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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盘县—富源:人生百年,也只是转瞬间的事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 作者:杨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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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档案的灰太大了—这气恼是我每日少不了的工作—利用京滇周览团给政府施压—鲜美的破酥包—希特勒沾沾自喜—扶摇直上的城墙—教师全武行—复杂的闻一多—天街的星光—溶洞里蝙蝠飞进飞出 在风清月朗的时候,总希望能忆起一首读过而幽美雅趣的诗或词,有时候能到一个清静的树林亦是山坡,而且无人最好,我就放开我的喉嗓歌出那美好的歌曲,以把我积郁的烦恼,播散在这原野的树林中,使我的心怀为之涤洗,也不再染市上的污气。这样的触景兴怀,我就联想到我的前途,是光明呢,还是黑暗,我总觉得茫然! ——袁章益,盘县师范第十八期学生,1944年12月30日 一早给盘州市档案局打电话,听声音那头又是位中年妇女,讲话嘎嘣脆,想到普安那位,感觉有点不妙,结果讲明来意,她爽快地答:“你直接来嘛!这是我们的工作范畴嘛!”遂打车前往,先翻县志,再查1938年4月前后,可能与湘黔滇旅行团有关的档案。翻档案时,来了位六十来岁的男人,他来查自己知青时的资料,很快找到了。盘州的民国档案还在电子化中,科长带着我去电子阅览室继续查阅,十几个人在里头扫描归档,一个月能扫描十几万张,好些人戴着口罩,“民国档案的灰太大了”。负责电子化的是云南的公司,但分公司负责人是贵州人,许多发黄的纸张薄如蝉翼,他叮嘱手下的人要特别小心,“我感觉这些都是我们贵州的历史”。 档案中盘县师范就占了好几盒,毕竟是当年黔西最高学府。翻阅盘师档案时,我偶然间读到了袁章益的这份自传。自传一共只有四篇,1949年政权更迭之际,旧省府紧急疏散,由贵阳西迁晴隆又迁盘县,驻县政府各科室内,档案馆部分卷宗来不及迁移,损毁八十七宗[刘希忠:《盘县解放前和解放初档案工作概况》,《盘县特区文史资料第10辑》,1988年12月。],说不定更多的自传就在那里头?谁知道呢。不过,在无尽的枯燥公文、训令、报呈中,这四篇文章有难得的个人色彩,让我可以管窥当年智识青年的烦恼和希望。 袁章益的字儿很漂亮,笔锋稍硬,让我感觉他是个一板一眼严肃的人。他出生在一个商人家庭,从小非常幸福,但8岁时父亲病故让他“失去了一切”,靠着亲友资助才能继续读书,而读书的时间总感觉不够用,功课跟不上人家,史地、理化、生物尤感痛苦,国文、算术和音乐倒是较有兴趣——所以才想要借诗词到无人的山坡好好宣泄一番吧? 李正明是唯一使用半文言的,他出身布衣,读书时被富家子弟欺负,以拳头还击,回家后,得知此事的父母用桑条鞭打他直至“肤血流地”,斥责他在家庭贫贱不能自存的情况下,好容易获得学习机会,却去惹事,“当鞭汝以死,吾绝不流眼泪”,李正明“毛骨悚然”,“久久不敢仰视”,自此谨小慎微循规蹈矩,“抱着何事不可做,何人不可为的决心,向学业上迈进”。 胡彰义同样家庭贫困,还一度考学失败,重获读盘师的机会后,他想起第一次败录时的心境,“韶光却渐渐的堕入灰色的暮途中去了”,不愿回忆往事,“觉得有无穷的感想,但是过去的尽管过去,未来的也尽管未来,新的来旧的去,人生虽是活到百年,也只是转瞬间的事吧。茫茫的前途,哪里还用去找到一个新的幼年时代呢”。 冯思明的自传最长,错别字多,常不通顺,但有拙朴的力量。他觉得长到十七八岁,身体越来越高大,人情世故也知道了不少,但缺点却越来越多,“屈指一算,真令人难堪”。他反思自己的缺点,一是字识得不多,写得不好,二是缺乏耐心,性极暴躁,“不知我情性之人以为我是粗野的”,三是缺乏好胜心,四是不爱笑,因为“在我的心理上堆满了悲哀苦痛,有时脸上虽也有点微笑,而没有一个真正的大笑。只有气恼。但是这气恼是我每日少不了的工作。啊,如今的世界可说是形形色色的无奇不有,有的是无智无识的愚人,有的是得过且过的懒人,有的是无恶不作的坏人……但是我的志愿呢?哎,宇宙之大,事业之广真是不可以限量,而人生一世不过百年之光阴,以百年有限之时光去做无限之事业成就的有多少呢?……” 1930年代贵州决定在全省开办四所师范学校,初定遵义、镇远、毕节、兴仁四地,盘县当地乡绅获知消息,通过张道藩等人的努力,原拟在兴仁的省立师范改设盘县,名“贵州省立盘县师范学校”,1936年开始招收第一期学生,校址选在盘县城内山上的凤山书院。1937年,省教育厅派武汉高师毕业的胡国泰任校长,胡施教严谨,每夜学生住校自习,必提灯逐室查看。他也颇具手腕,到校不久即为盘师扩张地盘向省里呈请,要求山下用地,以解决舍宇狭窄问题,我在档案馆看到了他手书的信件,甚至利用京滇公路周览团向省教育厅施压,“新生入学将何处安置?京滇公路周览团行将过境,将如何整顿均不能不顾……计周览团行程,本月底而可到盘,为时紧迫……” 在盘师顺利拿到山下武营的新校址后,驻地机关陆续搬迁,唯有盐务缉私队借故拖延,胡国泰几次呈请政府催迁未果,某个周一,升旗仪式后,他对全校学生发表讲话,说教室和学生宿舍都不够用了,但盐务缉私队不肯搬家,催迁一个多月,“光打雷不下雨”。讲完话后,胡当场组织队伍,老师们去发动地方乡绅和学生家长,低年级的初中部到各街宣传,高年级的师范部则由校长率领下山与缉私队评理,“这是我们正义的斗争,望坚持到底,决不让步,出了问题,盘县政府负责”。 有在场者描述,学生们雄赳赳气昂昂整队下山,赤手空拳与盐务兵扭打,哨兵有枪不敢开,学生仗着人多,又从后门包抄,潮水般涌入,上房搬瓦、拆门窗,缉私队队长当场承诺“立马搬”后,房上的学生才停止拆毁。[邓维华、雷发育:《记省立盘县师范学校》,《六盘水文史资料第2辑》,1986年6月;余心海:《盘师的回忆》,《盘县特区文史资料第3辑》,1972年;张汉昌:《盘师十六年》,《盘县特区文史资料第8辑》,1986年12月。] 盘县师范的这次突袭是那个年代学生力量的一个小小注脚(盘师后来闹过不止一次学潮,赶走过一位校长,以致教育部长陈立夫路过盘县,还专门去学校训话[余心海:《盘师的回忆》,《盘县特区文史资料第3辑》。]),也间接给湘黔滇旅行团帮了一个忙。几个月后旅行团途经盘县,得以全体借住在盘师,余道南对这里的印象是,“学校范围较大,设备完好,学生约二三百人,学习成绩闻为全省师范之冠”[余道南日记。]。 在城外,湘黔滇旅行团受到师范及小学生的列队欢迎[杨式德日记。],他们一定注意到了这些学生也和他们一样穿着军装,系皮带,打绑腿。卢沟桥事变后,胡国泰带头穿上了这身行头,并推行军事化管理,在学校以军号声代替打钟声,新生入学还要到贵阳军训三个月[张汉昌:《盘师十六年》,《盘县特区文史资料第8辑》,1986年12月。]。可惜,旅行团师生并未对这位个性校长留下任何记述,倒是当日天气出现在不止一本日记里。旅行团抵达时,天气阴沉,晚餐因故停开,学生们领餐费自行就餐,余道南在街上吃了几个破酥包,觉得味道鲜美,回到盘师时雷声隆隆一阵急雨,几分钟后雨停风止,空气清爽,略有凉意,这样的气候让他感到,云南已经不远了。[余道南日记、杨式德日记。] 离开档案馆后,我到快递站取贵阳寄来的补给箱,回酒店简单吃了个饭,就出发去旧治所在的城关镇——1999年,为谋求更大发展空间,盘县将县城从城关搬迁到了红果镇。去城关的中巴很多,走高速,打个瞌睡就到了——高速公路真的太适合睡觉了。和大道笔直的红果比,城关的颜色和气味都好像凝固在了1990年代末,行走在灰白狭窄的街道上,由两个门店之间的缝隙随便往里一探,长着杂草的台阶之上就是黑色瓦片细密排列的老房子,这时你甚至有一种错觉:八十年前旅行团路过的那个盘县老城还在,只是在上面加盖了一个水泥与塑料的壳儿而已。这种感觉在城门洞附近尤其强烈,城门洞是当地人的叫法,实际是盘县老城的北城门,按当地县志,“为省内明代城门中建筑年代最早之城门,门楼俱存,为省内所仅有”[《盘县特区志》,北京:方志出版社,1998年7月,第858页。]。这座贵州唯一幸存下来的明代城门,门洞发黑潮湿,外墙的每道缝里都长着野草甚至小树,和周围的民居、电线、商铺完美贴合在一起,你把余道南日记中描述的“两旁小摊,遮阳大伞数十毗连,别有风趣”直接挪用于此,也几无失真。 到城台上观赏民国十七年(1928)仿昆明“近日楼”重建的鼓楼,楼前有罗哲文所题“威震黔疆”四字,楼下是个已经关门的阅览室——巧合的是,八十年前盘县的民众教育馆就设在这里,有同学在这里读到了《云南日报》,报载长沙岳麓山遭敌机轰炸,伤亡惨重,湖南大学部分校舍被毁。余道南想到家乡常德距省会不远,难免遭劫,遂作家书一封,请老父斟酌形势,找机会搬到乡下去住。从沅陵西行以来,沿途能读到报纸的地方不多,团部携有的收音机一台也已损坏,这让旅行团不少人有置身世外之感,“但同学们亟盼前线消息,所以在安南时一闻捷报,不禁欣喜若狂。今在贵州边县能看到云南报纸,也足以令人欣慰”[余道南日记。]。 后来在云南省图书馆,我查询了当年的《云南日报》,学生们读到的应该是1938年4月14日的报纸,晚了三天。当日报纸以《敌滥炸我长沙各大学反肆意荒谬宣传》刊登了中央社发自汉口的电讯,“关于日方宣称长沙清华大学及湖南大学,均已改为军事机关,该大学等早已迁往昆明……今晨政府发言人称,日方之宣传根本无稽……幸日机轰炸该校时值为春期,学生多已出校,故死伤较少,否则更将不堪设想矣云云”。那几天的报纸里,中日在峄县(今枣庄峄城区)激战,而国际新闻版,英法对法西斯的绥靖仍在持续,法意已“重修旧好”,英意协定也即将签字,奥地利公民公决结果揭晓,赞成与德国合并者超过了99%,“希特勒沾沾自喜,自诩超出预期,为生平最快意之时”。 如果湘黔滇旅行团在盘县多停留一天,他们就能读到4月15日的《云南日报》,这一天的报纸用头条报道“国立西南联大常委梅贻琦先生抵滇”。在旅行团于2月20日离开长沙后,梅贻琦一直留在那里办理临大迁校善后事宜,直到3月27日才率领最后一批教职员离湘经桂赴滇,并于4月14日下午5时抵达昆明。《云南日报》记者当晚前去拜访,形容梅贻琦“精神健旺、态度和蔼,一望而知学养深厚”,梅贻琦透露,由长沙步行来滇之学生,四五日内即可全部到达昆明——他高估了学生们的脚程,旅行团还要十天才能抵达终点。 也是在这城门楼,李霖灿又受到了一次教育。之前国立艺专由杭州迁到沅陵再到贵阳,已经让这群学子意识到生活速写的力量,到了盘县,李霖灿发现,宣传画居然也有这么多人爱看,“盘县人对绘画很有兴趣,从街两边窗户上,你就可以看到满是梅兰竹菊的小册页,字也仿临钟鼎”,“于是,我们便想在盘县的城门上,给他们画两张大壁画再走。然而,时间不准许”[李霖灿:《黔滇道上》,《大公报》香港版1939年11月1日。]。 太阳很毒,我在罗哲文的牌匾下找了块阴凉地儿休息,不一会儿上来了个男青年,坐在我旁边低头看电视剧,一个女人在他手机里尖叫:“今天没有100万,就别想娶走我的女儿!”我决定沿着城墙往上走走。这段城墙一路朝西,看上去也是幸存下来的,只是城内民居太密,已经和城墙长到了一起。午后家家房门紧闭,一家门口种了棵棕榈树,另一户人家门口贴着镇宅符。城墙比我预想的要长,走了几百米,垛口由旧变新,想来是补砌的了。越走坡度越陡,无尽的台阶在滚滚热浪中向上延伸,走过这么一段,我才体会到盘县老城所谓的缘山而建,简直让城墙变成了长城,台阶成了“望天梯”,“石级逐梯而上至西城巅,绿草绵绵,丛杂荫深,抬头觅西门之凤凰尾阁,则头仰帽落也”[郑煶贤:《老盘县忆旧》,《六盘水文史资料第4辑》,1991年8月。]。又走了一会儿,看到了那座让人帽落的深红色楼阁,但接下来的阶梯简直是飘摇直上。我定了定神,一口气上去了,大概是晒得恍惚,爬时居然有点腿软,也不太敢回头看。 楼阁明显是新修的,还有油漆味,不过对照闻一多留下的《盘县近郊》素描,突起于房屋树木之上那座六角亭阁,还真有七八分像。这里地势高,风大,我爬到阁楼二层看了会儿风景,远处山体不小,据说文笔塔就建在那里,不过我没有看见,高速公路在山脚画出一条粗粗的白线,马尾松则给山腰系上了暗红色的带子。之前在档案馆翻县志时已经知道,盘县大部分建筑乃至商业中心都在较平坦的城外,这是清代至民国人口日渐增多、城市不断扩张的结果,但我还是觉得奇怪,纵然如此,城内这头,也不至于荒废到除了陡坡杂树荒草一无所有? 沿着另一侧城墙往下走,没走多久城墙就中断了,我在女贞花浓烈的香气里终止了探索之旅,开始转抄土路在陡坡的林间打转。路过几个零星农户家时忍不住问他们,这里以前真的是内城吗?他们一一表示肯定,可眼前除了果树、农舍就只有黄色的土坡,没有半点城池的痕迹。最终我满心疑问地走到了一处工地前面,一幢宽大的木结构建筑仍在脚手架保护之下,但是它的灰瓦屋顶和白色飞檐引起了我的好奇。穿过一大堆木料和砂石,进到建筑里头,一个工人指指地上的几张图纸,让我随便看。那是几张设计图纸,我看不懂“翼角大样图”,也看不懂“斗亭宝顶大样图”,但右下角的字样再明显不过了:盘县凤山书院修复工程图。原来这里就是八十年前盘县师范所在的凤山书院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们住在省立师范,在城内西边小山上,房舍不多,景色极佳,后面山更高,上有亭阁及庙宇,大如北平的万寿山。站在校门口,可以俯览全城”,我在书院前面两米来高的石头笔峰下重读杨式德日记:“城虽小而房屋栉比,北门外,一条街最为热闹。晚无雨……4月17日起得很晚,服金鸡纳霜三粒。10点吃早饭,看校舍四周景色。这小山铺满了红色土壤,树木很多,还种有稼禾,所以四周一望,青绿环绕,空气非常新鲜。”[杨式德日记。] 我在档案和资料里读到的许多盘师故事就发生在这里,被讲堂前的那棵老桂花树一一见证。学校成立之初,教员间颇有矛盾,教务主任和数学老师曾在教员室斗殴,而他们的同事、国文老师邹伯屏,一位总是戴毡帽和老花眼镜的瘦高个儿老头对此的反应是,“出来对两人各击一杖”,此事不久被《贵州日报》载出:“盘师教师在教员室演全武行”。1937年冬,胡国泰也是在这里发表演说,并带领高年级学生,“雄赳赳气昂昂”地下山去武力催迁。抗战期间,整个盘县除了电报局,只有盘师有一台无线电收音机,每天深夜收到前线消息后,由胡国泰亲笔书写,然后下山张贴于北门城楼,“群众争相观看”[张汉昌:《盘师十六年》,《盘县特区文史资料第8辑》,1986年12月。]。而那位感到苦闷的袁章益同学,在自述里写的没准不是想往,而就是现实的情形呢——只消从学校再往上一点,就很容易找到一处清静的树林或是山坡(这里两者兼有),在那里放开歌喉倾吐烦恼——不管是个人的还是国家的,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有时候我会想我们出生于1978—1985年这一代人漫长的、好像永远也不会终结的青春期。有好几年的时间里我的身边满是悬置着、漂浮着的朋友们,相信一切还早,相信生活仍有各种可能性,其实自己已经老大不小。现在看来只是我们恰巧赶上一个国家的上升曲线,势比人强,却让我们误以为一切可以持续,迟迟不肯降落,以致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不要误会,我仍然认为无休止的旅行、观影、清谈和漫无目的的阅读是珍贵的,可倘若我们真的想要“创造”出什么,想有属于自己的“一生志业”,那需要强烈的信念感、长久的忍耐和真正凝聚起来的心力——在官庄时因为观看穆旦纪录片而惦记着的问题也许已经有了答案。 下午6点,我离开书院继续往下走,一棵大合欢树在高台上向城中方向做出邀请状,不知旅行团风尘仆仆,一路上行至此,是否也曾见过?1952年,盘师迁往兴义,从那时起到1950年代末期,新政府各族各界人民代表大会及各种大型会议,从“整党整风”到土地改革都在这里召开,地方文史专家说,这是凤山书院没有遭到损毁的关键所在[恭兴让:《凤山书院》,《盘县特区文史资料第5辑》。]。 下行路况越来越好,由土路变为水泥路,继而是带着刻纹的防滑水泥路,两旁石墙黑瓦老房子也越来越多,在一个拐弯处,我看到了一口圆井,旁边文物部门所立石碑记载,这口井始建于明洪武年间——正是六百多年前盘县建城之初,专供官府人员生活饮水,至今仍是周围居民生活饮用的主要水源。一位本地人证实了石碑的说法,“冷天就是温的,热天就是冰浆,而且不浑,洗白衣服特别好”,不过现在用的人多了,他们也去更远的山上打更好的井水。 在井边,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下到了古城某个中心位置,一分钟后便看到了一块瘦而斑驳的门楼,正上方一颗五角星,标语字迹被涂或刮掉了。进了门洞,里头是个无人照料的破败院子,有栋砖木结构的二层老楼和一株正开花的大石榴树,地上一块石碑刻着介绍:万寿宫女子小学,“始建于明万历年间,清乾隆年间重修……1919年,盘县第一所女子小学创立,定名为‘盘县城区女子高等小学’,学制六年,首届招生就是借万寿宫做教室。1938年3月中旬,时任西南联大教授的闻一多率长沙联合大学‘湘黔滇旅行团’200多人赴昆路经盘县,闻一多先生不顾旅途疲劳,特意走访了盘县女子高等小学,并为女子小学大门作了一幅写生画。这幅画曾载于20世纪80年代的《人民画报》上”。 这一路的经验一再告诉我,如果湘黔滇旅行团能在地方文史留下一点印迹,多半因为闻一多。为了写西南联大,易社强从1970年代开始采访联大校友,如果说有一个人他最遗憾没有机会见到,“当然是闻一多”。他对闻一多1920年代在美国留学的经历很感兴趣,“那么多学生去了美国留学,回来后对美国都有着非常正面的观感,但闻一多就批判得多,他遭受了种族歧视,他看到了社会不公……关于他的经历,我想知道得更多。当美国知识分子站起来批判社会时,他们常常引用杰弗逊,而当闻一多这么做时,他常常引用屈原,我想知道他对此怎么看,他是否认为这是可以兼容的?” 易社强还想知道闻一多内心经历的变化,“他去美国留学,但回来以后完全投入了中国文化与中国社会,变成了新保守主义的一部分,然后他不断地演变、演变,然后最后一跃……你看他早年的绘画,他设计的那些书的封面,有很多美国的影响,可是到他死的时候,不只是政治上非常中国化,在文化上、灵魂上也非常中国化了。他是非常复杂的人”。 “不过,有一件事我感到很遗憾,”易社强说,“闻一多当然是西南联大的象征之一,但因为他政治上是正确的,也许人们对他的关注稍微多了一点,我想钱端升、陈岱孙、潘光旦这些人也应该受到更多关注。”在《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一书里,易社强说得更加直接些:“在允许知识分子维护其集体认同的同时……制造了一个神话……闻一多被拔高,逾越他的同事,进入革命烈士先贤祠。”[(美)易社强:《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第433页。] 这当然也是我的感受。1937年到1938年间“在路上”的闻一多,其实是非常生动和丰富的,可惜后来的许多回忆与文章——和《普安文史资料》戴上了同样的记忆滤镜——总喜欢提前将他塑造成一位先烈,好像他在沿途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必须指向“进步”,指向“革命”,指向最后的殉道,全然忘了等闻一多抵达昆明,转赴蒙自(联大文法学院)后,立刻又钻回书堆,成了“何妨一下楼主人”[《绝代风流:西南联大生活录》,北京: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第185页。],最重要,也许是忘了,闻一多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关于八十年前旅行团为何“特意走访”女子小学,已无记载可考,不过当时这所小学,因为在本地首开女子教育先河,确实有名。最早入学的一批学生只有十二人,多是有进步思想人家的孩子,1926年第一期学员毕业,时任县长章昭芬也有新思想,还专门请吃毕业酒,安排毕业女生乘轿游文庙转泮池,轰动全城[谭兴惠:《盘县女小的创办和发展》,《盘县特区文史资料第3辑》,1972年。]。在闻一多的那幅速写里,我没看到门楼,石榴树和二层楼的位置倒是有几分相似,向街对面做小卖部生意的老人询问,说门楼以前是土基的,日子久了一下雨就垮了,是1950年代劳改队重新砌的,用的是拆老城南门的砖,后来这里就改作了公安局宿舍,直到政府迁往红果。 老人六十多岁,穿衬衫,戴贝雷帽,颇有风度,他们家住的老房看上去也有年头了,我买了瓶饮料,他和老伴热情地迎我进去看看。他祖籍四川泸州,七代之前逃难到盘县,买下这栋老屋,他指给我看还剩大半的山墙,和他家用来码花台的带花纹的砖,“你看下这个砖,和北京八达岭长城是不是一样的?”他们去年报了“华东五市”团,游览了北京天津南京上海扬州,“北京(空气)受不了,还没有雾霾天已经不舒服了”。 老人告诉我,以前屋外是个风雨走廊,他父亲觉得房子太窄,就把房子扩出去了。现在他又在院子里砌了砖房,木屋原来给兄弟住的,兄弟搬走后就一直空着,他们嫌木屋缝多招老鼠,“冬暖夏凉?说是这么说,哪有砖房好住啊”。他父亲出生于1920年代,曾在盘师做过行政工作,已经去世四十年了,“老的都死完了,后代上班都去红果去了”。我坐在这冷清的老屋门口,忍不住想,当年闻一多带着学生参观女子小学时,他的父亲,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说不定就在门口张望呢,他怎么看这群大学生呢? 谢绝了老两口留我吃饭的好意,我按他们的指点继续往下走,经过了衙门口——民国时县政府所在地,现在那里是一栋四层苏联式老楼,从那里往左一拐,意外地发现自己回到了北门,老街上一个老人在屋里弹电子琴。临近7点,天光还亮,一时也看不到民国报刊当年描绘的奇妙夜景——“北门外城垣在高山之上,城楼雄伟,曰镇远门。省立盘县师范、地方法院等均设于斯处,夜间行人携灯行走,市中心区观之有如星光,隐约闪烁,颇似仙人在天”[黑子:《我写盘县》,1944年9月28日《贵州日报》,《抗战期间黔境印象》,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我临时起意,决定仿照杨式德和王玉哲、王平一当年的路线,“下坡沿北街行至尽头,直走到郊外,复返而出南门”,去郊外有名的碧云洞看看。 通往碧云洞的路多数时候与一条有点浑浊的小河并行,八十年前路旁油菜结实,麦穗秀齐,豌豆开花,罂粟也正盛放,红的紫的白的都有[杨式德日记。],现在小河依旧有点浑浊,路则被命名为徐霞客路,路旁有七八十年代的老水泥房、跳广场舞的大妈和烧烤摊。到碧云洞时7点40分,天光被迅速调暗,而那条小河流速加快,跌入藤蔓植物掩映、蝙蝠飞进飞出的巨大溶洞里,发出微微的腥味和摄人心魄的吼声。 当年应该是在某个入口吧,杨式德和王玉哲脱去鞋袜,涉水而入,走了十几米,豁然开朗,展开的大厅比火牛洞还大,“高台有一个石钟乳,盘成一团,像一条大蟒或毒蛇,头黑色有白眼,水滴在上面,闪闪发亮像鳞”,杨式德一阵害怕,迟疑着脚步不敢走上去。加上再往里水深流急,他们决定涉水出洞,看到有京滇公路周览团过此时褚民谊撰并书的石匾。褚说当年徐霞客以为下面的水洞就是碧云洞是错的,实际上上面的干洞才是,而他们在水洞里行进数里,天暮乃返,又说,“斯洞奇伟,不可以无名”,遂将其命名为清溪洞。杨式德觉得这名字好听,但有点名不符实,因为入洞的小河明明是黄且浑浊嘛。至于徐霞客到底有没有搞错,一位地方文史专家认为错的是“不求甚解”的褚民谊,批判之余还不忘提醒读者,“褚氏乃汪伪政府大汉奸”[朱流清:《谈碧云洞褚民谊摩崖之错误》,《六盘水文史资料第4辑》,1991年8月。]。 碧云洞给李霖灿的感觉也是一个“怕”字。为他们做向导的小朋友不肯下来,他们硬着头皮走到洞底,感觉自己渺小得可怜,“竭力用声音来喊,一点回声都没有,似乎声音装不满的广大的冬天”,拍一张照片赶快爬出来。回城路上他们遇到老师李朴园,这位原杭州艺专的教授,之前在湘西遇匪遭劫,被抢去了大衣和西装,穿着衬衫在寒风中发抖,连冷带惊,后来到贵阳,病了一个多月[《烽火艺程: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友回忆录》,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8,第15页、第137页。]。不过到了盘县,李朴园先生显然已经完全恢复了,听学生们描述洞内景象,不禁心动,虽然天色已晚,还要拉着他们再去看一下,“不要迟疑,莫放过这难得机会!” “洞仍然巍巍然在张着大口,不过夜里水的吼声更大了……阵阵冷风,由洞中吹出来;一串铃声,连续的由洞中传出一道闪光,在外面还有霞光的天空中转了一转——一只很大的蝙蝠,叫着又飞到洞中去了。……拿手电照一照,光太弱了,什么也看不到。李先生向前走了两步,用手扶着岩石说:‘咱们回去吧,这已经看得很够了……’在用电筒照着路回去的时候,李先生告诉我:‘洞中黑得可怕,水声有那么大……刚才我差一点给掉下洞去。’”[李霖灿:《黔滇道上》,《大公报》香港版1939年11月8日。] 我在碧云洞附近又转了一会儿,天完全黑了,打不到也叫不到车,只好走路回城,入夜以后的城关镇老城特别像萧条的老厂区,饭馆没什么生意,路上也没什么车,“革委会旅社”还在营业,昏黄的灯光透过茂盛的行道树射下来,照着背着手散步的老人和无忧无虑跑跑跳跳的孩子。偶尔驶过一辆摩托车,嘟嘟嘟几秒钟后,一切又安静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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