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玉屏—青溪—镇远:铁厂、城墙和可爱的人民

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  作者:杨潇

1898年平安夜奇景—不会吹洋烟人家笑话你—十五年前的物价—城墙在你脚下呢—钱可通神—工业史上的失败者—我们无法让诸位分红—两支下下签—酒是天使—讲人性是不是好—挽回颓势的几次努力

那晚的天空像水晶般清澈,潺潺的河水中闪烁着一轮明月的倒影,在北岸的是古老的、被破坏的城市,四处矗立着像鬼魅一般的墓碑,深灰色的城墙围成三角形,三角形的顶点是北边的城门,它位在山顶上,紧紧地关闭着,不让任何邪恶的魔鬼进来,城垛上映着皎洁的月光。在南岸枞木点缀的棕色草坡山林间,可以看到一座现代化的英国工厂高大的烟囱和熟悉的外形轮廓。

这是1898年的平安夜,一位英国旅行者在贵州青溪所见到的情景。他是一位驻印度的年轻军官,厌恶了“炎热气候下那种穷极无聊的感觉”,利用四个月的长假来中国冒险并学习中文。许多年后,那晚的一幕仍然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在这里,中国的正中央,离海岸五百哩,距伦敦一万五千哩的地方,全国境内只有五十几哩的铁路,以及……那条惟一和外界有来往的水路。在这种情况下,一些乐观的英、法代理商在这里设立了一家公司,装置好机器,开采这一带蕴藏丰富而且质地优良的沙金、铁矿、煤矿”[(英)文格德(A.W.S. Wingate):《一个骑士在中国》,香港:麦田出版,1996年。]。

青溪是我的下一站。从玉屏开往贵阳的5639次慢车经停那里,不过网上购票没有青溪站,我只能多买一站到镇远,票价5元。早晨8点09分,绿皮火车缓缓开出,没多久就开始钻隧道,舞阳河在右侧茂盛的植被里隐现——英国军官所说的,当年唯一连通外界的水路。1937年湘黔公路通车,从县城南部绕过,水路被公路抢了生意,青溪市面日渐萧条,当地头面人物为挽回颓势,先后倡议修建三条公路与湘黔公路相连,其中一条直通河边万寿宫下的渡口,靠船渡进入北岸的县城中心[赵德舜:《青溪见闻》,《镇远文史资料·第1辑》,1986年8月。]。这也是后来湘黔滇旅行团走的路线。

旅行团离开玉屏是1938年3月18日,学生们早晨6点起床时,天还黑着,吃完早饭去县署集合,行升旗礼,县长及各界人士参加。县长刘汉彝被问起鸦片种植一事,他告诉师生,黔东这一带从今年起就会绝对禁种了[索一:《吹洋烟》,《大公报》香港版,1941年6月25日。]。礼毕已过8点,旅行团出发前往青溪。

公路两旁的确看不到烟苗,山地上种着茶油树,田地以麦苗最多,也有油菜和蚕豆[杨式德日记。]。这一天阴有多云,气温适合徒步。学生们走得兴致起来,顺着马帮留下的痕迹抄起小路。离开公路大约四里路,翻过一道关口,半山半水之间,绿黝黝的一大片,全是烟苗,有的已经开了花,红的蓝的白的,有青年一边除草施肥,一边唱:“洋烟开花挨朵朵,不会吹烟正在学;哪天哪日学会了,自搬石头自打脚!”

学生上去问他:“那你为哪样要学呢?”

“不会吹洋烟,人家笑话你!”

“自搬石头自打脚呢?”

“唱歌是唱歌,学还是得学!”

“官厅不是禁种了吗?”

“禁倒是禁了!靠公路边留给你们外边人看的……冬月间传话叫禁种,我们撒下麦子。哦!这下又叫种了!拔去三五寸来高的麦苗,抢滚下种呵这些!不种不得了!不种受罚咧……我们贵州这地土呀,长得就是洋烟!麦子哪能这样肯长!”[索一:《吹洋烟》。]

绿皮火车几乎是空的,1号车厢加上我只有三个人。空气里有股尿骚味,还掺入了老式火车难以描述的异味,来自永远不可能打扫干净油津津的地板、座椅和小桌板。列车广播报站也没有青溪,向列车员询问,她肯定地说会停,但提醒我们得挪到中间车厢去,因为青溪站太小,1号车厢“下不到站台去”。

青溪站确实很小,只有一座尖顶的两层水泥小楼,在大樟树的荫翳下。“青溪站”三个仿宋字瘦瘦的,褪色的暗红增加了它的年代感。并没有下雨,但台阶上青苔和落枝让人有湿漉漉的感觉,勾起童年记忆里关于南方的某些恒久影像。背着包下台阶,走错了出口,在一片菜地里七绕八绕,也出了站。这个当年贵州最小的县早已降格为镇远的一个镇,一条马路横贯东西,倒是非常安静整洁。家家门口都有一小块空地,水龙头边码着扫把和撮箕,户户有花,还有人用大花盆种蔬菜。没有车来车往,也没有制造垃圾和噪音的集市与摊贩。一家小卖部在门口的推车上售卖早餐,水煮粉2元起,火腿饼1元,肉饼1元,物价好像还是十五年前,虽然没有买东西,摊主——一个好心的姑娘还是很爽快地让我借用了他们家的洗手间。

旅行团抵达青溪是当天下午3点,那时它就是一座狭长的城池,“瘦瘦城垣由平地隐现上山冈……像一个人永远在矜持着的样子。店铺的陈旧货物,用箩箩盛起玻璃箱子罩着的,一头搁屋里,一半伸出街面引顾客的眼睛。狭长的石子路,挤得更瘦更黑了。摊子上的豆腐干,皮面留着黑色的苍蝇屎,默默在长霉……”[索一:《吹洋烟》。]

我沿着主街往东走,在一家川菜馆门口看到两三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聊天,便凑近询问青溪的城门和城墙还在不在。她们七嘴八舌,说这里就是东门,“文革”时拆掉了,西门几十年前被大风吹倒了,北门就是火车站的位置,只有南门和南城墙还在,“他带你去看看嘛!”其中一个老太太指着一个穿黑夹克的男人说,后者正准备推摩托车出门,听到有人要看城墙,停下摩托,手一挥叫我跟他走。

川菜馆是黑夹克家开的,文化街1号,当年正城门的位置,他还听父亲讲城门上挂过人头,“文革”拆完城门,下面留了些“土墩墩”,他们家就在上面盖房子了。湘黔滇旅行团应该就是从这里进城的,“开春来,天常阴雨地常滑,赶路人脚顶要草鞋,草鞋店的生意旺,草鞋店老板娘的话头也旺,收完铺子,看看天还不挂黑,就摆下龙门阵,在背后数数熟识或不熟识的人的背脊骨”[索一:《吹洋烟》。],一个学生记述。

我跟着黑夹克穿过主街,走上一块狭长的菜地,两边种着莴笋、香葱和苋菜,中间一溜儿踩出来的土路,旁边下面是青溪中学崭新的操场,远处传来学生朗读课文的声音。城墙在哪儿呢?黑夹克说,你已经站在上面了呀。探出头往下看看,可不是吗,不规则的青石砌成两米多高的墙体,已经成了学校天然的围墙。

从东城墙走到南城墙上,城墙外就是舞阳河——好像是第一次亲眼见识了,地方志上常说的,城墙(兼有的)防洪作用。河宽不足百米,但看着很深,岸边停着两只瘦瘦的乌篷船,水边开着金银花。我觉得水很清,黑夹克摇头说不行,他1971年生人,看着不过三十多岁,“这个水,以前和玻璃一样,多深都能看见底,腿放下去,鱼就来吸你的腿”。

河流南岸是连绵山丘,东南方向的山顶有一座尖形建筑,是明末清初修建的文笔塔,八十年前,钱能欣也注意到了它,他的感觉是,这“代表文化的文笔,对于这个冷清的城郭,更觉惨然”[钱能欣:《西南三千五百里》。]。一百二十年前,那位年轻的英国军官,应该也是在这里看到了鬼魅一般的英国工厂的轮廓。那是一座占地60亩的现代化钢铁厂,三个高大的烟囱,32件大型机械,总重量超过1780吨,全套在英国采购,连同各种型号的耐火砖块,先运到上海,再沿南京、汉口、常德而上,节节转运,到了舞水,滩高水险,又需按件起驳[杨德燊:《青溪铁厂史略》,《贵州文史丛刊》,1988年第4期。],船小无法保证运力,还屡屡失事,一旦翻船又要组织打捞,如是花了两年时间才把全部设备运抵青溪[朱荫贵:《论贵州青溪铁厂的失败原因》,《贵州社会科学》,2015年第9期。]。

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近代钢铁工厂,比张之洞办的汉阳铁厂还要早三年[刘学洙:《黔疆初开》,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年4月,第108页。],也是洋务运动后期中国迈向现代化的一次悲壮尝试。青溪铁厂的筹建始于光绪十一年(1885),具有改革思想的贵州巡抚潘霨的一次上奏:“各省机器局及大小轮船,每岁所用煤铁以亿万计,现又创立海军,制造铁船、铁路,在在需用”,而煤铁,“此二项为黔产大宗,开采易见成效。如能合用,则可运销各省,源源接济,亦免重价购自外洋之失……”此后潘霨和他举贤不避亲的胞弟潘露奔走数年,在社会集资不顺、也没有中央政府财政支持的情况下,凭着四处筹来的一点股款和东挪西借的少量官款支持[朱荫贵:《论贵州青溪铁厂的失败原因》。],终于在1890年7月17日(农历六月初一)炼出了青溪铁厂的第一炉铁,第一批出炉的铁锭上,人们打下了“天字一号”的烙印。[范同寿:《潘霨和他的青溪铁厂》,《贵阳文史》,2013年。]

此时的青溪铁厂,拥有从上海聘请的英法工程师五人,近千名冶炼固定工,还有一批技师和大批零工,正式出铁三天后,潘霨颇为乐观地上奏,称随着工厂运转起来,“总可有盈无绌”。如果一切顺利,铁厂每日能出铁25吨,如此发展下去,青溪大概有机会成为贵州的“工业强县”吧。不过四十多年以后,湘黔滇旅行团到达这里时,却感觉这里比玉屏还要荒凉冷落,烟害甚至更加严重。进城时,余道南看到城门旁挂有“青溪县戒烟所”的招牌,另一旁又贴有“青溪民与恒土膏店”的广告,“一个禁鸦片,一个又卖鸦片,令人啼笑皆非”[余道南日记。]。

土膏店就在路旁,门口贴着“英雄闻香而下马,豪杰知味且停车”的对联,只有一个小窗,门是出入随手关带的,里头黑黝黝,有一张柜台,零乱地堆着笔墨、算盘和账簿,一位管账人托着下巴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柜台斜对过,放着一张大木床,占了半间屋,上面侧身卧着烟客,“他们聚精会神,灵巧地挖烟膏,签子尖火焰上打湿,又拿到指甲背转动着,煮够了一泡,手指掏口沫湿润烟身,借火子装上烟枪斗,头往后微微挺平了前曲的胸部,舒舒气,就半瞌着眼睛,‘咝咝’的抽起烟来”。床边的矮凳上坐着没钱买膏的烟客,“伸长指甲上下来回抓头痒……恰如看别人啃猪脚骨,自己站旁边流口涎的饿狗”。

学生们的到访令管账人有点不安,问清他们并无恶意后,放松下来,“我说,诸位先生是高等人,还不是为着我们老百姓的好!”便开了话匣子,“不瞒先生们说……‘吹烟要吹贵州烟’……我们这点的洋烟,黄来黄纠纠,黑来黑黝黝!分量重,十两烟膏,煮得到八两!……官厅不准种,那是诳人的!不种,他们的税收呀、钱呀从哪点出口?人还不是等钱用!……从前烟是招待品,比方你先生上哪家去,哪家排灯灯呀,亮镫镫的,吃茶一样,你家请就是!……不吹烟见不了人!嫁女子还不是几台几台的抬着烟具当嫁装!……哪家洋烟多哪家有钱,像区长保长呀,有几套烟灯,一天还不是开到亮不得闲!”

进门左手边有个小屋,更加阴暗,里面的床上躺着一个人形,是店老板,店员们管他叫“大少爷”。大少爷人形在幽暗角落里发出声音:“进来坐坐嘛。”学生们进去了,看到一个四肢消瘦像脱过水一样的人,只有瞪着的眼睛证明他还活着。在旁边替他装烟服侍的人讪笑:“吹吹洋烟算哪回事!”从漆篮里拿起银针挑一块蜜枣给这个人形。

“钱可通神!”人形半炫耀,半感叹,“亲生子不如近身钱,比方这烟馆罢,没有应酬费、活动费,哪能站得住脚!禁烟委员会就在我们的门口。土膏公卖呀!加税呀!都是些嘴边的口头话!要站得住,就得有银钱!嗯,嗯!钱可通神!”[索一:《吹洋烟》。]黑夹克有事先走了,走前说中午要请我吃饭,我客气两句,没当真。继续在城墙上走。南城墙种着几棵柚子树,这时节开着白瓣黄蕊的小花儿,清香扑鼻。学生们出来做课间操了,一人举个红色团扇,配合热闹的民族音乐,在操场上蛇行编队跑着。一个黑衣男,左手插袋,右手拿着麦克风走来走去,不断用夹生普通话指挥:“有些班级,没有在自己的圈圈里头,跑得七零八落!”想到黑夹克跟我说以前这里是遛马场,有点可乐。

再往前是南城门,半月形的城门洞,铁门上了锁,里头是青溪小学,我在这里碰到了一群城墙参观者,是黔东南州从杭州城市规划设计院请来的专家,说有可能要做城墙修复。地方土地部门的一位官员和一位文史研究员全程陪同。研究员头发快掉光了,讲起本地历史非常自豪,说这城墙始建于明洪武二十三年(1390),“比贵州还要早”。我跟着专家们又把城墙看了一遍,学会了观察残破处的墙体内部,那是一种黄白混合的颜色,有的地方像是烧过,专家摸一摸,说黏合青石用的是糯米浆,时间一长就变成碳酸钙,特别坚固。

“以前老一辈的人太聪明了!”陪同的官员感叹。他是一个戴眼镜、胖胖的年轻人,指着青溪中学操场三层的“知行亭”给专家们介绍,虽然亭子是新的,但全是用他们侗族传统工艺建的,没用一颗钉子。我问起复建城墙的事儿,他说,看看能不能找一些专项基金,先请专家来看看残存的部分。说起当年对城墙的破坏也是痛心疾首,“几百年风雨都经过来了,受不了那十年……”城墙里头,上课的音乐铃声响了,伴着循循善诱的女声:“上课时间到了,希望同学们能在这节课里有所收获。”

那位官员得知我一会儿要去河对面,便邀我同行,小车明显已经坐不下了,但他还是坚持要捎上我,“没关系!顺路!”而他对我唯一的了解是,这是一个凑巧路过青溪的背包客。我推脱半天,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他们都是州里请来的专家,千万以他们为重,不然回头你对领导不好交代。他这才放弃,一个劲儿对我说,不好意思啊。我微笑着目送他们的小车离开,为刚才我俩这场对话感到不可思议。

运行一个多月后,青溪铁厂遇到了大麻烦。先是煤质差,造成“炉塞”,被迫停产,后来觅得好煤,但山路崎岖,运费昂贵,潘露与英法矿师苦心筹度,想要利用舞水水路,设分厂降低成本,但“黔中大府畏难不允办”[杨开宇、廖惟一:《洋务运动中第一个钢铁企业——贵州青溪铁厂始末》,《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4期。]。而潘霨确实也有他的难处:从一开始青溪铁厂就资金奇缺,股款不敷,陆续挪用公款,清廷“责令自行筹款,不准报销”,而省内绅商又不愿意继续集股,在这样的困局中,最终潘露“忧死”(亦有说是吞金自尽)。失去主事人,青溪铁厂雪上加霜,潘霨被“同僚诟病,家人亦非笑”,不久便因铁厂失败去职[杨开宇、廖惟一:《洋务运动中第一个钢铁企业——贵州青溪铁厂始末》。],成为中国近代工业史上的一个失败者,《清史稿》也未给这位曾经的巡抚列传。[范同寿:《潘霨和他的青溪铁厂》。]

潘霨去职后,铁厂接办不顺,于1893年完全停产。1898年,上海盐道陈明远连同英法商人,提出设“贵州青溪、八寨矿物商局”,开采青溪铁矿及铜仁等地汞矿,并在湖南洪江设炼铁分厂,获总理衙门批准[《青溪铁厂兴衰纪略》,《镇远文史资料·第1辑》,1986年8月。]——那位英国旅行者就是在此时看到了半死不活的青溪铁厂,之后发生的事情他不是很清楚,因为他很快沿舞水而上,去了镇远,在那里,有礼炮和几百名围在两岸看外国人的好奇民众迎接着他[(英)文格德:《一个骑士在中国》。]。实际上陈明远对铁厂兴趣寥寥,更吸引他和英法商人的是铜仁山里的汞矿,他们还专门为此成立了英法水银公司。1900年以后,在全国收回路矿权利运动的压力下,清政府先后取消了“矿物商局”和英法水银公司,青溪铁厂彻底宣告失败[杨开宇、廖惟一:《洋务运动中第一个钢铁企业——贵州青溪铁厂始末》。]。1901年,一项名为“英法在中国(贵州省)流沙采矿权”的会议在伦敦召开,《金融时报》(Financial Times)以大篇幅报道这次会议。会议中,理事主席对焦虑的股东说:“我们无法让诸位分红,因为我们一直没有生产出任何东西,所以没有红利。我们在伦敦努力不懈,分秒必争,目前我们除了全力开发贵州省的沙金之外,也开发其他所有的矿产……贵州省比英格兰和威尔士的面积加起来还大一万平方哩!”这位乐观的理事主席接着说,“我们的律师已请求当地政府赔偿加诸于我们身上的费用……”二十年后,在1921年的《中国年鉴》里,有关这家公司的记载如下:“由于与中国当局(请注意这时已是民国政府)协调困难,工厂的发展相当有限。”[(英)文格德:《一个骑士在中国》。]

时过境迁,这位英国军官回顾他的中国之行时,想到那些不远万里从英国运来的昂贵机器设备,躺在舞水河畔倾圮的西式建筑物里生锈,又想到是谁提供资金、资金可能是怎么得来的时候,他“同情的不是这家公司,而是可怜的、被误导了的贵州人民——虽然他们既文明又好客……这项工程就像其他类似的工程一样,事前都没有经过周严的计划——于是那些发号施令的人,便可以在英国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里,敦促英国政府向满清施压,好再向这些无辜的百姓榨取更多的钱,来赔偿公司在这个事业上的损失……以这种手法来从事国际性业务导致了中国人不信任、仇视外国人。尤其是英国人,被中国人视为披着羊皮的狼——这种恨意,在1900年的动乱中达到了最高峰……”[(英)文格德:《一个骑士在中国》。]

按照当地人的说法,1919年、1920年间,贵州省政府派要员到青溪,协同地方将铁厂财产变卖了绝大部分,所获价款拨交镇远县修建模范监狱。1926年、1927年间,省府再次派员,协同地方将剩余部分如火砖等卖给了青溪几家富商、地主修了窨子房[《青溪铁厂兴衰纪略》,《镇远文史资料·第1辑》,1986年8月。]。1938年春天湘黔滇旅行团抵达时,中国第一个近代钢铁工厂只剩下了河畔的三根烟囱[钱能欣:《西南三千五百里》。],而铁厂停办后,当地的土法炼铁又兴旺起来,到1938年,有小铁厂18户之多,年产铁400吨[杨德燊:《青溪铁厂史略》。],加在一起不足青溪铁厂产能的5%,这还不算出铁质量的巨大差距。看到这种数字,你只能苦笑:铁厂、城墙、人民,历史就像一台折腾牌的大搅拌器,我们都只是在里头浮浮沉沉。

在青溪,旅行团第一大队住在舞阳河南岸的万寿宫。访问完烟民的学生们,离开土膏馆,乘渡船回住处,“耳边总是不断地响着他们固执的话语”。黄昏时,天在闪电,雨点落了下来。过河人和牲口都上了船,渡船的小孩子用竹篙敲一下渡头石,就急急离岸了,因为用力过猛,船在雨里摇晃了几下。坐船人骂了几声,看没事,就弯下腰去,用瓢去舀船底的积水,“泼到江面发出劈劈的击水声”[索一:《吹洋烟》。]。他们的寝室在观音殿,神桌上有签筒,有人随意抽了一枝,正是上上,不过签上面注明“上油十斤”,又抽,中吉,上油六斤。他干脆把签全倒出来,共有五十枝,仅有两枝下下,两枝中下,这四枝签是不用上油的。[德瞻:《贵州步行记》,《宇宙风》,1938年,第75期。]

我继续往东走了几百米,上青溪大桥,远远看到南岸临水高处万寿宫留下的断壁残垣。过了桥,绕过几个公鸡打鸣的村宅,下到水边。这里水很深,呈现出一种有点瘆人的深绿,很多小鱼在浮游。古渡口不再被需要了,但样子还在,北岸停着几只小船。万寿宫房顶全没,只有临河的一整面墙还完整,这让它更像一个二维的布景板。墙上可见“毛主席万岁!人民”几个大字,“人民”后面大约也是万岁吧,看不清了。我向上攀到宫门口,门前一块空地,肥沃的黑土里种着玉米苗。“毛主席万岁”下面应该就是正门,被水泥砌死了,四级台阶上去,仔细辨认还能看到门两边的阴文石刻楹联——发祥洪都膏流舞水,勋留南屏泽沛西江——水运鼎盛年代对青溪的祝福。

按县志所记,万寿宫建于清光绪四年(1878),“布局严谨,精致典雅”——如今只能在墙角残存下来的植物雕纹上体会了。我顺着菜地再往上爬,来到万寿宫的一侧,透过长着艾草的墙眼窥探,腐朽垮掉的横梁歪歪斜斜,有两进结构尚完整,但不得其门而入。再绕到后面,发现隔着一道残墙,还有一块开阔地,被附近人家开垦成菜地,一股泥土的潮湿气扑面而来,但好像就连这菜地也荒废一些时日了,只有一株柚子树在里头孤独地开着花儿。

我从万寿宫后折回公路,意外地又碰到了在政府工作的胖小哥,他告诉我,黑夹克正在找我,要请我吃饭。往回还没走到街上就看到黑夹克骑着摩托车奔来,说菜已经准备好,就等我了。惊讶和恭敬都不如从命。回到川菜馆,一盆巨大的干锅鸭子在火舌下嗞嗞作响。黑夹克姓江,我叫他江哥。江哥拉了一位发小作陪,我叫他孙哥。江哥倒上白酒,端起酒杯敬我:“代表青溪欢迎你!”又说,“我呢,是爱喝酒,喜欢结交朋友。”

“酒是天使。”孙哥附和说。

“一杯白酒下肚去,两朵桃花上脸来。这是首老诗,我也不晓得哪个写的。”江哥说。他每天都要喝,只喝白酒,一顿最少四杯。

一杯下肚,他问我:“你看我好大年纪?”忘记了他之前跟我说过,他是71年的。

不一会儿他的电话响了。他对着那头矢口否认:“没有喝!没有喝!”

干锅鸭子味道很好,里头加了木姜子,又在上面放了几把芫荽菜,别有风味。江哥边吃边跟我讲青溪八景,火红的花岗岩,紫色的雾,一步三拱的桥,“最神奇的是,那里有个仙人桥,叫夜雨撒金桥,再热的天,天干火旱,必有水分到那个马路上”。

“青溪以前人才辈出!”他感叹说,“北大清华的,出国留学的,多得很!解放前十年,解放后十年。现在不行了!”

“我父亲也列入了史志,他进入史志是因为学习好,在镇远一中都是前一二名的。他的同学,姓黄,和他争一二名的,后来去俄罗斯当了专家,写的回忆录里写了我父亲的名字。这也是讲命运,他没得这个命。”他父亲1936年出生,抗战时读的小学,那时候教授、老师“都往贵阳方向跑”,有人经过青溪就留在这里教书了,教他父亲的老师是复旦的,“所以他学习好,是因为老师好”。我后来在《镇远文史资料》上看到,说自从1941年青溪并于镇远,降格为镇后,青溪的头面人物认为,要想摆脱青溪之于镇远的附庸地位,就必须要提高本地的文化教育,于是当年开始筹办青溪中学,对了,为建学校还拆了铁厂的烟囱,中国第一个近代铁厂最后一批砖石也算用对了地方。1942年春季,青溪中学开始招生[赵德舜:《青溪见闻》,《镇远文史资料·第1辑》,1986年8月。]——这是这座矜持的瘦瘦的小城为挽回颓势做出的第二次努力,江哥的父亲间接地成了受益者。

讲父亲故事时江哥有点跳跃,有些看起来清楚的时间点他弄不清,但他自有判断方法,比如他父亲肯定不是解放后读的书,“因为解放后不时兴用板子打人了,他是用板子打的”,所以现在的教育方法,他有点怀疑,“讲人性是不是好?你讲人性,学生懒,你不讲人性,他讲你违反宪法,违反法律!”我听得笑了起来,他认真地强调:“我家父亲读的书,可以倒背如流,那是板子打出来的咧!”

他父亲读到初中,因为家庭条件不好,辍学回家了,后来当了挺长时间的民办教师。“以前的小学生可以当一个中学生,以前的初中生可以当一个大学生。现在初中生,简单的应用文都写不起!倒是有一点会,玩手机比我们厉害!”

接下来的历史更跳跃了,他父亲突然成了武汉铁四院的员工,“他有文化,懂测量,修了镇远水坝、涵洞,测量铁路线路……”他讲不清这其中由来,我是后来才想起来,中国1970年开始修建湘黔铁路,沿途除了动用大量民兵团,还征召了大批知识青年参与建设。1972年,也就是江哥出生第二年,湘黔铁路通车,不少知识青年进入铁路系统工作,他父亲大约就是那时候加入的吧。“但我父亲是个直人,性情刚烈得很,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得罪人了被人整了……材料一写,送到镇远,(说他)有反革命倾向,完了嘛,就完了。”

电话又响了,他对那头说,“陪北京来的朋友嘛!不喝了,不喝了”。

他没有多说父亲被人整后的遭遇,只是讲他后来当了厨师,“爱喝酒,性格不好,暴躁,有点愤世嫉俗的味道,总觉得有点屈才,每天拿酒麻痹自己……他心里解不脱,所以他命短,六十几岁就死了”。父亲下葬那天,他想父亲想得厉害,当天晚上把酒喝了,一个人摸到深山老林父亲的坟上,睡着了,半夜酒醒了,又觉得害怕,怕鬼,摸黑从山上跑下来。

“文革”结束后,铁四院给他父亲来函,恢复他工作,补偿他损失。“不敢领,被整怕了。武汉设计院(说可以)解决两个小孩的工作,我两个姐想去,不让去……,”他说起来又责怪又心疼,“晚年一副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样子。”

我问起复建城墙的事,他说去年政府就来找过他们,说这里的房子可能要拆迁。如果是真的话,这算是青溪为挽回颓势做出的又一番努力吗?虽然它更像是兜了个大圈回到原点。“我说,政府搞建设,我支持,”江哥顿一顿,又笑,“你要反抗也反抗不了嘛。”

吃完饭,江哥非要留我住下来,说晚上烧狗肉吃,第二天再带我好好转转,“外面的人来这里,是人家看得起!……全世界七十多亿人,能见一面,不是缘分是什么?”我很感激这萍水相逢的缘分,也喜欢江哥的豪气(不知怎么,“袍哥”二字不断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但日程很紧,我也订好了镇远今晚的客栈,但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是一个疏离的人。交谈和善意是温暖的,但留宿的邀请则开始让我感受到压力。热爱旅行、热爱徒步也许就和我天性疏离有关——“赶路”可以合法化一切别离,这样你就不必一直和人打交道,不必彻夜长谈,更不必把自己交付出去。这是在路上的自由。

婉拒江哥后他有一点不高兴,说起吃饭前骑摩托去找我,“都找到文笔塔去了,十里路,找不到。我没得文化,你们来这里,我高兴,你们每次来,我都高兴!”告辞时我想和他合个影,他大约气还没消,摆摆手拒绝了,跨上他的摩托车,给人送液化气罐去了。

下午2点,我出了青溪城,向鸡鸣关行进。半小时后,一处景色优美的石滩映入眼帘,那里叫对门老村,舞阳河在这里暂时告别国道,向山坳里拐了个大弯。在这里它是一条完完全全自由的河流,河中间因为水流较急,翻滚的泡沫拉出一条细细的白线,江对面是连绵的喀斯特峰林。鸟叫声很响,仔细听有六七种,可惜都叫不出名字。我在石滩上玩耍了半天,后面草丛里停着一辆被砸烂的汽车,大约时日太久,车里头长出了野草。几番自我拯救,青溪终究是破败了,但破败中还存着某些令人感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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