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长沙:临时大学如何万岁?

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  作者:杨潇

步行乎海道乎—桂林山水的诱惑—骆驼在天上走—十七箱标本—四十岁的人何以这样心软—上街就是流浪—教育厅长赠猪两只—房地产语文—政府拆迁一顿乱卖—被中断的现代化—这就是肉感嘛—那不是放杀生—大火烧了五天五夜

到达长沙第二天下午,我在中山路看到了让蔡孝敏“目迷五味,馋涎欲滴”的九如斋。在1936年《长沙市指南》里,有九如的整版广告,“糖果饼干齐备,倘蒙各界光顾,特别竭诚欢迎,价码确实便宜”。可惜它现在成了破落而警惕的老字号,我在里头拍了几张贴在墙壁上的老照片,引起服务员的不满,“你想干吗?”“只是想了解一下你们的历史。”“你到那个网上去查!”正是久违的国营气质。有点替他们难过,当年“特别竭诚欢迎”,何其“深不见底”啊。

我在长沙只停留了短短两天,但为它留下的笔墨比此后任何一座城镇都多,部分原因是如今知道“长沙临大”的人委实有限,而对它的遗忘在联大还未结束之际就开始了,1940年,一位参加了湘黔滇旅行团的学生就在报刊上提醒人们,虽然长沙临大“已经是历史的名词”,但大家有必要记住,西南联大的前身并不是清华、北大和南开,“而是大家已不注意了的长沙临时大学”[冯绳武:《西南联大的前身和现况》,《陇铎月刊》1940年第六、七期,龙美光编《绝徼移栽桢干质——西南联大问学拉杂谭》,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94页。]。部分原因是长沙临大的“临时性”,“临时”二字意味着随时失去(想想西安临时大学和后来的西北联合大学),总让我想到一个人在最终接受命运前可悲又可敬的挣扎。

在长沙临大常委会第48次会议的内部记录上,最早出现了“湘黔滇旅行团”的字眼。会议2月4日上午10时举行,出席者梅贻琦、黄钰生(代张伯苓),列席者杨振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会议记录卷》,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10月,第38页。]。同日,校方贴出布告,提及湖南省政府“允派高级将官并由地方政府负责保护,沿途指导。本校教职员另组辅导团与学生同行”,同时要求“全体赴滇学生,除女生只注射伤寒预防针外,须受体格检验……其体格健好者由学校组为步行队,公布之。至女生及体弱者,仍以乘舟车为便”,此后,校方又贴出了步行路线的布告,“湘黔滇旅行团”的名字第一次公开[《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总览卷》,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10月,第63、64页。]。原本许多人建议叫“步行团”,但校方认为“旅行团”比较符合实情,虽然后方交通工具极度缺乏,在有舟车可以乘用时,仍尽量避免步行[蔡孝敏:《旧来行处好追寻——湘黔滇步行杂忆》,张寄谦编《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创举——西南联合大学湘黔滇旅行团记实》,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2月,第214页。]。有后人猜测,把步行迁校称作“旅行”,“似乎是想淡化途中的艰险,有意给‘小长征’增加一层相对轻松的色彩”[闻黎明:《长沙临时大学湘黔滇“小长征”述论》,《抗日战争研究》,2005年第1期。]。

相关布告贴出之后,临大同学之间互相打招呼的方式从“去不去昆明”变成了“是步行还是走海路”,4日那天晚上,长沙电闪雷鸣,还下了冰雹,“乒乓之声,不绝于耳。而同学皆于雷电雹雨之下,暗问旁人‘步行乎?海道乎?’”[董奋日记。]

2月7日,体检开始,董奋体检结果为A,拿甲种许可证,须参加旅行团,他也乐于报名,原因是看到初定方案里有300多公里(从常德到芷江)乘船的旅行。南开电机系大三学生杨启元和恽肇强的想法类似,借步行游山玩水,旅行锻炼,不过加入旅行团后,恽肇强记得闻一多说了一句:“你们是天之骄子,应看一看老百姓的生活。”蔡孝敏把参加旅行团视作“可遇不可求之良机”,“(海线)与普通旅行性质相同,日后机会正多;而陆路乃用自己双足,亲践云贵高原,既可实际观察我国西南风土人情,又可饱览沿途风光名胜。何况沿途‘衣食住’均由学校安排,团员仅须每天迈开大步,‘行’完规定里程,即可功德圆满”。

学校负责全程费用,解决了经济困难的学生求学的后顾之忧。临大外语系大一借读生余树声同屋有一同学叫杨春芳,清华土木系大一学生,“七七事变”后由石家庄搭乘最末一班火车南下,身上原本带了些河北省银行发行的钞票,一过黄河就不能用了,到长沙已是身无分文。自从听说学校要搬迁昆明,杨就在宿舍中说,我们步行去,余树声觉得,千里迢迢怎么可能?没想到这个想法居然成了现实。[张寄谦编:《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创举——西南联合大学湘黔滇旅行团记实》,第214页、321页、323页、339页。]

大多数教员走的是海路,也有部分教授受广西省主席李宗仁邀请,借道广西桂林,再从镇南关(今友谊关)入越南,擅于健行的北大中文系教授钱穆据说已经被推为旅行团队长,赶上广西方面派来接诸教授的车,他向往桂林至阳朔的山水,就辞去了队长一职,改步行为乘车[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202页。]。朱自清直到2月2日还在日记里写“计划步行”,最后也决定乘车经桂林去昆明。闻一多1月30日致信妻子,说马上要去照相,以备护照之用——此时他还计划走海路,两天之后的2月1日,他致信弟弟闻家骥,说决定改步行,因“一则可得经验,二则可以省钱”。到了2月11日,他致信父母,又说“复虑身体不支,故决定采第三线……借此得一游桂省山水”,而2月16日,他致信父亲,说乘汽车经桂林赴滇,费用过巨,仍改偕学生步行[《闻一多全集》第12卷《书信·日记·附录》,第313—319页。]——看起来是最后一刻才加入旅行团。

最终参加旅行团的有十一位教师,校方由此组成辅导团,以南开大学秘书长、教授黄钰生为主席,其余成员为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闻一多、教员许维遹、助教李嘉言,清华大学生物系教授李继侗,助教吴征镒、毛应斗、郭海峰(后二人属农研所),北京大学化学系教授曾昭抡,清华大学地学系教授袁复礼、助教王钟山。27岁的王钟山1936年从清华地学系毕业后曾在河北老家的中学教书,1938年寒假南下投奔临大,住车站附近的小旅馆,虽然长沙物价低廉,但他盘缠有限,又遭盗窃,遂经校长梅贻琦批准,以袁复礼临时助教身份加入旅行团,解了生活困窘之急。[王钟山:《我对长沙临时大学湘黔滇步行团的回忆》,《西南大学记忆》2011年第4期。]

五位教授中,黄钰生开学后一直作为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的代表出席常委会,又是教育学、心理学教授,曾昭抡酷爱旅行,亦组织过不止一次远行考察,黄、曾二人分别成为南开与北大的最佳代表。李继侗专业生物,袁复礼专业地质,两人都有丰富的户外经验。还在清华之时,李继侗的足迹就踏遍了北平附近山区[殷宏章:《怀念李继侗师》,《李继侗文集》,北京:科学出版社,1986年3月,第410页。]。到了长沙,又接受实业部邀请,经湘西前往贵州调查林业,浦薛凤一度以为他会借此脱身,一去不返,毕竟,当时谋得其他生路便离校而去的教员也大有人在。不过李继侗还是在一个月后返校[《浦薛凤回忆录·中·太虚空里一游尘》,第49页。],出发前,李继侗致书家人,“抗战连连失利,国家存亡未卜,倘若国破,则以身殉”[原载《传记文学》第六十二卷第六期,转引自刘绍唐主编《民国人物小传·第19册》,2017年,第134页。]。

重走
辅导团(杨嘉实提供)

袁复礼的野外考察经验就更为可观,从1927年到1932年,他作为中方代表之一,与斯文·赫定(Sven Hedin)等谈判、合作组织了著名的中国瑞典西北科学考查团,整整五年时间都在内蒙古、新疆一带风餐露宿。“我就记得他说在沙漠里见过海市蜃楼,骆驼在天上走。”袁刚告诉我。她说,父亲不太讲以前的事情,考查团穿越巴丹吉林沙漠数度遇险,她还是看书上知道的。如今了解西北科考的人很少了,媒体也不怎么提,但在当年,这是轰动全国乃至国际的大事儿。西北科考发现了白云鄂博大铁矿、居延汉简,考察了罗布泊,沿途测绘了许多地图,还带回大批恐龙化石及古生物标本,因其杰出发现,1934年,袁复礼获得瑞典皇家科学院授予的“北极星”奖章。

不过,1938年2月从长沙出发西迁时,袁复礼的心情大概不会特别愉快:离开北平前,他曾将西北科考采集的17箱标本南运,不幸全部遗失。临大学生回忆,袁复礼曾利用上课间歇,沿铁路线一站一站往前寻找[高文泰:《学习袁老师的献身精神》,《桃李满天下·纪念袁复礼教授百年诞辰》,武汉:中国地质大学出版社,1993年12月,第22页。],均无下落。“斯文·赫定知道了,以自己的名义给当时的德国和日本驻中国的人,让他们帮忙在沦陷区查找……没找到……”袁刚说,“(丢)箱子在我们家是大事儿呀,我们从小就知道。因为他丢了箱子,工作就没法儿往下做了。反正小的时候,动不动就会有人来说到丢箱子的事情。一说这事儿他就挺伤心、挺无奈的。”

和黄曾李袁四位教授比较起来,额上几条深深皱纹颇显苍老(其实还不到40岁)的闻一多不像是能走路的,好友杨振声听说闻一多加入旅行团后说,“一多加入旅行团,应该带一具棺材走”[致高孝贞,《闻一多全集》第12卷《书信·日记·附录》,第326页。]。中文系一些学生去劝他改走海路,闻一多答他们:我不是给你们讲《楚辞》吗?屈原所以能做出那些爱国爱民的诗篇,和他大半生都过流放生活,熟悉民间疾苦是分不开的。我们过去都在大城市生活,对于民间情况,很不熟悉。现在抗战了,提倡文章入伍,文章下乡。我们不能入伍,就下乡看看罢。我们读屈原的书,就要走屈原的路呀![陈登亿:《回忆闻一多师在湘黔滇路上》,《闻一多纪念文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年8月,第275页。]

出发前,闻一多给妻子写了一封长信。此时他已经接近一个月没有收到家中音信,闻一多猜测妻子是因为他未接受汉口做官邀请而一直在生气,他在信中袒露了自己的脆弱甚至“任性”,因而格外有情感力量,同时,它也能帮助我们更好地进入那个知识分子纷纷告别家庭、奔赴大后方的历史语境:

……出门以前,曾经跟你说过许多话,你难道还没有了解我的苦衷吗?出这样的远门,谁情愿,尤其在这种时候?一个男人在外边奔走,千辛万苦,不外是名与利。名也许是我个人的事,但名是我已经有了的,并且在家里反正有书可读,所以在家里并不妨害我得名。这回出来唯一目的,当然为的是利。讲到利,却不是我个人的事,而是为你我,和你我的儿女。何况所谓利,也并不是什么分外的利,只是求将来得一温饱,和儿女的教育费而已。这道理很简单,如果你还不了解我,那也太不近人情了!这里清华北大南开三个学校的教职员,不下数百人,谁不抛开妻子跟着学校跑?……你或者怪了我没有就汉口的事,但是我一生不愿做官,也实在不是做官的人,你不应勉强一个人做他不能做不愿做的事。……儿女们又小,他们不懂,我有苦向谁诉去?那天动身的时候,他们都睡着了,我想如果不叫醒他们,说我走了,恐怕第二天他们起来,不看见我,心里失望,所以我把他们一个个叫醒,跟他说我走了,叫他再睡。但是叫到小弟,话没有说完,喉咙管硬了,说不出来,所以大妹我没有叫,实在是不能叫。本来还想嘱咐赵妈几句,索性也不说了。我到母亲那里去的时候,不记得说了些什么话,我难过极了。出了一生的门,现在更不是小孩子,然而一上轿子,我就哭了。母亲这大年纪,披着衣裳坐在床边,父亲和驷弟半夜三更送我出大门,那时你不知道是在睡觉呢还是生气。现在这样久了,自己没有一封信来,也没有叫鹤雕随便画几个字来。我也常想到,四十岁的人,何以这样心软。但是出门的人盼望家信,你能说是过分吗?到昆明须四十余日,那么这四十余日中是无法接到你的信的。如果你马上就发信到昆明,那样我一到昆明,就可以看到你的信。不然,你就当我已经死了,以后也永远不必写信来。[致高孝贞,《闻一多全集》第12卷《书信·日记·附录》,第316、317页。]

进入1938年2月,韭菜园1号已是一派离别气氛,走海路的师生陆续离开,2月1日,董奋闻着校园里大巴留下的汽油味,心里一片惆怅。临大确定迁滇后,红十字会来接收圣经学校部分房间,先行搬来的药品已经占据了几间屋子,有的箱子破了,漂白粉撒了一地,散发出呛人的气味,“我想,当圣经学校全体充满了药味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徘徊于昆明湖(滇池)畔的时候”。长沙的天气仍然阴冷得要命,在图书馆待一会儿就把腿冻麻了,如果不躲进被窝,就只能上街,而“上街就是流浪”,“不论哪一个,心中的隐痛就是‘流浪’,真的‘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真的‘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我庄严的课堂’?真的,‘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流浪来,又要集团的流浪走,哪一个回想起了八里台、清华园、沙滩红楼,不翘首北望。[董奋日记。]”2月8日,天气难得放晴,郑天挺绕着圣经学院中央的操场走了十几圈,自从他12月中旬抵达以来,每天都要走上5圈,约2500步,“虽雨中亦张盖缓行。今日天无片云,尤流连不忍舍”。次日,他又在日记中写,国难以来,知识分子都喜欢读遗民诗文,“余主读中兴名臣集,激烈正气之外,兼可振发信心”[《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1月,第18页。]。

2月14日是湘黔滇旅行团编队的日子。参加旅行团的近300名男生,文学院、法商学院、理学院、工学院各占四分之一。团里大四学生超过三成,他们大多已修完学分,希望学校在寒假后就发给毕业证书,在长沙就地毕业,是外语系主任叶公超力劝他们一起到云南去[陈传方:《记忆力惊人的叶公超先生》,《回忆叶公超》,上海:学林出版社,1993年8月,第74页。]——绝大多数人听了他的话,大半年后长沙文夕大火会证明叶的先见之明。

学生被分成两个大队,由临大军事教官邹镇华、卓超分任大队长,每大队下分三中队,每中队分三小队,共十八小队,刘兆吉被分在第一大队一中队一分队,董奋被分在第二大队三中队七分队,吴大昌和查良铮、蔡孝敏被分在第二大队一中队一分队,吴大昌一开始只认识同属清华工学院的洪朝生等几个人,后来在路上慢慢彼此熟了,八十年后还能记起小分队里绝大多数人,“王乃樑是小队长,四年级,北大地质系的,学地质的在野外生活能力强,个子高高的,走路不错,做事也公道。蔡孝敏和白祥麟走路也很快,(这两个人)不太熟,这个团解散后再也没见过,但是68天,天天在一起还是有印象,走路的姿势都还回忆得起来。查良铮撕(字典)我没有看见,一边走路一边念字典我是看见的,念的声音不大,这个形象(脑海里)还有,步行的时候大家几乎都知道这个事。何广慈是土木系,当时有个叔父在“七七”事变时是当旅长的(何基沣),但我们当时并不知道。许安民是机械系的,年纪比较大,可能是1913年生,刚好他头有一点秃,又是近视,显得老一点。他上学的时候已经有儿子了,因为有儿子他才能上学,他父亲是山东的地主,只有他一个儿子,不让他离开家,后来就在家里待到结婚,生出来是儿子,他父亲才允许他去上学”。

旅行团团长是湖南省主席张治中专门指派的陆军中将黄师岳,这位50多岁的安徽人在东北军多年,身材魁梧,和蔼可亲[蔡孝敏:《归来行处好追寻——湘黔滇步行杂记》,张寄谦编《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创举——西南联合大学湘黔滇旅行团记实》,第214页。];参谋长是临大军事教官毛鸿,一个讲话带着湖南口音、表情严肃的陆军中校,总是牵着他那头漂亮的德国狼犬[易社强:《从长沙到昆明:西南联大的长征是历史也是神话》,张寄谦编《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创举——西南联合大学湘黔滇旅行团记实》,第497页。]。虽然反对临大迁校,张治中还是给予旅行团慷慨支持,提供了行军用具如水壶、干粮袋、草鞋、裹腿等数百份,猪五只,教育厅长朱经农也赠猪两只——旅行团配有两辆装运行李和物资的卡车,还有专门的厨师和医护人员[致父亲,《闻一多全集》第12卷《书信·日记·附录》,第318页。]。编队当天黄师岳发表了鼓舞性的讲话,称这次迁校是为保存国粹,保存文化,并且把学生们的徒步之旅比作继张骞通西域、唐三藏取经、郑和下西洋之后第四次文化大迁徙。对于这种高调,学生们反应不一,董奋只觉得头疼得要命,趁机离队溜走,“这种调子我不知是赞美我们,还是嘲笑我们……”[董奋日记。]。最后黄师岳又叮嘱一番徒步旅行的经验,说走路要打绑腿,走完要用冷水洗脚,在吃早饭前喝开水一杯,可一天不渴[《见闻》1938年第三、四、五期,收入龙美光编《八千里路云和月——长沙临时大学播迁记》,第56页。]。

2月19日上午10点,临大常委会举行了第56次、也是在长沙的倒数第二次会议,主要议决事项是捐助寒苦学生。这之后的2月23日,是学校在长沙的最后一次常委会,彼时蒋梦麟作为筹备主任先行抵滇,黄钰生随旅行团离开,出席者只有留下善后的梅贻琦一人(杨振声列席),那次的会议决定,不随学校赴昆明的职员留至2月底解职,同时加发3月份全薪,而临大租用的圣经学校,仍按契约付完一整年的租金,学校迁移后,借给省政府使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会议记录卷》,第44、45页。]。2月19日是新生活运动四周年的日子,下午5时,旅行团全员集合于圣经学校大操场的草坪上,张治中的代表陶履谦训话,说前清知道分子未闻有失业者,及至教育制度改变后学生毕业即失业,这种现象最大原因是如今的知道分子集中都市不肯下乡云云[金五:《从长沙徒步到昆明的日记》,《见闻》1938年第三、四、五期,收入龙美光编《八千里路云和月——长沙临时大学播迁记》,第59页。]。训话后,团长黄师岳带领大家呼口号,先是喊中华民国万岁,再喊长沙临时大学万岁,北京大学算学系大三学生栾汝书注意到,从周围同学的表情看,大家对“临时”和“万岁”如何结合起来感到不能理解[栾汝书:《参加湘黔滇旅行团的点滴体会》,张寄谦编《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创举——西南联合大学湘黔滇旅行团记实》,第269页。]。喊完口号,旅行团整队离开韭菜园1号,沿两旁高悬着国旗的中山路向西前往湘江码头[钱能欣:《西南三千五百里》,张寄谦编《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创举——西南联合大学湘黔滇旅行团记实》,第144页。(下简称钱能欣《西南三千五百里》,出处明显时不再重复标注)]。

我沿韭菜园路北上,再向西拐入中山路,试图在同样的空间里体会八十年前那群知识分子的心境。这条路最东端是一个修建中的楼盘,路边墙体广告用空洞的辞藻强调着中山路的繁华历史:“源于1930年的华灯璀璨”啊,“时光藏品”啊,“倾城耀世”啊,新时代的语文把旧时光也弄得味同嚼蜡。远远看见前方“中山包子铺”五个大字,字体倒有民国气味,过去买了两个包子,问老板:“这家店有蛮长时间历史了吧?”湘中口音的老板手指比画出一个V字:“两年!”

中山路并不宽,两边商业还算繁荣,街头不少小摊,卖削好的荸荠和菠萝,或者浙江风味的梅干菜扣肉饼,男的烤饼,女的擀面,一边忙活一边看路口有没有城管过来,烤完了,还得入乡随俗刷上一层芝麻辣椒油才够味。对面角落一排二层临街老屋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废墟之中,还有一家服装店在坚持甩卖,店门口毛笔写了16个大字:“政府拆迁,全场洗货,机会难得,一顿乱卖”。另一个角落里,聚着趴活儿的摩的司机,一个老的被几个小年轻开玩笑弄得有点急,大喊“你不砍死我,我就砍死你”。

在1930年代,中山路是长沙美食的三大商圈之一,在这里可以吃到长沙夜宵中最常见的臭豆腐、饺饵、麻油猪血、糖油粑粑、汤粉、碱面,还可以喝到咖啡、白兰地和德国黑啤[任大猛:《民国长沙城·夜宵的故事》,2014年6月27日,《长沙晚报》。],这些吃食,和桐油、爆竹、草纸以及潮湿郁蒸之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了老长沙街市的特殊气味[瞿宣颖:《湖南杂忆》,《民国文人笔下的长沙》,第272页。]。从郑天挺、吴宓等人留下的日记看,临大教师是中山路的常客,清溪阁的卤子面,飶香居的馄饨,九如的面包,柳德芳的玫瑰汤圆,又一村饭店的川菜(长沙当时唯一一家川菜),西餐的后起之秀易宏发咖啡馆也在这里——参加了旅行团的清华农科所助教毛应斗曾在易宏发请吴宓吃饭,刚吃了一汤一菜,空袭警报来了,“毛君甚惶惧,奔避馆中前后各处”,吴宓则重现了他在清华园和爆炸声而眠的淡定表现,祷告后安坐店中,与邻座南京来的军官闲聊。[《吴宓日记(1936—1938)》,第262页。]

中山路上最有名的餐馆是长沙四大名厨之一柳三和开设的三和酒家,临大教师亦会来此宴请,清华政治系教授陈之迈的婚礼就曾在此举行,这里的素烧方、三层套鸭、七星酸肉、口蘑干丝、白汁菜心、生炒羊肚丝等等,“均为他家所不及也”[邹欠白:《长沙市指南》(1936年)。]。据说,文夕大火时,这些美食还意外地“救”了临近好几家店铺——大火前一日,放火队员进驻三和,柳感到搬走无望,所余山珍海味与其付之一炬,不如亲自下厨供放火队员一饱口福,结果这些士兵放量痛饮,半夜城南火起他们还在睡梦之中,等到酒醒准备放火,又接到停止放火迅速灭火的紧急命令。[陈先枢:《湘城访古》,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年2月,第146页。]

再往前就是蓝色外墙的银宫电影院,1935年3月正式开业的,是当时湖南设备最好的电影院,虽然未见师生相关记载(倒是徐特立当年在这里发表了若干次演讲),大约也会是他们周末消遣的一个去处吧?现在的银宫,入口处是个烤肉馆,里头成了一个羽毛球馆,人们就在徐特立讲授“游击战”的那个大厅里拉吊劈杀。球馆前台兼做手机修理,一个小伙子一边鼓捣电池,一边告诉我,电影院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这里之前是个溜冰场,再之前也是一个羽毛球馆,“老板都换了好几拨了,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啊”。

银宫电影院挨着重新修复的国货陈列馆,19根高大的罗马柱撑起1930年代湖南最气派的建筑,过了下班时间,不得其门而入,隔着玻璃能看见里头售卖黄金珠宝,但看着零落冷清。八十年前,长沙临时大学租用了这里的图书馆,又在其后的三和酒家租了阅览室一间供师生使用。三校匆匆南迁,绝大部分图书留在平津(只有清华提前运出了500余箱图书期刊),缺书严重,不得不反过来向学生购买。而最大的困难在于战争爆发后邮路的不稳定。卢沟桥事变后各国寄往北平的书刊需经保管委员会转寄长沙,但南北多阻,丢失在所难免,图书馆未收到书刊也不便付款,其结果是,到了1938年下半年,清华大学图书馆发出了60多个订购书单,外国书商全部置之不理。[《图书馆工作报告》,1940年3月,《清华大学史料选编·第3卷上·抗日战争时期的清华大学1937—1946》,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4年4月,第52—53页。]

再向前是中山亭环岛,一侧的长沙市青少年宫是当年的民众俱乐部,那里见证了中国被中断的现代化进程——1936年,粤汉铁路全线通车,经湖南省提议,湘鄂粤赣四省商定举办特产联合展览会,1937年3月7日先在广州开幕,顺次至长沙、武汉、南昌各举办展览三星期。5月10日,展销会来到长沙,地点就在民众俱乐部内,从上午一直营业到晚上10点,“倾城士女欢喜若狂”,当天就有3万人次涌入会场,因担心出事,一度限制观众入场。7月1日,展销会移师武汉,一周后,卢沟桥事变,展销会停办[任大猛:《又一村,那些旧时的新鲜时尚》,2016年7月24日《长沙晚报》。],中国也被拖入战争泥沼。

旅行团到达湘江边时已近黄昏,租船手续还没办完,所有的人都散开去吃晚饭,晚饭回来情况仍然混乱,船没来齐,今晚没法出发了。有些学生睡在江边,有的睡在船里,舟小人多,拥挤不堪,蔡孝敏开玩笑说,“这就是肉感嘛!”全船哄堂大笑[蔡孝敏:《归来行处好追寻——湘黔滇步行杂记》,张寄谦编《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创举——西南联合大学湘黔滇旅行团记实》,第214页。]。天黑以后,北大外语系大四学生林振述看见水陆洲上来往客人火把连着火把,对岸的岳麓山在天边投下黑色的轮廓,云麓宫上闪耀的灯光连着繁星。卖宵夜的老人挑着担子,记得每一个熟客的口味,卖完了当日的饺子和馄饨,找个地方坐下来,听码头的卖歌女唱她的“想郎歌”,对不相识的路人感叹时间过得真快。有年轻人问他,“年老人,你呢?”他回答,“是你们的一面镜子呀!”[林蒲(林振述):《湘黔滇三千里徒步旅行日记二则》,张寄谦编《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创举——西南联合大学湘黔滇旅行团记实》,第122页。(下简称林蒲《湘黔滇三千里徒步旅行日记二则》)]

我走到中山路的尽头,也到了湘江边。夕阳斜照得江面有点晃眼,江水拍打着石岸,有人在垂钓,还有几个人直接拿着网兜在捞着什么,看看他们的收获,有鱼,主要是泥鳅,相当肥大,一个白裤子绿鞋子的东北人对着手机发语音微信:“……来的人在这里放的七八个王八,估计都上岸了。”跟一个在岸边散步的长沙大爷聊了会儿,才知道这里是一些佛教徒的放生地点,上午放生,下午就有人来捞现成的。“个大(这么大)的一只甲鱼!四五斤重的鲤鱼!”他比画着那些被放生的动物,“还有鲫鱼、豺鱼、鳝鱼、泥鳅……河里都是沙子卵石,冇得(没有)泥巴,(泥鳅)一碰那就上岸了咯!这里就捞,那不是放杀生?放生的人我弥陀佛我弥陀佛,我心里就讲,你我弥陀佛,放杀生了撒!”说还有放生青蛙的,四五十袋青蛙就往江里倒,“你要放你去岳麓山去放咯!你放到河里,放到就往边上游,别个(别人)捞起就是一盘菜!”

太阳又沉下去一些,对面的岳麓山慢慢变成了剪影,我坐在石阶上,继续看江水拍岸。1938年4月10日,在临大师生离开长沙一个月后,27架敌机空袭岳麓山下的湖南大学,学生、居民、游人死伤百余人,湖大图书馆全毁。8月17日,长沙遭受到第七次也是最惨重的一次空袭,死伤平民800余人。到了10月,这座享乐之城已经没有了高射炮的防御,因为没有防御,所以也不再有扫过天空的探照灯,夜晚一片漆黑死寂。在这座不设防的城市,空袭仍在继续,一个留在长沙的美国人在日记里写:湘江现在是一只沸腾的大锅,里面是扭曲的铁板、尸体、垃圾和倾覆的船只[何爱德:《出处之道》,《外国人笔下的长沙》,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8月。]。10月21日广州沦陷,10月25日武汉沦陷,11月11日湖南北大门岳阳沦陷,在惊慌失措与错误情报中,焦土政策被提前启动,从11月13日凌晨起,大火在长沙烧了五天五夜,摧毁了这座古城绝大部分建筑,上千人葬身火海,两千年文脉中断。临大学生搬走后的四十九标被改做了伤兵医院,一些无法逃离大火的重伤员绝望地把枪放倒,用脚拉动扳机,结束自己的生命;中山路靠江边的粮仓,烧了10天还在冒烟——头一年湖南粮食大丰收,全省粮食产量达到战前最好水平;大火把大批逃难的民众驱赶到了湘江东岸的若干个渡口,中山路码头一定也包括在内,过江的木船和划子有限,许多人掉入江中,有的船因为超载还未开动就已经下沉……中央社记者刘尊棋是第一位采访大火现场的人,17日凌晨,他在已焚毁的天心阁废墟上登高凭眺,“但见昨日如锦如织的湘垣,已成今日的帮贝(庞贝)”[王娅妮泰:《长沙文夕大火》,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10月,第81、83、87页。]。

晚上6点33分,太阳射出最后一丝光线,掉下去了,天暗得飞快,江水泛出最后一点光亮,捞鱼的人纷纷收工,我听到一个人抱怨,“妈的,一个甲鱼也没看到”。另一个人,来自河南信阳的打工者,看样子三四十岁吧,带着七八岁的孩子,在收工前,指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用作诗的语气,对孩子说:“这是我的太阳。不是你的太阳。你的太阳是八九点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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