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长沙:青年之路

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  作者:杨潇

旧日沙龙—三百架飞机总该有吧—炸弹像闪闪发光的银片—四十年来仍未想出答案—不要把所有知识阶级放在一个地窖子里—狼狈迁都从史书变成了现实—无线电里的北平之音—钱穆力辩冯友兰—许多歌曲和许多主义

11月24日,吴宓抵达长沙的第五天。每年的这个日子,他总有“奇特重要之遭遇”,这一天上午,他邀好友游岳麓山。乘人力车到湘江码头换乘轮渡,过江要穿过水陆洲(橘子洲),本须乘舟两次,因为深秋水浅,露出更多沙洲,坐了三次轮渡才到湘江西岸。他们步行过湖南大学,登岳麓山,到爱晚亭小坐,“山谷中,绿树参天,日光照灼,更以到处红叶,实为美境”,一直走到黄兴墓和蔡锷墓才停。[《吴宓日记(1936—1938)》,第260页。]

尽管当初百般不愿意,但看起来吴宓已经迅速习惯了长沙的生活,非常喜欢这里的牛肉粉和甜酒冲蛋。长沙临时大学开学已逾三周,学生总数达到了1452人,教员148人[黄珊琦:《关于〈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工作报告书〉的解读》,清华大学校史馆官网。]。虽然住宿条件不算好,但一派静心学习之氛围,浦薛凤所授政治学概论一课,约有120人选修,因为教室不够大,一开始还有站着听课的,上课秩序极佳,“皆屏息做札记,大有我清华风气”[《浦薛凤回忆录·中·太虚空里一游尘》,第40页。]。之前响起过几次空袭警报,但敌机并未真正到来,上海已然沦陷,但长三角战事继续,长沙看起来仍是后方。林徽因和梁思成也住在圣经学院附近。好些年前我采访过他们的女儿梁再冰,她告诉我,刚到长沙时大家斗志都很高,甚至带着点兴奋,父母晚上常去找那些旧日的“星期六朋友”聚餐聊天——还在北平时,梁家所在的北总布胡同3号就是京城著名的知识分子沙龙,常客多是清华北大教授——吃完饭后大家就坐在床上聊天,“聊国家大事,分析到底怎么打,能不能打赢,聊完就唱歌,唱得最多的是《大刀进行曲》”。

天气晴好的日子,临大师生喜欢渡江游览岳麓山,山中最受欢迎的饭店叫孔恒兴,店主女儿颇有姿色,善于招待,很快,“孔家店”的名号就在临大师生中传开了。浦薛凤有一次和朋友去“孔家店”用膳,饭店客满,等了很久也没有座位,忽然来了一位女子,招呼他们入内室用餐,进了屋子才发现是新婚饰样,而招呼他们的女子就是当日要结婚的新娘,于是他们在八仙桌上对坐进膳,由新娘亲自侍奉,“足证湖南女子,较外面开通”。又有一次,在空军供职的清华校友周思信来长沙,浦薛凤邀他同游岳麓,晚上吃饭时谈起空军状况,浦薛凤说,在庐山谈话会时听闻空军有五百精锐飞机,恐怕不是事实,但三百架总该有吧?周思信沉默了很久,摇头否定。[《浦薛凤回忆录·中·太虚空里一游尘》,第42、44页。]

参观完黄兴墓与蔡锷墓后,吴宓和朋友饮茶休息,再慢悠悠回城。中午,朋友请他在三兴街的李合盛牛肉馆吃饭,这是长沙颇具盛名的一家清真餐馆,创办于光绪十一年(1885),以“汤清、味鲜、肉烂不碎”的清煨牛肉最有名,1936年的《长沙市指南》对它做了特别推荐,称这里的麻辣子鸡“冠绝长市”。吴宓入馆坐,即得诗一首,示以在座朋友。吃完饭是下午1点半,正准备下楼,听到远处传来轰击之声,“楼壁微震,街众奔喧”,他下楼往北走到中山北路,发现警察已禁止行动,但“街中人民拥挤奔窜”,走到湖南商药局门口,被警察叫入局内躲避,警报停了才让出来。一路拥堵不堪,民众皆往小吴门涌去,等他回到圣经学院已经是下午4点半。[《吴宓日记(1936—1938)》,第260、261页。]

这是日机对长沙的第一次轰炸,轰炸地点是位于小吴门的长沙火车东站,离圣经学院不远。浦薛凤在对面宿舍和李继侗、邵循正诸友刚打完桥牌,还在回味牌局,忽然接连两声巨响,好像就在楼下。他意识到是空袭,和朋友们夺门而出,出门时看到窗外火车站所在处两道黑烟冲天而起,奔到楼下,听到低空传来轰炸机的轧轧声,他起初想往主楼地下室跑,但感觉飞机已经到了头顶,就转头进了阅报室隔壁饭厅,躲在桌下,屏息以待,转眼看见对面窗外一架飞机,飞得非常之低。他还在奇怪为何空袭前没有警报,飞机已经掠过楼顶,紧急警报声呜呜响了起来[《浦薛凤回忆录·中·太虚空里一游尘》,第47页。]。

炸弹落下的地方离林徽因和梁思成的临时住宅只有十来米,“没人知道我们怎么没有被炸成碎片”,她在给费慰梅一家的信中写。空袭时她和梁思成各抓起一个孩子就往楼梯跑,还没来得及下楼就被冲击波抛向空中,又摔到地上。门窗、屋顶、天花板全都塌了下来,劈头盖脸砸向他们。幸运的是墙壁没有塌,他们逃到黑烟滚滚的街上,往圣经学院的地下室跑时,一架轰炸机开始俯冲,“我们停了下来,心想这一回是躲不掉了,我们宁愿靠拢一点,省得留下几个活着的人去承受那悲剧”。再一次幸运地,这颗炸弹没有爆炸,落在他们正在跑去的街道那头,“我们所有的东西——现在已经不多了——都是从玻璃碴中捡回来的。眼下我们在朋友那里到处借住”[林徽因1937年11月24日致费慰梅信,《林徽因书信集》,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1页。]。

时隔多年,我仍然记得梁再冰对空袭的描述:“炸弹掉下来的时候,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它像是飘下来的,看着好像闪闪发光的银片。”这天一共来了4架敌机,在火车站一带投弹6枚,死伤民众300余人。一到长沙就加入红十字会的杨步伟在空袭后赶到车站救人,听到一群啼哭的人说,车站旁边一个礼堂办喜事被炸了,“新郎未死,而新娘只存了一条腿,还穿着红绣花鞋哩”[杨步伟:《杂记赵家》,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3月,第122页。]。那些银片在空中飘舞的时候,蔡孝敏刚吃完午餐,在浏城桥(就是五十多年后文物局阻拦无效被拆掉的那个)雇了一辆人力车去四十九标,经过车站附近,忽然眼前白光刺目,耳膜发痛,整个人被旋风卷下车来。等他意识恢复平静,街上到处都是断肢断腿的人在呻吟。一位老太太疾言厉色指着他大叫:“全是你们把炸弹带来的!”原来是把穿着黄色学生制服的他当成了士兵。[蔡孝敏:《临大联大旧人旧事》,《学府纪闻·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第165页。]

空袭过后,浦薛凤来到楼前操场,看到一些人抬着头指指点点。他也依方向而望,一个房间的四块玻璃碎了,再细看,是自己的房间。上楼察看,屋里满是玻璃碎碴,不由得庆幸,幸亏空袭时在对门邵循正的宿舍玩牌,而邵循正,这位研究蒙古史的学者后来感慨:所谓命,所谓福气,恐不能不信,本来物质无保障之时,一切只有听凭信仰命定哲学。

那天空袭的日机躲过了防空哨,因此警报没有提前响起,事后临大同人议论纷纷,有的说是因为赶上湖南省主席新旧交替(张治中接替何键,空袭发生于张上任之前三天),所以各机关还处在不负责不管事的状态,有的说是汉奸报告张治中上任消息,日机专门前来轰炸向他示威[《浦薛凤回忆录·中·太虚空里一游尘》,第48页。]。无论如何,蔡孝敏却因为警报未响躲过一劫——平日警报响起,在校外租房的他都去火车站的公共防空洞躲避,结果那天防空洞被击中,所有入内躲避者,无一活命。四十年后,蔡感叹,“本人幸逃劫数,应该感谢谁?四十年来,仍未想出答案”[蔡孝敏:《临大联大旧人旧事》。]。

11月24日以后,连续四天都有空袭警报,临大和中研院众人皆往圣经学院地下室躲避,师生在防空洞里互道寒暄,又述情意,让吴宓想起了《左传》中的“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吴宓日记(1936—1938)》,第263页。],不过有这种温馨之感很可能是因为吴宓南下不久,一切尚在新鲜之中,比他早到一个月的浦薛凤只觉得惶惶不安,“初到长沙本有相当安全感觉,经此十一月廿四无警报而遭轰炸之后,顿觉吾国社会与一般生活宛如离根脱地,不复巩固”[《浦薛凤回忆录·中·太虚空里一游尘》,第48页。]。杨步伟记述,大家在地下室躲炸弹时,赵元任还对蒋梦麟说这个办法不好,万一一个炸弹下来,学术界要人全完了,一个不留,又改编了英文谚语说“不要把所有知识阶级放在一个地窖子里(Don’t put all eggheads in one basement)”。蒋梦麟摇头说真没有办法,只这一个地方结实一点,若真的再来炸,只得又撤散到别处去。“一连避了三次,大家都公举蒋先到云南去一趟和省长龙云接头。[杨步伟:《杂记赵家》,第121页。]”——这是我所见最早迁滇动议的记载。不过校方对再迁一事一度模棱两可,当时又传闻有迁滇和迁桂两种方案,梅贻琦造访广西桂林一事也被反复传播,相关者则守口如瓶,并且为别人掩护,总之,11月24日后因心理影响不能安心工作,许多人都是如此。[《浦薛凤回忆录·中·太虚空里一游尘》,第54页。]

浦薛凤刚到长沙时,城中几乎看不见汽车,到上海陷落,南京吃紧,首都驶来的京字号汽车越来越多,而街头谈话的,也逐渐变成江浙一带口音。尤其是,政府虽迁往重庆,但许多机构实际迁来汉口长沙,许多老友本在京沪多年未见的,往往在街上、在饭馆、在山中不期而遇。让浦薛凤印象最深的有两点。其一是迁徙之狼狈。他听说许多人都只有半日或一两天准备时间,不得不在慌乱中登船或登车。公务员还算有登船或者登车机会,老百姓简直无路可走。其二是裁员之众多。如铁道部,原有800余人,先裁到300余人,迁汉口后仅剩八九十人。“予今而能深切了解从前读史时所云狼狈迁都之窘状,及小说上所谓大批难民扶老携幼之长途流离。”有时他晚饭后收听各地无线电放送,了解战事消息,又往往拨到北平的电台,听到里头的京剧唱腔,“身在四面楚歌之湘垣,耳在早已沦异域之故都。处腥血扑鼻炸声雷动之环境中,忽而静聆丝竹管弦,与夫名伶之金喉婉转,真不知人生竟可有此等矛盾!”[《浦薛凤回忆录·中·太虚空里一游尘》,第45、46页。]

前线战事不利,后方伤兵也渐渐多了起来,长沙的各商号、旅馆一度几乎完全被伤兵占用,少数幸免的也谨慎地收起了招牌。街头巷尾,伤兵三五成群,以铁棒为威吓武器,一日数十起滋事案件,“就是省政府门口,也常常拥集了新到的伤兵,示威咆哮”。新任省主席张治中后来回忆,“长沙确实成了一个‘伤兵世界’”[《张治中回忆录》,北京:华文出版社,2007年2月,第89页。]。浦薛凤坐在人力车上就能看到拦路要钱的伤兵,还有人告诉他,晚上最好减少外出。但另一方面,伤兵未得到适当收容和治疗,一些人甚至饥寒交迫,到处遭受冷遇和敌视。一个右腿被打掉一边的三等兵,从汉口来到长沙,没有及时换药,疼痛难忍,掏出五块钱请一位副官帮他买药,副官说,五块钱不够,叫他再拿出三元,伤兵的全部财产只有九块几角钱,但为了止痛,他愿意花这八块钱。副官拿走了这八块钱后就再没回来。等了两天,问遍收容所,只有冷漠的回应。最后,这位伤兵从他的包袱里拿出一双很好的袜子和一双漂亮的绒鞋穿上,然后把刀子埋进了自己的喉管[周立波:《三至长沙》,原载1938年10月15日汉口《新华日报》。]。社会矛盾就这样一步步激化,及至张治中11月底履新湖南,头一件大事就是处理伤兵问题。

12月13日南京陷落是又一个转折点。消息传来那天傍晚,临大学生会在圣经学院大操场召开大会。学生会主席洪同上台主持会议,刚说了一句“我们的首都沦陷了!”就泣不成声。全场同学受到感染,都慷慨激昂。这时有人呼起口号:“现在不是埋头读书的时候!”“放下笔杆,扛起枪杆,上前线去。”一人领呼,众人跟呼,会议成了一个上前线的誓师大会。这一天以后,校园里弥漫着一片请缨杀敌的气氛,一批批学生组织起来,参军,上前线,每次欢送的气氛都很热烈[杨者圣:《在胡宗南身边的十二年:情报英雄熊向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8月,第7页。]。成绩拔尖的北大化学系大三学生孔令晟向导师钱思亮提出退学申请,钱思亮用了三个晚上,陪着他在圣经学院的操场上绕圈长谈,认为以他的天资,一定会在学术上有所造诣,还答应负责他的全部生活费用。但孔令晟还是坚决要参军,因为“国家亡了,什么都没有了”。钱思亮无法说服学生,便说,一战时,他在美国留学,1917年美国参战,同班所有美国同学都报名参战了,他也深受感动,如果孔坚持要参军,他不能也不应该阻止,但随时欢迎回到学校来[转引自杨者圣:《在胡宗南身边的十二年》,第14—15页。]。

洪同和学生会的同学整天拉起欢送大旗,送同学走上前线。一天,在送走又一批同学后,他们回到办公室,有人说,为什么尽是送人从军,自己却踟蹰不前,没有表示?于是大家一致同意也加入这一行列,到军中去[洪同:《清华、清华人与我》,《春风化雨·百名校友忆清华》,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1年4月,第81页。]。当时临大学生要求上前线,有几个“热门”去处,除了延安以外,一是山西战场,之前的忻口战役打得惨烈,中国军队歼敌一万多人,轰动全国;一是中央军系统尤其是胡宗南的第一军,胡的部队刚刚参加了淞沪会战,声誉卓著,更重要的是,不少学生受到《大公报》记者范长江《中国的西北角》连载报道的影响,对胡普遍有崇拜心理[杨者圣:《在胡宗南身边的十二年》,第8页。]。洪同最后选择加入从上海撤退到武汉整部的胡宗南第一军,组成“第一军随军服务团”,临大同学有三十多人参加,包括和吴大昌同级的清华学生、中共地下党员熊汇荃。熊汇荃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熊向晖,他后来成为中共打入国民党内部的红色传奇,不过那是后话了。

南开大学学生黄仁宇也决定终止学业去参军,父亲和他长谈了一次,说如果一定要从军,也应该先去念军校,取得正式的军官职位,大规模的战争将是延长的战事,必须想到远期的后果。他和父亲达成了协议,“我的父亲多么深谋远虑,不幸的是,他活得不够久,看不到他的许多预言成真”[《黄河青山:黄仁宇回忆录》,第5页。]。两个月内,临时大学至少有295人提出保留学籍申请,领取了参加抗战工作的介绍信,而未办手续就径往前线者更难以计数。校方也对学生们的从军要求给予积极支持。12月29日,常委会决议将“国防服务介绍委员会”和“国防技术服务委员会”合并为“国防工作介绍委员会”,几天后,又决议:“凡学生至国防机关服务者,无论由学校介绍或个人行动,在离校前皆须至注册组登记以便保留学籍”。对于志愿从军的教职员,也规定“其所服务机关不能担任薪水时,本校得按在校服务薪水支给之”[转引自闻黎明:《关于西南联合大学战时从军运动的考察,《抗日战争研究》,2010年第3期。]。

1938年2月中旬,临大西迁昆明前夕,机械系主任教授庄前鼎对学生说:“昆明暂无实习工厂和实验室,要学专业可介绍去交辎学校,主要学汽车和坦克的构造、修理和驾驶,六个月一期,期满即可分配工作,直接参加抗战。”于是,该系大三、大四学生,除五人外,均去了陆军交通辎重学校,与他们同赴这所学校的还有电机系的几名同学[李方训:《纪念抗战胜利五十周年,不忘西南联大从军壮士》,西南联合大学北京校友会编《西南联大北京校友会简讯》第18期。]。在机械系读大二的吴大昌也想报名,“那时候的口号叫‘保卫大武汉’,日本已经占领南京了,武汉能不能保卫得住?大家感觉到蛮勉强的,免不了学校还要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同学当中,当时比较活跃的,比较进步的,就到延安去,或者到阎锡山那里去。还有去参加一些技术兵种的,土木系的参加工兵,机械系的参加交辎学校,搞汽车运输,电机系的去搞通讯”。结果交辎学校只要高年级的,不要大二学生,“好像也没地方去了,那就安心读书了。我们当时的思想水平也就是这样”。

因为工学院位于远离城区的岳麓山下,吴大昌并未经历过轰炸,但也亲历了日机的扫射,大约是元旦前后,“当时从水陆洲到岳麓书院有条路,我们正在路上走的时候,日本飞机来了,我们就赶紧躲在地里面,(机关枪扫射)子弹就落在我们前面,50米吧,打得这个土飞起来,我们一看见子弹在前面就放心了,它从我们后面飞过来,我们就安全了”。吴大昌对我描述,战争时期人的感官会日渐迟钝,“战争当中的变化常常有,而且是很激烈的变化,你多听几次以后也就麻木了”。1940年他大学毕业后去重庆附近工作,就在长江旁边的山头上看见陪都被连续轰炸,“炸得东西飞起来”,他有一个联大的同学,毕业后去成都工作,途经重庆,约了几个同学一起聚聚,“挺高兴的,大家一起吃了顿早餐,回不去了,他住的旅馆被炸了,所有的东西都没有了,连换的衣服都没有了。我们几个同学给他凑点东西,到成都去报到”。

我问吴大昌,当年想过去延安吗?他笑笑,“当时我们对于现代化,是从中学到大学都是很热情的,对于革命化,对于社会改革,好像没有那么大的热情……那时说抗战必胜,建国必成。实业救国、工业救国、教育救国、科学救国……这种思想听得很多,革命救国呢?(思想)就跟不上了……”

但对北大哲学系大二学生、中共地下党员张干胜(张生力)来说,南京失守后,他已经“坐立不安,无心读书”,一心要往延安去了。他邀集四个同学组成奔赴前线小分队,因无路费,向教授募捐,“朱自清先生家庭负担较重,仍独捐5元”[张生力:《长沙临大轶事钩沉》,《湖南党史》,1995年第3期。]。在一个诗歌朗诵会上,朱自清曾朗诵冯友兰在南岳所作的《诗二首》,“洛阳文物一尘灰,汴水纷华又草莱。非只怀公伤往迹,亲知南渡事堪哀”。他的声音低沉颤动,一字一字地慢慢引长调念出来,一位在场者回忆说,“全体师生都感到凄怆”[转引自易彬:《北平长沙昆明——迁徙中的穆旦》,《汉语言文学研究》2012年第2期。]。

12月14日下午出发前,南岳临大文学院为张干胜等人开了一个欢送会,张干胜在会上说:“我们不是茫茫然而来,也不是茫茫然而去,我们是要奔赴坚决抗战的地方去。”五个人离开南岳坐火车到达长沙后,即去找八路军驻湘通讯处写介绍信去延安,通讯处把张干胜留在长沙协助办报,其他四位同学通过沿途地下党组织联系护送往延安[张生力:《长沙临大轶事钩沉》,《湖南党史》,1995年第3期。]。不知是否在同一个欢送会中,学生们邀请北大中文系教授钱穆和清华中文系教授冯友兰赴会演讲,冯友兰对赴延安学生倍加赞许,钱穆则力劝在校诸生安心读书,“谓青年为国栋梁,乃指此后言,非指当前言……今日国家困难万状……国家需才担任艰巨,标准当更提高。目前前线有人,不待在学青年去参加。况延安亦仍在后方,非前线。诸生去此取彼,其意何在”。会后冯友兰找到钱穆,说他劝学生安心读书是对的,但不应该责备去延安的学生。钱穆说,如果嘉许去延安的行为,何以劝说其他学生安心读书?“有此两条路,摆在前面,此是则彼非,彼是则此非。”两人力辩,不欢而散。[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201页。]

“七七事变”之前,中共地下党员在北大有43人,清华42人,北平沦陷后,中共北平市委指示党员及民先队员等南下保定、太原、济南三地集中,只有极少数人去了长沙,临时大学中,北大地下党员只有6人,清华11人[王效挺,黄文一:《长沙临时大学、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南系地下党组织沿革及党员名录》,《高等教育论坛》,1989年第1、2期。另一说为18人,据张生力《临大、湖大抗战文化活动》,《长沙文化城抗战初期长沙抗日救亡文化运动实录》,长沙:湖南出版社,1995年7月,第353页。]。“到长沙临时大学后,我的工作很难进行。”接到指示南下长沙组织学生运动的清华经济学系大三学生赵儒洵(赵石)后来回忆,“原来积极参加抗日救亡运动的同学多数都已奔赴抗日前线,一些到长沙复学的同学又都认为国共合作、全民抗战的目标已经实现,颇有‘抗日军兴、救亡事息’的意味。加上三校刚刚合并,同学大多素不相识,居住十分分散,使工作难于开展”。直到八路军驻湘代表徐特立到临大做了几次时事报告,学生会的筹备工作速度才快起来,“终于在长沙临时大学组织了一个在共产党领导下的进步的学生会”[赵石:《我的清华革命岁月》,《校友文稿资料选编》第15辑,清华校友总会编,2010年7月。]。

徐特立是1937年12月9日从延安经汉口来到长沙的。他一共去临时大学演讲了三次,第一次是12月12日[李龙如:《抗战初期徐特立在湘的讲演活动》,《徐特立研究:长沙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5年第3期。],也就是他抵达长沙三天之后,足见中共对临大的重视。徐演讲的具体内容已无从得知,政治立场不同的各方对此回忆截然相反。1949年后留在上海工作的马伯煌说徐特立的演讲主要涉及民众动员问题,很受欢迎,“掌声时常打断他的讲话……刚刚讲完,就被同学们围上了,想要问这问那。主持会议的人因为徐老先生很忙,总算冲破重围,让老先生走了”[马伯煌:《徒步三千,流亡万里》,《北大老照片》,北京:中国对外经济贸易出版社,1998年5月。]。马在临大的同学、后来去了台湾的张起钧则称徐特立本来要在临大连讲12场,“但因为……不受联大学生欢迎,只讲了三次便讲不下去了……”[张起钧:《西南联大纪要》,《学府纪闻·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第13页。]。在临大中文系借读并参加了湘黔滇旅行团的季镇淮提供了较多细节,“徐老身穿灰色棉袄,腰束皮带,髭须稀疏灰白,面色谦和,娓娓而谈,曾大拍桌子拉长声音,尖锐地斥责临大再谋南迁当局为‘唯心派’![季镇淮:《闻一多先生事略》,《闻朱年谱》,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86年8月,第76页。]”还有一位学生当时在文章里提及,徐特立在临大曾经鼓吹过游击战。[《三月来的长沙临大》,《宇宙风》1938年第65期]

徐特立当然知道“当局害怕学生和我接近”,1938年1月16日他给博古写信,谈到自己的演讲策略,“只抓住大的政治问题,如南京失陷后中国往哪儿去?徐州退却后中国的前途如何?……这类大问题,群众迫切的要求解答。能够正确的解答,就大大的提高了党的信用,他们以为共产党是政治的预言家”[徐特立关于湖南群众运动工作情形致秦邦宪信,1938年1月16日,《中国抗日战争军事史料丛书·八路军新四军驻各地办事机构4》,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16年12月,第473页。]。

抗战八年,“共赴国难”是主流,但国共之间的斗争从未停止,其中“争夺青年”就是影响最为深远的暗涌之一。从1937年底到1938年初,也就是南京失陷到徐州失守(1938年5月19日)的这段时间,正是对人才争夺最为激烈的时期。国民政府既要防止青年误入敌伪,也要与共产党抢夺青年,另一方面也要为日后重建家园培养和储备人才[广少奎:《重振与衰变: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研究》,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8年11月,第44—45页。],这一时间段里大批青年知识分子的去留,既是1935年以来北方学生运动左右之争的延续,也是国共争夺青年的起点,最终结果将影响抗战后中国的走向。

抗战初期,中共不再面临国民党的“围剿”,军事问题暂时成为次要问题,党和根据地的建设则成为头等大事,延安文化落后,需要大量干部和人才,中共大量公开或半公开地动员和组织知识青年去延安,徐特立就在演讲中号召“有志青年到延安去”[王锋:《抗战时期知识青年奔赴延安现象》,《二十一世纪》双月刊,2009年8月号。],毛泽东一再指示“革命青年,来者不拒”,要求抗大招生广告从延安一直贴到西安,每根电线杆一张[裴毅然:《延安一代士林的构成和局限》,《社会科学(上海)》,2013年第3期。]。与此同时,随着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和国民政府放松关于延安的消息封锁,国统区的报纸开始更充分地报道延安,熊向晖曾回忆,1937年12月20日《大公报》刊登的一篇寄自延安的“陕北通讯”,标题是《毛泽东谈抗战前途》,文章把延安形容为“直接抗战的地区”,对临大学生影响颇大。“一切的人,都为了抗战而紧张地工作着,毛氏的紧张与忙碌,当然更不能例外。他最近仍未改深夜办公,有时甚至于竟夜工作,早晨迟起的作风。”文章写道:“在上午11时,记者邀约往访,那是他一天中比较最有暇的时间……我们谈到政治问题,又讲到华北抗战的前途,他说,‘虽然太原失守了,但八路军在晋察冀边区及晋西北绥东一带,已经据有华北游击战的基点,正在发动广泛的游击战……不要说敌人占了太原及晋北的几个城市,就是敌人吞了山西全省,我们仍坚持干下去,绝不南退。’”[杨者圣:《在胡宗南身边的十二年》,第9页。]

1938年1月11日,《新华日报》在汉口正式创刊,这是中共在国统区公开发行的机关报,为国统区读者提供了新鲜的另一种选择。在长沙,《抗战日报》于1月28日创刊,田汉任主编,每一篇社论都由徐特立过目修改[黄英博:《抗日战争初期徐特立同志在长沙》,《湖南文史资料选辑第18辑》,第13页。]。该报每天四版,要容纳的文章一万五六千字,基本靠外界投稿,负责编务工作的廖沫沙“夜以继日都是伏在写字台上”,好在投稿者非常踊跃(虽然没有稿费),还有自动到报馆帮忙的,其中一位就是黄仁宇,他一边准备投考军校,一边跑外勤新闻,一直工作到1939年初《抗战日报》迁往湘西的沅陵[廖沫沙:《略记抗战日报》,《民国文人笔下的长沙》,长沙:国防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年10月。]。1938年2月,埃德加·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在国统区以《西行漫记》之名出版,更是影响了一代青年,延安逐渐成为世人心中的“革命圣地”与“抗战希望”之所在,是自由、民主的“新世界”。[汪效驷,李飞:《知识青年奔赴延安:一项战时交通社会史的考察(1937—1945)》,《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

在《抗战日报》工作时,也有人建议黄仁宇去延安,他有一些朋友和同学就读于那里的抗日军政大学(“抗大”),所以多多少少对那里的情况有所了解,“他们显然唱很多歌……还有一大堆的‘主义’……如果把钱花在买烟草上,就是享乐主义。如果说了个不该说的笑话,就是犬儒主义。和女生在外头散个步,就是浪漫主义。一马当先是机会主义。看不相干的小说是逃避主义,拒绝讨论私事或敏感的事,当然就是个人主义或孤立主义”。不过,黄仁宇放弃延安主要是因为他们教的是游击战,不合他的志愿。他想要像拿破仑一样领导阵地战[《黄河青山:黄仁宇回忆录》,第6页。]。但是,在1938年,许多其他向后方逃难的流亡学生,无学可求,无工可做,在国破家亡的痛苦煎熬中,急于寻找抗日救国出路,延安就是他们的答案。1937年10月,左翼作家茅盾第一次来到长沙,他的印象是“战争的烽火似乎尚未照亮这里的死水塘”,等他1938年1月再来,发现长沙已经“有了触目的变化,大街两侧的墙上贴上了抗日标语和宣传画,打着小旗的女学生募捐队不仅在街上走,而且挨户拜访长沙的深宅大院,书摊上摆着《毛泽东传》《朱德传》这一类的小册子,而且销路很好”[茅盾:《烽火两天的日子》,《新文学史料》1938年第4期。]。1938年是抗战中奔向延安人数最多的时期,1938年初,八路军驻湘办事处设立“抗大”“陕公”招生委员会,短短三个月时间,“先后共输送600多名进步青年去延安”[汪效驷,李飞:《知识青年奔赴延安:一项战时交通社会史的考察(1937—1945)》,《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而1938年5月至8月间,从武汉、西安等地八路军办事处介绍到延安的革命青年达2288人。[朱书清:《抗战时期青年奔延安述论》,《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A5期。]

除了已有的十七位地下党员,中共在长沙临时大学期间又发展了九位新党员[张生力:《长沙临大轶事钩沉》,《湖南党史》,1995年第3期。]。其中一位是清华化学系大三学生宋延平,他后来改名宋平,去了延安,成为周恩来的秘书。与宋延平同一时期入党的一位清华土木工程系大二女生,名叫陈舜瑶,后来成了宋平的妻子。陈舜瑶是吴大昌的同学,“学习挺好,大家挺佩服她,但(当时)不知道她思想比较进步”。2017年4月,宋平在北京西城区一座不显眼的四合院里,和妻子一起度过他的百岁生日,一本时政类刊物报道了这位中共党内资格最老、退休时间最久的常委,“他深居简出,平日里看书读报看电视,品茗散步,写书法,一个心愿是在不兴师动众的情况下上街吃一次小馆”[宋春丹:《百岁宋平》,《中国新闻周刊》,2017年4月22日总第801期。]。2019年7月31日,陈舜瑶在北京去世,享年102岁。

按照通行的说法,整个抗战期间,奔赴延安的知识青年超过了4万人(任弼时1943年12月在中共中央书记处会议上的发言),而据考查,实际数目应该远在4万以上[崔应忠:《政党、动员与青年:以抗战时期青年奔赴延安为个案考察》,湖南师范大学2011年度硕士论文。],得青年者得天下,中国共产党成为这场“争夺青年”大战的赢家,最终也赢得了天下。至于那些奔赴延安的知识青年的不同命运,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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