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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关岭—永宁:吃饭的人都走了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 作者:杨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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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计时钟开始滴滴答答—拜访中国改革第一村—脆皮狗腿—路上行人欲断魂—惯性与存在主义危机—它不晓得自由的滋味嘛—那些蚂蚁很危险的—甘泉与哑泉—永宁雪花豆腐鸡—鬼头刀把的重建 西出关岭又是长长上坡,街市还算繁华,小吃店里有酸菜豆米汤和苞谷饭,平时非吃不可的,想了一下,罢了。旅行中最恼人的倒计时钟从今天开始滴滴答答,其实最少还有四分之一路程呢,但确乎是朝着终点奔去了,旅行前半程那种一抬脚就是六七公里的感觉也没有了,经常走了半天一查手机还不到一公里。人到中年大概也是如此吧,热情减损与意犹未尽奇怪地开始并存。 过关岭汽车站,关索大道变为灞陵大道,都是320国道的一部分,车很少,越走路越宽,到最后成了双向六车道,还留了红色自行车道,质地一流,只是没人用,有的地方就成了菜籽晾晒场。太阳很大,烫着菜籽,也从后面烫着脖子,远处路面泛着白光,空气抖动,让人有种在戈壁徒步的错觉。路标告诉我这里叫顶云新区,附近就是“中国改革第一村”,我决定离开国道,拐进去看看。 路过一排冷冷清清的商业区,土特产店、民族服饰店都大门紧闭,唯一一家饭馆把灯都关了,我摸黑走到厨房,点了两个菜,一共35元,问老板娘为什么生意不好,她说,吃饭的人都走了。我感到奇怪:这不还是午饭时间吗?出来不多远是顶云经验纪念园,广场中间一座牌坊一座碑,左边荷花塘,右边荒地长满开着紫花的马鞭草,App告知这是对付吸血鬼的最好武器。 牌坊正反面有灰底金字四副对联,其中一副是:“富裕万千家农村改革是成是败全凭实践验真知,沧桑三十载土地承包姓社姓资不以教条抡大棒”。这里便是曾与“北凤阳”齐名的“南顶云”了。1977年3月,顶云公社石板井村的30户村民顶着“走资”风险,在牛皮纸上签字画押,率先实行土地“包产到户”。次年11月11日,贵州日报刊文予以肯定——我在水泥纪念碑下读到了编者按:“现在,部分生产队对劳动力缺乏科学管理,不讲责任制,‘出工人等人,干活人看人,收工人赶人’……这样继续下去,农业能够高速发展吗?……” 石板井村看上去非常整洁,房子是统一粉刷过的红白相间,墙上画着幼稚的宣传画,“耕耘路上,红日高照”之类的。不过这里已经没有太多地可耕了,在路边,一个村民告诉我,四五年前,政府征用了大量土地,出钱种桃树,种樱桃,鼓励村民开家庭旅馆,搞农家乐,“那时候他们说有工作的人来吃饭,从里面扣的嘛”,不过好景不长,“(后来)上面查得紧嘛,然后他们就不来吃饭了嘛”。 农家乐和家庭旅馆都已关门了事,那些被征走的地,“不让种,政府自己又不用,就荒起来了”。有农民觉得浪费,捡起来偷偷种点玉米什么的。“那里原来栽了好多葡萄,也荒了。”她指着一片杂草地说。 这时候太阳没那么猛烈了,远处天空有深蓝色的积雨云聚集,让天光变得柔和可爱,一两滴雨珠落在我的胳膊上。从“改革第一村”出来,我抄了条近道,比灞陵大道热闹多了,店铺学校,人来人往,一家“干锅狗肉馆”的招牌菜是黄焖狗肉、清汤狗肉和脆皮狗腿,提醒我这里离著名的花江镇很近了。路过十字路口,看到马路牙子上有个铁笼,里面卧着几只黄色土狗,安安静静看着行人。 重回320国道,午后困乏,不断把路边的“泡沫洗车”看成“泡沫先生”。再次和沪昆高速短暂相逢,大坡扶摇直上,海拔超过了1200米,站在这小小制高点上,可以看到高速公路如何利用桥梁和隧道,把一座座小山包给串了起来。那里的一切都是单向度的,除了起点和终点你一无所有,你也停不下来,直到下一个混合着厕所与煮玉米味儿的服务区。 我很庆幸自己走在缓缓盘山而上的国道上,累了就到路边人家的花坛边坐着休息一下,运气好的话,主人还会请你进去喝点茶,再灌满水。一路上都有人在晒菜籽,这家也不例外,说是自己种的,打下来,黄色黑色分开,晒好了送去榨油,自己吃,放心油。记得在湘西时菜籽还没收获呢,青灰色云朵似的长在地里。这里的山远比湖南贫瘠,树很少,除了灌木就是石头,冲我叫的狗倒是一样的凶,但我的感受却不同了:它们早晚都是要被吃掉的。 湘黔滇旅行团离开关岭前往永宁那天早晨,雨下得很大,出发已是8点半以后,一路泥泞难行,又全是上坡,虽然本日行程22公里不算远,却走得非常吃力[杨式德日记。]。山间云雾弥漫,山谷也更荒芜,让钱能欣生出了“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之感[钱能欣:《西南三千五百里》。],沿途一个村落没有,不要说找个喝水的地儿,“想找一可坐的地方都不得”[德瞻:《贵州步行记》,《宇宙风》,1938年,第75期。]。 我是离开顶云新区两个多小时脚程后开始有类似感觉的。十几里地一直随公路在大山里穿行,见不到车也见不到人,更别说卖水的商店了,在一个疑似碉堡处——蒋介石当年对付红军的设计如今只剩下一个半月形青石残体——我喝完了最后一滴水。不知道下一个补水点在哪儿,只好一直上行,无穷尽的大坡,脚底板生疼,偶尔看到一条石阶小路,可以抄抄近路简直欢欣鼓舞。 旅行团当年走了不少小路,但也有人从不抄近道,曾昭抡就是其中之一,他每天早晨起来,收拾完铺盖先看书,看完书才吃饭,饭后,汽车拉着炊具和病号先走,他没坐过车,也不走小路,穿件破大褂沿着公路一步步测量路碑准不准。有时学生同他说话,一搭茬,忘了路碑的数字,他就回到原地,重来测量。后来大家都知道了,路上绝不同他说话。[《马学良评传》,北京:民族出版社,2012年9月,第46页。] 在无止尽的上坡与转弯中间消磨久了,人会陷入某种轻微的恍惚,这时候你不能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干吗?我要干吗?思虑并不带来答案,因为答案很可能躲在行动背后。唯有仰赖惯性——是一开始设定了方向与目的地,调动身体与精神上路之后形成的那种惯性。八十年前行走在这条路上的年轻学子或许早有类似体验,“一清早爬起来,吃过早餐之后,就只盘算着那天的途程。出发之后眼看着路旁那矮小的路碑的号码增加或者减少,心里面也渐渐地加多了喜悦,像是快完成了每天的任务”[向长清:《横过湘黔滇的旅行》,《烽火》,1938年10月,张寄谦编《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创举——西南联合大学湘黔滇旅行团记实》,第135页。]。如果说,战争提供了一揽子解决某些宏大问题的契机,那么徒步本身大约也是一个具体而微的解决方案吧,在一个迷惘的时代,它用方向感明晰、富有节奏的线性前进,推开了胡思乱想与随波逐流,提供了乱世中尤为可贵的惯性,借着这惯性,许多小小的存在主义危机得以化解。 你也可以说这种惯性是一种确认感,我曾与《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的作者易社强讨论长沙临时大学再度迁校前的巨大压力,除了校方“使迁移之举本身即是教育”的煞费苦心,和陈诚在演讲时提到的各尽本分,你还需要在精神层面做出更多转化。“你知道的,不管在哪个国家,哪个时代,年轻人总是要证明自己的,”易社强对我说,“我如何证明自己是一个人,是一个男人?如何证明我的价值?如何建立我的认同?你可以在文学上一直追溯到中世纪那些出去冒险的年轻骑士。所以这是普世的,但采取了一种特定的(三千里徒步)形式。湘黔滇旅行团的长征是英雄主义的,它也许不是必需的,但有很多英雄主义的东西都不是必需的。”最终,这转化的目的是,让这些年轻人在面对那些选择投笔从戎的同学时,从内心相信:参加徒步、继续读书同样也是爱国的表现,而这最终成为西南联大精神的奠基之石。想一想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用徒步来获得某种惯性,校准生活的指针,又在重新确认自我价值和认同的过程中,在由体力向精神的几重转化中,和他们一道前往昆明这个应许之地。 下午5点多,海拔1370米,斜阳被山挡住,凉快了不少。有树的地方鸟叫声就多些,我听到了几声布谷,又在一片松林里听到狗吠一样的鸟鸣,有一种鸟好像在说,“该减肥”,“该减肥”,又一种鸟叫,“确实”,“确实”。也只好这般苦中作乐了。又走了一个小时,终于经过了几户人家和一个小店,我进去买了瓶冰镇冰红茶,几口下肚,异常痛快。店主人是位老人家,养了只画眉,一岁大,从广西买来的,花了3000多块钱,昨天他第一次带它去关岭斗鸟,斗了四只,三胜一平。经此一役,这只画眉完成了从“叫雀”到“斗雀”的蜕变,标志是食物的升级:从30元一包的鸟食到50元一包的鸟食。我看了下后者的配料,有胎盘粉、刺猬皮、黑蚂蚁、黄鳝、牛肉、兔丝、火麻仁、淫羊藿等等,甚至还有枸杞和螺旋藻,堪称十全大补了,难怪功效上除了“壮膘”之外,还有“促火”“保火”和“增强攻击性”。 不过,老人家觉得鸟能不能斗主要是天生的,“就像人一样,有人不会打架,只会乱抓”。多聊两句,我发现他看鸟的眼光和看人一样,比如,他就碰到过刚从山上捉回来的画眉鸟,“生雀”,不吃不喝,两天就气死了,所以他们总是从鸟窝里弄来毛茸茸的小鸟养起,“小的不懂嘛,它不晓得自由的滋味嘛”,当然了,不同于大多数野生鸟类,画眉总体“性格比较好”,有的成年后才变成笼中鸟也无所谓,“给饭吃就行,管他什么自由不自由”。一只画眉能活十五到二十岁,十七八岁以后就老了,爪子就会结痂,也“跟人起茧子一样”。虽然处处和人比较,当被问到斗鸟会不会心疼时,他还是回答:“一种娱乐嘛。(斗死了)也只是一只鸟而已嘛。” 临近晚上7点,还有两公里到永宁。我看到一个男人弓着腰在屋顶边缘走来走去,手中提着的小汽油罐不时喷出巨大的火舌,落日余晖中,就像油画里偷袭敌人城堡的轻骑兵。男人说他在喷那些“臭蚂蚁”——并非爱称,而是山上下来的,真的很臭,且会蛀蚀木头的蚂蚁。他用火舌对着屋檐缝一路扫过来,说里头有蚁穴,“这些蚂蚁很危险的!天上打雷,如果树上有这种蚂蚁,打雷就会劈到树,要是屋顶有这种蚂蚁,就会劈到房子”。我不明觉厉地继续往前,留下他继续他的特洛伊战争。 抵达永宁时太阳刚刚落山,粉红玫红淡紫好几种颜色在西面天空晕染变幻,此地海拔1450米,考虑到关岭海拔不过千余,今日真是一路扶摇直上,难怪徐霞客会形容永宁(当年因为产山楂,叫查城)“绝顶回环而成坞者,在众山之上也”[《徐霞客游记》。]。入住仿古建筑永宁客栈,大堂左侧有“永宁州八景”介绍——虽然如今不过是关岭县下属的一个镇,永宁在历史上却是州府所在地,西至盘江铁索桥,东至黄果树瀑布,以及中间的关岭都曾是永宁州的辖区。 八景出自清代《永宁州志》,除了“白水沉犀”(黄果树瀑布)、“关岭接天”(关索岭)等,多半已经消失,其中一景名曰“半岭琼浆”,说是行人下鸡公背,过坝陵桥,再翻越险峻的关索岭,可见一汩汩清泉,泉水甘甜,“奔走背汗,到此一饮,涤烦消渴,沁人心脾,不异蓝桥琼浆也”,这是清代的情形。翻阅《徐霞客游记》,可知明代情形要更复杂一些:除了这马跑甘泉,几步之外还有一毒泉,人饮用后会失声,“是为哑泉”,“相去不过数步”。到了民国,李霖灿和湘黔滇旅行团都未提及饮水,只有杨式德记述,前半段有山上流下的清水,也仅仅是“洗面解热”而已。他走了两个小时,休息了五六次才登到山顶[杨式德日记。]。 永宁正试图重获历史荣光。明清时期的城门、驿站、州府、戏楼都得以重建,被灯光装饰得气派非凡。在客栈稍事休息后出来吃饭散步,由东门入城,沿兴业路前进,一路打听旧时文庙所在。1938年4月10日下午3时许,湘黔滇旅行团的师生们一脚水一脚泥抵达永宁,就住设在文庙内的女子小学里。大约是旅途狼狈,当天没有人在日记里描述文庙景象。雨仍然在下,杨式德洗过鞋袜,便吃晚饭,这天他身体不适,饭后吐了。但也有一件高兴的事儿,永宁街上可以看到7日的贵阳报纸,他们获知中国军队在台儿庄大胜,俘敌一万,感到“不胜快乐”[杨式德日记。]。 拐了两个弯后,我看到了文庙,离重建的州府不远,乍看是座清漆透亮的二层木制门楼,问街对面乘凉的小哥,说殿在里头,还在施工,现在天黑了,明天白天可以翻墙进去看看。小哥1988年出生,巧的是当年就在文庙里读小学。那时文庙主体建筑只剩下了大成殿,但“鱼塘”(泮池)还在,他们进校门“要过天子桥”,不过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里头两棵老桂花树,“一开满街香!落花时人家都拿来晒干泡茶喝!我们小时候,省里面都想把桂花树取走……” 小哥姓张,开摩托车送人送货,可往上三代也是永宁的大户人家,“我爷爷是文人,他到死那天什么重活都没干过”,“张家的顶子,黄家的笔杆子,聂家的锤把子”,现在只有聂家大院还得以保留,作为文物供游人参观。我们在文庙斜对面站着聊天,这是从前的正街,老滇黔公路和后来320国道老路都借道穿城而过。抗战时期永宁是公路联运宿站,从贵阳开出的客车,在安顺用过午餐后,第一晚就投宿于此。“以前我们这里很出名的,八大庙,听老一辈人说,我们这里以前都是人山人海的。” 一直到1950年代末,永宁街上一到晚上就经常堵车,因为很多司机和旅客要在这里食宿。有本地人回忆说,两家带住宿的饭店,一家“地方国营”,一家“公私合营”,都常常要忙到半夜才能打烊。“合营”饭店的掌勺师傅是四川人,把不好吃的“白渣渣”的鸡脯肉和永宁豆腐糅杂成雪花状,化腐朽为神奇烹成一道新菜,远近闻名,“汽车司机们,只要吃过一回永宁‘合营’就生成了一种‘永宁情结’。车过永宁,还不到用餐钟点也要停歇;途中到吃饭时间却不肯停歇,宁肯挨一阵饿也要赶到永宁。客车上常有乘客一路抱怨,但只消把‘合营’一吃,态度马上大变……”夏天的晚上,正街上还有说书茶馆和草台班子,一个京戏班,一个川戏班,演出场地就在文庙大成殿的天井里,后来文庙成了小学,戏班照演不误,“学校放了学,天一擦黑,管场子的工作人员就把后门和边门统统关上,单留正门收票……”[罗吉万:《高原古镇“永宁州”》,《山花(下半月)》,2013年第9期。] 好光景是1960年代初消失的,赶场没有了,滇黔公路萧条了,“妈妈,我肚子饿得很!”原本是川戏班演出《秦香莲》的台词,那时成了家家户户需要面对的现实[罗吉万:《高原古镇“永宁州”》。]。接着是“文革”“破四旧”,永宁的“八大庙”几乎无一幸存——这是小哥的父亲告诉我的,他不过六十来岁,声音和神态却过早地衰老了。他没怎么讲自己家族的经历——毕竟连他们的家谱都被撕毁了,他祖上来自江西,但入黔始祖的名字一下子“记不到了”——只是在感叹当年的文庙、关帝庙、州府修得有多漂亮,而现在重修的有多么“鬼头刀把”,这是一句贵州方言,有乱七八糟、人不人鬼不鬼之意。而我也是这时才知道,除了聂家大院外,所谓明清古城,是全部推倒,按原样复建——正是当年湖南新晃被史志办主任骂退的糟糕方法,这还不够,所用的木材、石材也是一望而知的廉价材料——第二天上午,我又在街上转了一圈,日光之下看得清清楚楚。 离开永宁前,我翻墙进了文庙,老大成殿为新大成门所挡,未能窥见其貌,大成门一侧王闿运的对联放在这里有点奇怪:“吾道南来原是廉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再往里还有一道锁,进不去了,只好隔着窗棂拍下古桂花树的一角,凭空想象了一下曾在那里发生的事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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