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楠木铺—沅陵:土匪今晚就到

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  作者:杨潇

总工程师的头发白了—穿越湘黔公路的红军—吃到了野樱桃—一条河流的命值多少钱—听到枪声大家千万别起床—白糖的没有只有红糖的—我们湖南人很义气的—鱼都被呛死了—那个热不可耐的夏天—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老来文章难值钱—先生们前世修得好—小学生仍在念四书

在楠木铺脏兮兮的招待所里,我醒得很早,仍然是喘不上气的感觉,这次是因为沉重的被子,做了一晚上鬼压身的梦。到楼下吃了个猪脚米粉,也不抱任何希望,果然,汤是酱油调的。我们的媒体上流传着太多乡野美味的故事,可那是需要特地“寻访”的,多数时候,你离开城市撞上的只是因陋就简。7点就迫不及待地出发,道路和田野都笼罩在白色的大雾里,被霾拖累那么久,这种纯天然无添加的雾的气味都快忘了。整个楠木铺好像洗刷了一遍,逼仄脏乱都没了,往前走一点,竟有点天上街市的感觉,穿着黄色工作服的环卫工人在雾中时隐时现。

乡口有条小溪,看河长责任制公示牌知道它叫楠溪,估计是怡溪的支流,清浅得很,桥下河床里全是差不多大的黄色石子儿,非常好看,不知道和旅行团当年发现的黄铁矿有没有关系[余道南日记.]。再一次从杭瑞高速底下穿过,过了桥洞就是一个很陡的上坡,爬完坡两个急转弯,形成一个拉长的字母Z,杨式德就是在这里画下了公路的side view(侧视图)。

从官庄到沅陵山势险峻,“忽而上山,忽而下山,至尽头处,又绝处逢生……”当时的一位乘客形容这一路段,“转弯次数之多,尤为余生平所仅见,头昏脑涨,且山中瘴气甚恶,令人作呕,余幸带来八卦丹,万金油,以此治之,继又用毛巾将头包紧……”他还建议说,如果要走这段路,最好准备一点柔软之物垫在座椅上,不然,“震动颇剧,如无此物,必使臀部痛苦不堪也”[陈志雄:《湘黔滇旅行记》,《旅行杂志》1938年11月刊。]。

湘黔公路常(德)沅(陵)段的修筑者是湖南公路局总工程师周凤九,一个“工业救国”的笃信者。当他为修建这段公路前往湘西时,住在沅陵城内的许多外国人说:由常德到沅陵修筑汽车路么?五十年后大概可以通车。周凤九亲自选线,顺山势布线,绕行升坡,五个月就完成了土路[大公报:《湘黔公路通车:沿线视察记》1936年6月10日。],1935年9月常沅段竣工通车,1936年6月1日,湘黔公路全线通车——连通西南的生命线终于在战争前一年贯通。周凤九出席了6月1日在沅陵举行的通车典礼,《大公报》记者注意到他“辛劳过度头发发白”,次年京滇公路周览团过境,“认湖南公路成绩特佳,誉为全国公路之模范”[《交通人物:周凤九》,《世界交通月刊》,1947年第2期。]。抗战爆发后,周凤九先赴任湖北公路局,又赴四川主持修筑川滇西路(乐昌—西昌—祥云),他的家人则由长沙避难重庆,1942年,他的小儿子周光召考入重庆南开中学,后来又考入清华大学——其时抗战已经结束,受到美国在日本投下的两颗原子弹震撼,周光召决定学习物理[凤凰周刊:《“十万分之一”的科学元勋——周光召》,2002年第15期。],最终成为新中国的“两弹一星”元勋,并在1980年代成为中国科学院院长。

我沿公路继续往上,路边溪水潺潺,空气中有股清香,应该是来自开花的针叶林。一只黑狗(又是圆脸)冲我叫个不停,它的旁边是满载黑色砂石喘着粗气爬坡的老式卡车。爬完又一个大坡后,我来到了一个制高点,这里林木茂密,鸟鸣啾啾,名曰芙蓉关,八十年前旅行团经过这里时,杨式德与北大好友王鸿图同行,还感叹了一番这关口的险要。如今公路左侧有一块“芙蓉关红军长征纪念碑”——1935年10月,中央红军在长征后抵达陕北,而贺龙等率领的红二、六军团仍留在湘西北的桑植、大庸等地,因为长期反“围剿”的消耗,湘鄂川黔边根据地经济给养和粮食供应都非常困难[《红军长征在怀化》,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1月。]。是年11月19日,红二、六军团开始向南突围,目标是人口和物产都更加丰富的湘中地区,以期补充实力后西征[张必禄:《红二、六军团长征过沅陵》,中共沅陵县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办公室编,《辰州烽火》,第135页。],为此他们需要强渡澧沅二水,并在沅陵县境内穿越两个月前刚通车的湘黔公路常沅段,而穿越公路危机重重——国民政府急修这条公路,目的之一就是便于调动军队在湘西山区“剿匪”。

沿着湘黔公路追击红军的是二十八军军长刘健绪,红军开始向南突围后三天的11月22日,二十八军已经抵达常德,当天宿营太子庙,距离沅陵东大门官庄只有不到150公里。二十八军一位连长在多年后回忆,红军因为南下神速才得以跳脱他们的“围剿”,“设若稍事犹豫,迟误三天,二十八军……可以封锁湘黔公路全线”,到时哪怕红军勉强突围,也会付出非常惨重的代价[石玉湘:《为红军北上抗日“送行”》,《辰州烽火》,第203页。]。利用这三天的时间差,红二、六军团渡过沅水,兵分三路,右路贺龙率领,中路任弼时率领,左路萧克、王震率领,短暂控制了湘黔公路约150里的公路地段,烧毁桥梁,砍倒电杆(切断当地政府与外界联系),一路打土豪,开粮仓,宣传革命[张必禄:《红二、六军团长征过沅陵》,《辰州烽火》,第135页。]。占领楠木铺的是任弼时的中路军,他们攻克芙蓉关后,在这里短暂休整,继续南下抵达湘中安化、溆浦等地——1986年10月,在长征胜利五十周年的一系列纪念活动中,当地政府修建了这座水泥纪念碑。

也许还有一个细节值得一说。在南下突围中,萧克、王震率领的左路军占领的正是沅陵东大门、湘黔公路要塞官庄,红军活捉了“铲共义勇队”副总队长黄穆柏、界亭乡乡长罗植棠、界亭保保长杜国兴,里仁乡乡长吴锡山、里仁保保长熊性初、税务所长赵国伍,半夜后由红军一位政治部主任审问后,将罗植棠、吴锡山、熊性初、赵国伍四人处决,界亭保保长杜国兴则因为有一位乞讨者替他求情逃过一劫——这位乞讨者曾在界亭驿偷别人的粽子,被抓到后,黄穆柏手下的人要把他沉水,杜国兴上前劝解,替他赔钱了事。[《红军在官庄》,《辰州烽火》,第189页。]

在当年,红军离开后,地方政府的归来往往意味着报复,以及对红军标语的铲除——湘黔滇旅行团一路会不断看到双方为空间的争夺留下的痕迹。不过,从1936年到1938年,中国的政治形势已经大为不同,阶级矛盾隐退到了民族存亡问题之后,易社强认为,没有证据表明,旅行团中有许多人意识到在他们徒步穿过内陆之时,中国正开始发生剧变。但清华经济系大二学生高廷章或许是个例外,“他从沉默的贫民当中发现一种预警:除非蒋介石政府为他们办实事,否则共产党会取得胜利”。[(美)易社强:《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第62页。]

过了纪念碑是条很长的下坡,公路左边山体上“种”着防滑坡的水泥网格,网格里长了些黄腌菜,一排一排竖立着,像草原上警觉瞭望的獴。这段国道仍然非常冷清,一位姑娘把车停在路边,跳到右侧护栏上摘刺槐花。大清早赶路的感觉很不错,太阳从背后晒过来,有丝丝暖意,但一点儿不热;不知道是不是头晚露水的压制,路上的灰尘少了很多,人的精神也好,对“尚能走否”的回答是“特别能走”。下完坡又来到一片冲地,国道边有一株网兜罩住的两米来高的树,上面结满了红色黄色半透明的小果子,一开始还想着是不是枸杞,问了旁边农妇才知道,那就是野生樱桃,还有十来天成熟,罩起来防止小青鸟来啄。

农妇在国道旁家门口的柚子树下洗白菜,用的是山里引下来的泉水,白菜旁边还有一个塑料盆,里头装着还没洗的丹参,也是山里挖的。她让我摘几颗野樱桃尝尝,个头儿比超市常见的樱桃小不少,还没全熟,酸酸甜甜。她指指屋后的山:到处都是,还有泡把天(十来天)就可以吃了。又给我指山腰上别人种的野生板栗林(不是杂交板栗,她强调),在一大片杉树林之上有一小朵青色的云,那就是了。她今年64岁,务农,以前水稻种两季,现在只种一季,“忙不过来,姑娘小伙子都出去了,留下我们这些老人家”,我问一季稻是不是好吃些,她说要看种子。至于什么种子好吃,“还不是信天碰!”她笑。

国道上车多了一点,本地车辆为主,路旁的行道树是三个时期政府意志叠加的结果:最早种乌桕,附近还残留了一棵,后来改种刺槐,沿途所见最多,正开着白色小花,现在又要种桂花树了。走不多久,又开始爬坡。山腰林间,我出发以来第一次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一条碧玉色的溪河流淌在谷底,查地图才知也叫怡溪,是它的西源,之前在官庄遇见的、被挖沙车弄得发黄的是它的东源。河水随着山势甩出潇洒的大转弯,农民就在其间高高低低的田地上劳作,几乎一步一景,这是高速公路上的人们所看不见的,因为他们又开始钻隧道了。

虽然战火弄丢了湘黔滇旅行团20万字的“官方”旅行日记,但后来执笔人之一的丁则良还是凭回忆写了一篇文章,而当他回想往事时,最难忘记的除了匪患,就是湘西的风景。“……我们每天早晨出发,都好像开始进入一个新的境界,到了晚上,大家谈起,总觉得今天所见,大概是不能再好了。殊不知第二天所看到的一切,竟又有不同的情调。湘西的山是有名的,愈到沅江上游,愈为险峻……天气在随时变化,雾里看山和夕阳里看山就有不同的感觉。而雨中、冷风中、月光中看那未经雕琢的大自然,更有无穷的滋味。更妙在我们自己也在行进中,有时第一大队已攀登上一个峭拔的悬崖,回头下望只见第二大队的人们小得像蚂蚁一样,正从隔江的山头上向下行进。前山一呼,后山响应,夹杂着风声、水声、车声,真交织成一幅绝美的图画。”[丁则良:《湘黔滇徒步旅行的回忆》,《丁则良文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9年11月,第406页。]

可惜很快我又看到了忙碌的挖沙车,和铲斗下浑浊的河水。沿河而上,几乎一两公里就有一处挖沙点,隆隆作业声在这绿野中不断响起。这个国家巨大的建材需求和它对“富强”的追逐驱动着这一切,与之相比,一条河流的生命有多重要呢?也许唯一能与之对抗的就是河流强大的自净功能了,只要离开挖沙点一公里左右甚至更短,河水就恢复了清澈,甚至澄碧。

湘黔滇旅行团从芙蓉关下山时已天色渐晚,这一天他们足足走了40公里,原本计划一直走到前方大站马底驿的,由于中央军校一千多人已经住在那里,只能宿在驿前几里的五里山和黄虎坪[余道南日记。]。钱能欣所在的小队住五里山,傍晚,学生们在溪中涉水,一钩新月从林间升起。天黑后,他们把铺盖扛到一间小屋子里,老妪引他们到内房,里头家具一应俱全,可都积着尘土,显然是长久不住人了,房门口贴着一张黄纸符。钱能欣疑心这间房出过怪事,问老妪,忸怩不答,只说:“我的儿子两年前出门做生意,可是有了钱不想回家,抛了娘和媳妇儿;媳妇儿也是怨家……去年回娘家去,也渺无音信,留着我一个人独守空屋。”学生们后来从邻居打听到,老妪的儿媳去年就死了,不知受了什么冤屈,吊死在卧房里,所以时常闹鬼。[钱能欣:《西南三千五百里》。]

林振述所在小队分到的房间也很古怪地没有人住,他们把干稻草铺到地上,小队长刚躺下身来,就给中队长叫去开紧急会议了。在空屋里能看见外面的山尖,山风吹着竹林沙沙作响。小队长回来时脸色阴沉,说旅行团从常德走沅水而上的行李船被抢了,三百多个绿林朋友正追随旅行团而来。“计算路程,就在今晚——”队长吞了一半话:“请地方武力请不到,放盘查岗哨,我们自己不带家伙,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团部决定,今晚大家点着灯睡,有什么动静,由团长大队长出头接洽。闻到枪声,大家千万别起床!”

大家眼对眼望了一会儿,就各自忙开了,往鞋子里藏五元中央票,撕开大衣缝藏钢笔,藏近视眼镜,有人从左手无名指脱下金戒指,头疼了:“订婚戒指呀,藏哪里?”还有替从广东走海路同学带的银表链,也不知道藏在哪里,“我说是不带罢,偏怕广州香港多扒手!”一片忙乱中,外号绍兴师爷的同学冷冷说了句,“我说,哥儿们,别瞎忙费脑根。等枪口对你心眼比着看,怕你不从鞋底壁缝一五一十照样拿出来”。话没错,大家慢慢静下来了。静待命运吧。满天繁星的光亮照进了这空屋。[林蒲:《湘西行10、11》,《大公报》香港版1940年5月9日、5月10日。]

同样住五里山的杨式德原本这一天心里就不安,听到消息更加心惊,大家纷纷讨论是该原地不动,还是应该立刻前往马底驿寻求中央军校步行团的保护[杨式德日记。]。戚长诚和另一部分临大学生宿在黄虎坪,在担心中又听到住五里山的同学跑来报信,说是附近居民未睡,全都跑到山上或山下,“看他们可疑的行动,或者马上就要动手”。众人愈发惊恐了。戚长诚想起来,初到时曾经问过黄虎坪的这三五家住户,他们也不经商,也不务农,虽然生活很苦,但还有衣有食有住,“这时想起来,他们也定是匪帮无疑了”[长诚:《抗战中的西南(七)》,《大公报》汉口版1938年4月6日。]。

因为徒步之余还要采集歌谣,一天下来刘兆吉的衣衫被汗水湿透,夜风一吹,浑身发冷。他见一间小屋里堆着喂牲口的干草,便一头扎进去。干草堆里暖和一些,刘兆吉很快就睡着了,不过只睡了一会儿就被冻醒,醒来时发现小屋里还坐着一个人,纹丝不动,他大气不敢出,死死盯着这个黑影。不一会儿,这个黑影掏出火抽起烟来,火光一亮,刘兆吉发现,原来是闻一多先生。闻一多本来先进小屋,还没睡着刘兆吉就钻了进来,闻一多看不清是谁,也没敢吱声,但一直睡不着觉,索性坐起来抽烟,两人这才相认,彼此都虚惊一场,遂以“坐以待弹”自嘲危险处境,聊起天来。[刘重来、邹鸣鸣:《三千五百里采风记——记著名心理学家刘兆吉》,张寄谦编,《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创举——西南联合大学湘黔滇旅行团记实》,第198页。]

半夜1点钟左右,狗叫声自远而近,加上潺潺水声与山谷的回音,更使人不寒而栗。大家纷纷小声议论,说是匪徒一定来夜袭了。有的主张赶紧逃到山上隐蔽起来,有的认为往外跑反而危险,不如听天由命[长诚:《抗战中的西南(七)》,《大公报》汉口版1938年4月6日。]。林振述也听到了狗叫声,成群的狗叫声,“来了,会怎样呢?除了搜刮钱财,还害人割命吗!除掠夺,还会带去做肉票?……”

“喂!喂!”绍兴师爷闪进门来,“来了!芙蓉关上火把接火把!里多长!……来了!来了……”他颤着牙齿,急急躺下,钻进被子蒙住头。[林蒲:《湘西行11》,《大公报》香港版1940年5月10日。]

一位德国传教士曾经回忆他在湘西被土匪绑票的时刻,当时他身处一个三十人左右的旅行团队中,正翻越一座荒凉的高山:“……我看见许多人在厚厚的草丛中不停地弯腰、鞠躬。在我有时间弄懂这一动作的含义前,他们带着一声野蛮的尖叫声朝我冲了过来,他们的矛与剑正对着我。一场打劫立即开始了。有人扯下了我的领带,夺下了我的领口饰钮,很显然他认为那钮扣是黄金做成的。另有二三个土匪不停地搜查我的上衣口袋,看看是否有值钱的东西或武器。他们不理解我们传教士们在旅途中是不带任何武器的。我的行李和我的外套一样,都不见了。那匪首的太太立即戴上了我的帽子。其他的旅客们也失去了他们所有的随身物品。土匪们只给我那年轻随从一些必需的衣服。虽然我向匪首出示了我的名片,说明我们只是传教士,只是尽力为人民和国家做些事情。我听到尖刻的回答是‘我们也做善事’。”[《洋票与绑匪:外国人眼中的民国社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12月,第402页。]

在恐怖的气氛里,整个旅行团捱到了天明,不知何故,土匪最后没有来,林振述感到“冥冥中仿佛有巨人伸出援救的手,在那无际的海,四合的深山中,我们渡过去了”。睁开红肿的眼圈,又是漫天浓雾,吃过早饭,大家哑然无声地继续出发,鸟儿在雾里唱着歌,山上偶尔传来伐木声。[林蒲:《湘西行11》,《大公报》香港版1940年5月10日。]

戚长诚一夜未眠,两脚的水泡又破了,走不了路,在公路旁一家小杂货铺,他问老板有没有轿夫。老板一面回答有,一面拿出一盒油炸麻花来,反问他要几个。戚长诚说,是两个人抬着的轿子,不是这个。杂货铺老板回答,白糖的没有,只有红糖的。原来这位湖南农民听不懂国语。戚长诚又好气又好笑,好在最后旅行团借给他一辆自行车,以车代步,得以跟大部队同行。[长诚:《抗战中的西南(七)》,《大公报》汉口版1938年4月6日。]

自行车应该是学校配给团长黄师岳的代步工具,但他很少使用,总是让给脚上起泡或者身体不适的同学。绝大多数时候这位笑眯眯的长辈都与学生们一起走路,边走边聊,没多久,团长就和每一位学生都相熟了。许多人惊讶于他的记忆力,只要聊过一次天的人,事隔多日,他一见必能叫出名字,并且还记得你的年龄、籍贯、系别、年级以及家乡情况,这让学生们感到他非常平易可亲。南开电机系大一学生高小文忍不住问他:“团长!您的记性怎么这么好?”他笑答:“这是带兵多年,磨练出来的……要带好一支队伍,首先要了解每一个士兵,能和他们同甘共苦……弟兄们才肯和你生死与共。我在当排、连长的时候就悟出了这个道理,后来直到作到师长也没敢忘记。”[高小文:《行年二十步行三千》,张寄谦编《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创举——西南联合大学湘黔滇旅行团记实》,第233页。]

到达五里山之前我路过了牧马溪村,村子位于陡坡之上,许多屋子就建在离地几米高的山崖凹进去的平面上,由几条斜斜石阶下到国道——同时也是村中的主路。老人拄着拐杖从二楼缓缓走过,小车拉着猪去卖,猪儿安静地站在货车后面,全然不知自己的命运。几个妇人坐在小板凳上吃饭聊天,其中一个热情地招呼我,问我吃饭没有,要不要她把剩饭炒一炒吃一点,又让我坐下来休息。坐下来聊天才知道她是村妇女主任,她告诉我牧马溪这好听名字的来历,一种说法是,从前人们从上游放排下来,在这里码放木材,所以叫木码溪;后来因为马底驿是大驿,水草肥美,又改名牧马溪。

我问她村里还有没有老人记得1949年以前的事,她说她公公对村子里被抢还有印象,但被谁抢也说不上来,“可能是土匪吧,我们湘西就是土匪”,她带着点自嘲说。

看得出这位妇女主任急于扭转这种印象,“湖南打工的人到广东一般都不要我们湘西的,说我们是土匪,但是我们湖南人很义气的!”她说起十年前的南方冰灾,高速公路和国道都堵得动弹不得,那会儿还有人去抢车,到了今年,“1月13—15号,冰冻,从吉首到长沙(的高速)在我们这里冻了三天三夜”,她组织村民给司机和乘客献爱心,免费送热豆浆和煮鸡蛋,鸡蛋一人一个,送出去了300多个,还被好几家媒体报道了,她掏出手机找当时存下来的新闻视频,“我们马底驿这个地方比全国都做得好!”

她对本乡本土颇感自豪,说从芙蓉关红军纪念碑(她们叫贺龙纪念碑)一直到马底驿,一路风景都很美,是“十里画廊”——如果排除掉那些挖沙点,此言不虚,离开牧马溪村没多久,我就又经过了一个风景绝美的河流大转弯,碧水,白滩,青石,在黄的绿的油菜花田里劳作的紫衣农妇,突然飞起来的黑背的鹬。一个农夫背着背篓,卷起裤管,蹚水过河,他走得很慢,很小心,因为背篓里有个孩子。

在五里山村,我碰到了又一个抱怨挖沙的男人,“鱼都被呛死了!”他说。如今的五里山离杭瑞高速的入口不到一公里,不再有荒野气息,国道上的车子明显多了起来,我穿过村子,找到怡溪畔一片安静的石头滩,脱了袜子,让太阳晒晒仍然红肿疼痛的脚趾。这里的水已经非常接近我心目中“清畅”的标准,下游一点,有的河段流速减缓,甚至泛出高原湖泊才有的那种碧绿和乳白交织的色彩。我从手机里找出旅行团当年的日记,开始读他们在五里山虚惊一场的故事,想象那一夜的风声、狗吠和游动着的火把,没有变化的大概只有这条溪流和对面几个山尖了吧——也不好讲,高速公路就从这山里头钻进钻出。

一位老大爷和一条黑狗到了对岸。老人卷起裤脚,小心翼翼地涉水过河,最深处不过刚刚到他的膝盖,但狗儿在溪流中间就很是踟蹰了一会儿,最后下定决心纵身一跃,立刻被激流冲下去好几米远,它拼命刨水,游到了爪子可以触底的地方,也过了河,甩甩身上的水,跟老人走了,留我继续坐在大石头上晒太阳,我惬意地几乎舍不得离开。

前面不远就是马底驿了,抵达辰州(沅陵)前最后一个大站。嘉靖三年(公元1524),明代三大才子之一的杨慎因言获罪,两次廷杖后谪戍云南永昌卫(今保山),这一年杨37岁,乘船由通县出京,沿大运河南下,一路被仇家陷害,直到山东临清才得以摆脱。随后他继续南下,沿长江西上至江陵(今荆州),转洞庭入沅湘,经过马底驿时,曾作诗,“戴月冲寒行路难,霜花凋尽绿云鬟。五更鼓角催行急,一枕乡思梦未残”,凌晨4点多就要在这边地出发赶路了,天气又冷,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很难不怀念那温柔的故乡吧。尤其是,从界亭驿到马底驿,一路“皆溪涧湊流,无舟楫,夏雨涨时,东西旅绝”,“地复多蛮……洞居血食……名为洞人,时出肆掠”[杨慎:《滇程记》,明万历三十三年。]。

前往云南山高路远,清代中叶以后,湘黔驿道各站都设有轿夫若干,以利迎送过往官吏,包括马底驿在内的几个湘西驿站设有马45匹,排夫75名,比长沙、衡州等中枢大驿还要多[尹红群:《湖南传统商路》,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12月。]。嘉庆二十四年,也就是公元1819年,一位35岁的年轻官员,也是沿着这条元代开通的官道前往云南主持乡试的。他6月29日从北京出发,7月30日抵达湖北荆州,那年夏天“热不可耐”,长江突发大水,官道尽没,不得已改为舟行,8月5日到了常德,次日前往桃源,当地邑令建议他日夜兼程赶路,因为缅甸向朝廷进贡的大象也正由这条道路自西向东行进,前方的驿站恐怕不够住的,于是他当日赶了60公里路,宿在郑家驿。8月9日,他照旧凌晨4点多就出发,天刚亮时经过荔枝溪和马鞍铺之间的马鞍塘(大约就是我手机信号全无的那个路段),在此地遇到了缅甸贡象的队伍——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直到三天后甚至都还没全部通过沅陵,这般盛景之下,或许不会有人想到,帝国其实已经走到了衰败的边缘。当晚,年轻的官员投宿马底驿,在日记里写道:“驿在马鞍山之麓,故以命名。是日山路陡甚。”二十年后的1839年,这位名叫林则徐的官员因为虎门销烟而为世人所知[林则徐:《己卯日记》,《林则徐全集·第9册·日记卷》,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年1月,第88页。]。次年,鸦片战争爆发。

如今马底驿正街充斥着国道上常见的丑陋建筑,而高速公路出口又带来大量车辆与灰尘,一辆加长的豫U大卡车经过时,感觉整条街道都被填满了,你生怕它转弯时失控像泥石流一样把小镇整个儿带走。不过,转到那些难看的建筑背后窄窄的老街上,一切就都安静了下来。这里至少还有两座木结构老宅,其中一家的房子有200多年了,前后三进,保留着完整的天井、马头墙,还有精美的雕花门窗,虽然门窗上蒙着油尘和蛛网。

“以前全部是老房子,都拆完了,这家明年也要拆了,要修新房子了。”一个村民告诉我。“都是私人的,也不可惜。政府部门不重视,靠老百姓自己保护不行,老百姓自己都要住新的,住舒服的。”他掏出手机给我看四五年前拍的照片,老屋,飞檐,吊脚阁,还有街中鹅卵石铺就的小路——那正是元朝初年所修通往云南的驿道的一部分,“以前全部是石头(路),两三年前直接在石板路上打的水泥路”。

七百多年前的古驿道如今还保留了很短一小段,在老街另一栋老屋门口,老屋大门紧闭,门口堆着几块木板,窗外有一伸向街心的木柜台,想来当年是沿街经商的铺面,上面却挂着红底白字的警示:施工现场,闲人免进。我试着叩门,门开了,面前是一位穿着黑色毛呢夹克、头发花白的老人,老人姓万,他愿意让我这好奇的不速之客进去瞧一瞧。

一进门就是神龛,上面摆着万氏祖先之位,最上面是“崇德笃信”四个大字,神龛下面一张旧桌子,电饭煲,油盐酱醋酒码得整整齐齐,桌中间倒扣三个小酒杯。“我祖祖辈辈都在上面,这是个意思,晓得不?”老人说。

看到我对神龛感兴趣,他又说:“我还有家谱嘞!”说罢就去取,搬来一个四脚木龛,上有“万氏族谱”四个字,木龛年头久了,仍能看出一点红漆色。打开木龛,取出放在最上面的几本小人书(《真假美猴王》《萍踪侠影》《血疑》等等),就是厚厚几大本绢纸的族谱,封面标明了重印时间:光绪甲辰年岁,也就是公元1904年。

老人叫万新文,祖上从常德迁到沅陵,又从沅陵迁来马底驿,最早来到马底驿的先人叫万暹——老人给我翻到世系那一本,光绪年间流传下来的纸张已发黄发霉,还有水浸过的痕迹——万暹出生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活了47岁;万暹的长子万胜桢,雍正五年(1727年)生,嘉庆七年(1802年)去世,跨越漫长的乾隆年间,活了75岁。翻过来一页,万暹次子叫万胜祥,也活了62岁,万胜祥的长子叫万华,乾隆二十九年生(1764年),林则徐到访马底驿时,万华56岁,说不定还见过那位匆匆赶路的年轻官员呢。

迁到马底驿第11代,万家出了一位读书人:万新文的曾祖父(他管他叫老公公)万文灼,家谱形容他“才思敏捷,下笔千言”,不过,不知是科举失败还是其他原因,总之他成了一位代笔,“帮别人考秀才,考起一个人,三十石谷,就吃这个”。万新文告诉我,他听说曾祖父以前就光看书,“啥也不做,啥也不管”,万新文的祖父只有六岁时,万文灼就离开了马底驿,族人说他去云南还是贵州安家了,族谱上也只有万文灼的生年,没有卒年,“我现在还搞不清,我还想找到他”。

万新文的父亲叫万泽臻,民国九年(1920年)出生,这一年出生的人还有张爱玲、汪曾祺、唐德刚,湘黔滇旅行团里也有一位万泽臻的同龄人——清华大学电机系大二学生洪朝生,他是吴大昌最好的朋友,后来成了中科院院士,研究低温物理。回忆起三千里步行,洪朝生说自己在长沙时,缺乏勇气投身抗战前方,有些懊恼地只好决定随校迁滇继续学习。对于西南联大研究,他觉得应该“把话说透些”,比如说联大的人才培养,“解放后我们重用了西南联大培养出的一批科技人才,但却没有采纳其培养人才的经验。在文史学术方面情况就更糟了”[洪朝生来信,张寄谦编:《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创举——西南联合大学湘黔滇旅行团记实》,第303页。]。

万泽臻读过几年私塾,晚年还写诗,但年轻时是个做木材生意的商人。从怡溪放排到沅水,下洞庭,上汉口,再沿长江而下到江苏,泰兴的老板说,你这个木头我全部都要,翻三倍的价钱,一下子就发了财。“人呀就是个运气,”万新文回忆父亲往事时说,“我们这儿有一句古话,人找钱是找不到的,人找钱是吃亏的,要钱找人,要它找起你(才行)。这就是个运气问题。”

钱拿到手时,万泽臻人还在江苏,拿了钱当天就要回湖南,一起做生意的人劝他不要急,玩两天再走,他不听,非走不可,“两麻布袋子的钱装起”。刚走半小时,三十几杆枪找过来了,点名要沅陵老板,就是万泽臻。沅陵老板坐船走了,追不上了,那些没走的人倒霉了,“吊起打,整死过去了”。那是1946年,万泽臻26岁,做生意发了财,从穷人变成了地主。回到马底驿,他怕地方上土匪抢,就留田留山,山上种杉木,“土匪能抢走一棵树,抢不走一座山呀。留了三十几座青山,今年斩这座,明年斩那座,三十几年后又长起来了”。这是万泽臻对未来生活的设想。三年后,解放了,万家成了“剥削阶级”,抄家,没收,这些事情万新文不愿意多说,“像我们这种,家庭出身不好,现在党的政策相当好,我又何必讲些什么呢?”

我试着检索万家人的名字,无论是地方志还是民国报章,都没有留下他们的只言片语,他们不是重要的人,也许经历过些惊心动魄的事儿,可是那个年代的人谁没经历过点什么呢,大江大海大概也就这样了吧。在一个媒体采风团留下的文字里,万新文是在别人口中出现的:“沅陵同行告诉我们,老人曾当过民办老师,写得一手好字,可惜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如今靠政府的五保户补助生活,但老人坚韧、乐观,最难得的是有颗感恩的心,看书是他最大的爱好,为邻里写春联、能帮到别人是他最乐意做的事。”

万新文1941年出生,今年77岁,已经是万家在马底驿的第14代了。三十多岁时他的妻子去世,1990年,女儿得白喉死了,1991年,在水电八局开车的儿子翻车死了,“一个90年,一个91年,只隔了七个月零三天”。大概因为太久了,他说起这些事情已经看不出任何情感波澜。我吸了口气,问他族谱以后如何打算,他说要传下去,“这个东西不是我这会儿才有的”,但现在“暂时我还是保存起,博物馆也不需要这个”,以后,“想找一个姓万的家族,有文化的,又负责的,(帮我)保管,这是几百年的家伙!”

他天天读书读杂志读报纸,做了好几本读书笔记,密密麻麻的,念给我听:“人也只有摆脱了外界的奴役,自己主宰自己,才能永葆心灵的愉悦……”念完这段又给我念下一句,“你看陆游的这句对联也写得相当好,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是他从《特别文摘》里抄的。他家里有许多报纸,都是附近学校里党员订阅的,没人看,都给他拿回来了,“我连报纸都是党报党刊。”他很得意。我问他,“学校里那些人都不学习啊?”“学个卵!”他偷偷笑。

乡政府请他写过地方志,他也给我翻出来了,旧信纸上的原稿也是密密麻麻:“马底驿……自古就是滇黔古驿道的一部分,延续至今,在当时,古驿道上来往的商贾络绎不绝,因此马底驿也成为远近闻名的经济中心……纵观老街,屋舍俨然,错落有致,整齐排列,解放前的繁华景象现差不多已消失殆尽,原来各家各户的商肆铺店尚有极少陈迹存在,街道用鹅卵石镶嵌而成,图案古朴,巴掌般大的鹅卵石呈人字形嵌列,三四米宽,约200米长……道旁,一色的前商后住两层旧房,多为木结构,两旁的屋子紧紧挨着,上家的西壁就是下家的东壁……楼宇间建有土质隔火墙,以防失火祸及邻家,墙体顶覆青瓦,青砖白壁,飞檐翘角,犹存古风。”印出来时,“解放前的繁华景象现差不多已消失殆尽,原来各家各户的商肆铺店尚有极少陈迹存在”这一句被删了。

老人自己做过一首诗,他念给我听,又逐字逐句解释:“‘生途坎壈人世里’,坎壈就是困顿,因为我出身剥削家庭哪,1950年开始,‘宿昔蹉跎岁月中’,宿昔就是很早以前,家庭出身不好,把时间浪费了。‘古稀老去无多日’,我现在七十七啦,‘惟望清静过几年’。‘当今党政恤孤寡’,把我们养起的!‘炼体伴书修心身’,锻炼一下身体,以书为伴。‘适当运动促健康,书笔并举益智神’,我有时写一下字,利于自己脑壳。‘世间万事都增价’,现在捡烂货的、做小工的、卖小菜的都是钱,都挣得到钱,是不咯?‘老来文章难值钱’,你现在年纪大了搞不到啦,不是不值钱,是难值钱,你真正那个还是值钱!‘大幸老遇新时代,没齿不忘党深恩’,我现在是享党的福,我的诗就叫老遇新时代,党恩福终身,哈哈。”老人读到“世间万事都增价,老来文章难值钱”时,我听到自己的嗓子一下子哑了。

在马底驿,旅行团团长黄师岳的脚板也起了水泡,他托人雇了一老一小两个轿夫,又叫上了林振述,跟着区里派来的领路人离开大路抄小径。把后的轿夫,面色黄肿,眼窝深凹;前头的轿夫则是个粗眉大眼、充满精力的小伙子。

“官长,这里直下白屋坪,整整少走一泡里路脚!”年青轿夫的提议被接受了。

“哪样是‘一泡里路脚’?”团长问。

“一泡里路嘛一泡里路,一泡里路嘛十里路!”他从肩膀两边一边伸出五个手指头,脚下跨过一堆牛屎,便紧接着,“天上鹳子飞。”

“地下牛屎堆!”黄肿的脸机械地被挤出答话。

“‘天上鹳子飞’是什么意思?”

“那是报路嘛。你不报,后头晓不得怎样走啥!‘左边一个缺’!”

“升官把印接!”

……

“卜!卜!卜!”清晰的青山冈方面枪口对我们发了三发的步枪。团长杌陧着,但故作镇定地落轿来:“林队员站住!”

我们站住了。山头松林里三只黑色的影子里更换着位置。领路的爬上一个小土丘,摘下头顶毡帽往空中高高地扔了三下,接三下。山上朝天开了一发枪。

“走!朋友们问路条,有我们没有事!”领路的说。

团长步行。轿夫加快步伐疾走着。走到快近白屋坪的平洋大路,大家才停下休息。

“他们蛮横得很!”领路的到现在才悄悄地说实话,“前几天出事就在那点。昨天区上接到公事说你们要经过,派关系人去接洽,他们答应了,说诸位是大学里的先生,他们倒很体贴讲情面!”

“吞到喉头的饭不能不下咽。那一路人,还不是迫出来的!”年青轿夫同情地说。

领路人显出不豫的颜色:“诸位官长一路顺风,不远送了!”从团长手里接过五元赏钱,他从来路回头走了,又连再地回转头,对年青轿夫扫射强霸的眼球。

等到下山和大部队会合后,两个轿夫才说起官府压迫的情形:什么都得纳捐,连他们这种卖肩力的小买卖也得捐。“水有源头树有根,先生们前生修得好——坐轿命!”年老轿夫说,“我们是生骨大头菜,没别的,就是种坏!”[林蒲:《湘西行12、13》,《大公报》香港版1940年5月11日、5月13日。]

午后整个旅行团都走小路,爬山头,白云在头顶飞舞,路过一个叫南岳庙的小村,小学里老先生还在教四书[杨式德日记。]。盘山而上到了马连洞,山深林密[钱能欣:《西南三千五百里》。],凉风从巨大的古榕根须间穿过来,学生们纷纷解开腰带,想要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年轻轿夫却神色不安地催促大家赶路,到高处再休息。团长审视一下这山沟,命令大家继续赶路。山路又陡又窄,有时要靠粗粗的树藤当渡绳,三百多人摩肩接踵,默默攀爬,腐叶的气味很重。到了最高处,年轻轿夫才指着沟底说,“瞧那片白白的”,在那荫凉的榕树下,有一堆绿林朋友留下的白骨。[林蒲:《湘西行14》,《大公报》香港版1940年5月14日。]

当晚旅行团宿在距沅陵县城20里的凉水井,居停主人姓周,宅院大得足够住下三百多师生,据说是周佛海故居。因为山路崎岖,运送行李的汽车晚上10点才到,周宅距公路还有两里路[余道南日记。],夜色茫茫,因为担心惊动当地土匪,团部禁用手电[吴征镒《“长征”日记——由长沙到昆明》,张寄谦编,《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创举——西南联合大学湘黔滇旅行团记实》,第343页。(以下简称吴征镒日记)],学生们从车上往住处搬运铺盖,在田野中摸黑前进,雨后路滑,田埂太窄,扑通扑通滑下去好几个人,包括杨式德,好在没有受伤。这是怎样的一天啊,“满身大汗……咬紧牙关,拼出残余的一点精力,终于走到了目的地,打开被包,倒头便睡”[余道南日记、杨式德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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