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永宁—晴隆:沿途最惊险的一幕

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  作者:杨潇

拳头大的无花果—争当贫困户吓跑儿媳妇—谁敢欺负我们中国人—大象的表演—脆弱的植被—彝族还是布依族—江中有极多漩涡—固若金汤的铁桥被炸毁了—铁拐李还是达摩—喝了泥浆水—县太爷披衣起来拉架—黄钰生的自传

从永宁到晴隆,要过北盘江大峡谷,为节约时间,我决定先坐车下到半山腰的新铺镇,从那里开始徒步。客栈前台的姑娘家住盘江边,说新铺往下,“一路都是水果”,不禁心向往之。在门口等到一辆依维柯,出永宁即开始盘旋下山,其间一条岔路通往花江镇,昨晚翻阅宾馆房间里《锦绣关岭》一书,写到花江狗肉的来历,说是光绪年间食不果腹,疟疾成灾,有人偶然煮食家犬,疟疾病除,当地人由此相信狗肉可以治病和滋补。民国以后,花江集市常有狗肉出售,加之古驿道商旅往来频繁,吃狗肉的日渐增多,“时有人设摊出售,称为‘狗肉汤锅’……无不交口称赞”。

新铺是一个符合你所有脏乱差刻板印象的地方,路上满是果皮、塑料袋、建筑垃圾和污水,各种没完工的二层小楼下面杂乱着五金店、火烧狗肉、烫染吧和药店,大大的宣传标语提醒行人,“出生性别源于自然,人为选择有害社会”。这里海拔比永宁低了近500米,许多人家门口都种着无花果树,果实还是青的,但已有鸡蛋大小,我对着无花果拍照时,一群无所事事的男人发出了笑声,树荫下一个独自坐着的妇女无精打采地说:要六七月才成熟,到时能长到拳头那么大,“上面(永宁)气候不好,栽不了”。

当年旅行团路过新铺时,头一天的大雨让这里的公路翻起泥浆,枯草、石子和泥巴沾到鞋上,非常沉重[杨式德日记。]。八十年后的路况似乎没有好上太多,尤其是西头的一段,还是坑坑洼洼的灰渣路,过路车接连掀起小规模尘暴。快走出镇子时,我两天内第二次看到“争当贫困户,吓跑儿媳妇”的标语——扶贫攻坚诡异的副产品之一,正对着标语拍照呢,马路对面一个坐在自家门口的老头对我嚷嚷:“我看你是记者吧!?”

走过去,他看着我继续说:“我看你来是采访这方面的?这个路修了两三年,政府不管……你采访一下,这个灰哦!扑哦!扑哦!门都不敢开!”我否认后他有点失望,由控诉变成了抱怨,“(路)原来是好的。挖嘛!修路修烂咯!你说把路修好,我们做一点生意,南盘江北盘江放过来,卖一点小茶,招待一下客人,混一点小生活。这个路!太烂!”

他知道这路最早是“国民党和美国人修的”,又告诉我下面两公里有个“美国站”,我问他那是做什么的,他脱口而出“集中营”,吓了我一跳,细问,才知道他说的是军事营地,就在路边坡上,可惜现在一点痕迹没有了。说到美国,不知道为什么老人家激动了起来,由抱怨又变作发表演讲的口吻:“美国人和我们打交道,它想欺负我们国家,敢!我天天看电视,日本人敢欺负我们中国人?不可能!想欺负我们中国人?敢!谁想要欺负我们中国人?吓死他!我们中国人,强大!”

我匆匆告辞。由此处到北盘江,还有十来公里的漫长下坡,用徐霞客当年的话说,是“直垂垂下”,一直下到江边。当然,他走的是驿道,会更加陡直。那是1638年4月25日的上午,离开新铺五里后,他到了一个叫白基观的道教古刹,这里幽静整洁,时辰还早,背负行李的驮马尚在后头,他便进到后殿,找了张书桌,掏出随身携带的纸墨,写起这几日落下的日记来——道观比关岭、永宁所住的旅店清静多了。住持檀波也非常客气,为他提供了茶水和蔬菜粥。徐霞客一直写到午后,有二大二小四头贡象经过,队伍在白基观前停了许久,还表演了驯象,大象先跪后足,再跪前足,伏地继而站立。看完大象表演,徐霞客又写了很久,直到有雷声传来,天边云幕变暗,才告辞继续出发。[《徐霞客游记》。]

整整三百年后湘黔滇旅行团走的很可能是同一条小路,“比公路近的多,不过很危险,路多半是石块砌的,很滑难行”[杨式德日记。]。我没有找到小路,只好老老实实跟着公路180度大弯接180度大弯往下走。这些急弯形成的舌形台地,相对平整,是现成的田地,人们在上面种蓖麻、枣树或者葡萄。经过一片山坳时我听到奇怪的声响,好像许多煤气管道同时“咝咝”泄漏,离开公路,又穿过一片西瓜地,才发现这声音来自前方一片由桃树、毛桐、臭椿和构树组成的林子:是虫鸣的暴风骤雨。虽然树林气势颇盛,但这一大片河谷其实不太绿,大多数山坡都是光秃秃的,后来查阅江对岸晴隆的县志,说该县森林覆盖率在1958年到1988年三十年间由25%下降到5%[《晴隆县志》(抄录第一轮书稿),晴隆县史志办提供,见“水土保持”一章。],这边关岭的县志没有提到数据变化,但有这么一句:“因为人为乱砍滥伐,原生植被几乎无存,次生植被遭严重破坏,地带性常绿栎林已面目全非……”[《关岭布依族苗族自治县志》,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2年1月,第80页。]如果不是亲身走这么一趟,很难想象在水热良好的河谷地带,植被会如此脆弱。

往下走了五公里,看到一个紧急停车带,是路旁岔出去的碎石铺就的陡坡,尽头一排橡胶轮胎,想象了一下刹不住车的大货冲上去的情形,但这之前司机得设法在失控的状态下转过好些个180度的急弯。路边蓝色护栏每隔一段就有“安顺公路”四个字,被闲来无事的路人玩坏了,有的被抠成了“女顺公路”,有的干脆被抠成了“女八路”。

下午3点半,下到海拔700多米的地方,这儿的“舌头”特别大,上面出现了花生和芭蕉树,一派亚热带风情。芭蕉开着色情的紫红花朵,同时吸引着嗡嗡的蜂和蝇。在路边小店补充了一瓶水,歇个脚,和布依族老人聊了会儿天,他说这儿的西瓜特别甜,可惜我到得早了一些。当年让旅行团大快朵颐的黄果(橙子)倒是少了,好像是有病虫害。老人说,盘江上被日本人炸断的铁桥遗址还在,只是后来下游修水库,水位抬升,把铁桥也抬高了15米才没被淹。他小时候,过江的木船很多,都是布依族的老船工——考虑到布依族多住水边,湘黔滇旅行团学生日记所云老船工为彝族,大约是误会。以前的北盘江水很小,只有在下大雨时才有急流,他见过那种把木船绑在一起的浮桥,过汽车用,不过新桥(1971年)建起来以后,渡口就渐渐废弃了,现在水位上升,老渡口已沉入江底。

可能是因为连日雨水,1938年4月11日湘黔滇旅行团抵达北盘江边时赶上了急流,“江面宽不过四十米,水色赭黄,中流湍急”[钱能欣:《西南三千五百里》。],“水声很大,水面上急速的剧烈的翻着各种水纹,可以看见极多的漩涡”[杨式德日记。]。这河上原本有一铁索桥,明崇祯元年(1628)开建,两年后完工,桥身为数十根铁链合成,两端贯于岩石之中,桥面亦为铁链平列,宽不足三米,铺上木方,即可通行。桥建成八年后,徐霞客由此过江,形容其“望之飘渺”,但是真正踏上去“则屹然不动”,“日过牛马千百群,皆负重而趋者”。徐霞客看到的从缅甸或云南进贡的大象,也是从这里经过的,过桥后便在白基观前休息和嬉戏。[《徐霞客游记》。]

铁索桥历经明清两代,屡次维修,一直用到1936年滇黔公路通车。公路处按载重一吨半加固,维持空车通行,同时利用老桥搭建脚手架,兴建新桥。1938年3月18日,施工时发现下游铁索接口开裂,20日,禁止车辆通行,21日,新桥钢索即将建成,上午9时,40个工人在桥上施工时,老桥铁链在西岸桥台下接口全部断裂,桥身整体坠落,垂悬于东岸桥台,13人死亡,17人重伤,新桥支架亦遭损毁[《贵州公路史·第1册·古代道路交通·近代公路》,北京:人民交通出版社,1989年2月,第196页。]。这桩惨剧发生在旅行团到达前三周,应该是在当地民众的口耳相传中快速走样,等旅行团到达江边,好几位学生在日记中记下的是这样一个版本:今年3月间,铁索忽告断折,一辆正在过桥的汽车随即堕入江中,40名旅客,只有22人获救。

重走
盘江飞渡(杨嘉实提供)

眼下旅行团无桥可过,又因建桥日久,渡船停驶,渡工技术生疏,翻船死人事故已有发生,“谈者色变”。团部包了四条船,特请当地布依族老船工驾驶,渡船长六七米,宽仅两尺,有点像端午节的龙舟。每船限载六人,船工持长篙,首尾各一人。师生们上船后,船工叮嘱:尽量下蹲,两手紧握船舷,绝不能晃动,如果胆怯可以闭上眼睛。[余道南日记。]

交代清楚后即以篙撑船,逆水行至十余米外的上游,“双篙一点江岸,小舟立即随波逐流进入一片旋涡之中”,岸上人看得心惊,“啊、啊”之声不绝,船中人两眼只敢看着船底,忽听船工一声“莫怕!莫动!”,只觉得船微微一颠簸已在江心。至中流后,船工要用最大力气和最快速度将船向对岸划去,水流太急,待近岸时已被冲到码头下游数十米处,这时又要逆水撑舟直到码头,渡河路线恰好成一个之字形,“为时虽仅几分钟,但令人惊心动魄,目眩神迷,不知所措。等到船工招呼我们登岸时才惊魂略定,这大概要算此次旅行中最惊险的一幕吧”[余道南日记、高小文《行年二十步行三千》,张寄谦编《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创举——西南联合大学湘黔滇旅行团记实》,第233页。]。

再次拐过一个大弯后我看到了公路桥,建于1971年的新桥,桥本身无甚特点,却自有气势,就好像如今北盘江水位抬升了十五米,已是一片青色静水,但你远远望去仍能感受到它当初辟出这么一条峡谷的魄力。公路桥上游几百米外还有另一座铁桥,问路边一村民,说是输油管道,问从哪里通来的,“那,可远了”,神秘兮兮地转身回屋了。这一路遇到了各种人,有人愿意跟你多聊两句,有人问了超过一个问题他就觉得你在打探。不过也许他只是嫌热,这一天自是沅陵以来太阳最猛烈的一天,连树下避暑的黑狗都懒得冲我叫了,一边喘气一边发出低沉的警告。后来我还是查到了,那是西南成品油管道的改线工程,向西经云南接通的是中缅输油管道。

似乎已经离江边很近,又走了老半天,才终于看到老铁桥,在公路桥下游两三百米,和想象中遗迹的样子非常接近,一下子激动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着,不要靠近!危险!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经过了一个路碑工地,几百个做好待用的水泥路碑立在路边,“北盘江”“公路界”“严禁破坏”,最多的乃是“管理范围界”……320国道由公路桥通过,桥头有观景台,几个人在加工一种叫牛尾巴的树根,空气中弥漫着中药的气味,不远处有个三吨重的石碾,按介绍,是当年修建滇黔公路的成百上千的石碾中的一个。另一块石碑上刻着“二战钢桥”,也就是公路桥下游的老铁桥,“因始建于明崇祯元年的盘江桥被毁,于1941年在上游修建钢架结构铁梁吊桥,长102.8米,宽7.3米,净跨37.15米。桥两头各有一哨棚,设有射击孔。在二战期间,作为抗战时中国与盟国的唯一战略补给线上的咽喉要道,直接而有效地支持了国内的抗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远东战区西南国际大通道的交通命脉”。

实际上这座桥的历史要更复杂一些。1938年3月铁索桥垮塌后,新桥继续施工,是年5月10日通车,只是要限制车速和载重。为确保后方动脉畅通,在原桥处又建钢桁构桥,次年通车[《贵州公路史·第1册·古代道路交通·近代公路》,第196页。]。此后两年,日军出动63架次飞机轰炸这一西南交通命脉,累计投弹228枚。1941年6月8日上午,9架日机来袭,我在《晴隆县志》读到了分毫不差的记载:“8时12分进入广西空域,17分飞经云南省富宁县上空,30分过广西西林县上空……5分飞经(贵州)贞丰县境,8分飞经花江镇上空,14分进入盘江桥上空编队,在距地面2千公尺高空,以纵队密集队形水平飞行,尔后从桥上游6公里处大盘江进入河谷超低空向盘江桥俯冲轰炸,守桥部队高机连无法射击,敌机连续投掷300至500磅高爆弹9枚,桥身及桥基中弹全毁,9时20分,敌机循原路出境。”[《晴隆县志》(抄录第一轮书稿),晴隆县史志办提供,见“重大战事纪略”一章。]

滇黔公路中断后,国民政府西南公路管理处启动备案,采取三项措施维持通车:在上游抢搭浮桥;在原桥台上搭建钢索便桥,卸载通车;赶造渡船,整修码头。与此同时加紧抢通钢桥,于1942年4月19日修建完毕[《贵州公路史·第1册·古代道路交通·近代公路》,第196页。]——正是我站在公路桥上,往下游望见的那座暗红色的悬拉桥,两侧高大的水泥桥柱上各有四个正体字,东岸是“忠于职守”,西岸是“固若金汤”。此时刚过下午4点半,阳光仍然强烈,桥上新铺的柏油路面散发出浓重的气味,没有车也没有人,虫鸣声不小,远山的之字形公路上有缓慢喘气的大卡车。去哪里都要翻山,去哪里都很远。我鼻子有点酸,大约也是走了大半天,用身体之疲累代入了当时中国孤立无援退无可退的历史情境吧,那是1941年6月8日,离美国正式参战并成为中国的盟国还有整整半年,中国抗战最黑暗的日子里,一座“固若金汤”的铁桥被炸毁了。

过了桥就正式离开安顺的关岭县,进入了黔西南州的晴隆县。我左转沿着碎石路一直下到铁桥桥头,那里停着一辆蓝色小车,晴隆过来的两对年轻男女正把一只鸡架在火上准备烧烤野餐。我攀上一侧山坡去看资料中所记的摩岩石刻,高处一无头坐像很是显眼,他应该是盘江铁索桥的始建者朱家民,时任安(南)普(安)监军副使,后升任贵州布政使。朱家民是云南人,盘江铁索桥即仿照他家乡的澜沧江铁索桥而建,如果不是头部在“文革”时被红卫兵砸坏,造桥始祖到现在还能看着这座已不承担交通功能的铁桥呢。另一尊摩岩造像是“达摩渡江”,按民国《安南县志》所载,这位禅宗的祖师爷高6尺有余,古黝光润,镌屐荷杖,赤足踏芦,动感强烈,乃元明时所凿,可惜同样毁于“文革”,仅存残迹,我在坡上搜寻半天也未得见。李霖灿当年经过时造像尚在,不过当地有人把达摩认作铁拐李,说是在建桥之初八仙化作八个叫花子来讨钱,修桥的人不肯给,以致酿成1938年3月那场垮塌灾祸。本地人大约就是从此开始求仙人保佑的,总之李霖灿所见的铁拐李“给他们用鸡血鸡毛涂得满身满脸”,“初一看,我还以为是瘟神或雷公”,“不但样子不大雅观,而且腥臭难挡……”[李霖灿:《黔滇道上》,《大公报》香港版1939年10月25日、10月27日。]

许多途经铁索桥的文人骚客都在两岸留下了墨迹,但这些石刻和碑刻,部分毁于1936年始建滇黔公路时,1952年土改和1955年扩修公路又毁一批,“文革”时再毁一批,今仅存摩岩造像两处残迹和摩岩石刻十余处[《晴隆县志》(抄录第一轮书稿),晴隆县史志办提供,见“文物”一章。]。我从西岸走到东岸,又从东岸折回西岸,似乎岁月进一步侵蚀了这些文物,只辨识出“一线缝空”和“桥横云汉”两处石刻。铁桥走起来仍“屹然不动”,北盘江已不复当年湍流,一池碧水几乎看不出流向,几个人在桥下的平台上钓鱼——对照老照片,可以看出涨水前这里是高大的桥基——平台上还有对来往船只(但我并没有看到哪怕一艘)的警告牌:此处有桥墩,请靠中航行。钓鱼者看来收获有限,一直在骂,“妈的,都给它们喂饱了”。我在东岸还没被淹掉的碉楼边坐着发了会儿呆,1941年6月8日,日本轰炸机来袭时,无法还击的守桥部队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三百八十年前,徐霞客过桥之后无暇细赏摩岩石刻,因为当时“暮雨大至”;八十年前,湘黔滇旅行团分批渡河,也没人留意这些作品,这一天路远难行,他们又疲又饿,着急赶往当日的宿站哈马庄。由江边到哈马庄是十余公里的上山路,学生们个个口干舌燥,走了一段终于发现公路上几处坑洼里有前两天下雨的积水,虽是不折不扣的泥水,但实在太渴,也只好掏出搪瓷碗舀出来,闭着眼屏住气喝上两口,喉咙总算不发毛了[高小文:《行年二十步行三千》。]。哈马庄在安南(1941年更名晴隆)县城以东9公里处,学生们原本听说这里有某师长的别墅,可以宿营,但费尽力气走到这里,才发现那栋两层西式楼房根本不够住,也买不到柴米,只好临时改变计划,在饥渴交加中(有人还流着鼻血)继续上坡,在暮色中前往安南县城。[杨式德日记。]

这一天创下了旅行团全程跋涉的纪录,一共走了53公里——许多年后,不少人回忆起这段旅程,可能连沿途地名都忘记或者混淆了,但是53公里这个数字却没有一个人记错。抵达安南县城已是晚上8点,县城非常之小,虽有县府帮忙,住宿仍成问题,加上行李车未过盘江,铺盖炊具当晚送不到,累了一天的学生吃不上饭,也没有被铺睡觉,有人觅得一小面馆,如获至宝,纷纷前往就食,店主乘机敲诈,价高量少,仍然抢购一空,更多的人连面也没吃上,只能在饭铺或者县府坐着挨冻。再晚一些到的学生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大家只能各寻出路,钱能欣在县府大堂上坐了一夜,余道南和几个同学找到一户人家,花钱买了木炭围炉烤火,坐待天明,“饥寒劳累,大家闷守炉边,无心交谈”,杨式德在饭铺待到深夜,最后在一家民房的地下睡了,一只草垫睡三个人,又租了两条被子合盖着,“被子破污,有鸦片烟味,一晚上没有能睡着多久”。南开电机系大一学生高小文清晨起来,发现街上“到处都有我们的人”,一些同学蜷缩在路边屋檐下或门洞里,他说,“这是我们在六十几天行程中唯一乱了章法的一天”[杨式德日记、余道南日记、钱能欣《西南三千五百里》、高小文《行年二十步行三千》。]。

不知是有意无意,他们都没有提起当晚的冲突,按清华化学系大四学生、后来的中国工程院院士黄培云的口述自传,那晚天气很冷,学生们多半在厨房里,借灶火的余热过夜,两位教授曾昭抡、闻一多也一样,“学生没地方睡,他们也没地方睡”,唯独副团长黄子坚(黄钰生)住在小店里面,理由是,我得筹划下一步怎么走,但“学生都不服气,说:‘大家都没有地方睡,没有东西吃,团长怎么就住在宾馆里?!’就吵,要打架”[《黄培云口述自传》,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11年1月,第41页、42页。]。学号紧挨黄培云的清华历史系大四学生黄明信是黄子坚侄子,沿途一直帮叔叔做些杂事,他晚年的回忆是,那一天路很长,又很荒凉,水也喝不着,“所以大家都很生气。我的叔叔是团长,所以大家就攻击他,说是他没有安排好,我哥哥为了维护我叔叔跟他们也吵起来了”[黄明信:《我的藏学人生》,《中国藏学》,2016年第A2期。]。

南开化学系大二学生申泮文原本是没有机会参加湘黔滇旅行团的,卢沟桥事变后他投笔从戎,赴上海参加抗战,11月初日军在杭州湾登陆,包抄在沪国民党军队,申泮文随军溃退,绕道徐州、郑州、武汉去长沙,到临时大学报到复学,此时学校已开课月余,申泮文在败退中两腿感染,几乎卧床不起,跟不上选课,加之意志消沉,没有参加1938年1月的期末考试,被临大教务处除名。他找到黄钰生要求留校,起初被拒绝,后来南开几位负责人商议,允许他随旅行团前往昆明,作为返校生重新报到,这样既照顾了申,又不违反校规。但是申因为已被开除学籍,只能以“自费生”身份随团——事实上这个费用也不用他出,由南开大学代付。后来成为中科院院士的申泮文描述了冲突的另一个版本:“运行李汽车、打前站人员和伙食班全部被截留在盘江东岸,到夜幕来临仍找不到渡江途径,两位团长(黄师岳与黄钰生)为张罗汽车渡江事宜,也不得不滞留在东岸。大队师生犹如丧家群体……大家……疲惫不堪,肚子饿得咕咕叫,在县政府大堂忍饥席地挨坐待旦,辅导团老师曾、闻、李诸先生也陪着大学生挨坐。半夜有个别学生怒火中烧,开始诟骂两位团长,特别是辱骂黄钰生。老师们只好呆坐无言,代替两位团长听骂。……黄钰生有一位侄公子叫黄明义……是参加旅行团的成员,但此人患神经分裂症,一向不与人结群,独自孤身行走,这时也跟大家挤到一起来了,听到有人骂黄钰生,便与其发生口角,大吵起来,几乎动武。惊动了县长,深夜披衣起来劝架,形成一场闹剧。”[申泮文:《长沙临时大学湘黔滇旅行团的故事》,《联大岁月与边疆人文》,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年12月。]

晚年黄明信和一位团员重聚时还谈起过这段往事,后者说起黄钰生受到部分学生质问围攻,是闻一多先生出面解的围[黄明信:《三如与三立——家祭挽联的注脚》,《黄钰生文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10月。]。此事吴征镒在日记中略有提及,“辅导团诸公曾、李、闻诸先生也陪坐,并替两位黄团长挨了骂”[吴征镒日记。]。我在另一位旅行团成员、临大中文系一年级借读生季镇淮所写的《闻一多先生史略》里看到了稍详细的回忆:“……部分学生与学校负责人黄子坚先生吵闹于县政府大堂,闻一多时在人丛中说:‘我今年已是四十岁的人,我跟你们一样……谁要是有意弄得这样……谁还要活吗!’他用诗人的语言,没几句话使学生们立刻安静下来。”[季镇淮:《闻一多先生事略》,《闻朱年谱》,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86年8月,第76页。]

我曾经两次采访黄钰生的女儿黄满,她告诉我,父亲从没跟她提过旅行团的事儿,她是在父亲去世十多年后,天津市档案馆找他们家收集父亲遗物,才发现父亲写过一份两万多字的自传。自传用钢笔整整齐齐写在方格稿纸上,复印件,落款日期1980年6月10日第一稿,8月3日第二稿,她不知道父亲写过这个,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写这个,“通过读这个自传我才了解了一些我父亲的思想,以前真是,白话就是,一点儿不了解父亲”。对于旅行团的经历,黄钰生写得很简单,也没有提及自己是辅导团主席,只是说他和闻一多、李继侗、袁复礼、曾昭抡等担任辅导员,“那是一次有意义的旅行,我的手杖上刻着‘行年四十,步行三千’的字样,引以自豪”[《黄钰生自传》,《黄钰生文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10月。]。

袁复礼之女袁刚经常为黄钰生鸣不平,“我看人报道就(只)说闻一多,我觉得要比较实事求是,(旅行团)主要是黄钰生,黄钰生做了非常多的工作,而且他很有组织能力”。袁刚毕业于联大附小和附中,对昆明的八年如数家珍,“你采访他的那个女儿(黄满),她在昆明生的,我妈带我去祝贺的,因为对黄院长(黄钰生曾任联大师范学院院长)大家都很尊敬,一个对梅校长,一个对黄院长,都是众口一声说好的”。对于安南这次冲突,袁刚是这么理解的,“管事得多,挨骂得也多”。

天色又晚了一点点,回到西岸时野炊者的烤鸡已经好了,我咽了咽口水,开始往二十来公里外的晴隆县城进发。盘江江面海拔600米,而晴隆县城海拔超过了1500米,我气喘吁吁地连续上了好几个大坡,又经过一处滑坡路段,眼看天色越来越暗,有点焦急起来。沿途车极少,好容易来辆车,招手拦车,连续过去几辆根本不减速,只好继续往前走,傍晚6点多,身后开来一辆大货,这一回居然停车了,我隔着玻璃还没说几个字,司机打个手势让我上车。开心地跳进了开着空调的驾驶室,司机年纪和我相仿,贵州兴仁人,去前面的水泥厂拉货,我跟他说前面三辆大货都把我给拒了,他说以前治安不好,确实不敢随便停车,现在呢,“反正一个人开也是开!”他载我到光照镇,下车时我祝他一路平安,他笑,“十几年也遇不到这么一回!”看来这条路上搭车客还是稀有动物。

光照镇迎面而来的是高楼垂下的几条宣传标语,“贫困不除,愧对历史,群众不富,寝食难安,小康不达,誓不罢休”,来自镇脱贫攻坚指挥部。镇上开往晴隆的班车停驶了,但非常走运地碰到一辆过路面包车,10元直接给我送到了宾馆,放下行李已是饥肠辘辘,从莲湖去往县中心还得爬20分钟陡坡,在一家“音乐餐厅”点了腊肉石锅饭和酸菜豆米,还送了泡菜、蘸水和只有贵州能吃到的素瓜豆——1942年《贵阳市指南》就推介过其“隽味”,太饿了,一锅二碗一碟都被我横扫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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