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在贵阳:艺术或宗教的逃难

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  作者:杨潇

世上最美味的午餐—人驮进来的小汽车—喝了四两茅台—记得大夏大学的人很少了—沦陷北平的文化界—在金城江人们花钱如流水—西南公路上的司机有两个家—不要嫌贵州菜辣—我所认识的日本已经被杀死了—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件事

抵达贵阳时我已成不折不扣的邋遢鬼。上一次刮胡子还是在沅陵,为了减负我把剃须刀也塞进行李箱从那里直寄贵阳;我胡子拉碴地离开湘西走进贵州,又胡子拉碴闯进施秉县政府到处找黄平史志办;我的鞋子带着新晃的“汽修土”、玉屏的煤灰、镇远的黄泥,又在凯里和贵定的雨夜踩了下水道溢出的水;贴身衣裤倒是每天洗,可外衣外裤许久没换了,在汗湿风干汗湿几个轮回后,它们持续散发出难以描述的气味——在玉屏时我对此尚有觉知,到了贵阳我已习焉不察,直到帮我取好箱子又订好酒店的亲友委婉提醒。

酒店显然是过于舒适了,蓬松的被子和卫生间温暖的壁灯都令人感动,大洗一通后外卖送到——点的是“爱马仕炒饭”,也不过就是牛肉、鸡蛋、胡萝卜、芥菜这些原料,但我觉得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便当。一个多小时后,干干净净、脚步轻快地出门逛街,在西西弗书店我买到了一本写黔东南风物的MOOK,这书我横穿整个黔东南都没见过。街市上甜品店之多也叫人高兴,但“丰裕”最好之处是你可以大快朵颐,却选择拒绝——如果我当时就读到萧乾那篇《贵阳书简》,一定会对此更加感同身受。1938年3月初,他乘车离开沅陵[季培刚:《杨振声年谱·下》,北京:学苑出版社,2015年10月,第464页。],前往昆明,到达贵阳之前他看够了“八百里荒山”,然而贵阳却是一座有电灯、电话、洋瓷浴盆的“阔城”。他自然知道,比起上海,比起青岛,贵阳并不是真阔,“然而位置在一柄枯叶般的省份里,就已经有些阔得不和谐了。每一个疲倦的旅客一走入贵阳近郊,看到那么细柔娇绿的垂柳,看到饭店旅馆的显目广告,都会感到莫大欣喜,甚而感激;然而把肚子填饱,把疲惫的身子安置到一张铁床上时,近于忘恩地,一种惊讶会冒上心头。他将不自禁地问自己(他心里那些庞大山岭的影子,沿途那些乞丐般的穷苦同胞的影子,将逼着他问自己):怎么,这是仙境吗?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吗?昨夜还睡在一张为虱蚤霸占了的破席上,生活在那些张菜色的脸,那四面透风的茅舍,那只有焦黑巉石,枯黄野草的荒原上,今夜怎么竟有了丝绵被?”[萧乾:《贵阳书简》,《萧乾文集·2·特写卷》,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72页。]

湘黔滇旅行团比萧乾一行早两周抵达,在东门外整队入城,这天下着雨,虽然人行道上有骑楼[余道南日记。],但马路是黄泥石子路面,泥泞难走[钱能欣:《西南三千五百里》。],众人草鞋带起泥巴不少,甚为狼狈,曾昭抡的半截泥巴破大褂尤其引路人注目[吴征镒日记。]。贵阳给钱能欣的第一印象是街道上方密密麻麻的电线网,“城内以中华中山两路为主干,两路的交叉处叫大十字,是全市最繁盛的地方……两旁店铺房屋,尚称整齐。据说许多三层楼的房屋,都是为了前年(注:应为去年,即1937年)京滇周览团过贵阳而临时加盖的(自然是为了体面),所以基础不稳,加盖的层,时时有塌下的危险”[钱能欣:《西南三千五百里》。]。余道南看到大十字附近周西成的铜像,这位前贵州省主席西装领带,右手插在包里,举目远眺[余道南日记。]。时人形容贵阳城是一个封了底的“用”字[钱安毅:《边情纪述:贵阳:不如归!》,《边声月刊》1938年第1卷第1期。],旅行团穿城而过,出西门再向南,到次南门——“用”字那一撇的尖尖上的大夏大学住宿。大夏大学为黔人王伯群在上海创办,因抗战内迁贵阳,“校园很宽大,有亭台花木,假山鱼池点缀其间”,余道南铺好行李后,即有大夏同学来介绍去新生活澡堂洗澡,“风尘仆仆之余,得此一番淋浴,心身为之一畅”[余道南日记。]。

抗战期间,为了便于空袭疏散,贵阳老城的城墙城门陆续拆除,我原以为它们早已了无痕迹,沿着文昌南路往北散步,看到一片高楼之下有座三层四面九角、造型颇繁的楼台,虽然外观有点新,但想来今人即便仿古也不会如此费劲,走近了,果然是正经古物,始建于明万历三十七年(1609)、与镇远祝圣桥同龄的文昌阁。文昌阁建在东门瓮城之上,因此东门武胜门连同一小段城墙也得以保留。这一天云层很厚,几个老人在城墙上放风筝,飞得极高,受力紧绷的风筝线看了叫人有点紧张。

从文昌阁下来,经文笔街到了省府路——一条被酸汤鱼馆占据的青石板路,本地媒体说,未来这里将是贵阳的宽窄巷子。民国时期贵州省政府就位于这条街上,在贵阳停留期间,旅行团师生曾来这里分头参观民政、财政、教育、建设四厅,就读于清华土木系的杨式德选择参观建设厅,厅里为学生准备了茶水,一位科长向来访学生介绍说:建设厅的中心工作,一要增加粮食产量,本年度要增加1/3;二要整理交通,施秉、重安江、盘江三处改建铁索桥,以便运输重武器[杨式德日记。]。

值得一提的是,财政厅厅长周诒春是清华的老校长,旅行团抵达贵阳当晚他就设宴洗尘。对团里五位教授他都相当熟悉,但不认识年轻助教,便一一问及,问到袁复礼的临时助教王钟山时,他说,“你暂时不要去昆明,这里需要人,我给你安排工作”。于是王就没有随队继续西进云南,留在贵阳,到贵州省气象所任职,5月1日后,贵阳清华中学开始招生,他兼任地理教员,安顿下来。[王钟山:《我对长沙临时大学湘黔滇步行团的回忆》,《西南大学记忆》,2011年第4期。]

我在社区服务中心里问到了当年省政府的具体位置,就是眼前两栋二十多层的高楼,一位老大爷告诉我,早先是四五层的小木楼,解放后改成了第一招待所,到80年代才拆掉。他还说,这石板路是周西成时候修的。时过境迁,仍有人记着这位早逝军阀对黔地的贡献——1926年,周西成任贵州省主席后,即着手兴办地方建设,开办工厂、安装电灯、创办新式学校等等。1938年,一位途经贵州的旅人形容,“周西成为全贵州人所爱戴,犹之乎唐继尧之在云南,所以一到这地方,没有一个贵州人不追怀这位英雄,其心绪是扼腕与敬意交织着的”[李长之:《西南纪行》,《旅行杂志》1938年11月刊西南专号。]。

贵阳是周西成现代化城市改造的第一个实验品。他拓街面,修马路,改建临街房屋铺面为楼房。改造就从眼前这条省府路开始,扩展到大十字,街面宽度由5米拓宽至12米,用碎石三合土铺路,临街房屋必须退让出路的宽度,然后进行重建,重建房屋底层还要留出一米作为走廊,与人行道结合[邓庆棠:《兴建公路及改造市街见闻》,《贵阳文史资料选粹·上》,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6年12月。]——让旅行团学生格外留意的骑楼由此诞生。更引人瞩目的是环城马路的修建,马路两旁种着垂柳,几年后长大成荫,走在路上别有风景[沙鸥:《贵阳一瞥》,《旅行杂志》1938年12月刊。]。周西成又派人在广州购来一辆福特小篷车,由于当年入黔公路尚未完成,不得不拆散后用人力抬运到贵阳,再行组装,成天在环城马路上行驶,以资示范——有人把这当作笑谈,可这毕竟是有史以来进入贵州的第一辆机动车。[邓庆棠:《兴建公路及改造市街见闻》。]

修筑环城马路的同时,周西成还开始修建通往省外的几条长途公路:往北去桐梓、赤水——这是他起家的地方;往西去安顺——贵州开禁烟毒后,安顺及临近各县盛产烟土,经济十分活跃;往南去广西——笼络桂系军阀,亦方便贵州烟土经广西外销穗港[邓庆棠:《兴建公路及改造市街见闻》。]。在所有现代化举措中,周西成最重公路建设,认为这是“开贵州之生路,辟全黔之利源”的前提[转引自敖以深:《外力植入与内生发展:抗战时期贵阳城市早期现代化研究》,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4年12月。]。不能不说这位军阀颇有历史眼光:贵阳乃至贵州自元代以降的发展,就是拜驿道所赐——地处四川、云南、湖广之间,发挥交通枢纽的功能,吸引人流物流不断地路过、路过、路过——以“用”字比喻贵阳城,确有几分恰当。

不过,在周西成主政期间,贵南路仅修通贵阳到马场坪路段。我在《黔南文史资料选辑》上读到一篇文章,作者恰是我在贵定遇到的那位胡姓大叔提及的远房堂兄,毕业于西南联大的胡端楷。贵阳到马场坪的公路修通后,他曾经来回走过几次,因为步行,所以对一些路段无缘无故要绕道而行感到疑惑,后来才知道,1920年代公路开修时,地方民众迷信极深,一听说要修公路,就四处打听,希望路线不要走自己的房前屋后,生怕动了龙脉,破坏风水。阳宅如此,阴宅也是这样。其结果就是勘定路线的“采路员”开始寻租。在贵定,采路员曾有意把标桩钉在东门外一大户人家的石坟和石牌坊前面,然后放出消息,令这户人家主动送上五百银元,路线才绕道而行——也算另一种“公路的意志”。[胡端楷:《贵南公路营运前后见闻》,《黔南文史资料选辑·第5辑·黔南建州三十周年特辑》,1986年8月。]

1938年3月最后一天,湘黔滇旅行团抵达贵阳次日,早饭后,团长黄师岳召集同学讲话,说贵州省政府原打算派车送全团到云南平彝,因军运紧急无车可派,团部要求大家下决心步行到底。学生们认为经过一个多月的锻炼,步行已经习惯,一致表示赞同[余道南日记。]。这一天杨式德进城闲逛,偶遇老同学,相约到一家北方饭馆聚餐,喝了四两茅台酒,感觉“味道强烈”。下午晚些时候回到大夏大学,到阅览室读报,得知数日来国民党军队在津浦全线优胜,这让他感到“很可乐观”[杨式德日记。]。这一天的《大公报》汉口版头条标题是,“临(沂)台(儿庄)支线战事最烈”,发自郑州的专电称,日军在台儿庄陷入重围,但困兽犹斗,而在临沂,日军受到重创后全线北退。

大夏大学借用讲武堂旧址,由省府拨给,校园面积不小,进入大门,两旁整齐干净的平房是教室,中间长方形的空地可作操场,场边绿树疏落,一角有棵朱砂梅颇为亮眼[周蜀云:《我在大夏的教学生活》,《学府纪闻·私立大夏大学》,台北:南京出版有限公司,1982年2月。]。这所始创于1924年的私立大学,由300余名脱离厦门大学的师生发起成立,1937年8月淞沪抗战爆发后,大夏与复旦联合迁往庐山牯岭,随着战事向内地推进,两校再度西迁,复旦迁重庆,大夏迁贵阳,先遣考察迁黔事宜的副校长欧元怀一行在贵州受到热烈欢迎,被誉为“集体的王阳明”。抗战八年,大夏为贵州贡献颇大,贵州全省中等学校校长绝大多数由大夏毕业生担当,贵州的建筑师、筑路专家、司法工作人员、记者等等,也多毕业于大夏大学。[王裕凯:《抗战中的大夏大学》,《学府纪闻·私立大夏大学》。]

在贵阳街头询问老人,记得大夏大学的人很少了,记得“解放前讲武堂”的倒还有一些。一路问下来,把位置锁定在瑞金南路上的黔剧院。不过在城市自我更新的浪潮里,连“黔剧院”也只剩下一块牌子,蓝底金字的隶书,斜插在一堆垃圾之上,“黑”字旁的上半部被挖出了一个空洞。剧院和周围社区搬走后,这里已是一副拆迁大半的城中村景象,没有搬走的几户人家眼神警惕,问什么一概不知。路边收垃圾的人说,这里规划要建广场,但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动静了。

1938年年初,大夏大学校长王伯群辗转越南海防、昆明前往贵州,元宵节当晚抵贵阳城,回到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乡。回黔以后,贵阳旧友知交来访者络绎不绝,王伯群终日接见宾客,有一天,他对妻子保志宁感叹:“二十余年未归的贵阳,城郭犹旧,人民……多不认识了。与我同年老友,较我狼狈、衰朽者,多不复能为国家社会努力,像我还时时想进步,雄心未已,想必是多与青年的人接近,似较胜一筹,但是我精力大减,不能耐苦,亦是遗憾。看外国人六七十岁,尚精神弥满,事业鼎盛,我自己又觉得很惭愧,所以以后要特别注意身体之休养,精神之健旺为至要。”[《人生事,总堪伤:海上名媛保志宁回忆录》,上海:上海书店,2018年1月。]

不知来访者是否包括借住大夏的联大诸教授,到达贵阳后,闻一多给父母去信,担心武汉轰炸日频,询问湖北乡下是否安谧如常,家中老幼是否一切平安,又报告自己的行程,“十七日自晃县出发,步行三十日抵贵阳。贵州境内遍地皆山,故此半月中较为劳苦,加之天时多雨,地方贫瘠,旅行益形困难。本地谚语云‘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两银’,盖得其实矣。贵阳遇熟人甚多,清华方面自前校长周寄梅先生以下逮旧同学不下数十人,同班中有吴泽霖、聂鸿逵二兄,聂系本地人,吴任大夏大学文法学院院长,随校迁此……”[致父母亲,《闻一多全集》第12卷《书信·日记·附录》,第325页。]在周诒春设宴接风洗尘次日,闻一多游览了黔灵山和甲秀楼,作速写四幅,当晚,闻一多在清华读书时的老友吴泽霖又设宴款待了旅行团诸先生[闻黎明、侯菊坤:《闻一多年谱长编·上》(修订版),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4年12月,第466页。]——由贵阳西去,还有更加艰苦的旅行在等着他们。

曾与湘黔滇旅行团同行的戚长诚后来也到了贵阳,任《大公报》驻黔记者,这一年,他以“贵阳通信”发表了大量报道,其中一组“暴敌铁蹄下北平教育界近况”的系列文章尤引人关注。按其在开篇所述,“久在北平文化界服务之某君,自平津沦陷后,仍在敌人铁蹄下挣扎工作,最近因其服务机关,为敌人强力破坏,始忍痛化装潜离北平,昨日经港抵筑,对本报记者,历言沦陷后北平文化界情况甚详,而其中所述,又多为外界所鲜知者……”

他描述了北大清华等国立高校的情况,“敌军厌恶北大至深,每称为‘排日亲王(注:领袖)学校’,对于该校文物,摧残最甚。图书木器,俱作燃料,研究院考古学会室外之石刻、造像、汉砖等品,均作拴马之用,残碎支离,十无一完……缪氏珍藏艺风堂古今金石文字拓本,于大雨倾盆中,为数敌军抛置户外,尤为痛心……清华大学……工学院之机器,被毁被掠尤重……”

也记述了日本在北平推行的奴化教育,以及留平学子的情况,“困居古城之知识青年,其数亦且不少……其消极者,投奔无门,初则当卖为生,后即无以为继。其穷困无归者,甚至有卖‘王致和臭豆腐’者……其积极者,如清华、北大、燕京、东北各校学生,颇多赴西山一带,成立游击队者……最近数月以来,古城夜间,晓有我游击队袭敌之枪声,被困敌人铁蹄下之国人,夜半闻之,心中之欢喜,当亦可想见矣”[《北平教育界近况》,《大公报》汉口版8月30日、9月1日、9月5日、9月6日、9月10日。]。

旅行团在贵阳休息了四天,4月1日参观完建设厅后,杨式德一行又参观了建设厅下辖的公路局,虽然他在公路局仅得到湘黔公路的Profile leveling(断面水准)绘图,还零碎不全[杨式德日记。],有点失望,但到此时,贵州全省已建成贵东(至长沙)、贵北(至重庆)、贵南(至广西)、贵西(至昆明)四大公路动脉,而缅甸至昆明公路亦在加紧修筑中。随着1938年10月广州、武汉两大重镇的沦陷,粤汉铁路与长江通道受阻,贵阳再度成为中国的交通枢纽,进出陪都重庆的两条主要线路:香港—越南海防—昆明—平彝—贵阳—重庆,香港—梧州—柳州—(桂林)—河池—独山—贵阳—重庆,都需要经过这座有“用”之城。

1939年11月,日军在钦州湾登陆广西,当时内迁到广西宜山的浙江大学匆忙疏散,“学生、教师扶老携幼,仓皇向贵州逃命”,在浙大任教的丰子恺,带了从一岁到七十二岁的眷属十人,也在逃难人流之中。他们靠着搭车(“竹杠敲得不重”)、徒步、坐滑竿,才从宜山到了河池,所住旅馆老板是读书人,对丰子恺招待得很客气,但问起去贵阳的汽车,也只有摇头。丰子恺每日破晓即到车站寻车,一连几日毫无所获,“南国的冬日,骄阳艳艳,青天漫漫;而予怀渺渺,后事茫茫……传闻河池日内将有大空袭。这晴明的日子,正是标准的空袭天气。一有警报,我们这位七十二岁的老太太怎样逃呢?万一突然打到河池来,那更不堪设想了!”

提心吊胆过了几天,老板安慰丰子恺,说有家在乡下山中,必要时可请他一家前去避难。丰子恺感激之余,问何以为报,老板第二日拿了一副大红闪金纸请他赐字,“老父今年七十,蛰居山中。做儿子的糊口四方,不能奉觞上寿,欲乞名家写联一副,托人带去,聊表寸草之心,可使蓬荜生辉!”丰子恺满口答允,下楼提笔就写。那闪金纸不吸水,墨迹久久不干,茶房等人把这副大红对联抬出门去晾晒,哪知一线生机,就在此出现——本地加油站的一位赵姓站长路过,见到门口晒着红对子,知道是丰子恺的字,主动登门拜访。丰子恺告知这位赵君苦衷,赵便安排他一家搭乘一辆运汽油车的空位前往贵州,而丰子恺则留下一幅水墨画作为回报。顺利到达贵州后,此事在朋友圈中传开,众人谓之“艺术的逃难”,丰子恺却觉得,“人真是可怜的动物!极微细的一个‘缘’,例如晒对联,可以左右你的命运,操纵你的生死。而这些‘缘’都是天造地设,全非人力所能把握的。寒山子诗云:‘碌碌群汉子,万事由天公。’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有宗教。所以我说,我的逃难,与其说是‘艺术的’,不如说是‘宗教的’。人的一切生活,都可说是‘宗教的’”[丰子恺:《艺术的逃难》,施康强编《征程与归程》,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1月。]。

三年以后,巴金从桂林前往重庆走的也是这条公路。在广西的金城江——一个类似马场坪、因抗战繁华起来的公路小镇,候车处的大餐桌周围,几个从香港脱险的人谈论着这座大都会新近的悲惨陷落,“汽车中的血,沙发内的十万港币,舞女的巧计,门前的死尸……”金城江是个热闹而神秘的地方,“娼妓、赌博、打架……人们的钱花得像江水一样,去了就不会流转来。在这里住上几天,就必须留下一些东西,带走一些东西”。在河池,一车一车的人从桂林、金城江不断地运来,每天都听见人在问,有房间没有?每个旅馆门口人们都在互相打听,找到车子没有?你等了几天?倘使听到一句,“我明天走!”,谁都会用羡慕的眼光看那个说话的人。终于到了贵阳,这个“三条岔路的中心点”,“从这里有无数的车辆开往重庆、昆明和桂林”,巴金在大街上散步,脑子里忽然起了一个奇怪的画面,“眼前那些人似乎都是过路的,活动的,他们的脚不会停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他们不停地跑,朝着各个方向跑,匆匆忙忙,去了回来,回来又去,到处都是站口。大家抢先恐后地挤到一个无形的热海里去洗一回澡。头上是汗,心里是火,大家热在一起,大家在争取时间,大家在动,在战斗。大家都疯了。‘走啊,走啊,快向前走啊!’到处都是这样的叫喊,高声的,低声的,有声的,无声的,似乎整个城市都在附和着,整个城市都在动”[巴金:《旅途杂记》,施康强编《征程与归程》。]。

茅盾也曾走在这条西南公路上。他发现,不少司机在谈话中会提到自己至少有两个家,分置路线的起点和终点,比如说,重庆和贵阳。一个司机告诉他,在西南公路上开车月薪不高,但“奖励金”却是一笔指望,所谓奖励金,便是开一趟车所节省下来的汽油,再回卖给公司所得的钱。合法的“奖励金”之外,还有不合法的“挂黄鱼”——以稍低于正式票价的价钱私带乘客——翻看抗战时期的交通史,“黄鱼”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之一,只需设法避开沿途检查,车费便进了司机自家腰包。所以他们养得起姨太太,而那些姨太太们,也未尝没有一把辛酸泪,茅盾所知道的那位,被警察盘问后,咆哮起来,“我有丈夫!可是和你们不相干。我的丈夫打仗去了,两年没有讯息了,谁知道他是死是活。我没法过日子,他要我,”她指了一下那司机,“我自愿跟他。谁也管不了我俩的事”。

“这些事情太平常了,我在成都住了几天旅馆,差不多天天碰到这些事。”一位回到后方休假的浙江下级军官对茅盾说,“我想,我寄回家去的一点钱,真不够什么,我哪里敢保险我的老婆不也走上这一条路?战死了,倒也罢了;自己还活着,想想家里不知怎样了,真难过。本来我也喜欢玩玩,可是自从知道有这样的事,玩的时候不知怎的便会想到自己家里的,此刻也许和什么人正在……哎哟,不能想,索性在火线上拼命,倒也没有工夫东思西想,顶怕的是调到后方来休息,那你,真是看见的、听到的,什么都不顺眼,什么都叫你寒心!可是,不顺眼,寒心,中什么用?都不是办法!仗一定要打下去……”[茅盾:《如是我见我闻》,施康强编《浪迹滇黔桂》,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1月。]

战争切断了旧式的家庭纽带与地缘联系,婚姻解体、妇女卖淫的现象越来越多,在上亿人的流亡迁徙中,孩子与老人被家庭抛弃的情况也越来越严重,绝望的情绪在民众中间蔓延,可是与此同时,在战争中,各种人的天性与仁爱又奇特地结合在一起,一种新的责任感油然而生——当你试图与绝望做最后斗争时,唯一的希望就是大家团结在一起,互相照顾[(美)斯蒂芬·麦金农(Stephen R. MacKinnon):《武汉:1938——战争、难民与现代中国的形成》,武汉:武汉出版社,2008年10月,第71页。]。这是一位美国学者的观察,他的研究对象是1938年沦陷前的武汉,这座城市在短短十个月内迸发出的活力令世界惊叹,一度被称为“东方的马德里”。不难想见,随着大量人口的西迁,类似的变化同样将会发生在其他西南的重要城市:桂林、贵阳、重庆、昆明。

越来越多的寻路者通过公路来到贵阳,经过或者留下。以前路上只见牛车小轿,骡马托运,现在庞大的卡车,流线型的汽车在马路上风驰电掣,片刻不曾中断[顾君毅:《贵阳杂写》,《旅行杂志》1939年3月刊。];走在路上的下江人越来越多,“过去贵州的人,大多数是‘不得不得’,现在这大时代,已经参杂不少‘侬啦,伊啦’,‘这个,那个’,甚至还有不少‘小六子,小八子,乖乖不得了’”[于天:《从贵阳到上海》,《孤岛》,1938年,第9期。]。救亡团体也活跃起来,时常有话剧公演,大夏大学的学生节约救国储金篮球比赛正在进行,铜像台上每天播送贵阳电台的播音也很受民众欢迎[裕生:《贵阳淡描》,1939年2月2日贵阳《中央日报》,《抗战期间黔境印象》,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本地一家专售清蒸鸡、鸡杂和细粉的知名小馆,门口没有招牌,却贴上了“培养正气”的纸条[顾君毅:《贵阳杂写》,《旅行杂志》1939年3月刊。]。会做生意的江浙人和广东人,在贵阳开了不少新餐馆,压倒了不少老饭店,每逢星期假日,下江口味的“扬子餐厅”和广式早茶“五羊星期早点”,生意就特别好。[吴俊:《闲话贵阳》,1938年12月17日贵阳《中央日报》,《抗战期间黔境印象》。]

1939年4月2日日机首次空袭贵阳,全市四分之三店铺在大火中化为瓦砾[1939年2月10日《新华日报》。],521人死亡、702人受伤[《贵阳“二四”轰炸惨案纪实》,《贵州省抗战损失调查·上》,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0年12月。],其中消防员伤亡即超过了150人[1939年2月10日《新华日报》]。但这座城市以惊人的速度迅速重建,并且变得更加拥挤和繁荣。最早恢复的是餐饮业,大十字一带几乎是“吃”的世界,一家叫二四随园的食府,写着吃二四随园的东西,勿忘二四轰炸的血债[黑子:《挺进,贵阳》,1939年7月4日贵阳《中央日报》,《抗战期间黔境印象》。]。1942年出版的《贵阳市指南》,针对人数众多的外地来黔者抱怨贵州菜太辣提出见解,“滨海之人,多不食辣,盖缘鱼虾易得,其味鲜美,足以刺激食欲,无须辛辣。山国之民则不然,得肉食不易,蔬食菜根,其味淡薄,故必以辛辣佐之,食欲始可旺畅”,还进一步介绍,贵州人通常晚餐所食菜汤,“常以白水煮白菜、豇豆或南瓜,亦多为无油无盐之品,必须以豆豉与煳辣椒粉制作蘸碟以佐食,始能得其隽味”。

因为人口与日俱增,街道建筑也迅速恢复了,中华南路有三四层的洋房,即便是只有两层的,也有着大大的玻璃窗或者“艺术化”的门面,连老牌高等旅馆“六国”与“巴黎”也显得落伍了[茅盾:《如是我见我闻》。]。普通人的居住倒是个大问题,《贵州日报》以“房东·房客”为题征文,一组文章读下来,印象最深的是,好像每个人都被迫住在公共厕所隔壁[《抗战期间贵阳文学作品选》,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第372页。]。夏日的晚上,街上蒸发着一种汗臭、粉香、油香……交织成雾,使人们和夜的清凉的气息绝了缘[孙济福:《贵阳十天》,《旅行杂志》1943年9月刊。]。当然,假如你是从火炉重庆来的贵阳,仍然会为这里“终年不息的清风,紧压树梢的白云,以及乍飞乍止的细雨”而感到舒适的歇息,但每当夕阳西斜,中华南北路两旁人行道上摊贩林立,人群如潮般由十六道城门涌进,充塞在马路上,仍提醒着你今时不同于往日了[《贵阳杂写》,《西南公路》1941年,第166期。]。甚至连早晨也繁忙了起来,“从前贵阳上午十时以前尚在睡眠的状态中,现在则天甫破晓,路上便有行人,并有乘马驰突者……”[王新命:《贵阳印象》,1942年3月9日贵阳《中央日报》,《抗战期间黔境印象》。]

不过这都是抗战初期以后的事情了,在1938年4月湘黔滇旅行团抵达时,贵阳“由十八世纪走到了接近二十世纪”[于天:《从贵阳到上海》,《孤岛》,1938年,第9期。]的“进步”才刚刚开始,还有本地中学教员对学生发表这样的议论,“国家将亡,必有妖孽,现在的贵阳的摩登男女就是妖孽”[漆林:《谈贵阳》,《文艺阵线》1938年,第6期。]。但更多促使“进步”的东西确实在萌芽,4月1日,生活书店在贵阳开业,同一天,教育部将战区撤下来的中小学教师组织起来,在贵阳设立第四服务团,协助贵州开展民众教育[《贵州社会组织概览(1911—1949)》,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5月,第216页。]。第二天,杨式德在街上散步时经过民众教育馆,恰巧看到这批教员,“男女杂居在一个大房里”。下午,他溜达到了南街的省立图书馆,馆不大,正在建筑新房舍。他随手翻开一本1938年1月号的英文杂志Asia(亚洲),里面有一篇文章,题目叫“Our Little Visits to Nanking”(小游南京),作者是一个日本海军中尉,叙述了1937年8月13日和8月15日,最初两次轰炸南京的情形,认为是对中国的应惩,又形容中国空军是opium smoking(吸食鸦片的),不堪一击,杨式德读得“心里气愤异常”。下面一篇文章是美国作家赛珍珠所作的“The Mind of the Militarist”,批评日本军国主义者的心理,杨摘录了其中的两句话:Japan outrages not only China but every human creature who is above a savage. I remember the Japan I have known,the carefully tended beauty I have so valued,the courtesy I have appreciated and I feel that my Japan has been killed,too.(日本凌辱的不仅仅是中国,还是每一个文明人。我记得我所认识的日本,我如此称道的审慎塑造的美,我所赞赏的彬彬有礼,我感到我认识的日本已经被杀死了。)[杨式德日记。]

4月3日,离开贵阳前一日,湘黔滇旅行团全体师生前往东门外的扶风寺,接受贵州省主席吴鼎昌的宴请。上午9点集合,入西门出东门,路上细泥“比小贩卖的糖粥还要浓”[游子:《贵州观感》,《宇宙风:乙刊》1939年创刊号。],走得非常慢,东门外有公路通往扶风山,山腰一片绿树,山前一个亭子,周围山头散布着岗哨,进入寺内先在王阳明祠前签名,并每人发一份吴鼎昌的演说稿,是他3月20日对贵阳各校师生的演讲。因为时间不到,所以大家随意游览[杨式德日记。]。扶风寺内有王阳明和尹道真两先生的祠堂,王阳明祠堂有他的塑像,北墙还有他的墨迹,祠内碑文极多。不少学生都注意到了其中一块碑是日本人所立,立碑者叫三岛毅,“大日本国东宫侍讲文学博士”,时间是1904年——日本的明治三十七年,中国的光绪三十年。这一年2月,日俄战争在中国的领土上爆发;5月,孙中山游历美国宣传革命;7月,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科举考试举行。三岛毅在这一年游历到了贵州的阳明洞,作诗一首,并自谦“诗虽恶,亦足以表海外景仰之意”:“忆昔阳明讲学堂,震天动地活机藏。龙岗山上一轮月,仰见良知千古光。”

扶风山和扶风寺都还在,山腰的绿树与山前的亭子也和八十年前的记载一模一样,阳明先生祠堂里那句“龙岗山上一轮月,仰见良知千古光”的碑文也在,不过是1980年代市政府重制的。辨认完碑文,我走出祠堂,来到堂前小方院中,继续辨认台阶、方砖和雕栏哪些可能是旧的,又看看院中的桂花树,不知树龄几何。扶风山如今早已被扩张中的贵阳城区包围,马达声、鸣笛声、加速声,总之是城市永不眠的声音荡在山寺上空。仍能听到不少鸟鸣,只是并不婉转,都是短促或者小心翼翼的,和在乡野中听到的全然不同了。八十年前,吴鼎昌就是在这块方院中发表了对旅行团师生的讲话,他还为他们准备了茶点,馒头两个,牛肉数块,一只橘子,一包糖,两个鸡蛋,装在袋子中,上有欢迎二字。[杨式德日记。]

吴鼎昌拿贵州崇山峻岭蓬勃着的春气来类比抗战的朝气,鼓励这群清华北大南开的学子。他把贵州比作保险箱,“一般人均认为黔省贫苦,实则蕴藏极富”,他说,“如思南等十六县皆产黄金,铜仁等二十余县水银矿存储量占全国首位,炉山产石油,黔南产锑,余如铜锌亦有,煤铁尤富……”[《吴鼎昌招待临大行军团演词》,《大公报》汉口版1938年4月3日。],“我们所努力的就是来配一把开箱的钥匙”[杨式德日记。]。

他的语调是乐观的,关于民训,他夸赞“黔人勇敢”,关于禁烟,他声称全省仅余西路部分未绝,一年后即可全省禁绝,“故最近将来,可见强大之新黔人出现”,关于抗战局势,他说,由临沂济宁之役,可知中国军队有强大战斗力,“已为最后胜利之先兆”,而英国态度转变,欧洲政局缓和,对中国的抗战实有莫大利益云云。[《吴鼎昌招待临大行军团演词》,《大公报》汉口版1938年4月3日。]

贵阳人、大夏大学文学系主任谢六逸大约不会喜欢这种高调。战争把他从上海带回了故乡,“虽然历尽艰辛,但车行到了城郊,心中便有说不出的兴奋。走近城垣,仔细看那灰白色的石墙,也还没有全被风化,只是从前蔓延在上面的茑萝,大部分已经除去,而城门上却已肇锡佳名,这就表示已经换上了新装。不过城外的渣滓堆似乎越堆越高了,几乎和城垣一样高。天空飞着的鹰鸟更其繁殖,环绕着那些渣滓堆翱翔,正在寻觅死鼠的残骸”。进了城门,贯城河还是那么肮脏,“油绿的死水依然,污秽的垃圾仍然”,但从前大十字一带的拙朴的绸缎铺已经不见了,“洋广杂货”倒增加了不少,“这就说明了古城的进化”,可是日用品全是外省运来的,本省的手工业似已消失殆尽。城里修了宽大的公路,但是那些石块似的川盐,“反而是放在两轮的木箱里面,用人力来推挽,或者用竹篓背,那些劳动者有的是白头老翁,有的是黄毛孺子,然而他们同在饥饿挣扎线上则是相同的……惨苦的现实呈现在面前,大人先生们的高调却响进了云端……”[谢六逸:《还乡杂记》,1938年9月25日《贵州晨报》,《抗战期间贵阳文学作品选》,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第148页。]

“高调”可能是官僚主义,可能是何不食肉糜,也可能是少年意气,但在某些特殊的时刻,它还可能是绝望者的武器:绝不停止鼓劲,绝不停止希望,甚至绝不停止幻想。1940年年底,日军已经占领了湖北宜昌,距离陪都重庆只隔一座三峡,此时离珍珠港事件还有一年,美国还未参战,中国抗战即将进入最黑暗的年头,也是在这个时候,《贵州日报》发起了又一次征文,标题竟然是《抗战胜利后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

一个青年说:“抗战胜利了,那我首先就要游历中国的珠江流域到大江南北,以至于黄河两岸,再而东四省……”一个面孔很黑的顽皮朋友说:“我吗,抗战胜利了,想到四川天府煤矿公司做推销员去。”一个因为战争中断学业的人说:“我的希望,是能够回乡去把劫余的家业访问一下,倘使这能变换些钱的话,我要在凯旋的愉快中满足我的狭隘的‘求知欲’,读书去!”一个商界职员说:“我先痛快的大唱一场,并且第一首先要唱愉快的‘祖国进行曲’,直到口渴喉哑为止,以后……喔,以后的事太多,这里不须要说。”一个离家时只有十几岁、此时已经结婚的女性说:“抗战胜利以后第一件事情当然是回家……让家乡人看看,女孩子的勇敢和智慧,也是会发生出力量的。抗战几年中,我拿过枪杆,拿过笔杆,还到大学去读过书,所以也没有落伍,问心无愧,可以傲然的去见江东父老了。”一个松花江流域的海军学生说:“故乡,算起来已经别了十年啦,出来时还只是一个孩子,可是现在懂事啦!抗战胜利了,我想回去看看故乡,去看看幼年时玩雪球,听流水的地方,现在是怎样的情形?”[《抗战期间贵阳文学作品选》,第3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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