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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马龙—马过河—杨林—大板桥:把你自己投入进去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 作者:杨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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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拉着她说长征的故事—在水流冲激中颇与淋浴相似—被遗忘的叙昆铁路—灯红酒绿的“封资修”生活方式—一个新人刚刚出现在地球上—大麻保健袜—一曲自然的田园交响乐—用佛法说就是成住坏空—用于向国外宣传的新草鞋 马龙的确是无冕风城,天一暗下来就嗖嗖起风,酒店背后是山地,一整晚都能听到旷野才有的低吼,就差几声狼叫从远处传来了——八十年前湘黔滇旅行团穿越西南时,沿线各县几乎都有虎狼出没,大约是300余人声势浩大,野兽不敢靠近吧,现存的日记和回忆只有清华大学土木系大三学生陈守常提了一句,在抵达亦资孔之前,同学们听说这里有虎豹出没,得尽快赶路。[陈守常来信,张寄谦编《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创举——西南联合大学湘黔滇旅行团记实》,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2月,第312页。] 第二天上午,酒店外的旗帜鼓鼓作响,背包继续西行,城市西郊花团锦簇的大道两旁,在建的是“与星级温泉为邻的原生别墅”,不知道“原生别墅”做何解释,反正我是想起了窑洞。“原生”的不只是别墅,还有“原生山地河流”,往前走了几百米就看到了,被水泥堤岸锁得死死的,几乎不怎么流淌。 虽然昨天走了30多公里,今天体力仍然很好,抬脚就是三公里的感觉又回来了,抄小路进了村,看到从别墅群流下来的那条河流,边上的河长公示牌告诉我它叫马龙河,流向和我今天行进的方向接近。河流在这里有了土岸,算是松了一点绑,也开始能看出水流,风吹起来,河面鳞片闪闪,又听到了在关岭和永宁之间那种鸟叫,“该减肥!该减肥!” 沿着土结石小路翻一个大坡,过一片松林,马龙河已是真正自然的状态,水草密布,泛出某种可爱的灰绿。沿着河走了挺久,从一个小水坝过河,农妇们在稻田劳作,再往前,就到了曲靖呈钢钢铁集团的厂区。正赶上工人中午下班,我在一家超市买了老面包和椰汁,坐在阳伞下吃午饭,对面坐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把头盔放在桌上发呆,他的宿舍太远了,中午就在这儿坐坐。他告诉我钢铁集团以前是国企,更早还是生产鱼雷的军工企业——当年三线建设的一部分,现在都股份制了,他在这里主要是做点体力活,一个月能拿两三千块钱。他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在河南读大三,学桥梁工程,一年学费3700块。大儿子本来成绩还行,高考那一年贪玩了,只考上专科,读了一学期觉得没意思,退学去红河州打工,现在又觉得还是读书好……要操心孩子读书,要操心孩子工作,还要操心他们找媳妇——这意味着一人得有一套房,“负担重啊”,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怎么就开口讲起了自己的父亲,讲起我读书的时候,他去厦门打工,去深圳打工,还来过昆明打工,那时家里也不宽裕,“等孩子毕业能自己挣钱就好了”。他听了不说话,只是笑笑。我又想起,我爸去昆明打工时我刚上大学呢,他用工友的QQ和我视频,看到我出现在屏幕里时笑得合不拢嘴,我却惊讶于他工棚的寒酸,满脑子想着的是不要让寝室同学看到才好。 告别这位父亲,我又在这个巨大的厂区走了半天,看到墙上刷着大字广告:“咪咕影院在我手,全村姑娘跟我走”。一个大下坡后再次穿越杭瑞高速,在这一区间它与沪昆高速并线,此后西去大理、保山直至中缅边境,说不定是此行最后一次见面了。出了厂区,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大片田地种着烟草。在一个老宅较多的村子,我问几个日头下歇息的人,这个那个建筑有什么来头。他们七嘴八舌一番,一个腿不太好的老人站起身来,说要带我进村看看,比他年轻的胖子说,我走不动,不然就带你去了。等腿不好的老人领着我缓缓离开,我听到胖子在和另一个人嘀咕,他是来采访的,带他看得收点钱。 村子里气味很大,我拍了些照片,老人不断给我指,这以前是赵家碾子,现在修了厕所,修厕所时还挖出了碾心,又说以前当官的住上面,老百姓住下面等等。他才六十多岁,已经老得口齿不清了,加上方言,我听得非常费力,转了一圈,又陪他慢慢走回去。胖子还在原地,一边打量我,一边问,采访了?我不再理他,和腿不好的老人一起坐下,又听他说了会儿我听不太懂的话,然后告辞,老人起身握着我的手,说,我姓古,家就在那边,下次再来玩啊。我说好的好的,一下子挺难过的。 顶着大太阳往前走,气温升到了27度,好在风大。下午3点多,我厌恶了不断给高速驶过的大货车让路,招手截住一辆从马龙开来的黄绿色乡村面包车,驶了一段,又上来一对夫妇,他们问我是不是来旅游的,我指指背包,徒步的。男人露出茫然的表情,坐在副驾驶的女人说,哦,是走路来感受这一路对吧?是啊。重走红军路吗?倒没有这个意思,不过好像这一路确实重叠了。那是走徐霞客的路吗?这回该我惊讶了。原来她之前在曲靖市博物馆工作,有一个从市委退休的老干部是个老红军,90多岁了,每天都拉着她说长征的故事,说曲靖的历史,徐霞客也是老红军说给她听的。可惜他们很快就下车了,女人露出笑脸,摆摆手:下次说给你听吧! 在马过河镇下车,去寻找当年旅行团的大休息地河边村。按照他们的描述,这里有一条清浅见底的小河,“两岸树木繁茂,碧草如茵”,“夹杂着野蔷薇,白色花略有黄色,有清香”,“成群的白鹭翱翔于林间水湄,令人神往”,许多同学下河玩耍,“借此一洗尘垢”[余道南日记。],杨式德之前在曲靖感冒了,下不了水,但也采了十来朵野蔷薇包在手绢里,“偶尔擦鼻涕,香气袭鼻,心欲醉”[杨式德日记。]。 走到镇西头,我再一次见到了缓缓流淌的马龙河。320国道从一座五孔石桥上通过,桥头小卖部的老人说这就是1933年竣工的老桥,当年滇黔公路的要塞之一,国民党修桥时,桥墩上房还有一个八角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铲掉了。过了桥,沿国道与河流并排前进,一路有不少农家乐,看上去都生意萧条,而最热闹的时候这里光野味餐馆就有100多家,1996年云南省第一条高速公路昆曲高速开通,320国道就此冷清下来,马过河镇也随之衰落,而高峰机械厂——同样是三线建设的产物——搬走后,小镇就更加沉寂了。[飞蚂蚁:《生活在马龙》,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4年8月,第134页。] 在一幢还没开建的房子地基上,我得以走到离河很近的地方,在这里,清亮的河水流速加快,划过一页页黄色片岩,哗啦啦地向下游奔去,这才是真正的“原生山地河流”的样子啊——几乎毫不费力就能把此景与八十年前学生的描述连接起来,“时阳光强烈,水温宜人,在水流冲激中颇与淋浴相似。浴后躺卧河边石上养神,感到全身轻松爽快”[余道南日记。]。 这一路我都在寻找“清畅”的河流,但多数河流既不“清”也不“畅”,湘西有一些自由奔腾的溪河,但被五里一岗的挖沙作业弄得浑浊不堪。黔东一些河流倒比较清澈,但阶梯式开发让它们个个都得了肠梗塞,徒步旅行一个多月,只在五里山和马过河看到了算是既“清”且“畅”的流水,这和景区内干净的溪流还不完全一样,你看见村民用背篓背着孩子涉水,你看见老人和狗一前一后按照自己的方法过河,你看见两只白鹭在杂花生树的对岸浮游,你看见汤汤流水下岩石被冲刷出的形状,你知道那是活生生的世界而非景观。 刘兆吉保留了不少旅行团的照片,他的儿子刘重来印象最深的,是闻一多和学生们在河中洗澡,有人在上游抓拍了一张,“全部赤条条的,全都在笑,看到有人在拍他们也不生气,全都在笑”。刘重来在电话里也笑了起来,“这张照片今天就算在,估计也不会登出来,但我印象太深啦!”如果我们今天有机会看到这张照片,应该不难判断地点,不是在马过河,就是在镇远,再或者是晃县,旅行团集体下河洗澡的地方并不多。可惜这些照片,连同刘兆吉的步行日记——他有记日记的习惯,从山东第一师范时就开始记,从长沙到昆明每天都有日记,刘重来见过,日记本里还夹了许多“片片”,纸片啊,树叶啊,花朵啊——在“文革”开始后,都被日记主人亲手烧掉了。“我记得那时候烧都不敢(直接)烧,晚上在灶里一点一点(烧),”刘重来说,“那个心疼啊,几十年的东西,可是没办法,你要被人家抄到了怎么办?” 我在河边坐了一刻钟,恢复了不少元气,好像自己也在流水中冲激了一番似的。继续前行两三公里,河上有三座桥,对面是新开业的度假酒店,风格是我喜欢的淡蓝和灰色,立刻决定今天就住这里,而不继续前往易隆,省却了一天走46公里的挑战,毕竟,长久以来,连本地民谚都抱怨这两站相隔太远,“马龙到易隆,走到鸡上笼”。 在酒店办好入住,出来看桥,相距不远的这三座桥也修建于不同“朝代”——之前重安说自己的三桥“国内仅有”显然是吹嘘之辞了——最上游是2004年建的钢筋水泥的连心桥;中游虎渡桥,建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三孔石桥,当年滇黔驿路的必经之道,结束了马帮涉水过河的历史,如今正对着度假酒店的大门;下游是修建于民国三十年(1941)的叙昆铁路桥。1938年年底,由昆明往东经曲靖、宣威、威宁到四川叙府(宜宾)的叙昆铁路,与昆明往西到缅甸腊戌的滇缅铁路同时开建,按照时人对抗战形势的分析,“这是中华民族史上较诸万里长城和运河还有更大价值的一件大事业”,因为“欧亚两洲的主要交通线,一是由苏彝士运河出红海,经印度洋,绕新嘉坡而达我国的海线,一是由欧俄经西北利亚到海参崴和东北的铁路。这两条交通线,现在已大半在敌人控制之中”,兴建滇缅和叙昆铁路,“可以西通缅甸,接驳印度洋巨轮以通欧洲,东达长江,接驳江轮、飞机、汽车以联贯华西华中及西北西南各省……会成为民族的生命线”[《滇缅和叙昆铁路》,《血路》,1938年,第34期。]。 抗战一年多,随着沿海都市的沦陷,西南的滇越铁路成为中国最为依赖的出海口。也许你还记得,长沙临大的绝大部分教职员、部分男生和全部女生就是通过滇越铁路奔赴昆明的。他们由长沙南下广州,在香港体会了“钱的世界”,第一次坐了爬山电车,俯瞰浩荡的海水和鸽笼似的高楼大厦,还拜访了陆秀夫携南宋末帝投海处;在越南海防提防着无处不在的扒手,被法国海关工作人员推推搡搡地检查,这些法国人“只对穿西装的和妇女客气些”,又看见越南的穷人被人用洋火烧耳朵,如羔羊一样驯顺,“亡国奴简直不当人看!”终于上了开往云南的火车,一路摇晃得厉害,车头的煤灰不时飞进车厢,在河口入境,交护照登记,说是联大学生,检查人员颇为优待,没有额外检查,重回中国国土,看着窗外高山、溪河、飞瀑,“以往在图书上所见的山水,原来是在这里,祖国真伟大啊!”在开远遇到领着童子军为前线战士募捐的青年人,一问原来是今年毕业的北大学生,捐完钱互道:“昆明见!昆明见!”到达学校已是第二天晚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门外墙上的七个大字:“举国同温将士寒”[赵捷民:《从香港到昆明》,《中央日报》1939年2月7日;志鸿:《从长沙到云南》,《青年抗敌特刊》,1938年第16期。均收入龙美光《八千里路云和月——长沙临时大学播迁记》,云南人民出版社,2018年12月。]。 1940年,为了进一步封锁中国,日军入侵法属越南,占领滇越铁路,中国最后一条通往外部世界的要道也被切断。为防止日军沿铁路进犯中国,国民政府开始拆除中国境内河口至碧色寨段窄轨,并把它们移铺于叙昆铁路,尽管如此,由于战时条件的限制,叙昆铁路直到1941年才铺轨到曲靖,滇缅铁路进展就更为有限了。又因为抗战急需通车,叙昆铺轨昆曲段完成后即投入运营,在马过河的沟口,这座长6米、高12米的三孔拱桥本身就处在一个转弯坡道上,东端还连接着一个反向弯道,1944年5月21日,一列军人、货物混合列车,因为速度过高在桥头颠覆,死伤125人。[《云南省志·卷80·人物志》,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12月,第598页。] 我顺着景区铺设的木栈道走上叙昆铁路桥,借着铺着煤渣很窄的桥面,想象当年那场脱轨事故,只是铁轨已不见踪影。再往上走一点,倒有一段铁路通往深山沟里,一辆似乎更应该出现在游乐场的小火车停在“河边村火车站”。开火车的师傅告诉我,这是景区投资开发的旅游项目之一,有20多公里长,连接了马龙与寻甸两县的度假小镇,生产兵工的高峰机械厂旧址也是其中一站,“上面(山沟里)好看多了,随手拍都好看!”他挥挥手,开动了火车,“等100多亿的钱建好了(游乐城堡),更好看!” 离开车站,下到河滩,叙昆铁路桥西侧绿草如茵,颜色比Windows桌面还要纯正,两个戴草帽的男人在这画面里钓鱼,一头水牛在他们背后吃草,我在河边洗个手,看会儿鱼,半躺着刷微博和朋友圈,再没有比徒步大半天后坐在这样的地方玩手机更叫人放松的了。对了,我还第一次查了到云南师范大学西南联大旧址的距离,整整100公里,多么愉快的巧合。 这一天,湘黔滇旅行团走到下午6点才到易隆,这是寻甸县的一个市镇,多回教徒,全团分头借宿区公所、清真寺和百姓家。次日离易隆西行,“沿途平原沃野,所种小麦已成熟,三五农妇正在田中收割,一边唱着山歌,状颇闲适。展望远方平林漠漠,山色蔚蓝,俨然一幅悠闲的田园风景画”[余道南日记。]。 接近终点杨林时,眼前展开一个大盆地,这盆地在明朝时还是个名叫“杨林海”的大湖,清代日渐淤积,每有洪水,附近县镇皆成泽国。雍正年间,地方官试图疏浚下游的牛栏江,指望由杨林海下牛栏江入金沙江,开辟云南前往四川乃至湖广的另一条通路,所谓“片帆可达吴楚”,但苦心经营数载,仅部分河道可通舟楫,到乾隆年间渐渐搁置。不过,直到民初,杨林海尚有不少地方可以泛舟,人们乘船赶兔街、庙会,捕鱼捞虾(民国时期杨林虾酱颇有名气),来来往往,热闹非凡[苏石:《杨林水官桥》,《嵩明文史资料第5辑》,1995年12月。]。等到了旅行团抵达的1938年,杨林海已经“快干了”[吴征镒日记。],原来的湖面,现在是“千百亩青草地的自然牧场”[余道南日记。]。 杨林是嵩明县的一个大镇,旅行团住在镇上唯一的小学内,校园坐西朝东,有上中下三个院落,院内郁郁葱葱,石榴树已经开花,学生们还注意到一种表皮光滑、叶似杨树的高大乔木,询之本地人,据告为金鸡纳树,乃从南洋引入品种,树皮可提取金鸡纳霜,是抗疟良药。[余道南日记。] 杨林小学的前身是观音寺,直到民国末年这里还有僧侣数人常年居住,烧香念经[李焕极:《校园生活回顾》,《嵩明文史资料第7辑》,1999年9月。]。1949年以后几经变迁,先是小学搬走,划归粮食局作仓库,整个嵩明县的粮食都往这里运,后来粮食局搬走了,嵩明二中在这里成立,在外面修了一栋说不上是古典还是现代的三层红色水泥楼房。等我到达之时,二中的牌子还挂着,但学校也搬走了,这里成了学校教师的宿舍,最近又搬进来一家养老院——这些都是万寿街上的老街坊们告诉我的,我向其中一人打听二中的历史,几乎惊动了半个街区,连过路的人都跑过来听,但这围观并没有让我不舒服,因为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对外人的疑心,而只是单纯地好奇于我的好奇。 老街坊中年纪最大的是一位住在万寿街44号的老人,他1933年出生,大约1940年左右在家门口的小学入学,和旅行团可谓失之交臂,他说起设在观音寺里的小学,“大殿,地上,佛面前,到处坐的人”。后来观音寺被砸他也是见证者,村长带头,把一尊大佛当废铜烂铁拿去昆明卖了,“大铜佛!(要是留下来)那值钱了哦!”每个年代都有自己的荒唐事,有的年代格外多些。八十年前旅行团在杨林只待了一天,不止一人提起这里的特产杨林肥酒。这是晚清商贾陈鼎创出的养生酒,萃取竹叶、小茴香、豌豆尖的天然色素,酒体翠绿。几十年后,肥酒也遭了殃,原因是象征灯红酒绿的“封资修”生活方式。厂方为提倡革命,将绿酒改为金黄色,寓意社会主义金光大道,结果市场疲软,一蹶不振[曾刚:《百年老字号——杨林肥酒》,《嵩明文史资料第6辑》,1997年8月。]。也是在杨林,杨式德终于读完了莫泊桑的小说《奥尔拉》,这篇现代主义特征浓厚的小说与其说是在描述幻觉,不如说是凝视深渊,人之内在黑暗的深渊,“先生们,一个人,一个新人刚刚出现在地球上,无疑他即将繁衍,就像我们繁衍一样……这是在人类之后世界等候的那个人!他来取代我们,奴役我们,驯服我们,也许还要吃我们,就像我们吃牛和野猪一样”。 我是坐火车到杨林的,从马过河度假酒店出发,在烈日下走了12公里乏味的县道,到最近的照福铺站,穿过村落时又一次看到了咪咕视频刷在墙上的大字广告,比之前的“全村姑娘跟我走”愚蠢加倍:“咪咕影院装在手,媳妇整天把家守”。中午1点多到了车站,还没开门,去对面的小饭铺想吃个炒菜,女主人面有难色:这里的人太少了,都没有什么菜……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年春节过后,人一下子少了。”改吃鸡蛋炒饭,10元一份,左手吃饭,右手赶苍蝇。八十年前湘黔滇旅行团一进入云南,就发现这里苍蝇不少,在易隆时,钱能欣借宿民家,“臭虫苍蝇骚扰,受累不小”[钱能欣:《西南三千五百里》。]。抗战初期,中国军队相当一部分伤亡就源于这些小动物带来的传染病,而去除它们的办法就是烧一大壶开水,用高温蒸汽蒸衣服。虽然旅行团配有队医,不必太过担心,但仍有因病“减员”的,除了前述何善周、白展厚和张盛祥外,南开大学大一学生杨涟因腿病返回常德住院,休养好后才赴昆明入学,北大历史系大四学生金宝祥与英语系同乡则因为途中食物中毒,退出步行坐长途车直达昆明。[张寄谦编:《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创举——西南联合大学湘黔滇旅行团记实》,第7页。] 等车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开车前20多分钟,车站打开了大门,里头淡黄色的小小建筑,在云南足以把人烤焦的一成不变的阳光照射下,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慢车从六盘水开来,停靠的大多数站点我这辈子都没听说过,当然也经过了我曾停留的红果、富源、马龙。车厢里篮子和旅行箱一样多,里面装着鸡蛋、枇杷、杨梅,好几个人在吃老坛酸菜方便面,但我一点儿也闻不到,也许是因为我自己身上散发出的味道更重。开车了,很长的隧道,暗下来的车厢里,列车员开始推销除脚气、除脚臭的“大麻保健袜”。往杨林的路上有连绵的一望无际的大棚,中间露出的黑色房屋像江南运河里的平底船,杨林海是彻底消失了,变成了沃野和湿地,湿地上又盖起了五星级度假酒店。如果当初真能修通那条水路,杨林可直达宜宾、泸州,乃至陪都重庆,会对抗战局面有何影响呢? 在车上补票时我差点没忍住买到昆明,后来在杨林汽车站,我再次犹豫要不干脆一口气坐到昆明算了——旅行临近结束,出于不舍,有时候就会希望这么一个休克疗法似的结尾,但我还是买了去大板桥的车票,那是湘黔滇旅行团的倒数第二站。中巴车走320国道,中间绕道去了昆明长水国际机场。从航站楼前经过时,感觉那熟悉的有序的清凉世界和自己是那么遥远。长水的上一站叫长坡,八十年前旅行团在这里大休息,他们注意到这个村子的女人都是天足,赤脚穿布鞋[杨式德日记]。临近省城,喝水吃饭越来越方便,几乎每一个小村落都有两三家乡下风味的小茶铺,“还不进去吃个两杯,好仔细体会这接近目的地的欣喜”?于是,“走路也换成饮后百步余的散步”,李霖灿一行“五里一茶十里一面的向昆明走去”[李霖灿:《黔滇道上》,《大公报》香港版1939年12月1日。]。旅行团的心情是类似的快活,离开长坡,公路平坦,哪怕山间突然飞来乌云,刮起狂风,一阵霹雳接着一阵大雨也不能减损他们的喜悦。高原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一会儿风停了雨停了,远远的山头上,一片阳光渐渐展大,金黄色向队伍这边延长,“路上默念着这一曲自然的‘田园交响乐’,忘却了全身淋漓”[钱能欣:《西南三千五百里》。]。 大板桥是昆明当时的实验镇,东西长而南北窄,四周用泥墙围成一个长方形,中间一条石板路长街,在汽车时代到来前的几百年里,由昆明出发前往内地,板桥驿都是头晚住宿之处。1911年,地质学家丁文江从欧洲留学归来,乘海船抵越南海防,经滇越铁路到昆明,住了两周后前往内地,他装了假辫子(那时还是清朝,离辛亥革命还有五个月)、留了胡子,穿上马褂袍子,戴着黑纱瓜皮小帽,同九个轿夫,两名护勇,上午9点从昆明出发,下午1点半到板桥驿,“夫子就不肯走,说前面没有宿处了”。外面下雨,不能出门,丁文江只能坐在客栈里等饭吃,异常烦闷,忽然看见墙上题满了旅人的诗,仔细一看,都不怎么通顺,但有一首引起了他的注意: 万里作工还被虐,乡山回首欲归难。 十人同路余三个,五日奔波始一餐。 乞食几家饭韩信,干人有客愧袁安。 寄言来往衣冠者,末路应怜范叔寒。 丙午春偕同辈作工于滇省,不堪法人之虐待,相率辞归。既出省城,资斧断绝,同行者十人,惟存余三人而已。寒宵不寐,书此以自写苦况。 这首诗让丁文江想起了滇越铁路的往事。丙午是1906年,滇越铁路云南段开工第三年,这条窄轨铁路翻山越岭,施工难度极大,法国人修路时,本地人怕瘴气,不肯做工,于是法国人和意大利人到山东直隶两省,大登广告,招聘工人,招来一万多人,死去五千以上,南溪一段,有“一根枕木一条命”的传说,“这一位‘津门穷客’一定是一万多人中的一个,被法国或意大利人骗到云南来的……到了云南以后,云南的地方官对于他们的待遇绝对不敢过问。这是在中国修铁路最可痛的历史”[丁文江《漫游散记》,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9月,第5页。]。 湘黔滇旅行团下午2时许抵达大板桥,集市还没结束,“人群拥挤,颇热闹”,他们住在西门外明应寺内的明应小学,“宽敞清洁,住在教室的地上,一路走来,恐怕是最好的宿营地了”[杨式德日记。]。八十年后的大板桥让我想起了曾经的“蚁族”聚居地唐家岭,特别是当你离开正街进入两侧的窄街时,一摊摊污水和腐坏垃圾,还有两边楼房挂出的旅社与饭馆的五颜六色的招牌——你也可以调侃说它繁华得简直就是小香港。这里的交通非常混乱,有可能你等了好几分钟还是没法穿过双车道的一个路口。第二天上午我走到正街西头,意外地发现明应寺还在,寺庙正门紧闭,门外是算命、理发和去痣者的地盘。我由侧门入,听寺内住持说,这些人给寺庙的志愿者(都是些老太太)卫生费10块钱一天(他调侃说是“保护费”),被允许在这里摆摊,卫生费就用来供佛。 我是在寺外的鞭炮与哀乐声中遇到拿着热水瓶的年轻住持的,他沏了一壶茶,和我坐下来聊天。明应寺做过小学,做过湘黔滇旅行团投宿处,做过抗战部队的停留处,也做过中共领导的滇桂黔“边纵”的据点,到了1949年以后又是耳熟的故事:把神佛像都打倒削平,搬到里头办公。不过住持听当地老人转述,那些在里头办公的人,后来病的病,死的死,只好搬去别的地方——“现世报”倒是一路以来头一次听说。公社搬走后,寺庙被没有房子的贫下中农们分割占据,后来改革开放落实宗教政策,又把他们一家家请出去,重新塑了佛像,再后来外面修大公路,寺庙显得越发老旧,就在大雄宝殿上再加一层,现在,只有天王殿和大雄宝殿的基脚是老的,对了,还有殿前那棵200多岁的柏树,它见证了这里发生的大多数故事。 住持是个闲散的人,“在世间没意思,还是出家好,要是我还是在家,能有这个时间坐下来喝凉茶吗?我那些同学,在上班,一个月五六千、七八千,一万的也有,我说我一个月五六百,就一个低保,吃住都在庙里面。我跟他们说,我们一天瞌睡来了睡觉,口渴了喝水,肚子饿了吃饭,你们一天折腾下来,又是喝酒,又是应酬,累死了,一大堆事让你去折腾,没意思,人生就是那么短暂的时间。我还可以云游,中国都跑遍了,去哪个寺庙挂单都有吃的有住的,积蓄我是没有,只要有车费就可以了,你看我们出家人到哪里,就一个小背包,大太阳戴个斗笠,多简单”。他说这些时,我默默想起,自己在出发徒步前,光是如何处理行李箱,以及该往背包里放什么,舍弃什么,就犹豫了好几天,手电筒、指甲刀、防晒霜一度成了困扰我的东西,还没出发就累得够呛。 他说的折腾我也颇有同感,这趟徒步之行一个非常真切的感受,就是折腾。无论是对环境的破坏和保护,还是对文物的践踏与修复,很多时候我们都在折腾,在一次一次地回到原点。“用佛法来说,”他接过我的话头,“就是成住坏空,就这么一个道理,世间万物都一样。一切我,一切执,一切我们看得见看不见的都是这么些东西,这四个字都把它说了。你说折腾,真的就是折腾,成住坏空,成住坏空,循环,再循环。” “那么如果一切都是循环的话,人生走这么一遭的意义是什么呢?” “就是奉献。” “就是把你自己投入进去?不管是投入在成、住、坏、空的哪个阶段?” “是啊。” 我想我按自己的理解附会了他的解释,而他也没有费劲去指出,不过作为一个疏离者,我有时确实喜欢“投入”这个词,就像你很难讨厌热烈生活的人一样。人生苦短,像个少年一样投入吧,体验吧,燃烧吧,纵身一跃吧,哪怕你改变不了什么,哪怕你一点儿都不重要。 抵达大板桥时,闻一多和李继侗两位先生的胡须都留得很长了,两人还合影一张,相约抗战胜利后再剃掉,不过李继侗“守节”不长,到昆明不久就剃掉了[吴征镒日记。]。当天联大校方派黄钰生前往大板桥慰问旅行团师生——为了准备开学事宜,他乘车提前抵达昆明。黄跟大家讲述了学校筹备的情形,还给大家带来了校常委会赠送的袜子和精制麻草鞋[余道南日记。],走了这么久,多数人的袜子早就没有底了。黄钰生说,教育部对旅行团很重视,回头穿戴整齐合影后,要把照片送到国外当作抗战宣传用的[杨式德日记。]——时任驻美大使胡适在抗战胜利后回忆,“当时最悲壮的一件事引起我很感动与注意,师生步行,历六十八天之久,经整整一千里之旅程,后来把照片放大,散布全美”[《纪念联大九周年校庆大会上的讲话》,胡适致辞,《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1·总览卷》,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10月,第17页。]。 68天过去了,这群青年跋涉三千多里,徒步横穿西南三省,感受到了自己国家的宏伟壮丽与幅员辽阔,“喜浪游,又多幻想”的清华生物系大四学生姚荷生形容这次旅行,“攀悬崖,涉急湍,清溪濯足,邃洞寻春,良宵看跳月,花朝听吹笙,唯觉壮游之乐,遂忘流离之苦矣”[姚荷生:《水摆夷风土记》,自序,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自然,他们也发现了这个国家触目惊心的贫穷与保守。“三千多里是走完了,在我的心头留下了一些美丽或者惨痛的印象。”北大中文系大二学生向长清写道,“恐怖的山谷,罂粟花,苗族的同胞和瘦弱的人们,使我觉得如同经历了几个国度”。他们“巴不得今天就能赶到昆明”[杨式德日记。],又听说明日入城,校常委将率已到校的师生在东门外欢迎,“迢迢数千里,历时两月余,别后重逢,彼此无恙,其欣慰不知何如?”[余道南日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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