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经青溪的舞水，右侧白色残壁处是湘黔滇旅行团第一大队入住的万寿宫。青溪曾是贵州最小的县城，如今已降格为镇远县下的一个镇。当年这里建起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近代钢铁工厂，比张之洞办的汉阳铁厂还要早三年，不过这段堪称悲壮的往事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

当年的万寿宫如今成了菜地。八十年前，学生们留宿于此，寝室在观音殿，神桌上有签筒，有人随意抽了一枝，是上上，不过签上面注明“上油十斤”，又抽，中吉，上油六斤。他干脆把签全倒出来，共有五十枝，仅有两枝下下，两枝中下，只有这四枝签不用上油。

在镇远与施秉交界处，我第一次在路边见到了将军箭与指路碑。据说是乡民为小孩冲煞所立，不止在贵州，西南偏僻地区都大量存在。不知旅行团的学生们沿途看见这些会作何感想？是斥为封建迷信，还是与彷徨歧路的心境多少发生一点共振？无论如何，行路之年，它们至少为旅人提供了明确的方向。

2018年4月26日，终于到达慕名已久的鹅翅膀桥——中国修建时间最早的公路立交桥。老桥已于2006年停止使用，车辆从旁边的新桥走。鹅翅膀以下，老湘黔公路曲折通往远处山间的镇雄关。抗战时期，军用卡车排队沿这条路翻山过桥，源源不断往湖南运送补给，而此时这里空寂无人，鸟叫、虫鸣、岩壁上泉水滴答，声声入耳。

2018年4月28日，黄平至重安途中，经过五里墩村。按学生日记记载，老湘黔公路海拔最高处就在附近，因为没有标牌，我只能根据地势和手机App来推断最高点。数字在1120米上下跳动，已是一派山巅气象，水田和旱地交织着，一层一层落向左边的大峡谷。

黄平附近山谷中的苗族夫妇。老太太听不懂汉话，也不太会说，说得最多的词就是“害羞”。我想给老屋拍照，她连连摆手，“泥土巴巴，害羞！害羞！”老爷子会一点汉话，很大方地允许我给他们拍一张合影，老太太双手蒙住脸，“害羞！害羞！”还是答应了，郑重其事摘下蓝色头巾。

重安的早晨是从水边开始的。河里有许多鱼儿冒头呼气，年轻的女孩在江边墩拖把，水波把倒映在水里的金凤山晃得失去了形状。归来的渔船歇在岸边，农夫挑着担子高高低低走过吊桥，临水的一排水泥砌吊脚楼飘起炊烟，上游清亮的江水，流到镇上，经过生活的点染，就变了一种颜色，像落上灰尘的深青色旧桌布。

2018年4月29日，从重安前往炉山途中经过大风洞。往里头走是个不规则的穹顶大厅，深处流出一条浑浊小溪，溪边有小型白色钙华，如莲花座一层层扩散开来，最上方是一观音铜像。出洞时我怀疑自己看到了杨式德说的那块县长凿洞的摩崖石碑，年久磨损，难于辨认，我往上爬想看得清楚些，结果摔了一跤。

安顺城外的华严洞正在扩建。湘黔滇旅行团的学生们曾到访这里，他们走后不到一年，1939年1月22日，80箱来自故宫博物馆、曾赴英参展的国宝，包括王羲之三帖、吴镇《双松图》、边文进《三友百禽图》、宋徽宗《溪山秋色图》、晁补之《老子骑牛图》等等，经南京、汉口、长沙、贵阳，辗转避难于此。

2018年5月5日，离黄果树继续西行，左为关索岭，右为鸡公背。湘黔滇旅行团一路所经大山，以关索岭最为难爬——部分原因是他们抄了近路，一条刻在陡坡上的之字形小道。远处是2009年建成的著名的坝陵河大桥。不过，大桥是为往来汽车准备的，作为徒步者，我只能老老实实走到谷底再翻山去对面的关岭。

前往永宁的公路上有无穷无尽的上坡和转弯，行路者偶尔会陷入轻微的恍惚，唯有仰赖惯性——是一开始设定了方向与目的地，调动身体与精神上路之后形成的那种惯性。八十年前行走在这条路上的学子们或许早有类似体验，“吃过早餐之后，就只盘算着那天的途程。出发之后眼看着路旁那矮小的路碑的号码增加或者减少，心里面也渐渐地加多了喜悦，像是快完成了每天的任务”。2018年5月7日，永宁与晴隆之间的盘江大峡谷与盘江抗战铁桥。当年旅行团在这里乘舟飞渡急流，“双篙一点江岸，小舟立即随波逐流进入一片旋涡之中”，看得岸上人心惊，“啊、啊”之声不断。八十年后，汹涌的北盘江已成静流，因为阶梯式开发，西南地区已经很难看到一条奔流的大河了。

湘黔滇旅行团过盘江时，铁桥正在修建，建成后此桥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远东战区西南国际大通道的交通命脉，1941年6月8日被日军飞机炸毁，近一年后才抢修完毕。老桥晃晃悠悠，已不承担任何交通功能，桥墩下有几个人在钓鱼，我在桥东岸的碉楼边坐着发了会儿呆。

抗战时期著名的二十四道拐如今是晴隆的头号名片景点，虽然史迪威先生从未来过这里，但这并不妨碍晴隆在山谷里打造出一座“史迪威小镇”。按规划，晴隆还要在盘江桥到二十四道拐间推出CS真人秀游戏，主推军事创意文化，建设CS体验主题公园。

过普安后风光平淡，我走烦了，从手机里翻出《徐霞客游记》，写他过普安，“连逾二岭脊”，听到水声淙淙，“忽见一洞悬北崖之下……深仅数寸，而阔约二丈……征询问洞名于土人，对曰：观音洞”。此刻是2018年5月9日中午12点40分，公路在谷地中平滑地伸向远方，几十米外，七八个人聚在崖壁下好似洞口的地方，我加快脚步走近了，那里立着一块牌子：观音洞。冥冥中某种东西把我带到这儿，又让我一分不差地在这里读到这段。

前往盘县途中的一段小路。当年旅行团学生抄小路有个指路方法，就是看着电线杆子走，不过这招有时不灵。盘县地处贵州最西部，在这里，余道南吃到了破酥包，觉得味道鲜美，回到住处时雷声隆隆一阵急雨，几分钟后雨停风止，空气清爽，略有凉意，这样的气候让他感到云南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