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官庄—楠木铺—沅陵:雄心与现实感

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  作者:杨潇

他们的青年时代—数字焦虑症—你是记者吗—清水刮岸与跑马圈水—竹竿是蛇的舅舅—长金子的石头—魔道世界—塑料凶猛—又是天涯饭店—野生樱桃快要熟了—如果45岁没有赚到大钱—江湖气一点

昨晚告别之前,美团小哥给我推荐了一家本地米粉店,结果夜里馋得抓耳挠心,好像总是这样,夜越深越馋早餐,甭管是米粉、生煎、煎饼果子还是豆浆油条,总之是求而不得最好吃。不过官庄这家早点铺确实非常可口,肉丝木耳粉6元,豆浆配油条5元,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在大数据作用有限的小地方,美团小哥可能比美团更靠谱。

吃完早饭回酒店,一边等衣服烘干一边看穆旦的纪录片,临近中午才退房。从酒店出来时,一直在想旅行团那一代年轻学子和他们的老师们,他们有幸学贯中西,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两代学人,却不幸被卷入一系列的战争与革命——出生于1918年的穆旦有感于三十岁诞辰:“……多么快已踏过了清晨的无罪的门槛,……一个没有年岁的人站入青春的影子,重新发现自己,在毁灭的火焰之中。……在过去和未来两大黑暗间,以不断熄灭的现在,举起了泥土,思想和荣耀,你和我,和这可憎的一切的分野。……[穆旦:《诞辰有感》,原载《大公报》天津版1947年6月29日,《穆旦诗文集1》,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4月,第230页。]”出生于1900年的清华大学经济系教授陈岱孙曾经回忆,“清华园的校舍为敌军所侵占,公私财物全被毁掠。我的家当然是在劫难逃。这本来是一件意中事。我虽然在一闪念间,想到我所搜集的关于预算制度的资料和一些手稿的命运,却从此逐渐有了现实感。战事不是短期可以解决的,而战后的岁月是否允许我重圆以前的旧梦,完全是个不可知之数。这也许是一种锐气消磨的表现,或者是人到中年的一种觉悟。但无论如何,应该认为到1937年抗战军兴就宣告了我青年时代的终结”[陈岱孙:《我的青年时代》,《陈岱孙遗稿和文稿拾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9月。]。

我想着他们的青年时代,又想着自己的青年时代,我理应感到庆幸,但实际并非如此——我在想,他们如何把那些“在劫难逃”变成礼物,从而获得真正的雄心和现实感?在镇上买了三个面包做干粮,我就上了路。这一天,按照湘黔滇旅行团的行程,要一直走到40公里外的五里山,但那里并没有可以落脚之处,所以我的目标是26公里外的楠木铺,这段路程中唯一有住宿的地方。在朋友的眼里,我已经是一个挺勤奋和自律的人了,可是当我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还是忍不住要自问:时间都去哪儿了?这不是一个36岁的人对既往岁月泛泛的遗憾或悔恨,而是想要更精确地回忆:我把那些日子都花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是否在电视节目、体育比赛,或是在那些被发明出来便利我们的生活、却也无时无刻不在琢磨着占用我们时间的各种终端上面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而时代因素之外,又是什么造就了我们与那两代人的巨大差距?更多时候,我们连这么问的雄心都不够,而人折损起来,却是飞快。直到今年年初,我才真正有了那种时不我待的感受:真正宝贵的,其实是时间啊。也许我最终还是应该庆幸:虽然姗姗来迟,“那件事情”终究还是落于肩头,终于在第三个本命年再次出发了。

一出官庄就进山了,长上坡连急拐弯,急拐弯后又是长上坡,路边小溪清澈,一路鸟叫虫鸣。下午1点左右,手机的4G信号变成了E,长沙出发以来的第一次。下坡时小溪长大了些,山岩下有一汪静水,里面满是蝌蚪,虎头虎脑地游着。再往前一些,繁忙的杭瑞高速出现了,临近高速公路的路段,4G信号也恢复了。这一路段国道在山腰与高速公路并行,我在某个拐角俯瞰高速,这是4月中旬一个普通的礼拜一下午,高速上五分钟内驶过34辆大货车,10辆小货车,6辆大客车,17辆小汽车,还有一辆救护车。往下走是一个开阔的谷地,所谓“冲”吧,国道从村庄中穿过,没什么车,一只灰色蝴蝶在马路中间蹦蹦跳跳,农民在路旁晾晒衣服,两根松木打桩,中间架上一根竹竿。老屋的门口,小朋友坐在小椅子上吃棒棒糖,看到我举起手机,他居然起身摆了个pose。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听到了蛙叫(它们这时候应该还是蝌蚪啊)。阳光很好,天和地的开阔感让我想起了云南,有种提前到达的兴奋。高速公路踩着高架桥,直接去了“冲”的另一头,和我们隔着一大片刚刚犁完、开始插秧的水田,水田中有只红尾巴的漂亮鸟儿。

昨天一直在怀疑微信运动为什么只有两万多步,因为一点儿也不觉得比前天少,但前天轻轻松松就是三万多步。是因为去看了制作棺材?路过了那个闹鬼的路段?还是在翻山时穿越了某个吞吃时间的小型黑洞?我在瞎想里又陷入了某种对数字的焦灼,其实刚刚也在强迫症似的不断查看,怎么半天了才从5000到7000步?上一份工作与新媒体有关,微信日更10条,一两个月下来,点开一篇微信文章就下意识地拉到左下角看阅读数——那种时候用理智告诉自己阅读数不是一切是没用的,就吭哧吭哧先追着时代跑一阵儿再说吧——辞职后花了将近一年时间才克服这该死的毛病。

走到开阔谷地的尾巴,又和高速公路重逢了,这一次是从它的下头穿过去,一直伴随国道蜿蜒前进的溪流汇入了沅水另一条一级支流怡溪。怡溪水量不小,新桥下游一百多米的地方能看见被冲垮的石头老桥,水介于黄绿之间。过桥时对岸的马家坪村传出杀猪的惨叫声。过了桥,小卖部里一个端着碗筷的男人冲我喊:“你是记者吗?”——我穿着明黄色的冲锋衣,看起来确实有点显眼,出发前想过把自己混迹于沿途村民之中,可是一来没有其他颜色的轻便外套,二来也不是去暗访,待到军山铺老伯帮我找到“拉练的”这个身份后,就更加心安理得,老老实实扮演一个完全不了解农村的天真的(这很容易)外地人了。

这是毛家溪后第二个等待记者的人。我否认了记者身份,不想用它毁掉那些家长里短的自然交流。具体到这个情境,是不希望带给他们任何虚假希望。他对我的回答有点失望,但还是希望“借你们的手机在网上公布一下”。抱怨的仍然是溪水问题,说这条怡溪河,一路都是挖沙的,“破坏生态环境,把河连底都起了,一直起到河床地下的矮底”。“什么是矮底啊?”“自然生长的,生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他的老婆插话说。“就是老底。”他继续解释,“是石块,河床都没有了,鱼啊什么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本来(上游)还有沙石来源可以继续下来(补充),现在上面有电站水坝,上面的沙石就不可能下来啊。河里头沙石都没有啦,什么都没有啦。”男人用了个土话来形容,听上去是“×脚的”,我不知道具体的字眼,他也写不出来,但我居然听懂了,就是“踩空”的意思,“现在就是一条山沟啊,洗啊洗的一条山沟”。一发大水,就把两岸的田地都冲走了,他让我看对岸垮掉的堤,“今后再恢复都恢复不起来了”。

男人告诉我,这里不允许打渔,但是“挖沙随便挖”,“大河里的挖沙都禁止了,现在就向我们农村发展”,“挖沙投资大,地方都打通了嘛,村(委会)里都拿了好处啦……整个村都受影响啊,七八百多人,这条河下去……你走国道上来的吧?从这里下去还有好远,几十里路,还有好几个村组”。

他又说,太平铺有一个女的,摘茶回家,掉到河里挖沙留下的坑里淹死了。我后来才想起,太平铺,不就是棺材匠说的路上遇鬼的地方吗?

几天后,我在湘黔边境的一个小旅馆里给多年从事环保工作的汪永晨打电话,她告诉我,带泥沙的水与河岸是互补的关系,怡溪这种情况,是典型的清水“刮岸”问题。听我说村民有意见,她有点意外也有点高兴,觉得民众的环保意识提高了,“老百姓很少对挖沙有意见,以前听到的更多的是专家的质疑,现在听到了老百姓的声音,这就是发生在他们家门口的事情”。

我们又聊起西南地区的水电开发,我问汪永晨,记得在我从业之初,也就是十多年前,环保NGO的声音,尤其是反建坝的声音是很响的,为什么这些年慢慢地就听不到了?她的解释是,早年NGO和媒体结合得很紧,那时媒体环境相对好一些,加上2003年来自中央领导的鼓励,NGO很容易就发声。现在媒体和NGO的生存环境都不比往日,后者更多地是钻到某个专门的领域去做事,当然,“还有一个原因,现在除了怒江,(西南地区)新的坝基本上能建的都建了,跑马圈水,被几大能源集团瓜分了”。

告别这对夫妇,我沿着怡溪往上游走,在被风吹起的晾干的裤子前面,立着宣传牌: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对岸是密密的竹林,繁茂到快要落到河里头,这边有几株芭蕉,也长得很高很盛,一派亚热带河谷风光了。河中有一座铺着木板的悬拉桥,我举着手机在上面摇摇晃晃拍了段视频,回到陆地上,一条青色小蛇就在半米之外游了过去。久居北方,已经不习惯在野外和蛇不期而遇了,一瞬间觉得极不真实,就像是谁家的宠物跑了出来。

湘黔滇旅行团抵达湘西之际,赶上农历惊蛰,蛇虫出洞,他们一人配了根竹竿,方便徒步,也可驱蛇——我从小就听大人们讲竹竿能驱蛇,因为竹竿是蛇的舅舅之类的话,大约也只是因为竹竿在湖南唾手可得,而从前湖南野地里的蛇确实太多了。小时候金环蛇银环蛇五步蛇溜达的蛇休息的蛇蜕皮的蛇都见了个遍,最玄乎的一次,那会儿家住平房,隔壁邻居在房头水沟旁发现了条银环蛇,捉住卖给餐馆,没几天,我们几个小朋友在他家玩儿,晚上出来时,一个女孩发现门口单车车撑边有个奇怪的影子,叫来大人,手电一照,是条小银环蛇。若不是当晚被我们发现,这位邻居第二天早晨上班骑车,必然被咬。大家都说小蛇是来寻仇的。

很长一段路319国道都沿着河谷前进,太阳猛烈,风景甚好,左边是切过茂林修竹的怡溪,一些地方露出白色的浅滩,右边是滴着泉水的青色岩壁,上面长满碰碰香、水竹叶和黄槿,当然还有吸饱了水分软塌塌的青苔。国道上偶尔驶来一辆红色三轮车,前轮特小的那种,像小小飞碟从远处滑行降落。下午3点,经过一个河滩,水边停着一辆小车和一台推土机,还有一男一女一老。前几天下大雨,怡溪涨水,他们正在等河水落下去,好挖沙作业。年轻的男人声称这年头沙子一方卖四五十块,也就够个生活,“没赚头”,所以,不管什么地方,“只要挖沙的,都是在挖金”。那他也挖金吗?当然,他非常得意地告诉我——一个不了解农村的天真的外地人,“现在河里没有金了,翻了四五次了。对,(把挖土机)开到河里挖,发了水就把它(河床)打平了嘛!”

他圆脸,白色条纹衫,挺着啤酒肚,裤管挽起来,一边跟我说话一边给挖土机的履带抹油,不知道是不是太阳晒的,他的皮肤和机油一个颜色。看到我对淘金好奇,又到处给我找“长金的石头”,意思是,只要河里有这种石头,河沙里就能淘到金子。找了会儿找到了,很普通的石头,一面有火烧过的黑迹,“你用刷子刷都刷不掉,那个黑色就是形成山河以来岩浆喷发(造成)的,火山喷发从地里带上来金子,山里头叫矿金,河里头叫沙金。我们是祖祖辈辈传下来淘金的”。矿金现在归国营企业,“前几年(私人)也能开,现在因为爆破材料管得严了,开不了了”。淘沙金的还是很多,“这个河道,我们是本地人,开一点河沙,国家要搞建设不咯,我们自己也可以赚一点钱不咯”。

我还没问附近村民的抗议,老人就接过话头,“我们老百姓就住在这里的,用河里的沙子赚点小钱,有什么关系?”年轻男人又跟我讲解怎么从沙里淘金,筛盘下面放金毡,用水泵从上面冲下来,沙子轻,漏下去,留下来的就是比较重的金子。他吹嘘说最多一天挖了300克,老人骂他“讲屁话”,他回过头用方言跟老人吵嘴。

往前走又看到好几处挖沙的,大约是上游水小,已迫不及待纷纷开工了,许多挖土机留下了许多坑,坑里头的静水蓝幽幽的。一座吊桥桥头停着个丢弃的青色婴儿推车,看着诡异。四个中年男人骑摩托车一字形飞驰而过,胸前写着凤凰骑士,其中一个人冲我比了个大拇指,我比了个大拇指回去。经过几户人家,马路边供着土地公公的神龛,老屋子门口摆着几把椅子,没人,墙壁上挂着把梳子和一个有花朵图案的老式梳妆镜。又经过一家,房前有块平地,有个破旧的篮球架,还有个乒乓球桌,石磨上头晒着青蒜。门口两副很接地气的对联,泡鱼炖肉迎新春,杀鸡修鸭过大年,横批鸡鸭鱼肉。旁边小门还有一副,有吃有穿要会想,能做能赚要健康,横批平安就好。“要会想”在湘普里的意思是想得开,好像现在不太用了,少年时代非常熟悉的三个字,是被“富强”抛下的人们的自救办法,也是1990年代我父母那一代下岗工人撑下去最重要的人生观。

接近下午4点,太阳越来越烈,幸好戴了魔术头巾,从头到脖子罩个严实。有一秒钟在想着什么时候太阳能不直射脸部呢,马上意识到,我要一路向西啊。4点整,经过荔枝溪村,319国道从这里撇下怡溪和杭瑞高速,开始翻山。在村里小卖部买了瓶椰汁,搬个小板凳就着饮料啃面包。对面是邮政便民服务点,除了邮政业务,还代收话费电费有线费等等,几乎是村里唯一的公共活动场所。离楠木铺还有13公里,差不多天黑前能勉强走到。我问老板娘还有没有中巴过去,她说得看运气,现在客人少了,车的班次也少多了。她建议我去前面的天涯饭店(嘿,又一家叫天涯的)投宿,说楠木铺之前没有其他住店的了。

从官庄出来这天早晨,黄师岳团长在公路上对学生们训话,说此去路途远,山势险,同胞穷,绿林朋友多。“绿林朋友!”他挥着手势,“我们昨晚上派人去接洽了,大概他们会让路给诸位通过的。不过,假如碰到意外,闻到枪声响,大家马上就地卧倒下来!不要乱跑,不要分散!……[林蒲:《湘西行9》,《大公报》香港版1940年5月8日。]”离开官庄后果然房屋稀少,三四里路内外没有人烟,前面的队伍转过山头就不见了,团部选择打尖的地方,正是荔枝溪。

地上有人烟,远远地驴背上来了个袈裟装束的和尚。

和尚睃睃锋利的眼神,过去了。

“这家伙袈裟下穿的怎样是一身二尺八(军服)呢?”人们指着远去的驴脚印咻咻说。

人们回过头来。二尺八上袈裟装束的驴背上的和尚也回过头来了。

“诸位长官早!……我们出家人云伴云游……今天来到湖南地界,要参诸位化缘化缘!”

我们几个人站起来,摇摇头表示不懂他的话。

“化缘也不懂?化缘——”他的手摸摸口袋,“参长官们捐一点钱!……长官,出门人路途远呢,捐一点钱,老僧点佛灯,佛前替长官们说好话!……长官,路途远呢!一路福星高照!官星高照!”

我们依旧是默默地不说一句话。

“长官!钱呀!……捐一点钱懂不懂?”他等得不烦耐了,眼睛带几分威吓地不瞧人望远处,本能地抓抓油渍的长袖子。

“钱?我们没有!”绰号绍兴师爷的,斜斜眼,作不起的样子,狡猾地溜溜眼珠子。

“哈!哈!”和尚沉吟一会儿苦笑着,“我们化缘化有,不化没有。”他的嘴唇使劲咬一咬,转过身去,“……魔道世界!……没有?……路还远着呢,走罢!……阿弥陀佛!”[林蒲:《湘西行9、10》,《大公报》香港版1940年5月8日、5月9日。]

啃完面包,我抬脚随国道一起进了山。八十年后这里还是不见人烟,偶尔经过一个老屋,也是房门紧闭。些微有些瘆人。此地海拔240米,还在往上。下午4点19分,手机信号彻底消失了。左边山坡冒出的汩汩泉水,在柏油路面上漫开。半山腰上有一些坟头,上面插着竹子——这样的景致八十年前就有,并被旅行团的学生们记录下来。山间树林杂有黄花,不绝的流水声伴着不绝的鸟鸣也和八十年前一样,只可惜,当时他们都担心着绿林朋友,忐忑着两旁的千仞峭壁,没有心情欣赏风景。看着山路越来越高,越来越险,一个学生叹着气说:“越来越不像话了。”[杨式德日记。]

一路我看见好几块“严禁倾倒垃圾,违者罚款500元起”的木牌,不过右侧清澈小溪里仍是塑料凶猛,尤其是化肥袋子、饮料瓶和包装纸。在某处,溪水冲刷过的青石板跌落到半米深的水潭里,水潭青绿诱人,底有白沙,让人幻想夏日戏水纳凉的场景,结果也在洄水区翻滚着十几个八宝粥易拉罐,而不远处水泥砌的垃圾箱却是空的。

今天是接连下雨之后第一个大晴天,这种时候容易山体滑坡,前面一个路段,已有碎石落在路基上。我看了看头上的岩壁,不由加快了脚步。4点38分,手机信号突然回来了,不到20分钟的与世隔绝。

接近山口的位置是一个叫马鞍铺的村子,墙上有售卖枪支炸药的联系电话,还有村里的宣传标语:青春风华正茂,参军无限光荣。我在这里看到了老板娘说的天涯饭店,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继续往前走,4点50分,太阳还是挺大的。古人讲未晚先投宿,是为了安全,而且从前驿站与驿站间往往恰好一天脚程,一旦“破”站就不容易找到住宿的地方,现在不用太考虑这些了,虽然在这客栈留宿一晚,独享星空与鸟鸣大概很有乐趣。

公路经过的海拔最高处有340米,然后就是漫长的下坡,夕阳打在脸上,火辣辣的,好在有村民用管子从山上引下来的泉水,用魔术头巾浸湿了贴在脸上降温。前面有片房前空地,一个小哥穿着人字拖在晒太阳,他招呼我歇息一下,我说天黑前得赶到楠木铺,他说不要去那里,前几天刚去了,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吃碗粉,又说从这里往下走十几分钟就有一个老三饭店,能吃饭能住宿,还有热水澡洗。也好。就歇歇脚吧。他搬来一把椅子,我们坐着晒太阳聊天。

“我自己也背包。”他说,“前两天刚跑溆浦啊吉首啊怀化啊回来,找食材。”

“你自己开饭店做大厨?”

“那个,石头的石!”

“嗨,我以为你找山珍呢。”

“这边吃的东西也多,这边的野生樱桃快成熟了,你要是不着急应该在这里等几天。我前几天上山看到那个樱桃已经开始红了。”

他是马鞍铺本地人,在湛江做石材生意,本来该回广东了,在家多待几天等野樱桃熟。这是个讲话慢悠悠的小伙子,谈吐比他27岁的年纪成熟不少,他说经常去县城,去山里找石头,“和你一样,背着个包,看着别人家想去坐一下,但又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所以我看到你走路也有这种心情,赶快找个椅子叫你坐一下”。

没多久,国道上来了辆大货,山东车牌,司机停了车,犹豫了一下,过来问小哥,“我问一下,常德能过去吗?”“没问题。”“我看着没有车呢,有点怕,呵呵。”“不怕。没事的。”司机高高兴兴开着超载的车走了。小哥说,十年前修了高速公路后,这一段国道就慢慢冷清下来,汽修的换胎的洗车的住宿的吃饭的都没了。难怪一路走来如此寂静。小哥之前在马鞍铺搞汽修,“现在(这些)绝迹了,没得搞了。之前你还能在路边做点小生意。现在年轻人出去打工了,老人家舍不得花钱,开个超市都没有人来”。高速公路在马鞍铺村这种地方没有出口,下一个出口在马底驿镇,上一个出口在官庄镇,绝大多数车子都是一甩而过,天涯饭店和老三饭店之所以还能活下来,只是恰好因为高速在附近有个停靠点,“以前有经常跑(国道)的司机在那里吃过饭,觉得好吃,快到停靠点时就打电话让这边做好,这里送上去,他就拿到车上吃。高速路(服务站)的菜,又贵又难吃”。

他其实也有三四年没回村里了,这次回来,发现山里的兔子和野鸡少了不少,野鸡之前能看到一群群的,现在偶尔才能听到一两只在叫。“因为这边挨着辰州矿业,那边的工人没事时就过来打兔子,野鸡,用笼子装着母的,来引诱公的。画眉鸟也少了,回来就听到过两次。”

他的父母都在广东,湛江的厂子是他和几个人合伙开的,为了找石材,他每年也有不少时间在路上,我调侃说他是“石头猎手”,他说,一边玩一边赚点钱吧。“好多人不会理解你在乡村里走的那种感觉呢,都只会问,你一个月赚多少钱呀?我说,你赚多少钱?王健林赚多少钱?还是要多出去游一游啊。”

虽然才27岁,他已经想着45岁以后的事情了。“要是45岁以后还没赚到钱,也没有太大的追求了……就回来搞一个客栈,”他指着马路对面那套木墙老屋,说也就卖一万多,“三四万(买)两套拼成一套,够住了吧。搞一块院子,前面种点菜,再在附近的河里面捡点石板回来,切割一下,弄个葡萄架,弄个秋千,不就得了嘛。不用人多。在网上挂出来,你愿意过来玩就过来玩,我也热情接待,要是没人来我就自己住咯……回家里最起码空气比较新鲜,不像在城市里天天想着,油价又涨了啊。”

“那要是45岁前赚到了大钱就不回来了?”我说。

“我更加要回来!我就买一座山下来做客栈,一片山种板栗,一片山种茶,还有樱桃啊,猕猴桃啊,好多野生水果,普通话不知道怎么说。人家来了我们这个村,冬天泡温泉,夏天泡冰泉,春天泡冰泉也可以,刺激的,你像有些树叶也可以吃啊,茶叶不用种太多,做精品……你现在没有一定的实力,不管是村里的县里的还是市里的领导,人家不会理你。其实是很有前景的规划。吃的山珍,住的农家乐,回去还能带一点土特产,多好啊。”

不知不觉就聊了四五十分钟,太阳落到了山的后面,起风了,一下子凉了下来,进而有点冷了。起身告别了有梦想的小哥,继续下坡。一个像从山野怪谈里走出来的男人歪着头一直看着我。走了十几分钟,果真到了老三饭店,结果被告知,生意不好,他们已经不做住宿了——怪谁呢,我忘记小哥已经三四年没回过老家这回事了!

下午6点15分,天色暗了,离目的地还有八公里之多,吃了个“未晚不投宿”的亏,硬着头皮往前走,看能不能搭到车吧。这段国道上车非常少,好容易来辆越野,拼命招手,人家根本不减速。天越来越暗。我又一次从下面穿过了杭瑞高速。高速路上车来车往,可那是另一个世界。又走了不知多久,到了下一个村子,看到一辆私家车,闯进人家,屋子里黑乎乎的,一个男人在切腊肉。这是你家车吗?他点点头。能不能送我到楠木铺,我可以付钱。他顿了一下,继续切肉。切了两片,问我出多少钱。我说,我不了解行情,你出个价吧。他继续切肉,这回切了好几片。我说行不行啊,不行我就不耽误时间了。他好像没听到,又切了几片。终于起身,抹了抹油腻的手,问我出多少。我坚持让他喊价。他又顿了一下,说:一百。我转身就走,不再搭理他的“80嘛”。到前头又找了一个村民,40元成交。我坐在车里,心里对自己说,下次要凶一点,江湖气一点,用湘普跟他们嚷嚷!

几分钟就到了楠木铺,全乡唯一的住处是紧挨车站的招待所,50元一间,我对这个价格其实没有任何意见,但决定假装凶一点,试图挑剔热水的毛病,以此还价,结果被老板娘两句话就打发了——谁让她家是镇上唯一的住处呢。灰溜溜地取了钥匙,是那种插凹槽的金属卡,问Wi-Fi,“你去楼道里就看到了!”楼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借手机灯光看到墙上一堆乱七八糟的用户名和密码,估计是偷附近人家的。屋里的桌子衣架地板上全是灰,床铺看上去还干净,但被子一角露出了脏兮兮的棉芯,放好背包下来吃饭——本乡唯一可以住宿的地方也是唯一可以吃饭的地方,很难吃,吃的时候一堆人在盯着你看,上街走一圈也是如此,有点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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