打扫两次公寓的卫生;其余时间,我俩打扫各自弄脏的地方,洗自己的盘子,整理自己的床铺,一句话,就是平常那点事。晚上,有时我到埃雷拉那边去,埃雷拉是从青训基地升到一队的一个当地小伙子,后来成为西班牙国家队无可争议的主力。有时,布巴也过来跟我们在一起,但是次数寥寥,因为布巴不喜欢夜生活。

我留在家里的时候常常看电视。布巴关在自己房间里听音乐,非洲音乐。起初,我一点也不喜欢布巴那些录音带。我第一次听那些音乐是在我跟他合住的次日,那声音竟然把我吓了一大跳。那时,我正在看一部关于亚马孙地区的纪录片,等着范达默[范达默(Van Damme,1960— ),比利时演员,以武术动作片而闻名]的电影开播,突然之间我听见布巴房间传来仿佛在杀人般的声音。请诸位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吧。那情形简直太不寻常了,能让最勇敢的人神经错乱。我怎么办?我站起来,背对着布巴的房门,戒备起来,当然要戒备,直到我明白了那是录音带里发出来的叫喊声。后来,叫喊声逐渐消失,只听见好像是鼓声,接着是一个人的抽泣声,一个人的哭声,慢慢地声音越来越高。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记得我走到他的门口,用指关节敲了敲。里面没有回应。那时我以为哭叫声都是布巴发出来的,不是录音带。但是,接着,我听到了布巴问:什么事?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一切都闹得非常尴尬。我请他把音量放小一些。我尽量让说这句话时的口气正常些。有一阵,布巴没有吭声。后来,音乐(实际上是鼓声,也许还有一种笛声)没了,布巴说:我要睡觉了。我说晚安,然后就回到扶手椅上去了。但是,我又关了声音看了一会儿那部关于亚马孙地区印第安人的纪录片。

别的方面,正如人们常说的,日常生活是平静的。布巴刚来,还没有正式上场。那个时期,这个俱乐部的球员过剩,没必要给诸位展开讲这个。那时有踢自由中卫法国人安东尼·加西亚,有踢前锋的比利时人德莱沃,有踢中卫的荷兰人纳赫伊斯,有踢前锋的南斯拉夫人约瓦诺维奇,有踢中锋的阿根廷人佩尔古蒂和乌拉圭人布萨迪,另外还有几个西班牙人,其中四名是国家队的球员。但是,比赛成绩很糟。经过十次惨败之后,我们位于排名榜的中游,确切地说,是在向下,而不是向上。说实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聘用布巴。我猜测这样做的目的是平息俱乐部球迷越来越尖锐的批评,但这至少在理论上是下下策。大家都盼着赶快买一个球员来替补我的位置,也就是说,人们希望买一个边锋,而不是中锋,因为那个位置上已经有布萨迪了。可不管哪的管理层总是由一群相当低能的家伙组成的,手边有什么,他们就先抓起来再说。于是,布巴来了。很多人以为可能会让布巴在二队踢一段时间,那个时期二队在西乙二级联赛里输得一塌糊涂,可布巴的经纪人说:此事免谈,合同上的相关条文是清清楚楚的,布巴要么在一队,要么不踢。这样一来,我俩就一起住到了训练基地附近的公寓了。他每礼拜天都坐冷板凳,我天天养伤,满怀忧郁,说这个干什么。前面说过了,我俩是队里最年轻的球员,要是前面我没说,那现在我说清楚了,虽然这个问题也有人瞎猜。我那个时候二十二岁,这是明明白白的。有人说,布巴十九岁,但是看上去像二十九岁。当然,总是有喜欢恶搞的记者说,我们的俱乐部主席上当受骗了,还说在布巴的国家,办出生证就像随便“点菜”[意思是你说几岁就是几岁],还说实际上布巴不是看起来年龄大,而是真的年龄大,总而言之,这次交易就是欺骗。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想这事。不管怎样,天天与布巴生活在一起也并非什么沉重的事情。有时,晚上,他关在自己卧室里,播放那些又哭又喊的音乐,但人总是可以习惯一切的。我也喜欢放大音量看电视,甚至深更半夜也这么做,据我所知,布巴从来没抱怨过。起初,我俩之间的交流,因语言障碍而不大顺畅,更多的是用手势,但后来布巴学会了一些西班牙语,有时吃早饭的时候,我俩甚至能聊聊电影,这是我一直喜欢的话题,尽管,坦白讲,布巴不大健谈,对电影也没太大兴趣。实际上,既然说到这里了,布巴不大爱说话,不是因为腼腆,也不是怕说蠢话,埃雷拉会说英语,他有一次告诉我,布巴只是无话可说而已。疯子埃雷拉。他太可爱了,也很够朋友。我们几个人常一起夜里出去,有埃雷拉、也是从青训基地出来的贝比托·维拉、布巴和我。可是布巴经常保持沉默,看待一切都是似信非信的样子。尽管有时候埃雷拉会特意用英语和布巴讲话,埃雷拉的英语说得很流利,可布巴总是闪烁其词,好像他懒得解释有关童年、祖国,更不要说家庭的事情,以至于埃雷拉确信布巴小的时候一定经历过坏事,因为布巴多次拒绝讲述私事细节。好像有人把他们村庄夷为平地似的,埃雷拉说,布巴过去和现在都是左派,好像他亲眼看见了父母、兄弟姐妹之死,似乎极力要把有关那段岁月的一切从脑海中抹去。如果说埃雷拉这番推测是真的,那么这很合乎逻辑。但实际上,这一切我都知道也有感觉,埃雷拉错了,布巴之所以说话少,是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这很重要,远远超过什么童年或者少年时代,残酷或者快乐,布巴的生活里充满了秘密,因为布巴就是如此,仅此而已。

不管怎么说吧,唯一真实的情况就是那阵子球队的成绩很糟,埃雷拉和布巴似乎注定要在冷板凳上坐到赛季结束了,我那时在养伤,随便一个省队都能在我们的主场战胜我们。就是在那个时候,就在我们的情况越来越糟、俱乐部倒闭的趋势越来越明显的时候,加上佩尔古蒂受了伤,教练不得不启用布巴。我记得这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有个星期六,我们得比赛,星期四训练时,佩尔古蒂跟中卫巴劳意外相撞,膝盖受了伤,于是,教练就在星期五训练时起用布巴代替了佩尔古蒂,我和埃雷拉都明白,星期六比赛时布巴有机会正式上场了。

下午,在我们集合的酒店里(尽管是在家门口比赛,又是遇上一个理论上的弱队,但我们俱乐部还是决定认真对待,因为每场比赛都至关重要),我们把布巴要正式上场的事跟他说了,布巴看看我们,好像第一次权衡着我们说的话,接着,他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就一头钻进了卫生间。我和埃雷拉看了一会儿电视,商量着几点钟去布萨迪房间加入赌局。当然,我们不带布巴去玩。

片刻后,我俩听见从卫生间里传出一种粗野的音乐。此前,我已经对埃雷拉讲了布巴的音乐爱好,讲了布巴有时会关在自己卧室里听他那该死的录音机,但埃雷拉从来没有亲耳听见过。我和埃雷拉十分专注地听了一会儿啜泣声和鼓声。后来,埃雷拉,坦率地说埃雷拉是个很有文化教养的小伙子,说道:这音乐的作者叫什么曼格,是塞拉利昂或者利比里亚的音乐家,是民族音乐的大腕之一,此后我们就不管这事了。这时门开了,布巴从卫生间里出来了,他在我俩身边默默地坐下来,好像也对电视感兴趣似的。我闻到他身上有股怪味,像是汗味,可又不是汗味,像口水味,可又不是口水味。他闻起来有些潮湿,像有毒或无毒的蘑菇,怪怪的。说心里话,我当时很紧张,我知道埃雷拉也很紧张,我俩都紧张,我俩都很想离开那里跑到布萨迪房间去,那里肯定会有六七个队友在打牌,扑克或者玩十一点,一种文明的玩法。但实际上,我和埃雷拉谁都没动地方,仿佛布巴的气味和他就在我俩身边的现实把我俩弄得没了勇气。不是害怕,跟害怕没关系。是个什么很快的东西。好像我俩四周的空气压缩了,我俩被液化了。是啊,这至少是我那时的感觉。后来,布巴说话了。他说,他要鲜血,需要我和埃雷拉的鲜血。

我记得埃雷拉笑了,时间不长,仅仅笑了一声。接着有人关了电视,不记得是谁了,可能是埃雷拉,也可能是我。布巴说,他能成功,只需要几滴血,需要我俩保密。埃雷拉问他:你说的成功是什么?我说:是比赛。我不清楚我怎么会知道是比赛,但是,的确是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是比赛。布巴说:对,是比赛。于是,我和埃雷拉笑了,也许是互相瞅一瞅。埃雷拉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我坐在床脚下,布巴谦恭地坐在他的床头。我记得埃雷拉提了几个问题。我也提了一个问题。布巴用数字做了回答。他伸出左手,让我俩看他的三个手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他说,试一试,不会有任何损失。他把拇指和食指交叉在一起,好像成了一个套索或者绞索,能把小动物绞死。他预测,埃雷拉会上场。他说到了队服颜色的意义,还说到了机遇。他的西班牙语仍然不太好。

我记得接下来就是布巴又回卫生间去了,等到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杯子和他的剃须刀。埃雷拉说:我们不能用这个割手。布巴说:剃须刀是好的。埃雷拉说:你的剃须刀不成。布巴问:为什么?就因为我们他妈的不想用,埃雷拉说。然后他看了我一眼,问道:是吗?我说:是的,我用我自己的刀片。我记得那时我起身去卫生间的时候,双腿发抖。我没找到自己的刀片,大概是忘在公寓里了,于是就拿了酒店给客人准备的一次性剃须刀。埃雷拉那时还没有回来,布巴坐在床头好像睡着了,我关门的时候,他才抬头看看我,什么也没说。我俩默默地坐着,直到有人敲门。我去开门,是埃雷拉。我和埃雷拉坐在我床上。布巴坐在对面,他自己的床上,手里端着杯子,位于两床之间。接着,他快速伸出端着杯子的一个手指头,用刀割了一下。他对埃雷拉说:现在该你了!埃雷拉用领带上的一个小别针把握住了这个时机,小别针是他那时候找到的唯一可以刺伤的利器。接着轮到我了。我和埃雷拉正要进卫生间洗手的时候,布巴抢先了一步。我在门口冲他喊叫:布巴,让我先进去!对我俩的唯一回答就是又传来了几分钟前埃雷拉急急忙忙(或者是我现在觉得他急急忙忙)认定的“民族音乐”。

当天夜里,我很晚才去睡觉,先是在布萨迪的房间玩了一会儿,后来去了酒店的酒吧,那里没有一个醒着的球员。我要了一杯威士忌,坐到一张可以欣赏巴塞罗那万家灯火的餐桌旁喝酒。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有人在我身边坐下了,我吓了一跳,是教练,他也无法成眠。他问我这个钟点了怎么还不睡觉呢。我回答说有点紧张。他说:阿塞韦多,可你明天不上场啊。我说:那更糟了。教练看看城里,点点头,搓搓双手。他问我:你在喝什么?我说:跟您一样。他说:啊,好,这对缓解紧张有好处。后来,教练说起了他的儿子、他的家庭,家人住在英国,他说的最多的是他的儿子。后来,我俩起身,把酒杯放到了吧台上。我进了房间,看见布巴在他床上安安静静地睡觉。通常情况下,我是不开灯的,但是这一次开了灯。布巴没有动。我去了卫生间,那里的一切井井有条。我穿上睡衣,上床,熄灯。在几分钟的时间里,我听见布巴有节奏的呼吸声。不记得什么时候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们赢了,三比零。第一个球是埃雷拉射进的。他是那个赛季我们俱乐部第一个破门的人。另外两个球都是布巴进的。新闻发布会有些勉强地谈到这场比赛里发生的重要变化,强调了布巴参赛的重大意义。这场比赛我看了,我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实际上,布巴踢得并不好,踢得好的球员有埃雷拉、德莱沃和布萨迪,他们是队里的主力。实际上,布巴在比赛的大部分时间里显得心不在焉。但是,他射入两球,这就足够了。

现在,也许我该说说三个进球。第一个球(是在下半场)是巴劳开出角球,布巴在混乱中一伸脚射进去的。第二球有点怪,对方已经认输了,时间已经过去了八十五分钟,场上所有的球员都累了,可能我们队更累。比赛的节奏明显是保守的,这时,有人传球给布巴,我想他是希望布巴回传或者拖延时间,但布巴沿左边线飞跑,比过去都快,在距离禁区四米处,大家都盼着他传中的时候,他却抬脚猛射,这让对方的两个后卫和守门员大吃一惊,是个弧线球,我从来没见过,只有巴西球员会踢的怪球,足球溜进了对方大门的右上角,全场观众一下子跳了起来。

那天夜里,庆祝胜利之后,我找布巴聊天。我问他关于魔术,魔法,杯中鲜血的问题。布巴看看我,脸色严肃起来。他说:附耳过来。那时我们是在一家歌厅里,说话听不清楚。布巴在我耳边私语了几句什么,起初我没明白。可能那时我喝醉了。后来,他的嘴唇离开我的耳朵,冲我一笑。他说:你很快也能进好球。我说:对,很好。

从那时起,一切都走上了正轨。下一场,我们又赢了,四比二。这一次是在客场踢的。埃雷拉头球得分,德莱沃点球得分,布巴进了另外两个球。那两球怪极了,或者说我觉得很怪,我了解事情是怎么回事,那是在出发前——我没去,但我跟埃雷拉一起参加了有割手指、杯子和鲜血的仪式。

三周后,我重新归队,在第七十五分钟的时候上场。我们积分领先,踢主场,最终一比零赢了。那球是我进的,在第八十八分钟的时候,是布巴把球传给了我,或者说,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但我有几个疑问。我只知道布巴当时跑在球场右边,我从左边跑过来。对方有四个后卫,一个紧盯布巴,两个在中间,还有一个在距离我三米远的地方。接着发生了到现在我也不明白的事,中间的那两个后卫好像被钉在了原地。我一直同那个右边后卫一起猛跑。布巴跑入禁区,左边后卫紧跟着他。这时布巴做了一个假动作,传中。我也跑入禁区,没什么希望能接到传球,但此时对方的中后卫突然有些眩晕或心不在焉,球怪异地转动,事实是我奇迹般地在禁区控制了球,对方的守门员扑过来,右边后卫贴着我的左肩膀,不知道会不会对我犯规,于是,我干脆一脚射门,球应声入门,我们赢了。

接下来的那个礼拜天,我就成了没有争议的主力。从此以后,我开始大量进球,从来没这么多过。埃雷拉也是连连进球。大家都很喜欢布巴,也喜欢我和埃雷拉。一夜之间,我们就变成了本城的国王,处处都冲我们微笑。我们俱乐部的名次节节攀升,势不可挡。赢球啊,赢球。开心啊,开心。

每次比赛前,我们的滴血仪式一定会进行。实际上,在第一次之后,我和埃雷拉就买了布巴用的那种剃须刀,每当我们出去比赛时,头一件塞进行李箱的东西就是剃须刀,如果是踢主场,赛前那一晚,我们就在公寓里聚会(因为不像去客场比赛那样要在酒店里集合),举行滴血仪式,布巴把他和我们的血液收集在一个杯子里,接着就钻进卫生间。与此同时,我们听着从卫生间传出的音乐,埃雷拉谈起他看过的书或者戏剧作品,我不吭声,点头称是,直到布巴回来,我们瞅瞅他,似乎是问他:都安排好啦?布巴笑一笑,钻进厨房去找抹布和水桶,然后,又回卫生间了,在里面至少要逗留十五分钟,收拾一切。等到我们进卫生间的时候,发现一切跟以前一样。有时候,我跟埃雷拉去歌厅,布巴不去(因为他不太喜欢歌厅),埃雷拉就跟我聊聊,他问我布巴拿我们的血液在卫生间干什么,因为实际情况是,布巴从卫生间出来以后,里面没有半点血迹,原来装血的杯子也已经洗得发光,地面干干净净,嘿,整个卫生间就跟那位保洁员打扫过一样,所以我对埃雷拉说:我不知道,想不出布巴关在里面会做什么。埃雷拉瞅瞅我,说道:要是我跟他住在一起,肯定会感到害怕。我瞅瞅埃雷拉,仿佛在问他:你说这话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埃雷拉说:开玩笑,布巴是咱们的朋友,多亏了他,我进了国家队,多亏了他,咱们俱乐部要拿冠军了,多亏了他,荣誉在冲咱们微笑,这是真话。

另外,我从来没怕过布巴。有时候,在我俩的公寓里,睡觉前看电视的时候,我也常常斜眼偷偷看他,心里想这一切真奇怪呀。但是,想的时间不长。足球就是怪嘛。

那年年初我们开局那样糟糕,但到了赛季结束竟然成了西甲联赛冠军。在狂热人群的簇拥下,我们走过巴塞罗那市中心,在市政府的阳台上面对同样热情欢呼的人们讲话,我们把奖杯献给蒙特塞拉特修道院的蒙特塞拉特圣母,这是一位像布巴那样的黑人圣母,这话像撒谎,但是真话。我们不停地接受采访,最后累得说不出话来了。我是回智利休假的,布巴回了非洲,埃雷拉带着未婚妻去了加勒比。

我们再次相会是在联赛前,在荷兰东部的一个体育中心,挨着一座灰色的、丑陋的城市,它让我产生了糟糕的预感。

除了布巴,大家都到了。不知道布巴在老家遇到了什么麻烦。埃雷拉显得有些疲倦,袒露着他精英运动员般的古铜肤色。他告诉我,他想要结婚。我给他讲述了我在智利的假期,因为大家都知道,欧洲是夏天的时候,智利是冬季,因此我的假期没什么精彩可言。家里还好。这就是全部了。布巴迟迟不归让我们大家不放心。这种心情我们不愿意承认,可就是惴惴不安。我和埃雷拉突然觉得,没有布巴我们就完蛋了。而我们的教练则努力冲淡布巴不归队的严重性。

一天上午,布巴乘坐的航班在经停罗马和法兰克福之后,终于降落这里,他归队了。但是,联赛前的比赛结果糟透了,一个荷兰丙级队赢了我们,本城的球迷队跟我们踢平。无论我还是埃雷拉都不敢求布巴举行滴血仪式,尽管我们的剃须刀已经准备好了。

实际上,好像我们害怕求布巴来点魔法,这想法很久后我才明白。当然,我们仍然是好朋友。有一次,我们一起去一家荷兰歌厅,但我们没谈滴血,而是说了一些赛季前的流言蜚语,改换门庭的球员、新聘用的球员、当年的冠军杯、要结束或者需要改进的合同。我们还谈了电影,还谈了结束的假期,只有埃雷拉,只有埃雷拉谈了书之类的,因为他是唯一读书的人。

后来,我们就回市里了。我再次与布巴同住在训练场对面的公寓里,回归了之前的日常生活。后来,联赛开始了,踢了第一场。比赛前一天晚上,埃雷拉来我们公寓,说起了当前形势。他问布巴怎么回事,今年不会有魔法了?布巴笑了,说道:不是魔法的事。埃雷拉问:那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布巴耸耸肩膀,说他只知道那么一点。然后摆摆手,好像是不当回事。埃雷拉说他想多知道一点情况,他相信布巴,无论布巴做什么他都相信。布巴说他累了。他说这话时,我瞅瞅他的脸,觉得一点都不像十九岁或者二十岁的人,而是一个身体透支太多的三十岁的球员。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埃雷拉接受了布巴的说法,态度爽快,令人钦佩。他说:那就不说这事了!我请你俩吃晚饭。埃雷拉就是这么一个人。好汉一条。

这样,我们就去了城里最好的一家餐厅吃晚饭。那里有个记者为我们三人拍了一张照片,就是现在挂在餐厅里的那张,我、埃雷拉和布巴,都在微笑,衣着整齐,眼前是一桌子美食,如果可以用“美食”这个词的话(再说也没有别的词啦),准备饱餐一顿,尽管我们心里有很多疑问(尤其是我和埃雷拉),怀疑我们是否真的能吃下东西。吃饭时我们没说魔法、滴血,聊了聊电影和旅行,不是指去客场踢比赛,而是高高兴兴地旅游,还有别的一点什么。离开那家餐厅之前,我们为餐厅服务员、大厨和帮厨们签名。然后,我们开始散步,在城里空空荡荡的街道上漫步。这座城市真漂亮,真是座有智识的城市,符合常情的城市,很多喜爱此城的人都喜欢这样描述它,但也有人说,这是一座阳光城市,人们会感到自在,但现在它对我来说,是一座我度过青春期的城市。对了,刚才我说了,我们在巴塞罗那的街道上散步,因为一个运动员知道盛宴之后最好散散步。于是在我们兜了好几圈并看过了灯火辉煌的建筑之后(埃雷拉如数家珍般地一一说出那些建筑的设计师的名字),布巴略带苦笑地说道:要是你们愿意的话,那咱们就重复去年的经验吧。

这就是他用的词:经验。我和埃雷拉没说话。后来,我们返回停车场,上了我的车,二话没说,直奔我们的公寓。我用自己的剃须刀割破了手指。埃雷拉用的是厨房里的菜刀。布巴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瞅了我俩一眼,就在他去厨房找抹布和水桶的时候,头一回没关卫生间的门。我记得埃雷拉站了起来,但是立刻又坐下了。后来,布巴钻进卫生间,等到再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像从前一样了。我建议庆祝一下,喝光最后一口威士忌。埃雷拉点头。布巴摇头。我估计当时谁也不想说话,唯一说了一句话的是布巴。他说:没必要,咱们已经是有钱人了。这就是全部内容。后来,我和埃雷拉一口喝光了威士忌,我们就都去睡觉了。

第二天的比赛我们赢了,六比零。布巴进了三个球,埃雷拉一个球,我两个球。那是个充满荣誉的赛季,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至今人们还记得它,时间已经过去好久了。但是,如果我好好想一想,如果我开动脑筋,那就当然不会忘记我和布巴在欧洲一起踢的第二和最后一个赛季(请你们原谅我的虚荣吧)。你们是从电视上看到那些比赛的。假如各位那时住在巴塞罗那,肯定会发疯的。我们以十五分的优势赢了西甲联赛,并以一场不输的战绩拿下了欧洲冠军杯,只有两场平局,一场是在圣西罗球场对阵米兰队,另一场是在拜仁的主场,其余的比赛,我们全胜。

布巴成了当红的球星,成了西甲联赛和冠军杯联赛中的得分手,身价直上云端。赛季过半的时候,他的经纪人打算重新谈判布巴工资外的年金,提出要达到全年总额的三倍以上。俱乐部不得不在下个赛季前把布巴卖给了尤文图斯。埃雷拉也变成了许多俱乐部觊觎的球员,但由于他是青训基地出来的,就是说他几乎是在我们俱乐部长大的,所以不愿意离开,尽管据我所知,曼联多次承诺要他去,到了那里可能会挣得更多。对我发出的邀请也纷至沓来。但是,俱乐部放走了布巴之后就不敢放我走了,于是支付了我的额外年金。我留下来了。

那个时候,我已经结识了一位加泰罗尼亚姑娘,不久我们就结婚了,我想这也坚定了我留队的决心吧。这么做我不后悔。那个赛季,我们再次成为西甲联赛冠军。但是,在欧冠联赛里,我们在半决赛时遇上了布巴的球队,结果被淘汰了。在意大利,他们灌了我们一个三比零,其中一个球就是布巴射进的,那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漂亮的进球之一,是个罚球,你们叫任意球,距球门二十多米远,巴西人称那种踢法叫“败叶”,就是秋天的落叶,那球看上去好像要出界,但突然间就像落叶一样飘进了大门里,据说这种球只有迪迪[迪迪(Didí)是巴西球星瓦德米尔·佩雷拉(Valdir Pereira,1928—2001)的昵称,他是足球史上公认的最好的中场球员之一,创造了许多自由球技巧]会踢,以前我从来没见过布巴也会。我记得,进球后,埃雷拉瞅瞅我,当时我站在人墙之中,埃雷拉在后面盯着一名意大利球员,等到我们的守门员去门里找球的时候,埃雷拉看看我,笑一笑,好像在说“哎呀呀,哎呀呀”,我也笑了。那是意大利人进的第一个球。之后,布巴的地位就下降了,踢到五十分钟的时候,他被换下了场。离开球场前,他拥抱了我和埃雷拉。比赛结束后,我们在更衣室跟他待了一会儿。

下一场比赛是在我们的场地,意大利人跟我们踢平,零比零。那是我一辈子踢过的最奇怪的比赛之一,整个过程像是在慢镜头下进行的。最后意大利人淘汰了我们。但总的来说,那个赛季令人难忘。我们再次赢了西甲联赛,我和埃雷拉被各自的国家队召回去参加世界杯的比赛。有关布巴的消息也很棒,他所在的球队也赢了意甲联赛(就是著名的小盾联赛),以及连续两年赢得欧洲冠军杯。他是当红的球星。有时候,我们给他打电话,聊一会儿鸡毛蒜皮的事。我们度假前——假期比往常要短(因为要参加国家队备战世界杯的集训,几乎没时间干别的事情)——体育新闻头版头条报道说,布巴在前往都灵机场的路上死于车祸。

我们惊得目瞪口呆。我能说的只有一两句。我们捂着心口,目瞪口呆,完了!世界杯踢得很糟。智利队在八分之一决赛里被淘汰,一场球也没赢。西班牙队甚至没进八分之一决赛,但是赢了一场。我的表现嘛,你们也许还记得,倒霉透了。还是不说为好吧。布巴的那个国家队怎么样?不好。他们在预选赛里就被喀麦隆或者尼日利亚给淘汰了,记不清楚了。布巴即使活着也没机会参加世界杯比赛,我是指他作为国家队队员。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又来了联赛、世界杯和别的朋友们。我在巴塞罗那待了六年,在西班牙,十年。当然赶上了许多光荣的夜晚,但是比不上从前。我是从智利科洛科洛足球队退役的,但是那时已经不踢左边锋了,踢左边锋的日子很短,改踢中锋了。后来,我开了一家体育用品商店。本来是可以当教练的,办过培训班,可是说真话,我已经烦了。埃雷拉又多踢了两年球,后来,他是在人们的欢呼声中退役的。他踢了一百多场国际性比赛(我仅仅有四十三场)。他挂靴时,巴塞罗那的球迷们向他表示敬意的场面盛况空前。如今他在这座城市里不知有多少企业了,生活过得显然很好。

我和埃雷拉有好多年没见面了。不久前,他做了一个电视节目,更像是怀念那支首次赢得欧洲冠军杯的球队。我也受到了邀请,虽说现在我已经不喜欢旅游了,可还是接受了,因为这是一次与老朋友聚会的机会。这座城市,我还能说什么呢,依然美丽。我们被安排住进了高级酒店,我妻子很快就去看她的亲朋好友了。我宁可上床睡一会儿,但说实话,一刻钟后,我意识到无法成眠。

后来有个制片公司的小伙子来找我,他带我去电视中心。在化妆室里遇见了贝比托·维拉。他已经完全谢顶了。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认出他来。后来,德莱沃来了,他就更糟了。哎呀,大家都老啦。进入摄影棚前,我看见了埃雷拉,情绪略有好转。就是到了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他给认出来。我俩拥抱,简单说了几句话,足以让我明白那天晚上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俩都会共进晚餐的。

节目又臭又长。大家谈到了欧洲冠军杯,谈到了冠军对俱乐部的意义,谈到了布巴,谈到了布巴第一年来欧洲的情景,但是也谈到了布萨迪、德莱沃、巴劳和贝比托·维拉,也谈到了我,尤其是谈到了埃雷拉和他漫长的体育生涯,他真是年轻人的好榜样。老队员有七人,记者三人,名义上的球迷两人,一个是电影演员,另外一个是巴西女歌手——最后竟然成了我所遇见过的最狂热的粉丝。她名叫莉莎·多埃莉萨。我估计这不是真名。但是,真实的是,节目做完了以后(我只说了四句蠢话,感觉胸口发紧),莉莎·多埃莉萨要来跟我们共进晚餐,就是说,跟埃雷拉、我、贝比托·维拉、一个记者一起共进晚餐,也许她是这位记者的女友,我不清楚,情况是忽然间我就进了一家昏暗的餐厅跟这么一群人吃起晚饭来,后来进了一家舞厅,更昏暗,舞池除外,我自己跳了一会儿,又跟莉莎·多埃莉萨跳了一会儿,最后,已经是凌晨了,我们到了港口附近的一家酒吧,这时只剩下了我、埃雷拉和那个巴西女人,一起坐在一张相当肮脏的餐桌旁喝咖啡酒。

我不记得是谁先扯出了魔法这个话题的。可能是莉莎·多埃莉萨说到了巫术,也可能是埃雷拉想谈谈这事,他挑起了话头。那巴西女人于是说道,有黑人魔法和白人魔法,或者这是我的理解吧。后来,她开始讲故事,是她童年或者少年时期的真事,那时她不得不去演艺圈寻找生路。我记得我看了她一眼,心想,这是个有魄力的女人,她说话的样子跟上电视节目一样有力,一样咄咄逼人。她费力保持着这样的姿态,并一直有所戒备,好像随时都会有人向她发起攻击似的。她很漂亮,大约有三十五岁,胸部丰满。看得出她从前活得不容易。但是,埃雷拉对这些事不感兴趣。我很快就明白了他的心思。埃雷拉想谈魔法、巫毒信仰、坎东伯雷教,一句话,谈谈黑人。莉莎·多埃莉萨乐意说说。

这样,我就喝光了咖啡酒,默默忍受着,可是坦率地说,这个话题让我有点厌烦,于是又要了一杯威士忌,后来又要了一次,等到曙光已经从酒吧的窗户射进来的时候,埃雷拉说,有个故事跟莉莎·多埃莉萨刚才讲的很相似,他要说出来给她听听,看看怎么样。于是,我闭上了眼睛,装作困倦的样子,其实毫无睡意。我听见埃雷拉在讲布巴的故事,讲他自己的故事,也讲我的故事,但是没有道出真名实姓,没提布巴、他和我的名字,而是说他从前认识的几个法国球员。莉莎·多埃莉萨不吭声了(我觉得她这是天黑以来第一次闭上嘴巴),直到埃雷拉最后说到布巴之死。这时莉莎·多埃莉萨才开口说道:对,这有可能。埃雷拉问她三个球员放进杯子里的鲜血是什么意思。莉莎·多埃莉萨回答说:那是仪式的组成部分。埃雷拉问她为什么布巴钻进卫生间要播放那样的音乐。莉莎·多埃莉萨回答说:那是仪式的组成部分。后来,埃雷拉又问布巴带进卫生间的鲜血有什么用处,问抹布和装着去污剂水桶的用途,还想知道莉莎·多埃莉萨如何看待布巴在卫生间里干的事情。面对所有这些问题,巴西女人都回答说:那是仪式的组成部分。弄得埃雷拉都生气了,他说,那当然是仪式的组成部分,问题是这仪式本身是什么意思。这时,莉莎·多埃莉萨说道:用不着抬高嗓门!如果打算操她,就更不能喊叫,她原话就用的是“操”字。对此,埃雷拉哈哈大笑。这让我回想起我们一起赢得欧冠和两次西甲联赛时埃雷拉的表现,两次西甲联赛,我指的是我们跟布巴一道获胜的两次,我们一共赢过五次西甲联赛。大笑之后,埃雷拉说,他并非有意气她(莉莎·多埃莉萨为随便一点小事就生气),然后,他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于是,巴西女人做沉思状,然后看看埃雷拉,看看我(但看埃雷拉的时候感情要强烈得多),她说,她确实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说,也许他喝了,也许倒进马桶里了,也许在血液里小便或者大便,也许既没小便也没大便,也许脱光衣服,把血淋在身上,然后再冲洗干净,但这一切都是猜测。接着,我们三人就沉默了,直到莉莎·多埃莉萨再次开口说:不管怎么说吧,那家伙是吃了苦头的,也很愿意受罪。

接着,埃雷拉问她是否相信那个为法国队效力的黑人的魔法真的有效。莉莎·多埃莉萨说:不信。他那会儿疯了。怎么可能有效呢!埃雷拉问:那为什么他的队友开始踢得更好了?巴西女人说: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优秀的球员。于是,我插嘴问她:你说他吃了苦头是什么意思?受了什么罪?她回答道:他献出整个肉体,而且不仅是肉体,还有心灵也受到折磨。

我问:莉莎,你什么意思?

巴西女人说:他疯了。

酒吧里的金属百叶帘已经落下来了。我看到有一面墙壁上挂着我们球队的几张照片。巴西女人问我俩(不仅问埃雷拉,也问我):你们说的是不是布巴?埃雷拉的面部肌肉纹丝不动。我可能点点头。莉莎·多埃莉萨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我起身,看了一眼照片。我们十一个人都在上面:埃雷拉双臂交叉站着,他旁边是守门员米克尔·塞拉和巴劳,他们三人下面蹲着我和布巴,我在笑,一副无忧无虑的神情,布巴表情严肃,眼睛盯着镜头。

我去了卫生间。返回的时候,埃雷拉站在吧台旁边交钱。那个巴西女人也起身站在餐桌旁整理衣裳,是一件非常合身的深红色连衣裙。我们离开酒吧前,服务员,也许是老板,一直耐心陪伴我们到天亮,请求我们在另外一张挂在墙上的照片上签名留念。照片上只有我一人,那是我刚到巴塞罗那的时候有人给我拍的。我问老板姓什么。他说他叫纳尔西斯。我热情地签了名。

走出酒吧时,天已经大亮了。像过去一样,我们长时间逗留在巴塞罗那的街道上。我毫不惊讶地发现埃雷拉搂住了那巴西女人的细腰。后来,我们上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我们住的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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