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穿越  作者:科马克·麦卡锡

当他们离开格兰特县南迁到这里来的时候,博伊德还只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被他们称作希格尔达的新建的县,也不过就是这个男孩的年龄。他们告别了故土,那儿是他的妹妹和外祖母的埋骨地,到新开发的边境地区来寻找新的生活。这新的县份富饶、原始。你可以骑上骏马长驱南下,狂奔至墨西哥,一路上不会碰到一道篱笆挡墙,真的如入无人之境。才刚刚到了骑马的年龄,他就喜欢把弟弟博伊德扶上马背,让他坐在自己身前,两人同乘一鞍,在原野上骑行,同时用西班牙语和英语教给博伊德这些山水鸟兽的名字,描述着自然的风光。在这所新房子里,他们兄弟二人住在连着厨房的一间卧室里。在夜里,他常常睡不着觉,心里涌动着对新生活的无限憧憬。他想倾诉,他看着熟睡的博伊德,听着他甜甜的呼吸,不禁出声对他诉说,诉说他美好的计划,他对新家乡、新生活和他们这新一代的计划。

在那年冬天的一个夜里,他被狼嗥惊醒了。这叫声是从他家房子西边的小山包里传来的。他知道这些狼是想借着新雪,乘着月光跑到平原上来猎杀羚羊。他一跃而起,从床脚竖板头上抄起裤子和衬衣,抓起他那毛毡衬里的帆布夹克,又从床底拉出靴子,走到厨房间,借着炉子散发出来的微热穿好衣裤,再把一双靴子拎到窗口,在月光下分出左右,弯腰把它们套到脚上。然后轻步走出厨房,关上了房门。

当他经过马厩时,栏中的几匹马在寒夜里对他发出低柔的嘶声。新雪在他的靴子底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的呼吸在淡蓝色的夜光中喷出一团一团的白雾。一小时之后,他已蜷伏在一条干河床上的雪堆里。凭着留在雪上、沙上的爪印,他知道那群狼刚刚从这里走过。

它们已经下到平原上来了。他穿过了一片扇形的沙石地,干河在这里折道向南伸进了山谷,在这里,他又看见了狼的足迹。它们就在前头!他小心翼翼地趴在雪地上,肘膝并用,匍匐向前。因为冷,他把双手缩进袖筒,捏住袖口,防止冷雪涌进袖管。他爬过一片黝黑的小杜松林,从这里,看得见阿尼马斯山峰下宽阔的山谷。离狼群很近了。他迫使自己静静地蜷一会儿,稳住呼吸,然后慢慢起身,朝前方看去。

在前方的旷野上,他看到了一幅激烈的追逃景象。狼群在追杀着羚羊;而亡命中的羚羊在白皑皑的雪野上像幽灵似的急速逃窜,或长奔、或急转、或盘旋……在清冷的月光下,雪浪在它们蹄下喷飞。它们急促的气息在冷凝的寒夜中像白烟般冒出,好像体内正燃烧着烈火。这群急转着、狂跳着的狼,在这茫茫冬夜里居然保持着神秘的沉默,仿佛它们来自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与这里根本语言不通。一阵无声的喧闹之后,它们跑下了山谷,沿着谷底跑向了远方,很快变成了灰蒙蒙、白茫茫中的几个小点,直至消失。

他觉得很冷,但还是原地未动,他还在等。四处一片死寂。凭着自己呼出的气息,他能看出来风往哪儿偏。在这片刻的沉寂中,他所能看到的东西就是自己的呼气,两道细细的白雾,喷出、消散,再喷出、消散,反复无穷。他蹲在那里等了很长时间。终于,它们又来了。这次是跑步后的欢娱。它们大步慢跑着,8字形地交叉着跑,扭动着身躯,边跑边舞。它们时而停下来,用鼻子在雪中刨掘着什么。再慢跑几步,再停下来,立起后腿,挥动前肢,两两一组,对脸而舞。舞上一阵,又继续前跑。

一共有七只狼。它们就在离他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跑过去了。这么近的距离,仅凭着月光他都能看清它们杏仁状的眼睛,听见它们的喘息。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它们知道他的存在——这种感觉一刹那如电击般令他毛骨悚然。它们聚到一堆,用鼻子互相蹭擦,用舌头彼此舔舐,好像是在传递着什么信息。但顷刻间,它们又都站住了。它们竖起耳朵站在那里,有的还把前脚提到了胸前。它们正在看着他——是一圈狼的眼睛在看着他。他屏住了呼吸,它们也屏住了呼吸。双方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狼群突然转开身,疾步地但却是悄悄地跑掉了。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博伊德已经醒了,但是他没有告诉他自己去了哪里以及看到了什么。他从来也不曾将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

到了这一年的冬天,博伊德已经长到了十四岁。他家附近的干河床上,树木从初冬起就早早脱去了叶子,光秃秃地立在那里。天空一天天愈加灰暗、阴沉,它笼罩下的树木更显得苍白和孱弱。一股强冷的风从北方吹来,现出了赤裸裸树身下面一派苍凉的大地,就像是岁月的一张大单据,罗列着亘古以来人类所有的债务,但所有的债权都已经过期。历史简单得不过如此。在他家房子的坡下,紧靠干河外湾的地方是一片稀疏的三角叶杨树林。此时,在萧瑟的冬天,树枝一根根惨如白骨,树干上的杂色树皮也几乎剥落殆尽。在这些杨树丛中,有几株特别粗大。其中有一棵巨树被人齐地锯掉,留下了截面宽大的树桩子。在冬天,过路的牧人利用它做木板地面,可以在上面搭起四英尺乘六英尺的帆布帐篷来防冷、避风、安度寒夜。他驾着马拉橇,带着博伊德外出拾捡木柴,一路上看着冬阳下自己的影子、马和木橇的影子,一棵一棵地穿过树桩。博伊德坐在木橇上,手里握着斧子,就像在守护着自家收集的木柴。他斜过眼睛,注视着西边的天空。荒野的山峦下,一轮血色的太阳满环光焰,正在缓缓沉入被它照得通红的干湖之中。在西天的晚红下,几只羚羊摇摆着脑袋,轻踏着步子,正巡游在牛群当中。在那方小平原上,宛如一幅灿烂、生动的剪影画。

他们踏着一路上的干树叶堆,驾橇来到了干河床里一个蓄着水的池塘旁。他在这里下了马,给它饮水,而博伊德却绕着水塘查找小老鼠的踪迹。博伊德无意间擦身经过了一个印第安人。这个人正弯着腰、全神贯注地蹲在那里,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当博伊德发觉了他并转过身来时,这个印第安人只是把眼光投向博伊德腰间的皮带,仍然没有抬眼。直到博伊德完全停在身边,他才抬起眼睛。博伊德几乎要碰到这个人了。这个人蹲在一丛细秆的芦苇草下,并没有特意隐藏,但博伊德却没能早一点发现他。他横膝握着一杆老式的0.32英寸口径单发来复枪。在这黄昏时分,他在守候着射猎前来池塘饮水的鸟兽。此时,他仍然蹲在那里。他看着孩子的眼睛,孩子也看着他的。他的眼睛那么黑,好像满眼都是黑色的瞳仁。在这双漆黑的眸子里,太阳正在西沉。在这双漆黑的眼睛里,是这个孩子站在太阳旁边。

过去,博伊德从不知道他能够在别人的眼睛里看见自己,也不知道他能在别人眼里看见像太阳这样的东西。现在,他看见自己成双配对地站在这两眼黑色的深井里,连细弱的头发都能看见,只是样子有点古怪。但这是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孩子。就像是他走失了的双胞胎兄弟,此刻正站立在另一个世界的窗口。但那是一个黑洞洞的世界。在那里,太阳是永沉不升的。这景象又像是一个险象环生的迷津。在那里,这两个令人怜爱、同情的孤儿在生活的旅途中迷失良久,最后终于找到了回来的路,但却被横挡在一堵古旧黑暗的警戒墙之后,似乎永远也无法逾越。

博伊德站在那里,一时间看不见他的哥哥以及他们的马。但越过这丛芦苇,他能看到那边水中不断扩出的一圈圈波纹。那应当是马儿饮水激起的波纹。他还注意到这个印第安人干瘦无毛的颌下,颈部细密的线条。

印第安人也转头看着池塘,他听到了马抬头时从鼻口部流下的水声。他转回头看着孩子。“你这个小王八蛋!”他骂道。

“我怎么了?”

“那边是谁和你一起?”

“我哥哥。”

“他多大了?”

“十六岁。”

印第安人站了起来。他起立得十分敏捷,毫不费力。他看到水塘的那边,比利正牵着马站在岸边。他又回身看着博伊德。他围着一条破烂的披毯,戴着一顶油污的斯特森帽[斯特森帽:美国西部牛仔常用帽,高顶阔边。取名自美国大制帽商John Stetson(1830—1906),亦为此帽设计者。——译者注,下同。]。可能戴得时月久了,帽顶原先的马鞍凹形早已被拉成了圆顶的钟形。脚上的一双破皮靴难看地用铁丝补缀着。

“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

“捡木头。”

“带吃的了吗?”

“没有。”

“你们住在哪里?”

博伊德迟疑着。

“我问你们住在哪儿?”

博伊德朝河下流做了个手势。

“多远?”

“我不知道。”

“你这个小王八蛋!”

他把来复枪扛在肩上,沿着水塘边走过去,走到比利跟前。他看着比利,又看着近处的小马。

“你好!”比利先跟他打招呼。

印第安人吐了一口唾沫,说:“你们闲着没事跑这儿来吓唬人了?是不是?”

“我们不知道这里有人。”

“你们没带什么吃的吗?”

“没有,先生。”

“你们住在哪里?”

“沿河两英里远。”

“家里有吃的吗?”

“是的,先生。”

“我跟你们过去,你们进去给我拿些吃的出来,好吗?”

“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进去,妈妈会给你吃的。”

“我不想进到屋里去,我要你们给我拿些吃的出来。”

“那好吧。”

“你们会给我拿吃的出来吗?”

“会的。”

“那就是这样。”

比利牵着马站在那里。这马一直都在瞅着印第安人。

“博伊德,”他说道,“咱们走。”

“你们家有狗吗?”印第安人又问。

“就一条。”

“你们先把它拴起来。”

“好的。我会把它拴好。”

“你把它拴在屋里的一个地方,别让它叫。”

“好的。”

“我可不想过去挨枪子儿。”

“我会把狗拴好的。”

“那很好。”

“博伊德,赶快,我们走。”

博伊德站在水塘另一头看着他。

“快点吧,一会儿这里就要黑了。”

“赶快照你哥哥说的去做。”印第安人说。

“我们又没惹你。”博伊德不满地说。

“快点,博伊德!我们走。”

博伊德越过水塘边的沙石地,爬上木橇。

“上这儿来!”比利招呼他上前面。

博伊德爬过他们捆扎的木柴堆,向后又看了一眼印第安人,然后拉住比利伸过来的手,一跃坐在比利身后的马背上。

“我们怎么样才能找到你呢?”比利问印第安人。

印第安人把枪横架在脖后,双手都搭在枪身上。“你们出来的时候朝着月亮走就行。”他说。

“要是月亮没有出来怎么办?”

印第安人又吐了一口:“你当我会告诉你朝着找不到的月亮走吗?快走吧!”

比利踢马前行,它们拉橇驰过森林。雪橇底部的一副宽长的滑行板拱起了一堆堆被风吹集起来的枯叶,发出了干燥的飒飒声。太阳低垂在西天,已经是黄昏时分。印第安人一直看着他们远去。博伊德用一只手揽住哥哥的腰骑在马上,他的脸被夕阳映成红色,他原本灰白色的头发也被染成粉红色。他哥哥一定是告诉他不要回头看,因为他一直没有回头看。在他们驶过那条干河,又驶上平原时,太阳已经掉在佩伦西洛山脉的尖峰身后,西边的天空在卷叠的云层下现出浓浓的暗红色。他们继续沿着干河岸向南骑行。当比利回头看时,那印第安人竟然已经快步跟了过来,距他们也就是半英里远,在暮色中一只手提着那支来复枪。

“你怎么回头看呢?”博伊德问他。

“我就是要看看。”

“我们真的要给他拿一些饭来吃吗?”

“是的。我想我们可以做这件事。”

“你可以做的事不见得就是件好事情。”博伊德说道。

“我知道。”比利答道。


他透过房间的前窗注视着夜空。早现的星星从南边的黝黑天幕上涌出来,挂缀在沿河树林的干细枯枝上。月亮还未露头,但它的边光已经附上了东边山谷上的黄绿色阴霾。他一直注视着月光从这片荒凉的大草原的边缘冒出来,注视着月亮的圆顶升出大地,那么洁白,那么饱满,但又是那么娇嫩,仿佛是薄膜包起的一腔琼浆,不经一戳似的。于是,他从椅子上爬下来,赶忙去找他的弟弟。

比利用一块布包起牛排、小甜面包和一满铁杯的煮菜豆,把它们藏在厨房门边食品架上的瓦罐后面。他先叫博伊德出去,自己站着听了一阵,然后也跟了出去。在他们经过自家熏制鱼肉的小房间时,事先被他们锁在里面的家犬发出了低哀的鼻声,并用前爪去刨门。比利发出嘘声叫它安静下来,它便不再出声。他们猫着腰,傍着篱笆摸了出去,然后径直朝河边树林走去。当他们走到河边时,月亮真的已经升得老高。那印第安人站在那里,又把来复枪架在脖后,像牲口套辕的架势一样。天很冷,他们清楚地看见他喷出的鼻息。他一见他们即转身开步,他们随即跟上。他们穿过了干河床的一片沙石滩,取道河对岸的一条牛畜小径,沿着牧场的边顺河而下,看见前方有柴烟升起。在他们家下方约四分之一英里处,他们来到了他在杨树林中点起的篝火堆。印第安人把来复枪靠在一株树干上,转过身来看着他们。

“把东西拿过来吧。”他说道。

比利走到火边,从臂弯里拿出那个布包递过去。印第安人接过布包,蹲在火边,把布包放在地上打开,取出那杯菜豆,放在火上加热,然后又从布包里取出面包和牛排开始动口。这一切他都是以先前一样的活动木偶似的动作完成的,机械而又敏捷,滑稽而又连贯。“你会把杯子烧黑的,”比利说,“我还要把它拿回家呢!”

印第安人咀嚼着,他的黑眼睛在火光中半闭着。

“你们家里有咖啡吗?”他问道。

“还没磨过呢。”

“你不能磨一些吗?”

“我不能,别人会听见的。”

印第安人把咬剩的一半面包送到嘴里,微微向前倾倾身子,又从身上不知什么地方摸出一把腰挂小刀,拿它搅着杯子里的菜豆。他抬起头来看看比利,随即把小刀放在舌头上每面各蹭一次,就像是他们在理发店里看到的在皮带上磨剃刀的动作一样。小刀蹭干净后印第安人一个投手,把它插进了一节正在燃烧着的木柴的一头。

“你们在这里住了多久?”印第安人问他们。

“十年了。”博伊德应付着回答他。

“十年了,这个地方是你家的?”

“不是的。”

他又拿起第二个面包,用他又宽又白的门齿大咬一口,然后坐下来咀嚼。

“你是从哪里来的?”比利开始问他。

“从四面八方。”他漫不经心地答道。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比利又问。

印第安人没有回答。他歪着身子把小刀从木头上拔下,用它搅着铁杯里的菜豆,又用同样的动作把小刀两面的汤渍舔净。然后他又把小刀伸进杯子的耳形把手,把已经烧黑的杯子从火上提起来放在地上,开始用小刀当羹匙吃着菜豆。“你们家里还有什么东西?”

“什么?先生。”

“我说你们家里还有什么东西?”

他抬起头,注视着站在火光里的兄弟二人。他慢吞吞地咀嚼着,眼睛还半闭着。

“比方什么东西?”比利只好问下去。

“比方任何东西。只要我能卖的东西就行。”

“我们没什么东西。”

“你们没什么东西?”

“是的,先生。”

他继续咀嚼着。”那么你们是住在空屋子里吗?”

“不是的。”

“那么你们就是有东西了。”

“有家具和用具,一些厨房用具。”

“你们有步枪子弹吧!”印第安人逼问道。

“有一点,先生。”

“什么弹径的?”

“不是你的枪用的。”

“到底是什么弹径?”

“44-40。”[44是该枪子弹的弹径,即0.44英寸,40则为该种子弹的装药量标准]

“干什么不拿些来给我?”

比利朝他靠在树上的那杆枪努努嘴:“你那又不是44的弹径。”

“那没关系,我可以去换嘛。”印第安人毫不放弃。

“我不能给你拿步枪子弹,老爹会发现的。”

“那你讲这么多没用的干什么?”

“我们还是走吧。”博伊德对比利说。

“我们得把杯子拿回去。”比利应道。

“你们还有什么东西?”印第安人又问。

“我们什么也没有了。”博伊德抢着答道。

“我没有问你。你们家还有什么东西?”印第安人转向比利。

“我不知道了。我得看看我能找到什么。”

印第安人把第二个面包的另一半塞进嘴里。他弯下身用两个手指头去试试铁杯的热度,然后端起杯子,把剩下的菜豆全部倒进他大张着的嘴里,再用一个指头在杯子的内壁刮了一圈,用舌头把这手指舔干净后,把杯子放到地上。“给我拿些咖啡来吧。”他说道。

“我不能磨,他们会听见的。”

“就拿咖啡豆来,我会用石头把它们捣碎。”

“那好吧。”比利显得无可奈何。

“让他留在这里。”印第安人指的是博伊德。

“为什么?”比利不解。

“和我做伴。”

“和你做伴?”

“是的。”

“他用不着在这儿。”比利很坚定。

“我不会伤害他的。”

“我知道你不会,因为他不会留在这里。”

印第安人咂吸着他的牙齿。“你家有捕兽的夹子吗?”

“我们没有捕兽的夹子。”

印第安人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一边咂着牙齿并发出“嘶嘶”的声音。“走吧,再给我拿点糖来。”

“好的,把杯子还给我。”

“等你们回来的时候再给你。”

当他们走到那条牛畜小径时,比利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博伊德,而博伊德也正回头看那林中的火光。在平原的上空,月亮是如此的明亮,你都能清楚地数得出月光下牛畜的头数。

“我们不会给他拿咖啡的,对吗?”博伊德问他。

“不拿。”比利坚定地回答。

“那我们的杯子怎么办?”

“不要了。”

“妈妈问起来怎么办?”

“告诉她实话,告诉她我把杯子给了一个印第安人。告诉她一个印第安人到我们家来,我把杯子给了他。”

“那好吧。”

“把你带出来我会有麻烦的。”

“那我的麻烦就更大了。”

“告诉妈妈都是我干的。”

“那好吧。”

他们穿过一片开阔地,朝着篱笆和房子的灯光走去。

“我们根本就不该去给他送饭,你看,惹了这么多麻烦。”

比利没有回答。

“我说得对不对呀?”

“你说得很对。”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那样做呢?”

“我也不知道。”

一夜过去,当他们的父亲来到他们的房间的时候,天还没有放亮。

“比利!”父亲叫他。

比利从床上坐起来,看着站在面前的父亲。由于背着厨房射过来的光,他只是一个影像。

“那狗怎么了,为什么把它锁在熏火间?”

“噢,我忘了把它放出来了。”

“你忘了把它放出来了?”

“是的。”

“那起初把它关起来又是怎么一回事?”

比利跳下床,落脚到冰冷的地上,去抓他的裤子。

“我这就去把它放出来。”他忙说道。

他父亲在门口站了片刻,然后转身穿过厨房,沿着走廊回去了。借着开门的灯光,比利看见博伊德蜷成一团,睡在另一张床上。他提起裤子,拉起地上的靴子,走了出去。

比利放出了狗,又喂饱、饮完了马,天已经大亮。他给伯德装上鞍镫,翻身跨上它,便骑出了马厩。他想去河边看看那印第安人是否还在那里。狗紧紧跟在马蹄后面。他们穿过牧场,沿河而下,又穿过了树林。在这里,他停住了马,骑坐在上面观察着。狗在一边忙着用口鼻上上下下地嗅着,似乎在收集和拼凑着昨夜的一些图景。比利又策马前行。

当他骑进那印第安人的营地时,火堆早已灭了,只剩下黑色的灰烬。马侧转着身子,不愿举步向前。狗却很活跃,围着灰烬直兜圈子,还不断地用鼻子嗅着地面,它颈上的毛发都煞有介事地竖了起来。

当他回到家里时,母亲已经准备好了早饭。他把帽子挂起,拉过一把椅子便开始用羹匙去舀鸡蛋。博伊德已经在吃了。

“爸爸在哪儿?”比利问道。

“还没做感恩祈祷呢,就想吃饭!”母亲说道。

“对不起,妈妈。”

他低下头,默默地祷告了几句,然后去拿面包。“爸爸呢?”

“他上床睡觉了,他已经吃过了。”

“他什么时候回家的?”

“大概两个小时以前吧,他骑了一夜的马。”

“怎么会呢?”

“我想他是为了赶回家吧。”

“他要睡多久呢?”

“我想,一直到他睡醒为止吧。嘿,你的问题比博伊德还多!”

“可我一个问题都没问呢!”博伊德不满地插嘴道。

早饭后他们兄弟俩一起去了马厩。

“你觉得他会上哪儿去了?”博伊德问比利。

“他又上路了呗。”

“你觉得他是从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他是流浪者。你看他穿的那双墨西哥靴子吧,烂得没剩下什么好地方了。”

“你不知道一个印第安人要做什么。”博伊德说。

“你又知道印第安人的什么事呢?”比利反问。

“反正你不知道。”博伊德不服气。

“你根本不知道任何人要做什么。”

博伊德从一个工具桶里拿出一把磨损得很旧的螺丝刀及几把挂在马厩栏杆上的刷子,他又从拴绳子的横杆上拿下一个绳制笼头。他打开马舍的门,进去给马上了笼头,把它牵了出来。他把绳子松松地套在横杆上,用手抚摸着这马的前腿让它把蹄子提上来。他用刷子把它的蹄叉刷干净,然后把这马蹄子放回去。

“让我来看看。”比利说。

“又没什么毛病,看什么?”

“我看看嘛!”

“那你就看呗!”

比利搬起马蹄,双手捧住,把它放在自己两膝间端详着。

“我觉得它看起来挺好的。”

“我说过它没毛病吧!”

“拉它走一圈看看。”

博伊德解开绳子,牵着马在厩里走了一圈。

“你要去拿鞍子来给它上上吗?”比利问。

“我想是的,如果你觉得合适的话。”

博伊德从马鞍室取来了马鞍。他先把一床毯子扔上马背,然后用力把鞍子放上去并一点点把它晃到位置上。接下来,他拉一拉马鞍上的粗皮带,再扎紧马的后肚带,就站在一边等着。

“你尽给它惯出些毛病来,”比利说,“干吗不给它肚子上来几拳,让它赶紧把气吐出来,好早点扣上皮带?”

“它对我不错,我也不能待它差了。”博伊德说。

比利一口痰吐进了地上的碎草里。他俩等着。一直等到这马把气呼出来,博伊德才拉紧皮带,把扣子扣好。

他们在伊巴涅兹牧场上整整骑行了一上午,检查牛群。牛畜站得远远地也在审视着他们。这是一群腿子细长、白脸上生杂毛的牛,有些墨西哥血统,有的长角,各种毛色都有。到中午饭时间,他们用绳子牵着一头一岁的小母牛回来,把它拴在畜舍栏上等着让父亲看。然后两人进屋洗手。父亲已经坐在餐桌旁边。

“孩子们。”他叫着。

“你们都坐下。”母亲说道。她把盛着炸牛排的一个椭圆形的大盘子放在桌子上,还有一大碗菜豆。在他们做了祝福食物祷告后,母亲先把牛排大盘递给父亲,父亲叉起一块牛排放到自己碟子里后把大盘传给比利。

“爸爸说,牧场上来了一只狼。”母亲报告着消息。

比利坐在那里,手上端着大盘子,手中的切肉刀停在空中。

“一只狼?”博伊德问道。

父亲点点头。“在福斯特沟谷的谷口。它扑倒了一头不小的牛犊。”

“什么时候?”比利问。

“大约一个星期前吧。奥利佛家最小的儿子在山里跟了她一路。这只狼是从墨西哥跑过来的。她先是穿过了圣路易斯山口,又沿着阿尼马斯山的西坡跑到泰勒,然后跑下山坡,穿过了山谷,再跑进佩伦西洛山沟谷的谷口,一直跑进雪地。在她咬死小牛的地方,雪足有两寸深。”

“你怎么知道是一只母狼?”博伊德问父亲。

“那你觉得爸爸是怎么看出来的呢?”比利反问他。

“你能从它小便的地方看出来[狼与狗一类的动物,雌雄小便的姿势不同,爪印与小便冲出的坑洼之间的相对位置和距离也不同,故而能够查看出来]。”父亲告诉他说。

“噢。”博伊德领悟着。

“那您打算怎么做呢?”比利问父亲。

“我想我们应当抓住它,你说呢?”

“是的,爸爸。”

“如果埃科尔斯老爹在这里,他会抓住它的。”博伊德说。

“埃科尔斯先生吗?”

“是啊,如果他在这里,肯定抓得住它。”

“他肯定能行,可惜他不在这里。”


午饭后,他们父子三人骑行了九英里来到SK Bar牧场[SK Bar是这家牧场的标记,即在字母SK下加一条横线组成。美国的牧场都有自己的标识符号。]。他们立住马,朝着房子大声喊叫。桑德斯先生的孙女把头伸到窗外看了看就去叫来了老人。大家都在门廊里坐下,比利的父亲就把狼的事情告诉了桑德斯先生。桑德斯先生低着头坐着,双肘撑膝,专心地看着自己两靴之间的地板,不住地点着头,一面用小手指弹去烟头上的烟灰。当比利的父亲说完时,他才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非常蓝,非常好看,深深地藏在面部皮革似的皱纹里面。好像那里面有某种东西,连这边境乡间的艰难和严酷都不能动摇和折服它。

“埃科尔斯的捕兽器和杂七杂八的材料都在小木屋里,”他说,“尽管用好了,我想他也不会在意的。”

他把烟蒂扔到院子里,朝着两个孩子笑了笑,双手撑膝站了起来。“我去给你们拿钥匙来。”他说。

他打开小木屋,里面黑漆漆的,一股霉腐味冲鼻而来。还有一种脂肪蜡的味道,闻起来就像是刚宰好的肉。比利的父亲在门口站了一会,才走进去。在前面的起居室里放着一个旧沙发,还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他们又穿过厨房,一直走到木屋后面的一间放脏衣、泥鞋的房间。借着一个小窗口射进来的尘灰色的光线,他们看到在粗糙的松木板架子上放着一堆腌菜果用的广口瓶、堵着毛玻璃瓶塞的瓶子及旧时药剂师用的特种瓶。所有这些瓶子都带着旧式的红边八角形标签,上面用埃科尔斯的工整的笔迹罗列着成分和日期。在这些特种瓶里,有的盛着暗黑色的液体,有的盛着风干的动物内脏,肝、胆、肾等。这些被人类猎杀的动物的残存物,似乎在它们体内还有着残存的梦魇,被人类追杀的梦、凄惨亡命的梦,这噩梦已经缠绕了它们十几万年。十几万年以来,它们一直梦见这些邪恶的小凶神,挺着苍白无毛的身子,从异地来临,暴殄天物,大肆屠杀它们的异胞和族亲,把它们驱赶出自己的天赐家园。这是些贪婪、残暴的凶神,兽类的血和肉永远也灌不满、填不饱他们的巨大食囊。这些瓶子罩着蜘蛛网伫立在尘灰里,而从窗户上送进来的天光,把这间小室连同它的化学器皿一道制造成恍如一座奇异教堂的感觉。这座教堂曾经委身致力于人间百业中一个最卑劣的行当——屠杀生灵以维生,但很快随着这种没落的行径而颓败了。比利的父亲拿起一个药瓶,在手里转着看了看,又十分准确地放回原先瓶底在尘埃中坐着的那个圆圈上。在架子下层的隔板上压着一个木制的弹药箱,四面都有结实的楔形榫结合着。箱子里盛有十几个小瓶子,但上面都没有标签。箱子的盖板上用红色蜡笔写着:七号基体。比利的父亲把一个小瓶举到光下,使劲晃了晃,旋开木塞,把这开了盖的小瓶放到鼻子下面。

“我的天哪!”他低声叹道。

“让我闻闻。”博伊德要求道。

“别闻。”父亲忙制止。他把小瓶放进衣袋,然后就开始寻找捕兽器,但是没有找到。他们又查看了木屋其他的地方,从外面的门廊到熏制鱼肉的小间。在熏火间,他们发现了几个老式的三号长簧小土狼捕捉夹子挂在墙上,但没有捕捉大狼的夹器。

“它们肯定在这木屋的什么地方。”父亲说。

他们又继续寻找。不一会儿,博伊德从厨房间兴冲冲地跑出来。

“我找到了!”他叫道。

这些大捕兽器放在两个大板条箱子里,箱子上面都摞着厚厚的木柴。这些兽夹用一种类似猪脂的油脂保养着,把箱子塞得满满的,挤得就像是罐头里的鲱鱼。

“你怎么会想起来去木柴底下找呢?”父亲问他。

“你说的它们肯定在这儿什么地方。”博伊德答道。

父亲把一些旧报纸铺在厨房的亚麻油地毡上,开始把这些捕兽夹从木箱里搬出来摆放着。兽夹上两个长长的V形弹簧钢板在存放时都被折收进去以减少体积。拴兽夹的铁链包缠在兽夹周身。父亲伸开了一个兽夹,塞满油脂的链子落地发出低沉的声音。兽夹的主要部位看起来像是并列的两个半圆的项圈,被这两个强力的弹簧板的圈眼管住,压下弹簧,项圈像两颌似的张开,由一个小搭钩维持状态。中心部位的圆盘上放着诱饵,野兽一碰上,震掉搭钩,弹簧跳起,迅猛的力量将两个项圈合死,就夹住了野兽的脚。父子三人蹲在那里,仔细打量着这兽夹。它看起来确实很大[这是半个世纪前美国西南部使用的捕兽器,读者会感觉十分陌生,故译者添加了一点说明,糅进译文中]。

“这家伙看起来就像是抓熊的夹子。”比利说。

“这是个捕狼夹,是四号半纽豪斯牌的。”

父亲把八个夹子都放在地上,用报纸擦去手上的油脂。完事后,他们合上板条箱的盖子,又把木柴堆回箱子上面,就像博伊德刚刚发现它们时的那个样子。然后父亲又走回到后面的衣鞋间,取来一个装有金属网底的不带盖的小木匣子、一纸袋子木屑和装运兽夹的背篓。最后,他们父子拎着东西走出木屋,上紧门上的挂锁,解开马,骑回了桑德斯先生的家。

桑德斯先生走到门廊上和他们说话,但是他们并未下马。

“留下来吃晚饭嘛。”桑德斯先生说。

“我们得赶紧回去了。谢谢你了!”孩子们的父亲答道。

“那好吧。”桑德斯知道他抓狼心切。

“我一共拿了八个夹子。”

“没问题。”

“我们要看看运气怎么样。”

“这事恐怕不容易。这只狼到这一带来的时间还不长,你还找不到它什么规律。”桑德斯先生补充道。

“埃科尔斯说现在已经没有一只狼是有规律的。”

“他可能明白些,他自己就跟半只狼差不多。”

孩子们的父亲点点头。他坐在鞍上微微转身,朝开阔的平原看去,又转过身来看着桑德斯老爹。“你闻过埃科尔斯以前装饵用过的东西吗?”

“是的,我闻过。”

孩子们的父亲又点点头。他举起一只手招了招,然后掉转马头和孩子们一起上路了。

晚饭之后,父子们把一个镀锌的大洗濯盆架在炉子上,提了几桶水倒在里面,加了一勺子碱液,把捕兽夹全放进去煮。他们生着大火,一直往炉子里添着木头,一直烧到上床时分。睡觉之前,他们给盆里换了水,新加上了洋苏木屑,往炉膛里塞满了大块木头,继续让沸水清洗这些兽夹,然后都去睡觉。博伊德在夜里醒过一次。他躺在床上听着房子里、黑暗中的寂静,听着炉子里柴火的噼啪声和房子在风中的吱吱响声。当他朝比利的床看去时,床是空的。于是躺了一小会儿,他就起身走到厨房里。比利正坐在靠窗的一张厨房椅子上。他双手交叉压在脑后,椅子朝后仰着,正在观赏干河上空的月亮、河边的树林和南方的山峦。他转过头来看着立在门口的博伊德。

“你在干什么?”博伊德问他。

“我起来添火。”

“你在看什么?”弟弟又问。

“没看什么,这儿没有什么好看的。”

“那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比利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回床上睡觉去吧,我马上也过去。”

博伊德闻声反而走进了厨房。他站在餐桌旁边。比利转过身来看着他。

“什么把你给吵醒了?”

“你呗!”

“我可没出声啊。”

“我知道。”

第二天早晨比利起来时,他的父亲正坐在厨房桌子旁,腿上搭着一个皮围裙。他戴着一副鹿皮手套,正在往一个兽夹里擦蜂蜡,其他兽夹都摊在地上的一张小牛皮上。兽夹经煮洗之后,都呈现出深蓝色。他看到了比利,便摘下手套把它们和围裙上的兽夹放在一起,然后包起围裙,放在地面的小牛皮上。

“先帮我把这个大盆搬下来,然后你可以接着打蜡。”

比利照着父亲的吩咐做了。他仔细地给兽夹上蜡。他先给饵盘子上蜡,特别没忘记为盘子上的字母打蜡,再给铰接颌状夹具的槽口打蜡,五尺长的铁链的每一个环扣都不错过。最后,连链头上的两爪倒钩都上了蜡。全妥了之后,父亲把所有的兽夹都挂在屋外的冷风中,免得屋子里的气味传染了它们[许多野兽,尤其是狼,十分敏感和谨慎,嗅到人或人居的气味就会避开。据说印第安人在打猎前都会洗澡,洗去身上的气味]。次日早晨,当父亲进他房间叫他时,天还未亮。

“比利。”

“是的,爸爸。”

“早饭五分钟就好。我们早吃早走。”

“好的,爸爸。”

当他们走出家边的这片地时,天已经破晓。这是一个清冷的早晨。所有的兽夹都装在一个柳条背篓里,由父亲背着骑在马上,但是背带被放松着,这样骑马时篓底就会落在他身后马鞍的后鞒上,免得人受累。他们朝正南骑行。在他们头顶,冠了新雪的布莱克峰已经在初阳下闪烁着银光,而与此同时,山底的谷地还笼罩在黎明前的暗影之中。当他们越过通向菲茨帕特里克泉的那条老路时,太阳已经四处可见。他们沐浴着朝阳,穿行到了牧场的高头。从这里,就要爬山进入佩伦西洛山脉。

半晌午时分,他们到了这丘陵中的一块低地,这正是小牛犊丧命的地方。在他们刚刚穿林而过的地方,已经有雪盖住了父亲骑的马三天前踩出的足迹。在死牛犊躺卧的树荫处,还有残雪未融,但这些雪已经被血染红,被践踏过,被小土狼的爪印反反复复地折腾过。小牛犊已经惨遭分尸,皮、肉和内脏的碎片零零落落地撒在血染的雪地上,有一些还被拉扯到更远的地面上。父亲摘下手套,卷了一根烟,坐在马上抽着,另一只手握着两只手套搭在马鞍的前鞒上。

“别下马,”父亲说,“看看能不能找到它的脚印。”

他们骑着马穿过这片地。马儿们看到地上的雪,显得有点局促不安。骑手们便以一种嘲弄的方式来宽慰它们,仿佛要羞辱它们的胆怯似的。

比利一直没能找到狼的踪迹。他父亲一踩脚镫下了马。

“到这儿来。”他对比利说。

“您想在这儿埋一副夹子吗?”比利问父亲。

“不,你下来看看。”

比利下了马。父亲已经滑下了背篓的带子,把背篓放在雪地上。他单腿跪立,用嘴吹去面前的一小片新雪,露出了这狼五天前留下的晶莹明晰的脚印。

“这是它吧?”比利问父亲。

“这就是它。”父亲断定。

“这是它的前爪。”比利也判断着。

“是的。”父亲又肯定着。

“它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吧?”

“不,它不会再回这儿了。”

比利站起身来。他朝前面的草地看去。有两只大乌鸦正栖息在一株光秃秃的树上。它们一定是在骑手们骑近时才飞到那树上去的。除此之外,什么景致都没有。

“您觉得其他的牛都跑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父亲思索着。

“如果牧场上有一头牛死了,其他牛会待在那儿吗?”

“那就看它是怎么死的了。反正它们不会愿意和一只狼待在一起!”

“您觉得它现在会不会又吃了一头牛?”

父亲从他跪立的地方站起来,拎起了背篓。

“这可能性很大,”他说,“咱们走。”

“是的,爸爸。”

父子俩又骑上了马。他们越过了眼前的这片低地,又骑进了那头的一片林子,跟随着牛畜的足迹沿着沟谷边骑着。比利又转头看了看那两只乌鸦,片刻间它们已经跳下树,又悄悄地飞回牛尸上去。

父亲在这个山口下方埋设下第一个捕兽夹。他们知道这狼是从这儿经过的。比利坐在马上看着父亲把一片小牛皮毛面朝下扔在地上,下马踏脚在上面,把背篓也放在上面。

父亲从背篓里拿出鹿皮手套戴上,取出一把铲子在地上挖了一个坑,他把两爪钩放进去,随着把连在一起的铁链子也放进去盖住爪钩,然后用土埋好。其后他又在旁边照着捕兽器的形状挖了一个浅坑。他把捕兽器放进去试了试大小,又挖大了一些。他把挖出来的土放一些在木制筛盒里,把铲子放在一边,从篓子里取出一副C形夹钳,用它拧紧兽夹的长长的弹簧板,打开颌形夹具。他拿起兽夹,注视着饵盘上的凹口,然后又退回一扣螺丝,调整了一下板柄(启动杆)。朝阳透过树枝把花花的影子投在他的背上。他蹲在那里,把兽夹举在眼前,对着早晨的晴空仔细察看着,就像是在校正一些古老而又精致的仪器,如观察天象的星盘或六分仪等。又像是一个人弯着腰,以某种方式在世界上为自己定位一样,此人正专心埋首,通过弧和弦的关系来测定周围世界和本身存在之间的距离,如果真有这个距离,如果它是可知的。他把一只手放在张开的颌形夹具下方,用大拇指把饵盘稍稍翘起一点。

“我们不想让这夹子离松鼠出没的地方太近,”他说,“但是已经很近了。”

一切检查好了,他松开C形夹钳,把兽夹放入坑中。他用一张蘸过熔蜡的方形纸盖住夹子的颌形夹具和饵盘,用筛盒小心地把泥土筛回到这张纸上,又用铲子把一些腐殖土和木屑轻轻地撒在上面。然后他蹲在旁边仔细察看,直到一切都伪装完好。最后,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埃科尔斯的一瓶专门用来做饵料的波欣酒,打开软木塞,伸进一节小树枝蘸了一下,把这小枝插入距兽夹一尺的地方。然后,用木塞堵好瓶子,放进衣袋里。

父亲站起身把背篓递给儿子,自己弯下腰把那张小牛皮带土叠起来,然后把脚插进马镫里,骑上去,再弯下腰把那张小牛皮拉到鞍谷上,让马退了两步,再欣赏一遍布设的陷夹。

“你觉得你能自己埋夹子了吧?”父亲问儿子。

“是的,爸爸。我觉得能行。”

父亲点着头。“过去埃科尔斯会把马蹄上钉的U形铁拔下来,然后他会把他自己做的牛皮套鞋包到马蹄上去。这样可以不留马蹄印,免得狼起疑心。奥利佛告诉我,他能不下马就埋设兽夹,就坐在马上弄。”

“那他是怎么弄的呢?”

“我也不知道。”

比利坐在马上,双手托着背篓,背篓架在膝盖上。

“把它背上,”父亲说,“如果你想自己去埋夹子的话,你得学会背着。”

“是的,爸爸。”

到中午时分他们已经又埋了三副兽夹。人饥马乏,他们便选了在克洛弗代尔上游的一丛黑皮橡树下吃午饭。他们双腿盘坐,胳膊肘斜倚在大腿上,吃着三明治。他们的眼光越过山谷,看到瓜达卢普山,向东南方又看到了山脉的横岭。那里,云海的阴影正缓缓移动着盖住宽阔的阿尼马斯山谷。再往前,在蔚蓝色的远方,就是墨西哥的群山。

“您觉得我们能抓到它吗?”儿子问。

“要是抓不到它,我就不会来了。”父亲答道。

“要是它以前被抓住过,或者它以前见过这些夹子怎么办?”

“那样,抓它就难了。”

“我觉得我们这里没有狼,狼都是从墨西哥跑过来的,对吗?”

“也许是吧。”

吃完饭,父亲将包装三明治的纸袋折叠起来并塞进口袋。

“你吃好了吧?”他问儿子。

“好了,爸爸。”

当他们父子二人骑回自家那块地,骑进马厩时,他们离家已经十三个小时,都已经疲惫不堪,骑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最后的两个小时是在黑地里骑行,到家时,整个房子除了厨房外都黑了。

“快去吃晚饭吧。”父亲心疼儿子。

“我没事儿,爸爸。”

“快去吧,我来拴马。”


这只母狼在西经约108度30分处穿越了墨西哥与美国的国境线,然后又横穿了国境线以北一英里处印第安部落领地的一条旧路,沿着怀特沃特溪向西进入了圣路易斯山脉,再向北跑到阿尼马斯山脉,穿过阿尼马斯山谷,一直跑进佩伦西洛山。它的臀部有一个很大的疤痕,那是它的同伴两星期以前在索诺拉山的某一个地方给它留下的。那只公狼咬了它是因为它不肯离开。公狼的一只前脚被捕兽器夹住,血迹斑斑,挣脱不得。母狼距拴兽夹的铁链只有几步远,但无计可施。公狼自知厄运来临,末日已到,便向母狼嗥叫着,赶它离开,以保一命。但母狼放倒双耳悲鸣着,就是不肯离开。就这样,两只狼各自带着伤,淌着血,僵持了一夜。到了早晨,猎人们骑马远远地来了。母狼只好一跛一拐地跑开,在一百多码之外的一个山坡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去迎接黎明的死亡。

它在马德拉谢拉山岭的东山坡上游荡了一个星期。它的祖先们曾经在这片地面上追杀过大如骆驼、中如原始小型马一类的动物,但如今它在这里几乎无物可食。几乎所有的猎物都被赶尽杀绝;几乎所有的林木都被砍伐,填进了矿山捣矿机的庞大锅炉。千百年来,狼在这个山野里大肆追杀、捕食牛畜,但这类畜生的愚昧无能始终令它们迷惑不解。这些牛畜喋血惨叫,蹒跚而行,拖着它们宽大的四蹄和无尽的困窘,满山遍野地凄哞。它们悲吼着,在泥泞或深雪中挣扎,在绝望中冲过了栅栏,身后拖带着缠连的栏杆和铁篱。牧人们说,这些凶狠蹂躏牛畜的做法是他们从未对任何野兽做过的。好像这些懦牛在它们心里激起了莫名的愤怒,好像这些懦牛因违反了某种古老的规律、古老的典仪、古老的礼节而冒犯了它们一样。

它蹚过巴维斯匹河继续北上。此时它已经怀有身孕,肚子里拖着第一胎的幼仔们。但它还不知道它所处的困境。它现在离开这个地带北移,不是因为这里已经没了猎物,而是为了找到狼的同类,它太需要和它们在一起了。当它在新墨西哥州佩伦西洛山的福斯特谷口扑倒那头小牛的时候,它已经有两个星期除了动物的腐肉之外没有吃过别的什么了。它现在一副困惑忧愁的样子,因为它根本就没有见到同类的踪影。它吃了睡,睡了再吃。它一直吃到肚子大得拖地。但它现在决不走回头路,它也不再回头打扫吃剩的猎物[很多野兽的习性是多次回头重复吃食扑倒的猎物。有的甚至将吃剩的猎物埋藏起来,以备下次再吃],它不愿在白日里越过公路或铁道,它更不会在同一个地方两次从一个铁篱下面钻过去。这些都成为新规矩,是过去从来未有过的限制,但现在都存在了。

它向西漫游,进入了亚利桑那州的科奇斯县。它越过了骷髅溪的南分岔水再向西跑到饥饿谷的谷头,又向南跑到猪谷泉,然后它又折回东边,跑到克兰顿沟和福斯特沟之间的高地。夜间,它喜欢跑下阿尼马斯平原去驱赶野羚羊,欣赏它们在自己激起的尘灰中如洪水般奔流、幽灵般旋转的景象,这些尘灰从远处看上去就像是盆地里冒出的一串串狼烟;它喜欢欣赏它们四肢关节的精巧结合及它们轻盈头颅的惊慌摇动;它还喜欢欣赏它们或聚或散的奔跑队形。它也在搜索着它们之中任何可以沦为它的猎物的弱者。

这个季节,正是母鹿怀仔的时节。但通常它们会在分娩期远远未到的时候流产,流下这还未睁过眼便永远长眠的不幸胎儿。已经有两次,它发现这种苍白、娇嫩的流产鹿胎儿。胎体还是温热的,被丢弃在地上,歪着脑袋,张着小口仿佛在呆视着什么东西。这未成熟的鹿胎儿在黎明的料峭中冻得浑身乳青,几乎通体透明,好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里误投过来的一个生命。这些令人怜惜的胎儿无知无觉地死在雪地里,被饥兽当作鲜美的早餐吞噬着。它连这些鹿胎儿的嫩骨都吃得干干净净。在日出之前,它离开了平原,走到山里去,它十分孤独、苦闷,心中有无数的烦恼和忧伤要排遣、发泄。于是它站上一块大岩石,抬起头,俯瞰着暗沉沉的山谷,在这可怕的寂寥和寂寞中一通通地嗥叫……要不是突然嗅到了布莱克峰西侧山口的下面有狼的味道,它几乎要离开这个地区了。它立即停住了脚步,好似撞到了一堵墙上。

它朝着发出气味的地方跑去,跑到了埋兽夹的地点。它围着这个点转圈子,足足有半个小时,它分辨着这里各种各样的气味,小心地把它们各自所代表的主体和动作归理、联系起来,竭力去重塑不久前在这里发生过的事件。它被上次同伴的蒙难弄得心有余悸,十分谨慎,想到应当多看几个地方。于是它找到了三十六个小时前埋夹人骑马留下的足迹,穿出这个山口,向南跟行。

到晚间时分,它已经发现了全部八个埋设的捕兽器。它还是选择回到了发现头一个兽夹的山坳。它先绕着埋兽夹的地方转了几圈并发出哀叫,仿佛是在为遇难的同伴追悼一般。然后,它便开始刨地。它用两爪在紧靠夹子的地方刨洞,洞壁的泥土崩落后便发现了捕夹上的颌形夹钳。它盯着看了一会儿,又继续在夹子周围刨坑,当它离开时,整个夹子完全暴露出来了,只有中心部分遮盖着饵盘的蜡纸上还残留着一撮泥土——它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动这个部分——上次的悲惨事件还记忆犹新。第二天早上,比利和父亲骑马经过的时候,他们所看到的就是这样裸出地面的夹具。父亲从马上下来,仍然落脚到那张小牛皮上。他仔细观察这套夹具。比利坐在马背上看着。父亲又重新埋设了这套兽夹。他站起身来,满含疑惑地摇了摇头。他们又检查了全线其他的埋夹。次日早上他们再次来看时,那套兽夹又被刨出,另外有四套也被掀开了。他们用其中的三套在这条路线上又埋设了更为隐蔽的夹子。

“有什么办法能不叫牛踩到夹子上去呢?”儿子问。

“没有什么办法。”父亲答道。

三天以后,他们发现又一头小牛被吃。五天以后,他们埋设的一个隐蔽夹被挖出,而且弹簧被扳起,这个夹子翻倒在一边。

晚间,他们父子又去了SK Bar牧场去找桑德斯先生。大家围坐在厨房里向老人讲述了这几天所发生的一切。老人边听边点头。

“埃科尔斯有一次告诉我说,其实抓狼就像抓孩子一样难,这并不是因为它们比我们更聪明,而是因为它们一心就想着怎么去逃脱。我跟着他去过一两次。他总是把兽夹埋放在不像是野兽要跑过的地方,我问他为什么要埋在那个地方,多半时候他也回答不出。”

父子们又一起去了那小木屋,又取了六套捕夹带回家去煮洗。第二天早上,母亲到厨房准备早饭时,博伊德正坐在地上往兽夹里打蜡呢。

“你是不是想,这样做爸爸就不会把你给晾在家里了?”母亲问。

“我没想。”博伊德耷拉着脑袋答道。

“那你那张脸要板多久?”母亲有点忧心。

“我又没板脸。”儿子不承认。

“他也是像你一样倔强。”母亲指着父亲。

“那我们都麻烦呗!”儿子气呼呼地说。

母亲站在炉旁看着他低头弯腰干活。一会儿,她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个长柄煮锅,放在炉子上。她打开炉门要加木柴,但博伊德早已经加过了。

吃完早饭,父亲擦擦嘴,把餐巾放在桌子上,把椅子朝后一堆,说:“咱们煮好的夹子呢?”

“都挂在晒衣绳上。”博伊德应道。

父亲起身走出了厨房。比利也吃了饭。他喝下最后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对博伊德说:“要我和爸爸说说吗?”他指的是出门设夹的事。

“不用。”小博伊德十分倔强。

“那好吧,我不说,也许不会顶用。”

十分钟后,当父亲从谷仓里回来,博伊德只穿着衬衫在柴堆旁劈木块。

“你想和我们一起去吗?”他问小儿子。

“不想。”博伊德嘴上不肯示弱。

父亲进了屋。不一会儿,比利走到院子里。他问博伊德:“你到底怎么了?去还是不去?”

“我没怎么。你怎么了?”

“行了。别嘴硬了。穿上衣服跟我们走吧!”

夜里山上下了雪。在布莱克峰西边的山口,雪足足有一尺深。父亲下了鞍,徒步牵马,涉雪追查着狼的踪迹。父子三人在这山地跟踪狼的足迹整整有一个上午,或走或骑,直到狼迹跑出了雪地,这已经到了克洛弗代尔小溪路的上端。在这里,父亲下了马,站着瞭望前方这片开阔地区。这是狼跑出去的地方。一会儿,父亲又跨上马,三个人掉转马头回骑,去检查山口另一侧埋设的捕夹。

“看来它还怀着狼崽子呢。”父亲说。

父亲在小径上又埋设了四副完全隐蔽的兽夹,然后大家返程回家。博伊德坐在鞍上冻得直发抖,嘴唇都紫了。父亲勒马退后和博伊德并骑,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递给小儿子。

“我不冷。”博伊德说。

“我没有问你冷不冷。把它穿上吧。”

两天之后,当比利和父亲再次检查埋设兽夹的路线时,发现埋在雪线下一条小径上的全隐蔽夹被扯掉了。在小径下坡约有一百英尺的地方,泥土被雪化成的水冲出来,在泥水中有母牛的脚印。再往前一点,他们找到了那个被扯出来的兽夹。由于两爪倒钩抓在地上,夹子带不走,被夹住腿的母牛只好死命地向外抽腿,结果在颌形夹具下面留下了一大块被撮成多皱状的、血迹斑斑的牛皮。

他们用后半上午的时间在草场上寻找这头被夹瘸了腿的母牛,但是没有找到。

“明天你和博伊德一定要把这头牛找到。”父亲吩咐道。

“是的,爸爸。”

“让他多穿点衣服,可别像那天,半光着身子就跑出来了。”

“是的,爸爸。”

次日下午两三点钟,比利和博伊德找到了那头母牛。它立在一片橡树林的边缘,正凝视着他们。其他的牛畜则聚在一块洼地的下坡处游荡着。这是一头已经回了奶的老母牛。当它在山上踩着捕夹时,可能也是离群独处一地。兄弟俩掉转马头,骑进林子,挡在老牛的上方,要把它赶到开阔地上去。但它似乎害怕出来,一转身又钻进了树林。博伊德两腿夹马也跟了进去,他挡住老牛的去路,并做了一个绳圈,套在老牛的脖子上。他没有立即收紧绳套,只是抬手练了练把式,想示意它就范。但老牛虚惊,突然用劲一挣,把绳头连着的马鞍从博伊德的胯下拽了出来,连固定马鞍的肚带都扯断了。老牛这一挣,用力实在太大,把个分量不轻的鞍座一下子拽到了它身后的坡下面,重重地撞击在树干上,又弹了回来。

这一个胯下失风,足足把博伊德掀了一个后滚翻。他一个筋斗摔到地上,坐着呆望那老牛连咆带哮地冲出树林,一刹那跑得没了踪影。等比利赶过来时,博伊德已经又跨上了光光的马背。顾不上什么鞍子,他们赶紧疾骑追牛。

稍后,兄弟俩又开始找那马鞍的碎片。不一会儿,他们就找见了那鞍子——或说那鞍子的残骸,就剩一个破架子和一些飘挂在上面的碎皮条子。博伊德要翻身下马。

“得了,扔那儿算了。”比利朝他说。

博伊德一俯身子滑下马。“不是那事儿,”他说,“我是要脱掉些衣服,浑身跟着了火似的。”

他俩把那头瘸腿牛用绳子牵了回来,找个地方拴好。父亲从屋里出来,用一种花冠制成的药膏给牛疗伤。完事后,父子们都回屋去吃晚饭。

“它好大劲儿,把博伊德的鞍子都扯烂了。”比利对父亲说。

“还能修好吗?”

“整个一堆破烂,没法修了。”

“皮带也断了?”

“是的,爸爸。”

“你们都仔细看清楚了吗?”父亲又追问。

“那个老旧壳子早就不值钱了。”博伊德说。

“你还就那么一个老旧壳子呢!”父亲说道。

第二天,比利自己去查看埋夹的路线。又有一套夹子被牛踩上了,但这次牛腿被夹得浅,它抽出之后,只留下一点皮毛和蹄子上角质的削片。到了夜间,又下了大雪。

“那些夹子都埋在两尺厚的雪里了,”父亲对比利说,“你再去一趟有什么用?”

“我想看看它到底待在什么地方。”

“你大概可以看到它待过的地方,但你怎么能看出它明天要待在哪里呢?”

“我总能看出一些什么来的。”比利很自信。

父亲坐在那里,注视着他的咖啡杯。“好吧,”他说,“不过别把马累坏,在雪地里很容易伤马,尤其是在山里。”

“是的,爸爸。”

站在厨房门口的母亲给他递上包好的午饭。“你要当心。”她说。

“是的,妈妈。”

“天黑前要回来。”

“是的,妈妈。我一定尽量赶回来。”

“只要你抓紧,就一定能早回来。”母亲一遍遍叮咛着。

“是的,妈妈。”比利却只有这一句话。

当比利骑着伯德出了马棚,父亲只穿着衬衫从屋里赶出来,手里拿着来复枪和拴在鞍旁用的枪套。他把这两件东西递上马。

“要是狼真的被夹住了,你就回来叫我,除非它的腿断了。如果它的腿断了,你就开枪打死它,不然它会舍了腿挣扎出去的。”

“是的,爸爸。”

“别回来太晚,让你妈担心。”

“是的,爸爸。我不会晚回来。”

比利掉转马头,骑出了畜舍的大门,上路向南。他的狗跟到门口,恋恋地望着他。他在路上骑了一小段,停步下马把那枪套用皮带拴在马鞍旁。然后把枪后膛打开一半,看到里面已经上了子弹,接着把枪插进枪套并随手扣住套盖。他再上马登程。在他前方,群山在冬阳下闪着炫目的银光,它们看起来是那么清丽,那么新颖,仿佛刚刚被一位慷慨而挥霍的山神塑造出来,但这位大力神也许根本还没有想好它们的用处,就把这千山万岭、千沟万壑堆了个无限!那么大,那么新!在这壮丽的山景前,少年骑手的心在胸中膨胀着;同样年轻的骏马,扬起头,走了几个侧步,伸了伸后脚,好似出征前战马的行礼。他们继续向前。

山口上的雪几乎深及马腹。这马以一种用力却很优雅的动作踩踏着周围的雪堆。它摇晃着口鼻,对着远处银色的水晶般的礁岩喷出白雾,它不时地瞭望着一片片的黑色山林,有时被突然飞过眼前的冬季小鸟惊得竖起耳朵。在山口处没有看到什么踪迹,在山口那边的高坡草场上也没有看到牛或牛的足迹。天气真冷,冷得万物都躲藏起来了。在山口南约一英里处,他们涉过了一条还在流水的小溪。溪水在皑皑的雪原上显得又黑又深,这曾使马停蹄不前,似乎想看清这流水的下面有没有深不见底的裂隙——那条曾经在黑夜里把山劈陷的罅隙。又向前走了一百多码,他们看到狼的脚印踏上了小径,在他们前方下了山。

比利踩着镫子下到雪地上,他扔掉缰绳,蹲在地上,把帽子朝后推了推,细细地察看着。在雪地上,这只母狼压过的几处凹坑里留下了它清晰而完整的爪印,前爪宽、后爪窄。有几处是它的乳头拖出的或它的鼻子拱出的痕迹。比利闭上眼睛,想象着看见它,看见它和它的同类——这些狼和狼的精灵在茫茫的雪山上奔跑,它们行动的功能是那么完美无缺,好像造物主在设计它们的时候,就充分满足了它们的一种要求。他站起身来,走到马儿停立等候的地方。他顺着山看出去,试图看到狼走过的路径,然后上马骑行。

在前方一英里处,这狼离开了小径,跑着穿过了一片稀疏的杜松林。走到这里,比利下了马,牵着绳子观察着。这狼每一步跑跳的距离足有十英尺。出了林子,它又转向,沿着一片洼地的上沿小跑。比利又上了马,骑下了草场。在这里,他一度失掉了狼的踪迹。他来回骑了几圈后,终于又寻着它的脚印。跟着这足迹,他又骑过一片开阔地,沿着朝南的山坡骑到克洛弗代尔沟谷上方的一片阶地。在这里,母狼把一小群牛畜逼进了松林,然后又把它们轰出了阶地。这几头可怜的牛被恶狼吓得魂飞魄散,它们在冰雪地上滑倒、摔跌,惊恐万状。就在这里,在这林子边上,母狼又咬死了一头两岁的小母牛。

小母牛朝一边歪躺在松树的阴影里,圆睁的眼睛里已经目光呆滞,舌头松松地掉出口外。母狼在这里大快朵颐。它从小牛的腹部下口,扒吃了它的肝脏,把牛的肠子拖到雪地上去,又从小牛的大腿里面吞吃了好几磅鲜肉。小母牛没有完全僵硬,没有完全冷却,在它躺倒的地方,雪被它的身躯化出了一圈黑色的轮廓。这马很害怕这悲伤的景象。它驻足逡巡,把长脖子上弯成弓形,不住地动着眼珠子,鼻洞出息就像两个喷气孔似的。比利拍拍它的脖子,对它说了些安慰的话。然后下了马,把缰绳拴在一根粗树枝上,围着这头死于非命的小牛转了几圈,细察着。小牛双眼一睁一闭。那只睁着的眼睛乜斜着,映着蓝天的颜色,此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周围没有乌鸦,也没有别的鸟。一切都是那么寒冷和死寂。比利走回马旁,把枪从套中抽出,又下意识地察看一下枪膛。在寒冷中他的动作都是僵硬的。他用大拇指送回击铁,从树上解开缰绳,爬上马,转头沿着林子边走出去,来复枪横在双腿上。

他终日跟踪着这只狼的足迹,但他一直没有看见这狼。有一次他的马蹄声把这狼从南山坡防风林一个灌木丛中惊跑了,当时它正在阳光下睡觉。但比利并不确定,只是推想而已。他跪下来,用手触摸那些被压倒的草,试试它们是否温热。他又坐在地上注视着这些草秆、草叶,看它们是否会自我恢复直立状态,但是没有看到。说明这草不是刚刚被压过的,而且他也不能确定这草上的温度是来自狼的身体,还是来自温暖的阳光。他又骑上马往前走。有两次在克洛弗代尔溪的草场上,他失去了狼的行踪,因为那里雪已经融化。但两次,他在原处做了记号,转圈再找,又都找到了它的踪迹。在克洛弗代尔路的远侧,他看见有柴烟,便骑了过去。这是三个来自彭德尔顿的牧人。他们正在做饭。他们不知道这附近有狼,而且对此也表示怀疑。

牧人们请他下马并给了他一杯咖啡。他从身上掏出妈妈为他包好的午餐也邀请牧人们分享。牧人们吃的是煮菜豆和玉米饼,一边吃一边嘬咂着一堆瘦小的羊骨头。因为只有三个盘子,也没有别的办法再去瓜分食物,他们就用一种哑剧的手势互相推让,随即吃了起来。他们边吃边谈论着牛畜、天气。他们都想为他们墨西哥的亲戚找点活干,也就顺便问比利,他父亲的牧场要不要人手。他们还说,比利跟踪的足迹可能只是一条大狗的。尽管这些足迹离他们吃饭的地方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英里,他们也没有兴趣前去观看一下。见他们这般冷淡,比利也就没有把狼咬死小母牛的事告诉他们。

牧人们吃完饭,把盘子里吃剩的东西刮到火堆里,又用玉米饼擦净盘子,吃掉玉米饼,把盘子装进他们鞍架上的皮套里。然后他们扎紧马身上的粗皮带,就上马了。比利把咖啡杯里的渣滓甩出去,用衬衫的下摆把杯子擦了擦,把它还给了当初给他的那个牧人。

“再见,朋友,”他们对他说,“再见。”[从此页起,本书出现美国西南部及墨西哥北部居民西班牙语对话(被称为边境地区西班牙语),为表示与英语对话之区别,西班牙语均用楷体表示]

他们用手碰碰帽边,转过马头骑走了。比利随后也上了马,他继续自己的追踪,沿着原道西返,那是狼跑走的路线。

向晚,这狼又回到了山里。比利牵着马徒步跟踪。他察看着狼刨挖过的地方,但搞不清它为什么要这样干。他伸出一只手量了量夕阳与地面间的距离,算了算时间已晚。最后,他骑上马,踩着湿湿的融雪,朝着回家的方向骑去。

因为已经很晚,比利骑着马到家经过厨房窗外时没有下马,只是斜着身子敲敲玻璃,告诉家人他回来了,就径直骑去了马棚。在晚饭的餐桌上,他对家人讲述了他一天所见,尤其是山上被咬死的那头小母牛。

“它跑过的通猪谷的那个地方是不是条牲口道?”父亲指的是那只狼。

“不是的,爸爸。那根本不是条路。”

“你能在那里埋一个夹子吗?”

“当然能。要不是天已经晚了,我就已经埋好了。”

“你没有动原先埋好的那些夹子吧?”

“没有,爸爸。”

“你明天还愿意去那里吗?”

“是的,爸爸。我愿意再去。”

“那好。你带上几个兽夹,去埋几个完全看不见的陷阱。到星期天时,我和你再一起去查查看。”

“我不知道你们连安息日都不守,还怎么让主来保佑你们的事情?”母亲插话道。

“嗯,妈妈[是孩子们的父亲在称呼孩子们的母亲,是随着孩子们的叫法],我们虽然没有一头大奶牛掉在泥沟里,但我们真有几头小母牛掉进去了。”父亲辩解道。[《圣经》里有牛掉进了泥沟之说法。意为星期天里的紧急事件。基督徒有守安息日(星期日)为圣的戒律,即这天不干活、不采购、不游玩、不娱乐,专心与主亲近,参加主日活动及学习《圣经》等。但遇有紧急意外情况,如牛掉到泥坑里,还是需要解救的]

“我觉得这对孩子们不是个好榜样。”

父亲听着这话,看看自己的杯子,又看看比利,说:“那我们星期一再去吧。”

兄弟俩躺在暗冷的房间里,听着房子西方草场上那些小土狼的嗥叫。“你觉得你能抓到它吗?”博伊德问比利。

“我也不知道。”

“那你要是抓着了,准备怎么办?”

“你说的什么意思?”比利不解。

“我是说,你打算怎么处理它?”

“去领政府奖金呗!”比利不假思索地答道。

他们继续在黑暗中躺着。小土狼们在远处喧闹着。过了一会儿,博伊德又问:“我是说,你会怎么打死它?”

“用枪打死呗,还有什么办法?”

“我想看它活着的样子。”少年的好奇心使博伊德说。

“也许爸爸会带你去的。”

“那我骑什么呢?”

“你就骑光背的马呗。”

“是啊,”博伊德喃喃,“我就骑光背的马呗。”

他们还是睁眼躺着。

“爸爸会把我的鞍子给你用的。”比利又说。

“那你用什么呢?”

“他会从马特尔那儿给我弄一个。”

“弄个新的给你?”

“没那么美,不是新的。”

外面,家里那只狗在不停地吠着。父亲走到厨房门口叫着狗的名字,那狗立即消停下来。但那些小土狼们却还在继续狂嗥着。

“比利。”

“什么?”

“爸爸给埃科尔斯写过信吗?”

“写过。”

“可一直没有回信,是吧?”

“是的。”

“比利。”

“什么?”

“我做过这样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过两次。”

“好了,到底是什么梦??”

“在干湖上着了这么大的火。”

“干湖上根本没有什么可着火的东西。”

“我知道。”

“那你还梦见什么了?”

“这些人都在着火。干湖上着了那么大的火,这些人都烧光了。”

“可能你吃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了。”

“但我做了两次一样的梦。”

“可能你吃了两次一样的东西。”

“才不是呢!”

“没什么,不过是一场噩梦,睡觉吧。”

“它就像白天一样清楚,我看得好实在哟!”

“每个人都做梦。这没什么。”

“那人们为什么会做梦呢?”

“我不知道,睡吧。”

“比利。”

“什么?”

“我有这个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没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你只不过做了一个噩梦,这并不能说明有什么坏事要发生。”

“那它说明什么呢?”

“什么也不说明。快睡吧。”


在南边山坡的林子里,由于头一天太阳的照射,雪在一点点地融化。但到了夜间,又冻了回去。在雪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鸟和小鼠都可以在上面行走。在小径上,比利看到有牛畜踩过的足迹。山里埋设的兽夹在白雪下静静地躺卧着,两颌似的夹具洞开着,像钢身的侏儒张着大嘴,无声、无视、无知觉地被埋葬着。他戴上手套,起出了其中的三副捕夹。他端着那两颌张开的夹子,把手伸到颌形夹具下面,用拇指松开饵盘。夹子强有力地弹跳起来,颌形夹具猛烈关闭的金属撞击声在冷凝的空气中回响着。这颌夹闪动得那么快,快得你根本看不出来。

比利骑着马,背着篓子。那些夹子都被压在篓底,盖在一张牛皮的下面。这样,当比利在马上左闪右闪躲避那些低矮树枝的时候,它们不致因为背篓的摇晃而掉出来。当他骑到小径的分岔口时,他选准了那母狼头天晚上走过的向西通往猪谷的那条道。他在这条小道上埋设了几个夹子,又砍了一些树枝铺在地上,踏在上面退着离开埋点,沿着他自己计划的约有一英里长的路线南行。然后走下克洛弗代尔路,去查看这条线上的最后两个捕夹。

在克洛弗代尔路的上坡段仍然有雪,路面上还看到了车轮的辙迹、马蹄印和鹿蹄印。当他接近泉边时,他走下了路,穿过了草场,下鞍饮马。看太阳已经是中午了,他打算再骑上四英里进入克洛弗代尔,然后从路上骑回家。

在他停脚饮马的当儿,一个开着A型小卡车的大叔将车停在了篱笆旁。比利拉起马头,骑上马背,走到路上与卡车并排的地方。开车的人把头伸到车窗外,看着比利。他又看看比利身后的背篓。

“你要抓什么宝贝?”他问道。

这人是溪谷下游靠边境的一个农场的工人。比利认得他,但叫不出他的名字。他知道这人想听听他抓狼的事情,他也不想骗他,或不想完全骗他。

“嗨,这一带有不少小土狼呢!”比利说。

“我一点都不吃惊,”这位大叔说,“它们在这里无恶不作,就差跑进我们家里来上席吃饭了。”

他抬起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扫视着周围,好像这些小豺狼们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到平原上来。他掏出一包商店里买的成品烟,抽出一支架在嘴上,然后向比利递上烟包。“抽烟吗?”

“不,先生。谢谢你。”

他收起烟包,从衣袋里掏出一个貌似焊管的黄铜制打火机,上面的油漆都已烧脱。他“啪”的一声打着了火机,一团浅蓝色的火球嘶嘶地窜了出来。他点着了烟,猛一挥手,想把火焰甩灭,但这火还继续着。他只好用嘴吹灭它,并用手来回甩了几下以便让它冷却下来。他看了看少年人。

“这打火机真够劲,我早都不敢用高级汽油了。”他说。

“是的,先生。”比利附和说。

“你成家了吗?”

“没呢,先生。我才十六岁。”

“别结婚,女人们都是疯子。”

“是的,先生。”

“你会觉得你找着了一个不疯的女人,可是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她还是一个疯子。”

“是的,先生。”

“你那背篓里有大号的捕兽夹吗?”

“多大的?”

“比方说,四号的。”

“没有,先生。说实话,那里面什么样的都没有了。”

“那你干吗还问我多大的?”

“什么?先生。”

这人朝着路点了点头。“昨天晚上有一头山狮从离这儿大概有一英里的地方跑过去了。”

“这儿常常有山狮的。”比利应声道。

“我外甥有几条狗。几条彩斑猎犬,都是李家兄弟的那种犬种。真是几条好狗。他可不想让它们踩着那些钢硬的夹子。”

“我都是在通猪谷的道上来回放夹,”比利说,“还有去布莱克峰的道上。”

这大叔抽着烟。比利的马转过头,朝着卡车直嗤鼻子,然后又转回头来。

“你听说过得克萨斯狮子和新墨西哥狮子的故事吗?”大叔问。

“没有,先生。好像没听过。”

“有一头得克萨斯狮子和一头新墨西哥狮子,在山峰上分了手,分头去打猎。它们约好了在春天碰头,看看各自的成绩如何。可不管哪一次它们碰了面,那头在得克萨斯游逛的狮子总是一副惨兮兮的可怜相。那头新墨西哥狮子看着它,说:‘天哪!老兄,你看上去气色不好啊!’又问:‘发生什么事了?’得克萨斯狮子回答:‘我也不知道,反正我都快饿死了。’另一头狮子就说:‘好了,你告诉我吧,你都干了些什么?你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了?’‘唉,’得克萨斯狮子说,‘我就一直用祖上传下来的那些牢靠的办法。’它说:‘我爬上一节粗大的树枝,盯着下面的路,只要有一个得州小子骑马经过,嗨,我就会大喊一声,跳到他的头上去。我就是这么干的。’‘唉,’那头新墨西哥狮子看着它叹道,‘你没饿死就很不错了。你那样对付得州小子是不行的,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挨过冬天的。’它接着又说:‘听着,老兄。首先,你那样大吼一声,把人家吓得屁滚尿流。然后,你再跳到人家头上去,把他的气都砸没了。见鬼,老兄,这样干你什么也没留下,除了靴子和皮带扣子。’”

说完这个故事,他趴在方向盘上笑得喘不过气来。过了一会儿,他又咳嗽起来。他抬起头来,用手指擦着那出泪的眼睛,晃了晃头,看着眼前的少年人。

“你听出意思来了?”他问,“这些得州猴崽子有啥油水?”

比利笑了。“是的,先生。”他答道。

“你不是得克萨斯来的吧?”

“不是,先生。”

“我看你也不是。好了,我得走了。你要抓小土狼,就来找我。”

“好的。”

但他没告诉比利他到底在什么地方。他给卡车挂上挡,拉下火花杆,顺着路开走了。


到了星期一父子俩去查看线上埋设的捕夹时,雪已经到处在融化,除了北坡山崖下几处凹进的地方和山口北面的密林深处还有积雪。母狼把除了猪谷小径上的全部捕夹都刨了出来。它专门设法弄翻夹子并使弹簧跳起来,让夹子瞎掉。

他们拾起这些被颠覆的夹子,父亲又埋设了两套一窝双夹的陷阱。每窝上下有两层捕夹,底下的夹子头朝下。然后他又在周边埋设了几个全隐蔽的夹子。做好这两窝夹子后,他们就返回了。当第二天上午他们再去检查时,发现一只小土狼死在头一套夹子里。他们把这一套夹子全部起走。比利把这只小土狼绑在马鞍的后鞒上带回去。小土狼的肚子都破了,膀胱流淌在马的腰窝间,发出一股怪味。

“这小狼为什么会死呢?”比利问父亲。

“不知道,”父亲说,“有时候,这些家伙就是该死。”

他们走到第二套夹子处,看见全部五个夹子都被挖出而且弹簧全部失控。父亲坐在那里看着这些夹子,寻思了很长时间。

埃科尔斯先生那里还是没有音信。这日,比利和博伊德骑马到偏远一些的草场上去聚回牛群。他们发现又有两头牛犊被咬死,后来又发现一头被咬死的小母牛。

“别告诉爸爸这件事,除非他问。”比利嘱咐道。

“为什么?”博伊德问。但比利没有立即回答。

兄弟俩并排骑着。博伊德用着比利的旧马鞍,而比利用着父亲从那个墨西哥人那里换来的马鞍。他们都在琢磨林子里发生的这场杀戮。

“我真想不到它会拖倒这么大的一头小母牛。”比利开口道。

“那为什么不告诉爸爸呢?”博伊德又问。

“干吗要惹他心烦呢?”

他们掉转马头回骑。

“他反正会知道的。”博伊德又说道。

“啥时候你会愿意听到一个坏消息?”

“那他要是自己知道了怎么办?”

“那他就知道呗!”

“那你怎么跟他讲?就说你不想去烦他?”

“真见鬼,你比妈妈还啰唆。好了,是我不好,是我提起了这事。”比利结束了话题。

这回,比利独自一人去埋设捕夹。他又骑马走了一趟SK Bar牧场,从桑德斯先生那里要来钥匙,去了埃科尔斯先生的木屋。他在那个充当了药房的放泥鞋、湿衣的小房间里研究着架子上的瓶瓶罐罐。他在地上的一个板条箱里又发现了更多的瓶子。积满灰土的瓶子上系着油渍斑斑的标签,有的写着“狮子”,有的写着“山猫”。还有一些瓶子,系着卷曲发黄的标签,上面只有号码。还有几个瓶子是用紫黑色玻璃制的,上面连标签也没有。

他把几个没有标签的瓶子放进口袋里,走到前面的客厅,查找着埃科尔斯先生的小小背箱图书馆。他拿起了一本斯坦利·霍贝克写的《北美毛皮动物之捕捉》,坐在地板上就开始翻看。但霍贝克是东北部宾夕法尼亚人,他对多见于美国西南部的狼写得不多。当比利次日去检查捕夹时,发现它们像从前一样,都被刨了出来。


第二天早晨,比利骑上了通往阿尼马斯的路。他总共骑了七个小时才到达。中午时分,他在路上的一片古老而硕大的三角叶杨树林里发现了一眼泉水,他就在这里吃午餐。他带的饭照例是牛排和小甜面包。他简单地冷吃了一顿,把包饭用的纸袋折成一只小纸船,放到泉水里,让它在水波中打转、浸湿、变黑,直至沉没在清冽寂静的泉水中。

他要找的这所房子位于小镇南方的平原上,偏僻得无路可通。但过去确曾有过一条小道,还可看得出像是旧时四轮马车走过的小道。他就顺着这条道骑到栅栏拐角的木柱旁。他把马拴在这里,走上屋前敲了门,便站在一边等着。他瞭望着周围,眼光越过面前的小平原一直看到西边的群山。有四匹马正沿着那边的斜坡行走,此时,它们停了步并转头朝他这边看。好像从两英里之外,它们便听到了他的叩门声。他转回身再次敲门,这次门开了。一个女人立在门内打量着他,一边吃着苹果,却不说话。他摘下帽子。

“下午好,”他问候道,“房子的主人在吗?”

女人用她白而大的牙齿清脆地咬了一口苹果。她看着这位少年,重复了一句:“房子的主人?”

“是阿努尔弗先生。”

她的眼光越过他,看到拴在栅栏上的马,又回到他的身上。她嚼着苹果,一边用她的黑眼睛注视着他。

“他在吗?”比利又问她。

“我正在想呢。”

“那有什么好想的?他要么在,要么不在呗。”

“也许是这样吧。”女人完全不置可否。

“我可没有钱。”

她又咬了一口苹果,发出很大的爆脆声。

“他不会要你的钱的。”她说。

比利仍然手握帽子站在那里,他又扫视了一下刚才看见几匹马的地方,但马已经消失在坡那边了。

“那好吧。”她终于松了口。

比利看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但是他病了,也许他不会对你说什么。”

“嗯,他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吧。”

“或许你愿意换个时间再来。”

“可是我没有别的时间。”

女人耸耸肩。“好吧,”她说,“来吧。”

她推开门,比利抬步走进了这个低矮的泥屋。

“谢谢。”他对女人说。

女人用下巴对他示意。“在后面。”她说。

“谢谢。”

老人躺在泥屋后面的一间黑暗的小室里。房间发出一种柴烟、煤油加酸腐的铺草的混合气味。少年人站在门口,他竭力想看清楚这位老人。当他转回头想对那女人说些什么时,那女人已进了厨房。比利挪步走下这个小室。在角落里有一张小铁床,上面卧着一个瘦小、黝黑的人体。小室里还有一股泥土的气味,就好像是老人身上发出的味道,但确实连房间的地面都是泥土的。

比利称呼着老人的名字,老人在被筒里转动着身子。“过来吧。”他呼哧呼哧喘着气。

比利向前迈着步子,手里仍然握着帽子。在这间幽暗的小室里,他像个幻象似的移动着穿过了由西墙上的小窗射进来的一条条长菱形光带,被他带起的尘埃在光带里飞旋着。小室里很冷,比利甚至能看到老人喷出的淡白色的鼻息在冷空气中上升和消散。他可以看到老人那双黑色的眼睛深陷在被岁月折磨的一张脸孔上。老人躺在不铺枕巾的光枕头上。

“小伙子,”老人嗫嚅着,“你说西班牙语吗?”

“是的,先生。”

老人的手从床上轻轻抬起,又放下。“告诉我你要做什么?”他问这少年。

“我来向您请教捕狼的事情。”

“狼?”

“是的,先生。”

“狼,”老人喃喃着,“帮帮我。”

“什么?先生。”

“扶扶我。”

老人抬起一只手,这只手颤抖着悬在一道光带中,仿佛是脱离了整个身体。这是一只对所有人都很普通但又很特别的手。比利接住了这只手。它冰冷、僵硬、毫无血色,完全是皮包骨头。老人挣扎着要坐起来。

“枕头。”他气喘吁吁地说。

比利心一急差点把帽子掉在床上,但随即又控制了自己。老人的手突然握紧了,眼光也变坚硬了,但是他没有说话。比利把帽子戴到头上,把手伸到老人身后,拿起那个瘫软、油腻的枕头,把它靠在床头的铁栏上。老人又用另一只手抓紧了比利,胆怯地向后倚去,直到他靠上了枕头才放松。他直视着眼前的少年。像他这么虚弱的人竟能有这么大的手劲,而且他显得不愿意松开少年的手,一直到他看进少年的眼睛。

“谢谢。”老人还是喘着气。

“不客气。”

“好,”老人嗫嚅着,“好。”他终于放松了手,比利趁势抽出一只手,摘下帽子,拿在手里。

“坐下吧。”老人对他说。

比利战战兢兢地坐在了那个勉强盖得住床弹簧的薄床垫的边上。老人还是没有完全松开他的另一只手。

“你叫什么名字?”

“比利·帕勒姆。”

老人默默地对自己重复着这个名字。“我认识你吗?”

“不,先生。我们是从查科斯来的。”

“从查科斯?”

“是的。”

“说到查科斯,还有一段故事呢。”

“一段故事?”

“是的。”老人说。他倚在床头,抓着少年的手,向上凝视着顶篷上火柴似的细梁。“是一段不大光彩的故事,是关于一些坏人的恶行。”

少年说,他不知道这段故事,因而他很想听听。但是老人说,不知道也好,因为有一些事情听了,不一定能让你学到好的东西,这就是其中一件。此刻,老人那粗重刺耳的呼吸声减弱了,刚才在小室的冷空气中短暂可见的微弱的白色鼻息也几乎看不见了。但他抓着少年的手却仍然紧牢如前。

“桑德斯先生说,您可能有一种诱饵可以卖给我。他说我应当问问您。”

老人并不回答。

“他给了我一些埃科尔斯先生的诱饵,但是那狼总不上钩,总是会把捕夹刨出来并且松掉弹簧。”

“埃科尔斯先生在哪儿?”老人问他。

“我不知道,他不在。”

“他死了吗?”

“不,先生。我没听说他死了。”

老人闭上眼睛,又睁开。他躺在光光的枕头上,脖子朝一边歪着,看起来就像被人丢弃在那里一样,在微弱的灯光下,他的眼睛里什么神色都没有。他仿佛是在探究房间里的暗影。

“因为影子的拉长,我们可以知道天已经晚了。”他说。他又说:“人们总爱用这个时分的影像来说明此时此刻的兆头是特别的大,但事实上根本不是这样。”

“我拿了一个瓶子,上面写着七号基体,”比利说,“另一瓶上什么也没有写。”

“基体。”老人喃喃道。

比利等着老人说下去,但是老人没有再继续。过了一会儿,比利问老人那基体里头有什么东西,但老人只是犹豫地皱起他薄薄的嘴唇。他仍然抓着少年的手,他们就这样坐着过了一段时间。比利正要向老人再提一些问题时,老人又说话了。他说基体这东西不是那么容易确定的,每个猎人都要有他自己的配方。他说,事物由于它们的特性而被命名,但这并不等于它们的本质。他又说,按照他的看法,只有母狼在它们产仔的季节才给你可靠的迹象。比利说,他现在谈的这只狼就是只母狼,他问道这种情况是否可以考虑进对付它的办法中去。但老人只是说这里已经没有狼了。

“它是从墨西哥跑来的。”比利说。

老人似乎没有在听比利讲,他说埃科尔斯已经把所有的狼都捉尽了。

“桑德斯先生对我说,埃科尔斯先生自己就是一只狼。他跟我说,埃科尔斯先生能预先知道狼所知道的事,真的是这样。”

但老人却说,没有人能知道狼所知道的事情。

太阳已经低低地垂在西天。从窗子里投进来的光柱悬止在小室里,从西墙贯穿到东墙,好像一道充了电的东西在那个位置被掏空了一样。而后,老人又重申了他的意思。

他说:“狼这种动物是不可知的,兽夹里所留的东西无非是钢牙和兽毛。狼无法辨认自己是谁,无论是狼,还是它所知道的事。就好像你去问一块石头它知道什么,或是去问树,问任何东西。”

他的呼吸由于费力地说了这一番话又变得粗重起来。他轻声咳嗽着,虚弱地躺在那里。过了一阵,他又开口说话。

“狼也是个猎人,”他说道,“是个猎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少年不清楚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老人又继续说,这猎人和人们所想的意义并不一样。他说,人们认为被屠杀者的血是无足轻重的,但狼却更懂事体。他说,狼是一种极有悟性的生灵,它懂得人类所不懂的事情,它懂得这个世界本无秩序,只有死亡才给它带来了永恒的秩序。他又说,即使人饮了救主的血,也依然不懂得他们这种行为的严重性。最后他说,人们希望能够认真些,但他们都不懂如何做到这点。在他们的行为和礼仪中间存在着一个活生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风暴在吹刮,树木在风中摇摆,上帝创造的所有的动物在来回奔跑。然而这么大的一个世界,人们却视而不见。他们只看见他们自己手上的行为,或者他们只看见被他们命名的东西,并互相指点着、呼叫着这些东西。但是这之间的一个大世界他们却看不见。

“你想抓到这只狼,”老人说,“也许你想要狼皮,可以卖些钱,也许你用这钱可以买几双靴子或其他什么东西。你可以那样做,但是狼在哪里呢?这狼不过像是一片雪花。”

“雪花?”少年疑问。

“对,雪花。你可以抓到它,但当你往手里看的时候,它已经没有了。也许你见过这个完美的东西,但是你真想好好看看的时候,它已经不存在了。如果你想好好看它,你就应当在属于它自己的地方看。如果你抓住它,你就永远失去了它,而且它一旦消失,永不回头,即使上帝也无法让它回来。”

少年低头看见了老人抓着自己的那双瘦骨嶙峋、近乎绳状的手。从高窗上射进来的光柱已经消退,太阳西沉了。

“听我说,年轻人,”老人又粗浊地喘息着,“如果你的气息够强壮,你就能够吹得动狼,就像你可以吹走雪片,吹灭蜡烛上的火焰一样。上帝造狼和上帝创世是同样道理。你无法去侵犯这个世界,你无法将它握在你的手中,因为它乃是气息凝聚而成的。”

老人为了说出这番吃力的宣言把自己的身子拉上来坐直,而此刻他又倚着枕头沉了下去,他的双眼只是凝视着头顶的梁柱。他松开了自己一双消瘦而冰冷的手。

“太阳呢?”他问道。

“已经下去了。”少年答道。

“你可以走了,年轻人,走吧。”

比利抽出自己的手,站起身来。他戴上帽子,用右手两个手指碰了一下帽边,算是对老人行了告别礼。

“上帝保佑您。”

“也保佑你,年轻人。”

但比利还没有走到门口,老人又叫住了他。

比利转过身来站住。

“你多大了?”老人问他。

“十六岁。”

老人静静地躺在黑暗中,少年等待着。

“听我说,年轻人,”他说,“我什么也不知道,这是真的。”

“没关系。”年轻人无法再苛求。

“那基体也帮不了你。”老人又说。他说少年应当找寻到一个地方,在那里,上帝的行动和人的行为是一致的,是完全没有区别的。

“那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少年问。

“是那些有烙铁和火印的地方,”老人答道,“是那些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地方。”

“那么您怎么才找得到这样的地方呢?”

老人说,问题不是找到这样的地方,而是当这地方呈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要知道它。他又说,正是在这些地方,上帝坐镇策划着毁灭那些他千辛万苦地创造的东西。


“就因为这个原因,我成了异教徒,”他说,“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没有别的。”

小室里已经很黑了。比利又谢过了老人,但老人没有回答,或者他回答了,但声音太小,比利没听见。比利转身走了出去。

那个女人倚在厨房的门边。在背后昏黄的灯光下,她只显出了一个轮廓。透过薄薄的衣衫,比利可以看清她的形体。老人独自躺在房子后部的小黑室里,她似乎没有稍显不安。她问少年,老人对他讲了怎样捉狼的事没有,少年回答说没有。

她用手触摸着自己的太阳穴。“有时候他记不了那么清楚,”她说,“他老了。”

“是的,太太。”

“没有什么人来看他。这太糟糕了,是吧?”

“是的,太太。”

“连牧师都不来。他来过一次,也许两次,就再也没有来过。”

“怎么会呢?”

女人耸耸肩。“人们说他是个男巫。你知道什么是男巫吗?”

“是的,太太。”

“人们说他是个男巫,他们说上帝抛弃了这个人,因为他犯下了魔鬼的罪。就是傲慢的罪,你知道什么是傲慢吗?”

“是的,太太。”

“他觉得他懂的比牧师多。他甚至觉得自己懂的比上帝还要多。”

“但他对我说他什么也不知道。”少年为老人辩解着。

“哈,”女人开口道,“哈,你相信那话吗?你看到这个老头了吧?你知道死的时候没有上帝同在是多么可怕的事?成了一个连上帝都抛弃的人。想想看吧!”

“是的,太太。我得走了。”比利不想再听下去。

他用右手指头碰碰帽边,向女人道别。他走出门,走进漆黑的夜色。但不远处,撒在原野上的小镇的灯光,点缀在蓝色的山谷里,像是一条宝石装饰的银蛇,在这冷寂的夜晚,发出白炽的光。当他回头再望时,那女人还站立在门口。

“谢谢你,太太。”他又道谢一次。

“他和我没有关系,”那女人叫喊着,“没有关系。你知道什么是关系吗?”

“是的,太太。”

“我们根本没有关系。他只是我亡夫的亡妻的叔叔。那算什么呢?你说说看。但我还是留他在这里,还有谁会留这个人?你想想看,没人会管他的。”

“是的,太太。”

“想想看吧!”

他把缰绳从木柱上拉下来解开。

“好吧,”他答道,“我会的。”

“别傲慢,不然上帝也会抛弃你的。”

他骑上马,转回马头,向女人挥了挥手。南方的群山阴郁地站立在紫蓝色的晚空下,山北坡上的雪显得那么白净,好像是空出来供人书写的一张大纸。

“信念,”女人还在叫着,“信念就是一切。”

他终于转过马头,沿着留有车辙的小道骑走了。他不禁又一次回头望,那女人竟还站在门口,站在寒气中。过了一小会儿,他最后一次回头张望,那房门依然开着,但女人已经不在了。他想也许是那个老人叫她了,但转念他又想,也许那老人什么人也没有叫。


两天以后,当比利独自在克洛弗代尔路上骑行时,他突然想到了几天前那几位牧人生火吃饭的地方。于是随便骑到那里,又看到了那堆熄灭的黑灰。但他发现,有什么东西在熄灭的火堆里刨过。

他下马找了一根树枝,在火堆的余烬中戳了一通,然后又上马在这营地的周围遛了一圈。迹象告诉他,这刨火堆的拾荒者除了小土狼不可能是别的东西。他又继续骑着。他骑得缓慢,并且极其优雅地把握着马儿转圈子,好像是一位正在接受裁判员打分的表演骑手。在他转第二个圈子的时候,他在离火堆稍远一点的地方停住了。在一块岩石背风处旋积起来的一个沙堆前后,留有这只母狼的清晰而完整的前爪印。

他下了马,手握着缰绳背在后面跪在沙堆前,他把狼爪印上的浮土吹去,又用拇指轻轻地按了按爪印的细微、精致的边缘。然后他策马上路,转回家去。

第二天,在他前去查看头次用新气味重新埋设的捕夹时,发现它们又都像以前一样被扒出来并且松掉了弹簧。他机械地又把它们再埋好,而且有两个是不用诱饵及气味的全隐蔽型。但他的心思却不在这些夹子上。当他中午时分骑马穿过山口下山时,他向克洛弗代尔山谷眺望,他首先看到的东西就是从那几位牧人的火堆上升起的螺旋状上升的轻烟。

他在马上坐了很长时间。然后,把双手撑在马鞍后鞒上,转回头望了一下山口,又转回去再次前眺着克洛弗代尔山谷。仿佛心里拿定了一个新的主意,他掉回马头,又骑回山上。

他回到原地,抽回了所有埋设好的捕夹,把它们装在背篓里,骑下山谷。当他穿过那条道路时,天色已近黄昏。他又抬起手测量着落日以确定时间,知道还有一个多小时天就黑了。

他在牧人火堆处下了马,从背篓里掏出一把小泥铲,蹲下来,开始从火堆的灰烬、木炭和牧人们吃剩的骨头中清理出一块地方。在火堆中心还残存有着火的木炭,他把它们耙到一边冷却。然后他在清出的中心地方挖了一个坑,从背篓里取出一个捕夹。他做这一切连鹿皮手套都没有顾得上戴。

他用两把C形夹钳压下V形的铁板弹簧,打开了颌形的夹具,把启动杆搭上控制槽口,一边小心回撤着夹钳的螺丝,一边眼测着余隙。而后,他撤出两把夹钳,把倒钩及铁链放进坑里,把捕夹埋设在了死火堆里。

作为善后工作,他又用一张油纸盖住两颌夹具,这样,饵盘下面的炭块就不会卡住起动杆和槽口。最后,他用筛盒过了一堆灰土盖住捕夹,撒上一些烧焦的炭块和木屑,放回牧人们吃剩的兽骨和烧得黑黑的兽皮渣,又捧了一些灰土覆在整套捕器的上面。然后起身,后退几步,一边审视着这座死火堆,一边将小泥炉在自己的牛仔裤上擦干净。这个工事结束后,他在火堆前的沙地上找出一小片显眼的地方,铲去其间的草块和小灌木团,整平后在上面用树枝刻写了一句话留给还可能前来生火的牧人们:“小心,火堆底下埋有一个捕狼的夹子。”为了怕被风刮平,他特意用力把每个字刻得很深。一切皆妥,他才扔掉树枝,把小炉塞进篓子里,背篓上肩,登马回程。

他骑过草场,骑上道路。在凄冷的蓝色暮光中,他转过马头来又看了一眼设置后的死火堆。他歪着身子吐了一口唾沫。“你们读读我的告示吧,”他说,“最好能读到。”他转回马头,向家里骑去。

当他走进自家厨房时,天黑了已经有两小时了。母亲站在炉灶旁。父亲坐在餐桌旁,还在慢慢地喝着咖啡。另一半桌上还放着一本磨旧了的蓝色账本,显然父亲刚刚记过家庭杂账。

“你都去了哪里?”父亲问他,看来他们等他很久了。

他坐下来,一五一十向父亲讲了一遍他一天的经历。父亲听他讲完后,点头表示知道了,但他并不满意。他说:“我这一辈子,见识过许多不守时的人,他们说要几点钟到什么地方,但结果不是这里晚了,就是那里晚了,而且他们统统都有个理由。”

“是的,爸爸。”比利应着。

“但是实际上只有一个理由。”

“是的,爸爸。”

“你知道是什么理由吗?”

“不知道,爸爸。”

“那就是他们的诺言都不可信。那就是他们从过去到将来的唯一的理由。”

“是的,爸爸。”

母亲把给他留的晚饭从炉子上的保热器上拿下来放到他面前,又摆上一套银餐具。“快吃晚饭吧。”她心疼地说道。

母亲走出了厨房。父亲坐在一旁看他吃饭。过了一会儿,他起身把喝完的咖啡杯子拿到水槽去冲洗了,再掉过头来放到餐具橱里去。

“明天早上我叫你起床,”他说,“你应当早点赶到火堆那里,免得哪个墨西哥人被你的夹子夹住。”

“是的,爸爸。”

“要真是夹着了人,那麻烦就没完没了。”

“是的,爸爸。”

“没人能保证他们会看到你的告示。”

“是的,爸爸。”

比利吃完晚饭就上了床。博伊德早已睡着了。他却很长时间不眠地躺着,想着那只狼。他竭力想看到狼所看到的世界。他努力想象着狼在月夜里在山峦上奔跑的情景。他诧异,狼真像老人所说的那么不可知吗?他对于狼所嗅到或狼所感受到的世界感到惊奇。他惊异,难道狼用以满足自己喉头的活血与它自己同样含铁的浓浓的浆血的味道有什么不同吗?抑或,与上帝的血有什么不同?凌晨,天未放亮他就起了身,在马厩的清冷的黑暗中套鞍上骑。他不等父亲起床就已经骑出了门。但从此,他就再没有见到过父亲。

他独人独马在路上骑行,一路上他可以嗅到黑暗中从挡畜沟和绵延的栅栏那边的田野里传来的牛畜的味道。当他骑过克洛弗代尔时,东方才有了灰白的天色。他拐入克洛弗代尔溪旁的一条小路继续骑行。在他身后,太阳已经升起在圣路易斯山口,忠实地伴他骑行的身影又细又长地投在眼前的路面上。途中,他骑马经过了一座林中的古老露天舞台。两小时后,当他离开了路,穿过了草场,骑到了墨西哥牧人们生火的地方时,一眼就看到了那只让他魂牵梦萦的母狼。它一只前脚插在他埋设的那个捕夹里,正站着等待着与他的遭遇。

马儿看到狼,立时停了步子,而且顿足倒退着。他用手握住马头,轻轻拍拍它,一边叫它镇静,一边看着那狼。此刻,他的心在胸膛里猛烈地撞击着,紧张压抑得像是要跳出去一样。他现在看清了:狼的右前脚被捕夹夹住,在它挣扎之后,埋在坑里的倒钩已经牢牢卡在了离火堆不到一百英尺的一株多刺大仙人掌上。此时,这狼即使拖着捕夹也无法逃遁了。比利稍稍平静下来,他又拍拍马,又对它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伸手下去解开鞍旁绑着的枪套的扣子,把步枪抽出来,下了马,扔下了缰绳。这狼见他下马,便微微缩着身子蹲伏下来,但看看实在无处躲藏,它又立了起来。看了一下比利,随即转过头去看着周围的群山。

在比利向它靠近时,它露出了牙齿,但没有咆哮,它杏黄色的眼睛一直躲避着少年猎人。在捕夹的两个钢颌间,它被夹住的右前脚血淋淋的伤口处露着白骨。透过它腹部稀薄的毛,可以看到它孕期的乳头。它卷着尾巴,不时地用嘴巴去推顶捕夹。

比利绕着它转着圈子,它不安地转着身子并后退着。此时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在阳光中,这只软毛动物整个被染成一座淡灰色的小山丘,在颈背部还有白色的山峰,顺山脊下来,还可看到一道黑色的条纹。它还在不停地转动身躯,一直退到倒钩连接的铁链的尽头。它的两胁随着急促的呼吸而激烈胀缩着。比利蹲在地上,把枪竖在面前,用手握着,就这样与狼僵持了好长时间。

比利对于眼前突然看到的一切真是毫无准备。在一切纷乱的问题中,他单单想不好是否应当赶在那几个墨西哥牧人再来这里以前,骑回自家牧场将父亲叫来;那几个牧人会不会再来呢?他又努力去想父亲说过的话,如果狼的腿被夹断了,或是夹在狼的爪子上……他心里很乱。于是他抬头看了看太阳的高度,又回头看了看那条回家的路。当他的眼光又扫回到狼身上时,它已经卧下了。但只要他的眼光落到它身上,它就会立即站起来。立在一旁的马扬起头,让马嚼子发出一阵叮当的响声,但这狼根本不在意。他起身走到马旁,把枪插回套里,从地上拾起缰绳,骑上马,掉头上了路。但走了没多远,他又停住了马。他转过头向后看着。那狼仍像刚才那样望着他。他在马上呆坐了很长时间。太阳在背上已经晒得暖洋洋的了,但时间却好像停滞了。整个世界都在等待他的决定。这次他坚定地后转,骑回到狼身边。

见到少年猎人返回,母狼立即站直了身子,两胁仍在不停地起伏着。这次它的头低垂着,口张着,一条不断抖动的长舌头滑出在下颌的两个突出的大尖齿之间。比利把捕牛绳上的带子解开,把绳搭在自己肩头下了马。他又从马鞍后面的皮套里取出几根汲水桶上用的中等粗细的绳子,拴在自己的腰带上。他一边绕着狼慢步走着,一边想着实施缚绑它的办法。这马目前派不上用场,因为如果绳子挂在马身上,它一个后仰,这巨大的马力不是把狼勒死,就是把狼从捕夹里扯出来,或者两者同时发生。他一边转着圈子,一边在找寻一个可以拴绳的地方,以便在套住狼的时候可以收紧,但是近处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拴绳的地方。最后,他心里总算是有了个点子。因为这马如果被蒙上眼睛就不敢乱动,于是他脱下上衣,蒙在马头上,又把马牵到狼的逆风方向,不让马嗅到狼的气味,他把缰绳垂在地上,这样,马就会原地不动了。然后,他用捕绳做了一个带活结的套圈,向狼的头颈套去,但用力过大,套圈飞过脖子,套到狼的身上,这狼竟然带着腿上的夹子穿过去了。它看看掉在身后的套圈,又看看比利,好像在琢磨这个把戏。现在,这绳圈是套在了捕夹的铁链子上。他既不能收紧又不能够到那套圈。他心烦地看了看这情况,只好把绳头扔在地上,走到附近的沙地里找到了一棵假紫荆树,从上头砍下一段约七英尺长而且带有叉头的枝子,捡回来用小刀削理了一下。狼一直在盯着他。他用这枝子的叉头把甩出的绳套挑了回来。他心想这狼可能会来咬这枝子,但它并没有这样做。绳套够到手了,他必须把这四十英尺长的绳子全部从捕绳端头上的一个小圈内穿出,将绳从铁链下抽出,重新再来[美国西部牧场捕牛绳之一端附有一小圈,将绳之另一端穿入就形成套圈]。这狼注视着这条捕绳的贯穿动态,当绳的另一端终于从小圈里穿出来,横过铁链并穿过枯草回到主人手里时,狼似乎松了一口气,又卧了下来。

这次他做了一个小一点的套圈又走上前去,狼也立即站立起来。他朝着狼旋出套圈,狼一抖耳朵,急速闪身躲过,急急地向他露出利齿。他一共又套了两次。最后一次,这绳圈正套在狼的脖子上,他急忙把绳拉紧。

脖子入套后,狼立定后腿,扭动着身躯,它用受伤的右前腿把沉重的捕夹提了起来,提到自己胸前。它朝着脖子上的绳子又用嘴咬,又用那条好的前腿去抓,同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哀鸣,这还是他和它遭遇以来听到的第一声狼叫。

他后撤几步,拽着捕绳把狼拉倒。狼躺在地上大口喘息着。他又退到马站立的地方,把手中挽着的绳子放出来扎成一个带死结的圈,套在马鞍前鞒上,然后回身拾起绳头。他看到母狼鲜血淋漓的右前腿还插在那钢硬的夹子里,但眼下自身没有保障时,他也爱莫能助。腿伤的剧疼加之脖子上的这根索命绳使得狼痛苦不已。它前腿动弹不得,只好提起后腿朝两侧挣扎。它狂扭着身躯,把头剧烈地朝两边猛甩着,似乎要挣脱出这绳套来,有一次几乎都要把头甩到了脚上。比利只好再次将它拉倒,然后握紧绳子,蹲在距狼只有几英尺远的地方。不一会儿,狼感到精疲力竭了,便静止下来,躺在地上喘着气。它用那双杏黄色的眼睛看看比利,慢慢合上眼,然后又睁开看着别处。

比利继续他下一步计划。他一只脚踩在捕绳上,掏出身上的小刀,小心翼翼地伸手够过那根假紫荆树枝,从头上切下约三英尺长的一段,把小刀放回衣袋。他又从自己腰带上解下一根中粗的绳子,用它做了一个活结圈,用牙叼着。然后他抬起踩绳的脚,用手抓起绳头,拿起切下的那段树枝向狼靠近。狼此时只睁开一只杏仁状的眼睛看着他,这眼睛整个呈土黄色,在眼球的虹彩部分加深到琥珀色。它用力拉扯着绳子,脸已经陷在泥土里,嘴也大张着,露出的两排牙雪白而整齐。比利用力拉紧了捕绳,这绳的一端是系在马鞍的前鞒上的。他借着马身固定的力量拉紧绳子,一直到狼的脖子被勒得喘不上气来,他随即将这段树枝塞进狼张开的嘴里。

它倒没有出声,也许是因为有些窒息,只是弓起身子,扭着头,咬着棍子,想把它吐掉。比利又拽紧绳子,把它打倒。这狼虽遭窒息,却还是一副狂野的样子。比利又压下绳子,逼迫它含着棍子的颌部贴到地面。比利再上前一步,踩住绳子,他的前脚距它龇出的狼牙不到一英尺。紧接着,比利取下口中叼着的活结圈一下子套在狼的口鼻突出部,将活结拉紧,抓住它的一只耳朵,旋即用另一只手将系绳在它的两颌外绕了三圈,动作快得眼所不及。比利将绳大体系好便一个箭步跳在狼的身上。狼被夹在比利的两腿间,绝望地吸着气。它的长舌头在犬牙之间狂乱地抽动着,把地上的泥土和碎屑子搅得满口都是。它又费力地抬眼望了比利一次,但眼睛已经是脆弱地乜斜了。它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至今已经是饱和了,即使对这一天的灾难的了解还不够完全。至此,它无奈地闭上了眼睛,而比利也放松了套在它脖子上的那根捕绳。他立起来,退后了几步。松了套的狼在地上粗重地喘着气,它的头栽在前面,那条受伤的前腿和捕夹一起被甩在后面,嘴里还咬着那根棍子。比利站在那里也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尽管天气很冷,但他身上却热得能拧出水来。他转身看着被他用上衣蒙头的马,“他妈的,”他骂道,“他妈的。”他从地上卷起那段松散的绳子,走到马身边把绳子套在马鞍前鞒上,解开马颌下方的上衣袖子,把自己的上衣从马头上掀下来搭在马鞍上。这马被除去了蒙面布,赶紧抬起头来,一边吹着气,一边向狼看去。比利轻拍着马脖,又对它说了几句宽慰的话,然后他从马鞍后面的皮套里取出那两个C形的夹钳,把那卷绳子拉到自己肩头,走回狼身边。

此时,狼又在挣扎着,它不断地跳起,扭着身子,把头甩来甩去,用它那只未受伤的左前脚去抓自己的嘴巴,同时在抗争着连接捕夹的铁链及绑嘴巴的捕绳。比利又一次用捕绳将它拉倒并攫住了它。气急败坏之下,狼的嘴里涌起了一团团白色的泡沫。比利慢慢向它接近,伸手抓住它嘴里咬着的木棍,控制住它。他开口向它说话,但他的声音似乎只能使它更加发抖。他看了看它被夹在捕夹里的那条腿,看上去实在很惨。他拿起捕夹,把夹钳卡上弹簧板,用力旋下螺丝杆,压下簧板;他又用另一个夹钳同样处理了另一个簧板。当两个V形簧板顶端的圈眼都降过捕夹底座的折叶时,两弯颌夹随之开落,狼的那条饱受摧残的右前腿颓然掉了出来,血淋淋的,露着白骨。他伸手想去触摸这条伤腿,但它倏地抽回那腿并站立住了。他十分惊奇于它的这种迅敏与快捷。狼用了一种自卫加反击的姿势与他对立着,它的眼睛与单腿跪地的他的眼睛齐平,但仍然回避着他的目光。比利把肩头上的那卷绳子滑到地上,拾起绳头在自己手上绕了两圈握牢,然后他又松了松套在狼脖子上的那截绳子。得到又一个喘息的机会,这狼伸展了一下瘫在地上的那条伤腿,小心地把它抽了回来。

“站好了,”比利对它说,“如果你能站好的话。”

仿佛受了惊吓,这狼突然旋着身子退去,那么迅捷!比利还未来得及抽出脚来站稳,它已经将拴在脖子上的绳子绷紧,把自己在空中反弹了一个筋斗,背朝下跌了下来,同时把比利也拉了个趔趄。比利挣扎着爬起来,但它已经又冲向另一个方向。当它再次冲到系绳的尽头,这猛力差点把比利拉离了地面。比利一个急转身,用力立稳了双脚,把系绳又在手腕上绕了一圈。被这一拉,它又转身冲向了马。这马见状喷鼻而怒,一个反射,拖着绳子就朝着路上跑去。这狼被挡在系绳的尽头,只能在大圆周上运动,直到它拽着绳子绕过了卡住捕链倒钩的那株大仙人掌。它又没头没脑地绕着仙人掌转开圈子,最后被绕到了头的绳子收住,陷在荆丛里大口地喘着气。

比利直起身,向狼走过去。它急忙蹲下,耷拉着耳朵,泛白的涎水成串地流挂在下颌上。比利掏出小刀,靠近狼身,一把抓住塞在它口中的枝棍,一面对它说着话,一面用手抚摸着它的头。但是它只是颤抖地退避着。

“别想再跟我对打了!这没有用。”他对它说。

比利把狼嘴一边长出来的树枝棍用小刀截短,收起刀子,抓着绳头绕着大仙人掌朝放绳的方向走了几圈,直到系绳完全解脱出来。从仙人掌上解脱出来的狼被比利用绳牵着,又扭身子又甩头,极渴望离开荆丛到空地上去。比利没想到它会有这么大的劲,为了稳住自己,他双腿叉开站立,用两只手抓住绳子并顶在大腿上。此时他有一点空隙来观察四周找寻马的踪影。狼一直在不停地挣扎着,比利又一次抓住绳头,索性坐在地上,把绳子在手腕上再绕了两圈,然后立起双脚,放开绳子的中段让它跑开些。这狼见空就钻,又一次冲到绳头,又一次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背朝下跌了下来,瘫在了地上。比利火了,拉紧了绳子就把它从泥地里拽了过来。

“起来,”他喝道,“你也没伤着。”

他走过去跨立在拼命喘气的狼的上方。他看着它那条受伤的腿,那上面有一片断下来的皮松松地包在脚踝上,就像一只脱落下来的袜子套。伤口处脏兮兮的,还塞着一些碎枝和树叶。他跪下来触摸着它。“好了,”他说,“你把我的马都吓跑了,我们得去把它找回来。”

待他把狼拖到路上的时候,他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那马站在一百码开外的一条挡畜沟里,正在吃草。见他过来,抬头望了望他,又弯下头去吃草。他把狼的系绳拴在了栅栏的一个柱子上,从他的腰带上解下最后的一根小绳,用它把系绳在狼脖子那一端的小圈圈扎紧在系绳上,将活结变成了死结,这样狼就不致松套。然后站起身,穿过草场拾起他的上衣并收拾起那个捕夹。

当他再回到这边时,看见这狼因为来回乱挣,把系绳都卡在了栅栏铁丝网上,缠得一团糟,而这狼自身也半吊在栅栏上,差点要窒息了。他赶紧丢下捕夹,跪地解开拴在柱子上的系绳,再把纠缠在铁丝网上的系绳全部绕下来,再次把狼从这缠乱的纠纷中解脱出来。这狼直了直身子,又一头坐在了泥污的草丛里,狂野地朝路上、山上看去。一团团白沫从它口中生出,顺着枝棍滴落下来。

“你真是狗屁事都不懂!”比利训斥着。

比利站起来,穿上衣服,把两个C形夹钳塞进口袋,抓着铁链把捕夹甩到肩后,用绳子拖着狼走到了路中间。这狼四腿僵硬地被拖行着,在泥沙间拖出了一条细长的小径。

那马抬起头来注视着他们,一面反复咀嚼着,随后也转过头来上了路。

比利现在有两个兽物要管束了。他先看看马,又回头看看狼。远处,他又能听得见那位农场大叔开的A型小卡车的轧轧声。他突然想到,这狼不久前一定也听到过这种声音。他于是把手中的系绳缩短了些许,顺着挡畜沟把它拖了过来。他牵着狼站在栅栏旁,注视着卡车翻过小山,伴着一路的尘土和马达轰隆声向他们驶过来。

那位开车的大叔放慢了车速,斜过头来盯视着。狼见到这个铁怪物便不停地抽搐着,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少年只好在它身后用两只手紧紧按住它。等到卡车开到他们面前时,少年已经像是在战场上救护伤员那样卧倒在地,用两腿夹住狼的腰膈,双手抱着狼的脖颈。这位大叔停下了车,让发动机怠速转着。他摇下窗,伸出头来:“这是怎么回事?”他问:“这是怎么回事呢?”

“您能不能把那响声给关上?”比利先问他。

“是一只该死的狼?”开车大叔问他。

“是的,先生。”

“你们都怎么了?”开车人看着他们的狼狈相问。

“这卡车把她吓坏了。”

“把她吓坏了?”

“是的,先生。”

“孩子,你有毛病了吧?那东西要是脱了套,还不把你给活吃了呀!”

“是的,先生。”

“你准备怎么处置他?”

“是她。”比利纠正着开车大叔。

“是什么?”

“是她。她是一只母狼。”

“去他妈的吧,管它公的母的,还不都是狼吗!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置它呢?”

“准备把它送回去。”

“送回去?”

“是的,先生。”

“送狼回家?这还他妈的翻了天了!”开车的大叔喊着。

“您不能把那东西先关上吗?”比利还是对卡车的马达耿耿于怀。

“这玩意儿关了可不那么容易再发动啊。”

“那我能不能麻烦您开车到那边帮我把马抓回来。我想把她挂紧了,可她自己昏头昏脑地在铁栅栏上缠得乱七八糟。”

“我倒很想帮帮你,省得你被这狼给活吞了,”开车大叔又说,“你把它送回去干吗?”

“这故事说起来就长了。”

“那我倒很想听听呢!”

少年朝着路那边看了一眼,那里马儿正在吃草。他又转回看着这大叔。“好吧,”他简叙着他和狼的故事,“我爸爸说,如果我抓着了这只狼,就回去叫他,可是我不想让这狼单独留下。因为有几个骑马牧人总爱在那地方吃饭,我恐怕他们看见这狼会开枪崩了她。所有我就决定把她一道带回去。”

“你一直都是这么傻乎乎的吗?”大叔实在觉得这孩子荒唐可笑。

“我不知道。反正我以前从来也没碰上这么难的事。”

“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岁。”

“十六岁了?”

“是的,先生。”

“嗨,你的脑筋还赶不上上帝给一只鹅的好呢!你知道吗?”

“可能是这样吧。”

“你觉得你的马能受得了这一大堆蠢事吗?”

“我要能把他抓回来的话,那就由不得他了。”

“你打算把那家伙牵在马后面走吗?”

“是的,先生。”

“你又怎么能指望它那么听话呢?”

“这也由不得她。”少年十分执着。

开车的大叔坐在车里看着这个固执的孩子。他无可奈何地从车里爬出来,关上车门,整了整帽子,走到了挡畜沟边上。他穿着一条帆布裤子,同样是帆布但带着毡里和灯芯绒领子的上衣,脚踩着一双带轻便鞋跟的靴子,头戴着一顶全狸皮的斯特森式帽子。

“我能靠近它吗?”开车的大叔问。

“想多近都行。”比利担保着。

这大叔迈过沟走到狼身边看着它。他一会儿看看少年,一会儿再多看看那狼。

“它快要下崽了吧?”

“是的,先生。”

“你把它抓住可太好了!”

“是的,先生。”

“能碰它吗?”

“是的,您可以碰她。”

开车的大叔蹲下来,把手放到狼的身上。狼不自在地弓起背,扭动着身子,他吓得把手抽了出来。过一会儿,他又去摸了一下狼。他紧张地看着少年。“这就是狼啊。”他说。

“是的,先生。”

“你打算怎么处理它呢?”

“我不知道。”

“我猜你会去领政府奖金,再卖掉狼皮。”

“是的,先生。”

“它不大喜欢人们动它,是吧?”

“是的,先生。她不喜欢。”

“我们以前赶着牛群从谢内加泉那边进山谷时,头一夜我们会走到加文门特沟谷并在那儿扎营过夜。嗨,你满山谷都能听到狼叫声,就是在刚刚暖和的那几夜。在我们过夜的那地方,你整夜都能听到狼嚎。这么多年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了。”

“她是从墨西哥跑过来的。”少年说明道。

“这我信。所有可恶的东西都是从墨西哥跑过来的。”

开车的大叔站起身朝着路那边看去,马儿还在那里吃草。“要我说呀,”他出着主张,“你那套子里不是有杆枪吗,你要是下不了手,我来干,我一枪打在那畜生的眉心,结果了它。”

“只要您帮我把马抓回来就行了。”少年说。

“那就随你便吧!”

“我就想这样。”少年毫不动摇。

大叔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吧,”他说,“你等在这儿,我去把马抓来。”

“我就在这里等着。”少年答道。

开车的大叔走回卡车钻进去,把车开到马儿站立的地方。当这马看到卡车开过来,它一个大步跨过了挡沟,紧紧倚在栅栏旁。大叔钻出了车,追着马沿栅栏走了一段路,最后他抓住了马拖在地上的缰绳,把马牵回到路上。此时,少年坐在地上按着狼。四周很静,所能听到的只是从路上传来的马蹄踏在沙石上的嘚嘚声,和路边开车的大叔定在怠速上空转的卡车发动机的轧轧声。

当比利把狼用绳拖到路上时,这马朝后退着,紧张地面对着它。

“也许你应当把马拴住才对。”大叔说。

“要是您能再把马拉住一会儿,我就没问题了。”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应该拉住马还是拉住狼了。”

比利把手中的挽绳放松了一大截,让狼可以跑到沟边,但是跑不到栅栏。他把绳子再次套上马鞍的前鞒,然后又把狼放松了一截。这狼又以为有了机会,赶紧用三条腿疾步跑向沟边,它又一次冲到了绳头,被绳子拽得直立弹跳了起来,又落在了沟里,伏在里面不动弹了。比利看完了它这场小闹剧,转身从大叔手里接过马的缰绳,抬起一个手指放到帽边。

“我很感谢您能帮忙。”他对大叔说。

“没什么。不过这是蛮有趣的一天。”

“是的,先生。可是我这一天还没完呢。”

“是没完呢!你当心别让它把捆嘴的绳子给松了。它会在你身上咬下一大块肉来,大得连帽子都装不下!”

“是的,先生。我会当心的。”

比利把左脚踩进镫子,翻身上马。他先检查了一下马鞍前鞒上的绳套,然后把帽檐向后推了推,对大叔点点头。“我很感谢您。”他说。

比利策马上路,那狼一下子就被拴在马鞍上的绳子拖出了壕沟。它歪歪趔趔地瘸着上了路,把一条伤腿提吊在胸前。由于动作不灵便,马一走快,这只三条腿的动物简直是在后面被拖行,那僵直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活标本。比利停了一下转回头,那大叔正站在路上望着他们。

“先生。”比利称呼他道。

“什么事?”大叔问道。

“您要是能先过去把车开走最好了,省得您从后面赶过我们时,这东西又要受惊。”

“你说得也对。”这大叔现在比较理解他了。

开车的大叔走到前面去,上了车并转过头来回望着他们。少年向他举起了手。大叔看起来好像要对他喊些什么话,但他没有,只是抬了抬手,便转回头去开车上路,驶向克洛弗代尔。

天气大变。比利他们人畜兽一行在路上迎着风艰难跋涉。阵阵狂飙掀起了路面上的尘土。比利不禁从马背上转头看狼。只见它用三条腿蹒跚跛行,低垂着头,眼睛乜斜着,似要避开这迎面袭来的呼啸的砂石流。他停了停马,母狼赶紧向前小跑几步,以松出系绳好转回路边的壕沟。比利不太明白它的意思,正准备打马再行,发现它已蹲在沟里,正在小便。它解完小便,转过身来嗅嗅四周,并用鼻子去探测一下风向,然后跛着脚走到路上,夹着尾巴站立下来。狂风在它的毛发中犁出道道垄沟。少年在马上看了它好大一会儿。随后,他下了马,把缰绳扔在地上,从马鞍上取下挂着的水壶,走到狼站立的地方。它本能地拽着绳子倒退着。少年把水壶搭到肩头,一只脚迈过绳子,两膝夹着绳子想将狼拉过来,但它扭着身子原地不动。少年只好伸手抓住它脖子上的绳套,用拳头拧了一圈迫使它趴倒在路边的草丛里,并顺势骑在了它身上。他只能如此迫它就范。他一个晃头把肩上的水壶甩过来,用牙齿转开水壶上的旋盖。那马儿在路上不安地跺着脚,少年对它说了几句安抚的话。然后,用手抓住狼嘴边上伸出的枝棍制服它,使它乖乖地把头靠近他的双膝。此刻,少年歪举着水壶,慢慢地将水灌进它的嘴里。它静卧下来,眼睛不再乱转。少顷,它开始吞咽这宝贵的荒漠之水。

大半的水都流到了地上,但他还是继续顺着那绿枝让水滴流进它的牙缝。等水壶倒完了,他松开那枝棍,这狼便静卧着喘气。他站起来,从它身上退出去,但它并没有动。他用链子将水壶盖甩上来拧死,然后走回到马身边,把水壶挂在马鞍的皮罩上,又回过头来看狼。狼也正在看他。办完这件事情,他踩镫上鞍,催马登程。当他又回头看时,这狼还是被绳子拖着跛行如前。他走它动,他停它也止。又走了一小时,他们这一行停歇了一阵子。他们已经来到了罗伯逊牧场的横栏前。前方,再有一小时的路就到达克洛弗代尔和去北方的路。南边,伸展着广阔的原野。枯黄的草叶在疾风中统统倒向一侧,阳光赶在大片流云的前面投下温暖,慷慨地流淌在大地上。马儿不知为何摇晃着脑袋,跺着地面,驻足不前。“算了,”他说道,“算了吧!”

他掉转马头,越过壕沟,骑上了广阔的原野。这原野在他面前向南延伸,一直接上了远处墨西哥的群山。

中午时分,他们一行越过了瓜达卢普山脉最东边一个支脉的低矮山口,骑下了一个开阔的山谷。他们能看到远处的平原上有骑马的人,但那些骑者看见他们并未停下。后半下午时,他们通过那片火山地区的最后一簇锥形小山。又一个小时,他们来到了这个国家境内的最后一道栅栏。

这是一道东西走向的横栅栏,在栅栏那边有一道泥径。他掉马朝东沿着栅栏走。在栅栏这边也有一条牛畜小径,但他故意骑开一绳之远,这样牵在后面的狼就不会从铁丝网底下钻过去。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一幢牧场的房屋前。

他骑上一个小高坡观察着这幢房子。因为看不到一个可靠的地方来拴狼,他又往前骑,走到前方一个栅栏门。他下马解开门上的链子,推开门,牵着马和狼进去,关上门,又骑上马。此时,那狼弓着背立在路上,浑身的毛都挓挲起来,就像是从一根管子里被提着后腿倒拉出来的样子。当他打马上前时,这狼却刹住了脚朝另一侧滑去。他转头看了看它。“要是我吃了这些人们那么多的牛,我也没脸再上门来拜访。”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正要再打马向前,突然从房子方向传来了大声的嗥叫。他定眼一看,三条大号的猎犬已经贴着地面倏地窜到了路上。

“他妈的混蛋!”他骂着。

他滑下马,把缰绳拴在栅栏最上方的一道铁丝上,从套子里抽出了来复枪。伯德的大马眼骨碌骨碌急转着,它恐慌地在路面上跺着蹄子。那狼倒不动声色地站着,但尾巴和全身的毛发都竖立起来。这马猛然转身,头拽着缰绳拼命后退,拴绳的铁丝被拉弯了。接着他听到在这场混乱中一个大U形钉从栅栏上爆裂的声响。突然,就像是陷入一场噩梦中,他看到马像一个精灵飞速跑向平地,身后的绳头还拖着那只狼。猎犬们在后面狂追。缰绳即断,他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神速地抓住拴在鞍鞒上的那根系绳,拉住了马。马在原地转着圈子,气恼地四蹄捣地。他手提着步枪,用绳子拽着狼转过身来避开猎犬。但周围这一群狗,连嗥叫带龇牙加白眼,在他眼前乱成一团。

它们在路面的泥土里乱转乱爬,围着他狂吠。他只好把狼用力拉到自己跟前。他一面厉声斥喊着,一面用枪管去击退它们。有两条狗的项圈上拴着断下来的铁链,还有一条连项圈都没有。在这一片喧嚣和混乱之中,他能感觉到贴在自己身边的母狼周身触电般的颤抖,和它的心脏咚咚的捶打声。

这是一批牧场用犬。尽管它们又冲又叫,但他知道它们不会真正攻击在人掌管之中的任何东西,哪怕这是一只狼。他并不慌张,从容地随着它们转身,并用枪管敲中一只狗的面部。“滚开!”他喊道,“滚开!”此时,有两个男子已经快跑着从房子里出来。

他们呼叫着狗的名字,有两条狗被喝住了,立在原处朝后面的路上看着。第三条狗却隆起背,横走着碎步,朝着狼龇出牙,继续示威了一阵才退后站着嗥叫。其中一个男人的衬衣领口上还悬挂着一条餐巾,已经累得直喘大气。“听着!朱莉,”他朝着第三条狗喊,“给我滚开!该死的。”他又转对仆人喊:“RL[RL为一个人名字中的名及姓的首字母。在美国,有人愿选择此种方式被称呼以示特别],去找根棍子之类的东西来!天哪!”

被称为RL的男人闻声解开自己的皮带扣,从裤腰上抽出皮带,开始用皮带头上的金属扣在周围胡抽乱打。立时间,这几条狗都狺狺地叫着,疾步退走了。这时那年长的男人站在那里,双手撑着臀部大口喘气。他看着男孩想说话,但又看到了自己领口的餐巾,便一把拉下来先擦擦额头,再把它插到自己后裤袋里。“能告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吗?”他问男孩。

“就想不让这些该死的狗靠近我的狼。”

“别用这种蠢话来回答我。”主人觉得男孩的回答怪怪的。

“我没有。我们走到这儿,被你的栅栏挡住,想找个门过去而已。没想到这里会乱得一团糟。”

“那你就没有想过会发生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这里有好几条狗。”

“嗨,你不是看见这里有房子嘛!”[美国人好养狗看家,尤其美墨边境一带地广人稀,有房子就有狗]

“是的,先生。”

男主人斜着眼睛细看着男孩。“你是威尔·帕勒姆家的孩子,对吧?”

“是的,先生。”

“你叫什么名字?”

“比利·帕勒姆。”

“听我说,比利。这让你听起来可能是个愚蠢的问题,但我真想知道,你到底打算怎样对付那东西?”

“是我抓住它的。”

“我猜是你抓的。你把它的嘴巴捆起来,嘴里还塞着棍子。那你准备把它带到哪里去呢?”

“我是准备回家的。”

“不,你没有。你是朝着远地方走的。”

“我开始是打算往家里走的,后来又改变了想法。”

“你打算怎么个改变法呢?”

比利没有马上回答。那几条狗还在不安分地遛来遛去,背上的毛还都紧张地竖着。

“RL,把狗赶到房子那边拴起来。告诉妈妈我马上过去,”他又转向男孩,“你打算怎么把你的马弄回来?”

“去把它牵回来呗。”

“嗨,从这儿到第一道挡畜的栅栏足足有两英里路呢!”

比利牵着狼站在那儿沉思不语。他朝着路那边看去,马就是朝那个方向跑掉的。

“那东西能坐车吗?”这男主人指的是马。

比利奇怪地看着他。

“好吧,”男主人说,“你们听我说,RL,你能不能把他带在车上去找回他的马?”

“行啊,先生。他的马难抓吗?”RL回问。

“你的马难抓吗?”男主人问他。

“不难,先生。”比利答道。

“他说不难。”主人告诉RL。

“好吧。除非他自己想坐车去,我想我可以给他把马带回来。”

“你不想带着狼一起坐车跑一趟吧?”主人又问。

“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打算这么做。”比利答道。

主人又转回RL,谐趣地说:“我是想说,因为这狼会从卡车后甲板上跳出去,你可以请它和你一起坐在驾驶室里,然后这孩子可以骑马在后面跟着。”

RL用拖在地上的链子把两条狗拴好,又用刚才打狗的皮带把第三条无链的狗和它们拴在一起。他一面打诨地回应着主人的笑话:“这下子我可以拍电影了!一路开车,带着一头狼坐在我的驾驶室里边,想看多清楚就有多清楚。”

男主人的眼睛一直没有从狼的身上移开。他伸手想去整整帽子,但头上并没有戴着帽子,所以他又改成挠头。一会儿,他转回来看着男孩说:“这回我可认识这山谷里所有的疯人了。这地方新鲜事也太多了,你连认识你的邻居都来不及。你吃晚饭了没有?”

“没有,先生。”

“走,进屋里去吧。”

“那她怎么办呢?”

“她?”

“我说这只母狼。”

“我看哪,就让它在厨房里随便找个地儿躺着吧,一直到我们吃完饭。”

“在厨房里躺着?”比利诧异。

“跟你开玩笑,孩子。我的天!咱要是把那东西带到厨房里来,我老婆就会吓得没命了。不用电话线,你在阿尔伯克基都能听见她的大叫。”[阿尔伯克基:新墨西哥州最大的城市,在新墨西哥州中部,距说话背景的西南边陲有六七百公里]

“但我不想把她放在外面,总会有什么东西惹她的。”

“我知道。好吧,我不会把它放在外面让人去看的。要是那样,他们就会把我当疯子一样用捕网抓起来的。”

他们把狼锁进熏火间,而后都向厨房走去。男主人看见男孩带着枪,但没说话。当他们走到厨房门口时,比利把步枪竖在墙边上。主人拉住门,他们都进了屋。

女主人事先把晚饭放在炉子上热着,此刻她把东西都拿出来,并给男孩放了一个盘子。房子外头,他们能听到RL发动卡车的声音。他们传递着饭菜,有成碗的土豆泥、杂色豆,还有大盘的炸牛排。当比利的盘子里盛满了各色食物,他有礼貌地抬头看看主人,主人朝他的盘子点点头。

“我们刚才已经做过晚饭祷告了,”主人说,“要是你不上厕所的话,就赶快吃吧!”

“是,先生。”

他们接着吃晚饭。

“妈妈,”男主人说,“你能让他告诉我们,他要带着这只大灰狼去哪里吗?”

“如果他不想说,就不必勉强。”女主人说。

“我要把她带到墨西哥去。”少年回答了。

男主人一面伸手去取黄油,一面说:“听起来像是个好主意。”

“我要把她带到那儿去放掉。”少年又补充道。

主人点着头。“把她放掉。”他重复着少年的话。

“是的,先生。”

“她是不是在那边有些小狼崽子呀?”

“不是的,先生。她还没有呢。”

“你知道吗?”

“是的,先生。她正怀着崽呢。”

“看看你都准备了些什么东西去对付墨西哥人!”

“我没有准备什么东西去对付墨西哥人。”

“你想想看,此后他们那里就会多了几只狼。”

少年用刀切下一块牛排并用叉子叉起来,男主人看着他。

“你觉得他们那里响尾蛇还不够多,还要再送去几只狼吗?”

“我又不把她送给什么人,我只不过是把她带到那儿放回去,因为她就是从那里跑过来的。”

主人一面用刀子熟练地把黄油在切开的面包上抹了一圈,然后把面包的上盖合上去,一面看着男孩。“你真是个特别的孩子,你知道吗?”

“不,先生。我觉得我跟别人是一样的。”

“你和别人不一样。”主人下着结论。

“一样的。”男孩不服气。

“告诉我,你是不是就打算把那只东西扔到边境那边去?要是那样,我就拿上枪跟上你,然后替你把它给毙了。”

“我打算把她放回到山里去。”男孩更正着。

“把她放回到山里去。”主人一面重复着这话,一面看着面包思索着,然后慢慢地咬了一口。

“你们全家是从哪里来的?”女主人问道。

“我们是查科斯的。”

“她是说在那以前。”男主人补充着。

“以前我们在格兰特县。再以前住在德巴卡。”

男主人点点头。

“我们在这里已经住了很长时间了。”男孩又说。

“有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十年了。”

“十年了,”男主人说,“时间过得好快啊!是吧。”

“快吃饭吧,”女主人说,“别光顾说话了。”

他们又继续吃饭。不一会儿,听到卡车开进院子经过房子的声音。女主人立即从桌旁站起身,从炉子上的温热器里取出RL的饭。

饭后,他们走到院子里,已经是黄昏了,天有些凉意。太阳低低地挂在西方的山峦上。伯德被找回来,用绳制笼头挂在院门上,马勒和缰绳都挂在马鞍前鞒上。女主人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这帮男人朝熏火间走去。

“我们要小心开门,”男主人说,“如果那东西扯开了嘴套,咱们就等于是和一条鳄鱼躺在一个澡盆里了。”

“是的,先生。”男孩答道。

男主人把打开的锁从铁扣里提上来,男孩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一条缝。狼站在里边,朝屋角后退着。这间泥砖小屋没有窗户,当门外的光线射进来时,它被照得直眨眼。

“她没事儿。”比利说。

于是他把门全部推开了。

“可怜的东西。”赶过来的女主人看到狼的惨相,顿时起了恻隐之心。她立即转身跑开去。

男主人耐着性子转过身。”简·埃伦,”他问,“你要干什么去?”

“她那条腿看起来好可怕啊!我去找贾米来。”

“你要去干吗?”男主人仍未明白。

“你们等在这儿。”女主人又补了一句。

她一面快步跑过院子,一面把搭在肩上的外衣扯下来穿上。男主人倚在门边不住地摇头。

“她去哪儿了?”男孩问道。

“疯上加疯,”男主人叹道,“都得了流行传染病了!”

他站在门口,卷了一支烟。男孩在一旁用绳子管束着狼。

“你不抽烟吧?”主人问男孩。

“不抽,先生。”

“那很好,可别学抽烟。”

他一面抽烟,一面看着男孩问:“你打算用它赚的钱做什么呢?”

“她不卖的。”男孩回答。

“如果它卖钱的话,你打算干什么呢?”主人追问。

“我不干什么,因为她不卖的。”男孩很坚定。

女主人转来时带着一个墨西哥老头。他腋下夹着一个马口铁制的绿色小盒子。他用手推了推帽边向男主人打着招呼,就走进了这熏制肉食品的泥砖屋。女主人跟着他也进去了,她手里抓着一卷干净被单布。墨西哥人向男孩也点了点头,并用手碰碰帽边,便单腿跪立在狼的前面,查看它的伤势。

“你能按住她吗?”他问男孩。

“能。”男孩答道。

“需要一些亮光吗?”女主人问他。

“是的。”墨西哥人答道。

男主人走到院子里,扔掉烟头,用脚将它踏灭。其他几个人将狼移到门口见光的地方,他们开始为狼疗伤。先由男孩按住狼,墨西哥人抓住狼的右前腿的肘关节,细细查看着它小腿上的伤情。女主人把那个小铁盒放在地上打开,从里面取出一瓶专治炎症、瘀伤用的金缕梅树皮汁,撕下一片被单布在里面蘸过,然后把它递给墨西哥人。他接过来后看着男孩,说:“准备好了吗?年轻人。”

“准备好了。”男孩回答。

比利又抱紧了狼,他索性跨立在狼身上,用两条腿夹住它。墨西哥人便抓住狼的伤腿,开始清洗伤口。

狼受不了这种压制,发出一声嗥叫,并立起后腿,在男孩的夹抱下扭动着身子。倏地,它把伤腿从墨西哥人手中抽了回去。

“再来一次。”墨西哥人说。

他们又重新开始。

第二次尝试中,狼的反抗更强烈。它使出蛮劲把男孩在屋里顶来顶去。墨西哥人迅速后撤,女主人见势不妙早已退后。男孩很快被顶倒在地,但两只手仍紧紧抱住狼的脖子,身子却躺在狼的下面。狼站在那里,激动得满嘴都是起泡的涎水,这些白沫在它齿间涌出涌进。站在院子里的男主人已经在卷第二支烟了,但听到这些响动,他立即将烟叶包塞回口袋,整了整帽子,喊道:“挺住。该死的!你们先挺住。”他跌跌撞撞闯进门来,伸手抓住狼脖子上的系绳在手里拧了一圈,把狼制服。

“人们如果听说我给一头该死的狼做急救,我就别想在这地方待下去了,”男主人气急败坏地说,“好吧,你们接着干你们的大事吧!干吧!”

他们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做完了这狼的手术。墨西哥人把它那伤腿上剥落下来的一块皮肤贴回原位,坐在地上用夹在一把止血钳上的弯针仔细地缝合着。缝合术完毕,他在那伤处涂了一些花冠消炎药膏,外面用被单布包扎好。RL吃罢晚饭从厨房里出来,一边剔牙,一边站着看他们。

“你给她喝过水吗?”女主人问男孩。

“是的,太太。不过给她喝水是挺难的。”男孩回答。

“我想,你要是把那绳套拿掉,她会咬人的。”女主人说。

男主人从狼的身上一步跨过去,走到院子里。“咬人!”他叫道,“我的天哪,你们还知道狼会咬人!”

半小时后,当比利离开这家人时,天几乎全黑了。他把那个捕狼的夹子交给男主人替他保管。女主人为他用一块布包起了丰盛的饭食让他在路上吃。他把这饭包放进了马鞍上的皮套里,还有刚刚做手术剩下的干净被单布、一小罐花冠药膏。主人家又给了他一床旧的萨尔蒂约毛毯,打了卷捆在马鞍后面,有人还为他那破烂的马勒套具更换了一些新割的皮带条。狼的颈子上也戴了一个用马具革制的脖圈,上面挂一铜牌,牌子上压印着这家牧场主人的名字、RFD[RFD:Rural Free Delivery,美国当时对不设邮局的乡村实行的免费邮递]号码及新墨西哥州克洛弗代尔的字样。主人陪他走到栅栏门口,打开锁,推开门。男孩牵着马,拉着狼走出去,然后骑上鞍。

“你一路上要小心,孩子。”主人说着。

“好的,先生。我会小心的。谢谢您了。”

“我本想把你留在这儿,派人把你爹找来的。”

“是的,先生。我知道您是这样想的。”

“他会为这事用鞭子抽我的。”

“不,他不会的。”男孩很感激他的关心。

“好了,还要当心土匪。”

“好的,先生。我会的,我谢谢您和太太。”

主人点着头。男孩抬起一只手道别,然后转过头,拉动马勒,骑上这黑沉沉的大地,拴在后面的狼也跛行了起来。主人一直站在栅栏门边望着他。抬眼南望,只是一线黑黝黝的山影。这就是他们要骑去的地方,是他极目也无法看到的地方。只有片刻,他们便被夜色吞没,马和骑马的人都消失在这越降越浓的夜幕中。在这晚风吹拂的荒原上,他所看见的最后一点东西是狼腿上缠着的白色绷带。这个白点无规则地、断断续续地移动着,像是一个苍白的小神灵,在逐渐加深的寒冷和黑暗中显得十分古怪。最后,这个小点也消失了。于是,他关上了栅门,走回了房子。


他们一行在这深沉的夜色中穿越了以山岭镶边的火山平原。这些山岭在蓝蓝的夜色中现出深蓝色的影子。马的圆蹄在荒漠的砾石上不时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夜幕是从东天拉下来的。这迅速地笼罩了一切的黑暗,让你在一丝突然的冷寂的呼吸中感觉到了它。黑暗在迅速地向西推移,好像黑暗本身也有个灵魂,此刻正执行着一个罪恶的使命,充当着谋害太阳的杀手,凶狠冷酷地一直追杀到西天。这种说法曾经有人相信过,今后还会有人相信。在这天最后的一线日光中,他们越过了一段被风雨严重侵蚀的丘陵梯形地,登上了一片平地。在这里,他们又穿越了一道栅栏,或说是曾经有过一道栅栏的地方。栅栏上的铁丝网已经坍塌,颓然卷曲着,拖迤着。那些光秃的、瘦小的牧豆树的杆子无尽地延伸进夜里,活像一排佝偻的、屈辱的乞食者成单行站着队伍。他们在黑暗中又骑过了一个山口,在那里他立住马,注视着一道闪电劈向南天,一直劈到墨西哥的平原。夜风抽打着山口的树枝,在风中还夹带着雪霰的细粒。他选了山口南坡下一个干涸的小溪谷的避风处扎营。他四处捡了一些柴枝生起一堆火,先给这狼喂足了水,把它拴在一棵三角叶杨树被水冲出的一弯树枝上。然后走回来给马卸了鞍,把马腿缚住。把这一畜一兽安排停当,他才打开毯子,披在自己肩头,拿下鞍架上的皮套走到火堆旁坐下来。这狼蹲在他下方的干沟里看着他,一双倔强的眼睛在火光中闪着红色。不时地,它想用边齿去试探那条伤腿上的绷带布。但由于嘴里衔着那枝棍,它无法如意。

他从皮套里拿出一个牛肉三明治和一个松软的小面包,坐下来吃夜餐。弱小的火苗在夜风中锯齿般地来回抖动,雪粒从黑暗中伸出细长的脚随风斜踢在他们身上,一些也咝咝地栽进火堆里。他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观察着狼。狼正竖着耳朵,转着身子,凝神向黑夜里看去,但是该过去的都已经逝去了。过了一会儿,狼又转头凄凉地看着这片它被迫来到的土地。它原地转了几圈后终于侧卧下来,只看火堆,尾巴一直翘到鼻子上。

他整夜冷得不能入睡,只好起来一次次地添火。这狼也不曾入眠,每次都在注视着他的行动。每当火焰再次升起,它眼睛里的火也燃烧起来,像两盏通往天国极乐世界的门灯。这是一个在不可知的空虚彼岸燃烧着的世界,是一个从血和血的溶剂以及血的内核和外壳中诞生出来的世界,因为只有血才有力量回答那个时时刻刻都在威慑着要吞噬这个世界的恐怖的空虚之魔。他紧紧把自己包裹在毯子里,与狼的双眼对视着。当这双眼睛和它们作为见证的狼的国度最终带着它们的威严消失,从而归本回源的时候,或许还会有其他的火焰、其他的见证、其他的世界在其他的地方出现,但它们都不会再是这一个了。

在黎明前的最后几小时里,他睡着了。因为困倦已极,顾不得冷与不冷了。在灰色的晨曦中他起了身。他把毯子包在身上,跪在火堆前竭力吹着气,想让死灰复燃,但火终于没有再燃起来。他只好走到一片开阔地,仰望东方,盼着日出。斑驳的飞云层已经浮现在浅灰色的大漠上空。风已经消停。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他想到了给狼喂水。这次他提着水壶靠近它时,它不再翘首拱背表示对抗了。他用手去碰碰它,它也只是侧着身子移动一下。他抓住它的脖圈将它拉低,然后和它并排坐着给它喂水。水从水壶里徐徐地注入它的牙缝,它的舌头抖动着,喉头痉挛着,一双带着寒色的眼睛歪斜地看着他的手。他用一只手托住它下颌的另一侧,不让水空流到地上去。就这样,它将水壶喝空了。不知怎的,他想把它当作一匹马来抚摸。当他的手滑向它的肚腹时,它本能地挣扎了一下,眼睛有些狂野地转动着。于是他轻柔地对它说着话,之后又把手掌放到它温热、赤裸裸的乳头间。很长时间他没有把手抽回来,然后他感觉到狼的腹内有东西在动。

他们再度动身,穿越山谷,继续向南。山野里的草经历了寒冬还未返青,在朝阳下呈着金黄色。在东边约半英里之外的平地上,羚羊正在吃草。他转回头看那狼是否对这昔日的猎物动了兴趣,但它现在似乎毫无感觉。它跟着马以一种机械的动作一路跛行,那样子又很像是条忠实的家犬。他们就这样一路不停地走着,在日近中午的时候越过了国境线,进入墨西哥的索诺拉州。这地方和他们刚刚离开的那个地区在地形地貌上无大区别,却透出一种全然的异样和奇特。他立住马,观察着面前的红色山丘。朝东他可以看到一个方形的水泥碑,这是国境线的标志物。在这片漠漠的荒芜之中,它给人的感觉像是一次失败了的远征的伤心纪念碑。

两小时以后,他们走出了这个山谷,开始攀越低矮的群山。这里只有稀疏的荒草和墨西哥的刺木,几头瘦弱的牛在他们前方慌张地跑开去。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卡洪博尼塔山谷,这是向南穿越山脉的主径。沿着这条途径走了又有一个小时,他们来到了一个小牧场。

他站住马,用绳把狼拉到跟前,向里面叫了一声,看看是否有狗,但是没有回应。他又慢慢向前骑着。这里有三幢墙皮剥落的泥砖房,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站在一幢房子的门口。这地方看起来像一个废弃坍败的铁路小站。他前骑几步,停在这个男人面前,双腕交叉地搭在马鞍前鞒上。

“你要去哪儿?”这男人问他。

“要到山里去。”他回答道。

这男人点点头。他用衣袖擦擦鼻子,朝刚刚提到的山的方向看着,好像在这以前他没有正眼看过一样。他又转回脸依次看着男孩、马和狼,最后看着男孩。“你是个猎人?”

“是的。”

“好,”这男人说,“好。”

这日虽然太阳高照但还是很冷。这男人却是半裸着身子,屋子里也没有烟火。他看了看男孩带着的狼。“你这条母狗也是个好猎手?”

男孩看了看他的狼。“是的,”他答道,“相当好的猎手。”

“它是不是很厉害?”

“有时候是的。”

“好,”这男人重复着一个字,“好。”他转问男孩有没有烟、有没有咖啡、有没有肉,但男孩都没有。这男子似乎已经习惯接受这种一成不变的事实了,他懒散地倚门站着,眼睛呆板地瞅着地面。过了一会儿,男孩意识到他是在自言自语。

“好,”男孩赶紧结束这场会面,“再见吧。”

这男人抬起一只手,他的破衣衫飘摆着。

“走吧。”他还是呆呆的。

男孩又向前骑行,当他偶然回看时,那男人还倚在泥屋的门口,还在呆望着他们来过的小径的方向,好像又在守候着下一个过路人。

后半下午途中小歇时,他又一次提着水壶去给狼喂水。这次它乖乖地像一只马戏团里的动物低伏在地上,侧卧等待着。杏黄色眼睛睁开着,双耳在一开一合地扇动着。他不知道它到底需要喝多少水,只是一个劲地向它口里灌注着,并注视着它的眼睛。他触摸着它带皱褶的嘴角。他凝视着它那有脉纹的平滑柔软的口腔,一股带着水声的细流向里面倾注着。他又开始对它讲话。马儿从自己的尾侧转过头,一面吃草,一面偶尔回眼看着主人。

饮完狼,放完马,他们又上了路。这乡间全是起伏的荒漠高地,这路径从山脊的顶部穿过。尽管有人走过的踪迹,但此时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在山坡上生长着星星点点的刺槐、矮橡树,还不时有杜松的开阔林地。傍晚时,一只野兔出现在他前方约一百英尺的路中间。他立时勒住马,迅速把两个手指放进嘴里吹了一声尖亮的口哨,把兔子给吓僵了。他又极其连贯地下马、从套里抽出枪、扳起击铁、举枪开了火。

这马听到枪声惊慌地逃逸,他赶快抓住那甩起在空中的缰绳,降住马并使它镇静下来。那狼早已消失在路旁的灌木丛里。他把枪提到腰间,退出那粒用过的子弹壳,又压上一粒新的子弹,用大拇指放下击铁,使枪处于保险状态。然后他把马的缰绳扔到地上,收拾起狼的系绳,回身到路边去找狼。

由于绳的牵制,它伏在接近一丛缠绕的杜松的草棵里颤抖着。在他走近时,它向绳头跳跃挣扎着,身子在猛烈震动。他把枪靠在一棵树旁,牵着狼沿绳走回去。他用手按住它,向它说话,但仍不能使它平静下来,它全身还在不停地颤抖。过后,他回去取了枪,走回马旁,把枪插回套里,便走上路径去寻找那只兔子。

路径的中线有着来复枪弹丸犁出的一道长的辙道。兔子已经被打进了灌木丛中,刚死的兔子看来是被打破了肚子,灰色的肠子正一圈一圈地流淌下来。它差不多被打成了两截。当他把这两截身子合并拿起来时,它在手里的感觉还是热乎乎的,只是脑袋已经完全下垂。他把兔子拿出灌木林,找到一截被风吹断的树干,用靴子跟把上面的干松的树皮踢光,然后用手拂几下,再用口把表面吹干净。这时,他把兔子搭在去皮的树干上,取出刀子,骑坐在树干上开始给兔子剥皮、开膛,取出内脏,最后把头和脚都切掉——这兔子就算是杀好了。他把兔子的肝和心用小刀在树干上切成小方块,看了看这野外厨房的手艺实在不大像样。他在枯草丛中擦干净手,又进一步把这剥皮去头脚的兔子沿着背部和大腿加工成肉条,再把它们切成块,直到有了满满一把,他便用剩下的兔子皮将它们包起,再把刀子折回去收好。

他退回身去把死兔子的残体挂在一截折断的树枝上,再走到狼蜷缩的地方去。他蹲下来伸手去摸它,但它胆怯地退到绳子头上。他拿了一小块兔子肝递给它,它只是小心翼翼地嗅了一下。他观察着它的眼睛及其中透出的疑思。他又看着它那皮质浓厚的鼻口,它仿佛挨蜇似的把头扭向一边。但他再次递上那块兔肝,它又向后退去。

“大概你还不饿吧,”他说,“但是你会饿的。”

他在山脊向风一侧下面的一块低地扎营。借着风势他生了一堆火,然后把残剩的兔子吊在一截假紫荆树枝上,放到火上烤着。等他来得及看顾马和狼的时候,吃了一惊,他发现狼腿上的绷带不见了,又发现狼嘴里含的那段树棍也不见了,还有用来捆绑它口鼻的绳带都不见了!

它照直地对着他站着,颈上的毛沿着背部全部竖了起来。拴在它脖圈上的系绳卷在地上的一小段已经磨损和浸湿,显然是它用牙刚刚咬过的。

他停在那里完全愣住了,但又立刻反应过来了。他沿着系绳退到马的身边,把系绳从马鞍的前鞒上解下来,但他做这一切时眼睛一时也不曾离开过它。

他拿着系绳的另一头开始围着它转圈子。它一面用眼睛盯着他,也在原地转着圈子。他转到了一棵小松树的后面。他尽量以一种随意的方式活动着,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动机还是暴露无遗。他弯起系绳把它搭上这松树的一个高枝,拽着绳头后退几步把绳子拉紧。绳子松在地上的几个卷随之被抻开,穿过枯草及松针拉住了它的脖圈。它无奈地低下头,跟着绳子向前走。

当它随着绳子走到了高枝底下,他拉紧了绳子直到把它的前腿几乎吊了起来。然后他又把它松下了一些,把系绳在高枝上打了结,后退着看着它。它朝着他露出牙齿,扭着身子想跑开,却不能。它显得真的束手无策了,只好抬起那条伤腿,用舌头去舔舐。

他走回到火旁,把所拾来的全部木柴都加上去。然后又提了水壶,从鞍架皮套里拿出一个三明治,剥去包装,把这包装纸和水壶一起带到狼的身边。

它注视着他在松软的草泥地上挖了一个小坑,它又注视着他用靴后跟将坑底压紧、踏平,然后把那张油包装纸铺进凹坑,上面用一块石头压住,最后用水壶里的水把坑灌满。

这个小工程完成,他把系在高树枝上的绳结解开,一边松绳一边后退着。它一直伫立着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他又后退了几步,蹲在地上,手里握着系绳。它看了看火,又看了看他,坐下来舔着自己那早已干渴燥疼的口腔。他站起来,又向坑里多加了一些水,并用手把水朝外撩了一些。然后把水壶盖旋盖好,把水壶立在水坑旁,退到一边坐下。他们就这样互相注视着。天色已晚,它站在那里,用鼻翼轻推着面前的空气,好像在试探着什么。然后,它开始向前挪步。

走到水坑边时,它还是犹豫地嗅了一下,并抬起头来看他,又转头去看着火堆,看着火堆那边马的身影。它的双眼在火光中发亮。它又低下头去嗅着水坑,眼睛却没有从他身上移开,也没有停止在火光中燃烧。当它终于低下头喝水时,看到自己的两只眼睛从黑水坑里反映出来,好像是有另外一个自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或守候在每一个隐秘之处,甚至会来到像这样的一个假造的水坑里。狼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存在,坚信自己不会被这个世界完全抛弃。

他双手握着系绳蹲在那里守望着它,就像是一个人受托付看管一件他自己也不知道用途的东西。当它把水坑里的水喝干,它舔舔嘴,看看他,又倾过身子去嗅那水壶。水壶被碰倒了,它急忙抽回身子,又回到原地,坐在那段高枝下方,又反复地去舔那条伤腿。

饮完水后他又把头顶高枝上的绳子拉紧,打结,把狼管制住,然后走到火堆旁。他把烤叉上的兔子肉翻转了一下,拿起包在兔皮里的一撮小肉块,走回去放在它的面前打开。接着他解开那高枝上的绳结,将系绳放松一段,手牵着绳头退到一边。

他观察着它。

它斜着身子嗅着空气。

“这是兔子肉,”他说,“我想你以前没有吃过兔子吧。”

他等着看它是否靠上前去,但它并没有。他根据柴烟的飘动判断了一下风向,然后包起兔子肉块,挪到它的上风处,用一只手递过去,另一只手一直抓着系绳。他放下这包兔子肉块后又退后等着看,但它仍没有动静。

他又走回松树下,把系绳如前一样在高枝上扎好,然后回到火边。烤叉上的兔子肉一半已经烧焦,另一半却还是生的。他坐下来胡乱吃了一阵。而后便掏出小刀,用他自己的皮带和从马鞍护件上割下的两根长皮条制作了一个皮口笼,他在这个皮笼上留了槽口,并联结了皮带。他一边做一边观察着狼的口鼻部位。此时它蜷伏在火光中。

“我猜你一定想着在我睡着后好逃走,是吧?”他对它说道。

它抬起头看着他。

“喂,我在对你说话呢!”

当他把这个口笼做好,他把它放在手里转着检查,尤其是扣子部分。看起来已经很满意了,于是他折起小刀,把这口笼塞进后裤袋,再从马鞍皮罩里掏出最后几根中粗的水桶绳拴在自己裤袋环上,又抓起缚马腿用的绳带塞进自己另外一个后裤袋里。最后,他带着满身的装备走到系狼的地方。见到他过来,狼站起身,等着下一步的事情。

此时他大胆地用手抓住它的脖圈,将它慢慢提起来。但它不肯就范,又用前爪抓绳,又用牙去咬绳。他厉声训斥着,想使它安静下来,但这一招似乎毫无用处。于是他又用树枝上的系绳将它拉吊起来,并快速在枝上打结将它悬定在这个上身直立的状态。这次它的脖子被勒得挺紧,头部几乎快要碰上搭绳扎结的高树枝。第一步处理完毕,他一步落地,弓着身子几乎是爬到狼后腿站立的地方,用一根缚腿绳把它来回扑腾的两条后腿捆绑起来,又把那系绳自由端长出的部分转圈绕在这根缚腿绳上打结系住。作为第三步,他一骨碌从狼的身下翻滚出来站起身,把刚刚快速在高树枝上打的结解开,用一只手松下来一段绳子好让狼落地,同时用另一只手去拽着狼的被捆绑起来的后腿往自己这里拖。“要是有人看见我们这样子,”他对狼说,“他们肯定也要用一样的办法把我带到疯人院去的。”

当他把狼完全拖倒在地上,便用另一根缚腿绳把它的后腿绑在他一直用来作为系缆柱的那棵小松树树干上。然后他把那根系绳的自由端从它后腿上解开,绕了绕搭在自己的肩头上。当它感觉到有根绳子松开了,便挣扎着想站起来,并用嘴去咬捆在后腿上的绳子。他又一次将它拉倒,然后叉开双腿,防卫地绕着它走,直到他能够得到搭着系绳的那截高树枝。他把自己肩头上搭的那段系绳甩回到高枝上去,拽着绳头,后退一下,随即将它完全拉倒在地。

“我知道你想着我是要杀了你,”他对狼说,“但是我不是。”他又把系绳的自由端挂在了另一棵短叶松树上,然后从自己的腰带上抽出一根水桶绳走近了它。它躺在地上紧张地抖动着,被钳制在头尾的绳缆之间大口地喘着气。他用这水桶绳做了一个活结想要套住它的口鼻,一次未成。第二次再试时,它用嘴咬住了绳子。他索性跨在它身上,等着它松出绳子。但它却固执着,一双杏黄色的眼睛盯视着他。

“松开绳子。”他命令道。

他用手抓住绳子,试图把它拉出来。

“行了,”他说,“别跟我傻斗了。”他又对自己说:“要是让它制住了你,它能把你吃得连一个皮带扣也剩不下。”

因为它死也不肯松掉那根水桶绳,他便伸手抓住它脖圈上的那根系绳使劲一拉,直到它几乎窒息,这下它才放了口。他一手捞过那根水桶绳,一手仍然握紧系绳。抓住这个机会,他赶紧把水桶绳的活结套上它的口鼻,把它的嘴刹紧,接着用绳子绕了三圈,飞速打了结,才松掉手里的系绳。他松了一口气,坐回在地上。火堆将熄,只闪烁着一点火光。“好了,”他对自己说,“你没输,妈的!十个指头一个也没少。”

还剩下最后的一步了。他从后裤袋里掏出自制的口笼,套上它的鼻子,竟然很合适。只是鼻羁太松。他拿下这口笼,掏出小刀又重新修整了一番,然后再套上去,看看合适了,便在它的耳后扣上了扣子。试试不算紧,他又紧上了一个扣眼。最后,他把两根从口笼上拖下来的带子拴紧在它的脖圈上,大功告成。现在,捆在它嘴上的水桶绳已无必要。于是他用小刀伸进去把它们切断,取了出来。

被松掉了捆嘴的绳子,它第一件事便是长长地吸进一口气,接着它就想去咬那皮套。但他用的是硬实的马鞍皮,围在它的鼻子上,它无论任何也不能把它咬到嘴里去。他又给它的后腿松了绑,自己退到一边。好不容易得以站立,它便拽着那条系绳又跳又扭。他蹲在堆积的松针里观望着它。等到它放弃了这种无谓的发泄,他站起来,解开了树上的系绳,把它牵到了火堆旁。

他觉得它可能会害怕他要处置它,但它并没有显出什么恐惧来。他把系绳的中段拴在马鞍的前鞒上,好让前头那截被狼嘴咬过的地方靠近火堆烘干。他又找出绷带布及那罐花冠药膏,骑坐在狼的身上,给它的伤腿清洗,敷药,并重新包扎好。他想,即使戴着口笼它也会想咬他,但它也没有。当他把这一切做完,便把它放开。它站起来走到绳端,嗅了嗅腿上的绷带布,平静地卧下来看着他。

夜已深了,他便取下马鞍子当枕头睡觉,同时拴狼的绳子也是系在这鞍子的前鞒上的。但有两次他都由于头下的鞍子被拉动而惊醒,于是他用手抓抓系绳对它说话。他又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双脚对着火堆睡。这样,如果它在夜里想拖着绳子转到火堆那边把绳子烧断,它必须把绳子拖过他的身子,这样就会弄醒他。他已经领教了它的聪明——比任何一条狗都更精明,但不知道它会精明到什么程度。小土狼们在他们下面的小山里嗥着。他转过头来看看它是否注意这叫声,但它做出睡着了的样子。但一旦他的眼光落到它身上,它就会睁开眼睛。他把眼光移开,等过了一会儿再悄悄地试验一次,那双杏黄色的眼睛仍睁开如前。

他禁不住打着盹儿睡着了。火堆上的火焰已经悄然退进了炭心。他被冻醒了,发现它还在盯着自己。但他再次醒来时,月亮已经西沉,火堆真的要熄灭了。天气真冷。寒星被嵌在各自的位置上,就像是旧式马口铁提灯罩上透亮的无数个洞眼,他爬起来给火堆添了柴枝,用帽子把火再扇起来。小土狼们已经停止了嗥叫,四周是一片漆黑和寂静。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看见一个信使从南方的平原上过来,手里拿着一张账单,上面写着一些东西,但他都看不懂。他想看清这个信使,但那张脸却隐在阴影里面模糊不清,连形状都消失了。他知道那信使只是一个信使,无法告诉他所携带的消息的任何内容。

早晨,他又被冻醒,赶紧爬起来培了火,但还是裹着毯子蹲在火堆旁打了一阵子抖。他拿出牧场女主人为他做的最后一个三明治吃了,然后从鞍架皮套里取出那个兔皮小包,走到狼躺卧的地方。见他走近,它立即站起。他打开了这稍稍变硬了的兔子皮,递到它面前。它先是嗅了嗅,又向他看了一眼,然后围着这包东西走了几步,又站下看着,两只耳朵微微朝前倾斜着。

“我想,你这次会吃的。”他对它说。

但是要想个办法透过口笼让它吃到。他走出几步,找到一截断下的树枝,用小刀把它切成合适的长度并把一头削成小铲刀的形状。然后他走回来坐在地上,伸手抓住狼的脖圈,把它拖到自己跟前,一直按住它直到它不再挣扎为止。他把兔皮包全部摊在地上,用小木铲舀了一些已经变黑的内脏肉块,按住这头母兽,把小木铲来回在它面前晃动,让它闻那上边的荤味。随即他用一只手罩住它长长的鼻子,用大拇指掰开它上唇那奇异的黑皮褶层。它只好张开嘴。他立即把这小木铲透过口笼的皮带和它的牙缝送进它嘴里,并顺手将木铲一翻,在它舌头上擦干净,接着抽了出来。

他猜想它可能会去咬那小木铲,但它没有。它闭上了嘴巴,但通过腮帮子他看见它的舌头在搅动,它的喉头在痉挛着。当它再次张开嘴巴时,它已经将这些肉块全部吞咽了。

等到它把这一小包兔肉都吃完,他就把这张兔子皮扔掉,把小木铲在草上面擦了擦,塞进了口袋里,然后走开去找马。这匹马已经下到半山坡的一片长满冬草的低湿地里,他手提缰绳遛着它回到了宿营地。照例他给马上了鞍子,把系狼的绳子拴好在马鞍前鞒上,再骑马登程。他们一行向南沿着卡洪博尼塔谷走进了深山。

他们在山里行走了一整天。这狼对这山野显得饶有兴趣,它不时地抬起头瞭望着这远近长着黄草和野莴苣的起伏、辽阔的草岭,但这些植物在他们向西走往马鞍似的凹形山脊时逐渐稀疏减少了。每当走到一个小山顶的时候,他都会停下来让马喘喘气。这狼也总会藏匿在路边的野草丛中蹲下来小便,然后转过头来嗅嗅这一片湿处。在这天上午他们遇到的第一批旅客是一帮赶着满载的驴子艰难北行的人,他们在离比利一行一百码开外处就停下来让到路的一边,他们十分谨慎地向比利打着招呼。狼一见到有生人过来,立即伏下身蜷伏进路边的高草之中,颈毛紧张地竖了起来。然而,领头的一头驴子还是嗅到了狼的气味。

这头牲口的鼻孔洞开着,像是一团湿泥中的两个窟窿,它的两个大眼球如同瞎子似的全变白了,它的耳朵还向后扁张着。它突然弓起背,抽出两个后蹄,用一只脚踢到了后面的一头驴子。受到突然的袭击,这第二头驴子嘶叫着翻倒在路旁。在这令人心惊的一瞬间,天下大乱,所有的无序和喧嚣都爆发了!好端端的一队驮驴突然挣脱了羁绊,向着四面八方拼命逃窜。它们狼狈不堪地冲下山坡,像一群硕大而无翅的松鸡。赶驴人气急败坏地在后面死命追赶。一道上,这批乱军为了侧身躲过树木而摔倒、翻滚着。当它们爬起来再跑时,驴背上的那些粗木驮架已经断裂,驮架上的驮篮破碎,里面盛装的打了包的皮货、牛皮、毛毯及家具杂物等统统滚落在山坡上,一片狼藉。

他的马受了这场动乱的惊吓正在重跺着蹄子,不停地跳着脚。他用缰绳勒住它,使它安静了一些,然后他伸手解下鞍鞒上的系绳去找狼。这狼已经跑下山好一段路,绕着一棵树把自己藏了起来。他骑上马下去把它带回。待到他把这只四脚僵硬、失魂落魄的狼拖回来时,路径上已平静如初,一切骚乱都过去了。只见一位老年妇女和一个年轻姑娘坐在路边的草地上传递着烟叶,切着玉米皮,在卷香烟。这女孩看起来比他自己小一两岁。她用一个土打火机点着了烟,吸了一口递给了老妇人。她自己则吐着烟气,扬起头,大胆地看着他。

他卷起了系绳下了马,把缰绳扔在地上,又把那卷系绳套在马鞍前鞒上。他抬起两个手指碰了下帽边。“早安。”他问候道。

她们对他点着头,年长的女人回答了他的问候。那女孩还在看着他。他沿着系绳走到狼蜷伏的野草丛,跪下来对它说了一些话,然后拉着它的脖圈带它回到路上。

“他是个美国人。”老妇人对女孩说。

“是吧。”女孩应道。

老妇人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隔着烟气眯着眼斜视着他。

“这只狗很凶,是吧?”

“是够凶的。”

她们两个穿着家制的衣服和补缀着皮片与生牛皮的平底皮凉鞋。老妇人肩上披着一条黑围巾,而那女孩几乎是赤身穿着一件薄薄的布衫。她们的皮肤像印第安人一样黑,眼睛黑得像炭块。她们吸烟的恶相就像穷人吃饭那样俗不可耐,也像是一种绝望乞生时的急祷动作。

“这是一只母狼。”他对她们说。

“什么?”老妇人问。

“这是一只母狼。”

老妇人看着狼。女孩则看看狼,又看看老妇人。

“真的吗?”老妇人似乎不相信。

“是真的。”

女孩听了有些害怕,像是要站起来后退似的。但老妇人笑话她胆小,对她说,这骑马人只不过是跟她们开玩笑。老妇人把烟架在嘴角上去招呼狼。她用手在地上拍着唤狼过来。

“它这脚有什么毛病吗?”

他耸耸肩,告诉她们说它的脚被兽夹夹着了。此时,在他们下方的远山坡上,可以听得到那帮赶驴人的叫喊声。

老妇人给他让烟,但他谢绝了。老妇人遗憾地耸耸肩。他听着那些赶驴人的叫声,很抱歉地对老妇人说他很对不起他们。但老妇人说这些赶驴人自己没有本事,连自己的牲口都把握不好。她又说,革命把这个国家的好男人都杀光了,只留下一些白痴。她还说,更糟糕的是傻瓜生傻瓜,眼前这就是个明证。因为只有蠢女人才会和这些傻男人在一起,而他们所生的孩子就要糟上两倍。她又狠狠地在快要烧完的烟头上咂了一口,然后把它丢在地上,仍然是斜着眼睛看着他。

“明白我说的话吗?”她问他。

“当然。”

她注视了狼一阵子,又看着他。那半闭的眼睛仿佛是由于什么伤残而致,但这却给了她一种逼人的坦直神情。

“她要生崽了吧?”她问道。

“是的。”他答道。

“就像这女孩子一样。”她加了一句。

他转头看看那女孩,但她不像是怀孕的样子。她正背对着他们抽烟,眼睛望着前面的山野。尽管还有几声微弱的叫喊声越过山坡飘送过来,但看不到什么东西。

“她是你的女儿吗?”他问这老妇人。

她摇摇头。她说这女孩是她的儿媳妇。他们已经成亲,但因为没有钱付给神甫,所以他们没有在教堂里结婚。

“这些神甫都是些贼。”女孩突然说话。这还是她首次开口讲话。老妇人朝着女孩点着头,转动着她的眼珠子。“革命者啊,”她说,“这些不能记住战争流血的人,总是那些最爱打仗的人。”

他听完这些话后对老妇人说他要走了。老妇人并未在意。她接着说,当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她亲眼见到一个神甫在阿松森村被枪杀。他们逼他靠着他自己的教堂的墙壁站立,用来复枪打死了他便走了。这时村子里的女人们都跑过来,跪在神甫面前扶他起来,但神甫已经或快要死了。一些女人便用手帕蘸了这神甫的血来为自己祈福,好像这是耶稣基督的血一样。她又说,当年轻人看到神甫当街被杀,他们对宗教的看法便改变了。她说,现在的年轻人不管是对宗教、对神甫,还是对家庭、对国家,甚至对上帝都一概不在乎了。她最后又说,她感觉这个国家已经被诅咒。她问他有什么看法,但他说他对这个国家所知甚少。

“是诅咒,”她说,“这是确实的。”

此时,坡下赶驴人的叫声完全消失了,四周只有风儿在吹拂着。女孩抽完了烟,站起身把烟头扔在路面上,用她的皮凉鞋踩在上面,使劲把它搓进泥里,好像那里隐藏着什么邪恶的生命一样。风撩起了她的头发,也撩起了她薄薄的衣衫,显出了她那黑黑的身躯。她看着男孩,她说,这老妇人总是爱谈论诅咒和谈论死去的神甫,她有些疯疯癫癫的,叫他别理她。

“我们懂得我们知道的事情。”老妇人自辩道。

“是啊,”女孩嘲讽着,“但那又算些什么!”

老妇人伸出一只手,手掌朝上对着女孩,好像托出这个女孩作为她方才所说的话的一个证据似的。她要求男孩注意观察那些知道真理的人。女孩不以为然地扬起头,她说什么真理不真理,至少她知道谁是她未来孩子的父亲。老妇人举起手,十分遗憾地叹着:“唉,唉!”

男孩用绳把狼拉到跟前,说他真的要走了。

那老妇人朝着狼伸出下巴,她说这母狗的分娩期快到了。

“是的,我也这么想。”男孩附和着。

“你应当把她的口笼拿掉。”女孩插话道。

老妇人看着女孩。女孩又接着说,如果这母狗在夜里下仔,它要舔它们的。她还说,他起码不应当在夜间给它带这口笼,因为谁知道它哪时候就生崽了呢?她说这母狗是要舔崽的,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事的。

“这是真的。”老妇人也说。

男孩用手碰碰帽边。他祝她们一天愉快。

“这狗是不是很厉害?”女孩又问。

他说它是挺厉害的,对它要分外小心。

女孩说,她真想要一只这狗下的小崽,因为它会长成一只好看门狗,谁过来就咬谁。“不管是谁过来都咬。”说完她把手一挥,这手势包进了眼前的一切:这松林,这松林间的风,这消失了的赶驴人,还有这披着围巾看着她的老妇人。她意犹未尽,又说,这样的一只狗在夜里也会叫,不管是窃贼来,还是任何一个讨厌的人。

“唉,唉。”老妇人又在叹着,眼珠子不停地转动。

男孩这次真的动身要走。老妇人便祝他与上帝同在,而女孩只说如果他想走就走吧。他牵着狼走上路面,拉过马,把系绳再拴上鞍鞒便骑上去。当他回头看时,女孩又坐在老妇人身旁,她们并未说话,只是并肩坐着,等着那些赶驴人回来。他沿着山脊走到小径的第一个转弯又一次转头回看,但她们还是一动未动。在远处看去她们好像都被定了身,好像他的离去也带走了她们的魂魄。

这山地的景致还是那么单调无异。他们徐行着。西南方的高山在这一天结束时还是那么遥远,未有丝毫的接近,还是他们眼中辽远的一个影像。向晚,当他们骑上一丛矮橡树林时,他无意中惊起了一群火鸡。它们一直在他下方的林间觅食,被他这一惊,纷纷起飞,越过一个浅水滩,消失在远处的林子里。他立住马,仔细观察了一下。而后他骑下了路径,下了鞍拴好马,又解开了鞍上的系绳,把狼拴在一棵树上。他抄起了来复枪,拉开拴,看到里面有一颗子弹。于是他一面提着枪横越着跑过小山谷,一面用一只眼睛瞅了一眼太阳。阳光已经低斜地从西边的沟头向这片树林扫过来。

这群火鸡落到了一片林间的小空地。在黄昏的余晖里,它们在布满条沟的树干间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光彩得就像是游戏团台子上的展览鸟似的。他蹲下身来定定神,开始缓缓地向它们摸近。当他在这约一百码的距离中移动了一大半时,有一只雌鸡走出了斑斑条条的树影,停立在空旷之地。它伸了伸颈子,又向前迈着步子。他悄悄扳起击铁,用左手抓住一棵小白杨树的树干,把枪管架在左手食指关节上,再用拇指背部把枪管顶靠在树干上,瞄准着这只母禽。他估量了这个距离的弹道下弧线,又朝着斜阳投射过来的光线侧转了一下枪管,就扣下了扳机。

沉甸甸的枪身振动了一下,枪声的回响在山野间跳荡。这只火鸡扑棱着翅膀,歪歪扭扭地跌在地上。其他的火鸡被枪声一惊,纷纷像箭一样钻出林子,四面八方逃窜,有几只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飞过的。他立即站起身,朝着那只中弹落地的火鸡跑过去。

树叶堆里溅满了血,这只火鸡歪躺在一侧,它的双腿还在树叶中扑动,它的脖子怪异地向后折着。他攫住了它,把它按到地上抓了起来。这一枪打在它的脖根处,把一只翅膀的肩头都打开了,差一点没打中。

他和狼分吃了整只火鸡,然后并排着坐在火堆旁。这狼紧紧地靠在绳子上,每次炭块迸裂时它都会惊吓发抖。当他去触摸它的皮毛,它的身子就会像马一样抖动。他也像对马一样地对它讲述自己的生活,但这并不能平抚它的惧怕。后来,他索性对它唱起歌来。

翌日早上当他们骑在路上时,他们遇见了一队骑马的人。这是他在这一带头次看到马队。他们一共五人,都骑着好马,而且都带着枪。他们停在他前方的路上,他们向他打着招呼,但样子很滑稽。他们的眼睛滴溜溜地审看着他的行装:他的衣着、靴子、帽子、马和枪,还有残破的马鞍,最后,他们打量着那狼。它早已避开路,跑到荒野里的一丛羊齿草里去了。

“那是什么东西?”他们叫了起来。

他没有言语,只是坐在马上,双手交叉着放在鞍鞒上。他斜了一下身子,吐了一口唾沫。他从帽檐下面也警惕地审视着他们。他们中的一个打马上前想清楚地看看狼,但他的马踟蹰不前。他前倾着身子用手拍打着马的面颊,并且粗暴地用缰绳拽来拽去。那狼平卧在地上,双耳在绳头处向后竖着。

“你这只狼要卖多少钱?”这人问他。

他把系绳松弛的一段收紧,在手中结了一下。

“这狼是不卖的。”他答道。

“为什么不卖?”

他盯了那人一眼。“这不是我的。”他说。

“不是你的?那是谁的呢?”

他看了看那只卧地发抖的狼,又看了看南方那蓝色的山脉。他说这狼是有人托他照管,这不是他的狼,因此他不能卖它。

那人一只手松松地握着缰绳坐在马上,另一只手放在大腿上。他转头吐了一口口水,但眼睛却不离开男孩。

“那这是谁的狼?”他又追问道。

比利看看他,又看看其他等在一边的骑者。他说这狼是一个大牧场主的财产。场主要他好生照管这只狼,不能出事。

“这个场主,”那人问,“他是不是住在莫拉莱斯领地?”

男孩说,他确是住在那里,也住在别的好几个地方,他的地盘大得很。那人注视了他好长一段时间,然后无奈地打马开路,其他的骑手们也都几乎同时开了步,就好像他们被某种无形的条规或是法则联结着。他们骑过去了,而且是按照年资、级别排列的。最后一个骑过的是一个最年轻的人。在他骑过时,他看了男孩一眼,举起食指碰碰帽边。“祝你好运,小伙子。”他给了一句好话。全体五个人都骑走了,没有人再回头看他一眼。

山里的天气真冷。在高山口以及在谢拉卡巴耶拉山岭一带还有未化的积雪。在卡巴耶拉山谷的上段,积雪的路径竟达大半英里。路径上的雪还是新下的。在这里,他惊奇地发觉有不少旅客的足迹印在雪地上,同时他也在思忖着,那些在这个荒山野岭里艰难跋涉的旅人,在见到有骑马人接近时会不会吓得落荒而逃呢?他又仔细地察看着地上的足迹。有男人和驮驴的,也有女人的,有一些穿靴子的,但更多的是穿轮胎底无跟皮凉鞋的。他们在这个高寒的崎岖荒野上留下了不可思议的足印。他也看到了当天上午他遇到过的骑马人留下的马蹄印。更加使他惊异的是,雪上有儿童的小鞋印和赤脚人的足印!他们一行向前走着。他一边骑行一边注意看那狼是否显示出异相——发现路边某处有旅人蜷伏藏身。但那狼只是踩着碎步跟在马后,鼻子甩来甩去嗅着空气,把自己的爪印留在雪地上,让高山的行人去诧异吧。

那夜,他们在一个岩石峡谷的平坦处宿营。他先放狼到身下岩石间的一个死水潭去饮水。他手握着系绳,看着狼跑下去,把头低下去喝水。它每一次抬头,他都可以看到它喉头的活动及顺着颌部流下来的水。他坐在岩石间手握绳子看着下面。这岩缝中的水在不断加深的蓝色暮霭中现着黑色,狼的呼吸在黑色的水面上明显地喷出白气。它不停地低头吸水,仰头咽水,远看它这喝水的动作就像一只大鸟。

他的晚饭是几张玉米饼卷菜豆。这是他那日遇见的唯一的一小队人马给他的。他们是一帮孟诺派教徒[孟诺派教徒(简称Menno),1523年起源于瑞士的基督教新派,反对婴儿洗礼、誓约、就公职、服兵役等],带着一个小姑娘取道向北去寻医问药。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世纪以前的画上描绘的乡下人。他们说话很少,甚至没有说这女孩生的是什么病。他们给的玉米饼坚韧粗糙,菜豆已经开始发酸,但他只有勉强充饥。狼在看着他吃。“这可不是狼吃的东西,”他对它说,“别看了。”

他吃完了东西,把水壶里新装的水一饮而尽,然后生了一小堆火,又借着这火光在周围转悠着把所有能烧的东西收拾过来。他在离开小径一段路的一个下坡处扎营,但火光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他有点指望赶夜路的旅人们能循着火光过来和他为伴,但一夜无人。夜越来越冷,他包着毯子坐在火旁。流星燃烧着划过天际,落在南方黑黝黝的崇山峻岭中。他想,那一定就是狼群生长栖息的地方。

第二天他们继续行路。在一个南向的山谷里,他开始看到有蓝色的小花长在岩石间。到中午时分,他们穿过了山间一个宽大的裂缝来到了巴维斯匹河谷。他驻足瞭望,看见有一片淡蓝色的烟雾悬浮在脚下之字形的山路上。他感到十分饥饿,他坐在马上嗅着空气,狼在一旁也在做着同样的动作,而后他们便小心翼翼地前行。

这烟是从山路下方的一个沟谷里升上来的,有一帮印第安人正在那里吃午饭。他们是来自西奇瓦瓦矿井里的劳工,在他们窄窄的额头上还留着背负重物的带子印痕。他们一共有六个人,正翻山越岭赶回他们在索诺拉州的村子。他们是在运送一个死去同伴的遗体,这个工友摔死在一个鹰架下面。他们已经走了三整天,但还有三天的路程横在前面。总算老天保佑,天气还不错。这具尸体被安放在一个铺着生牛皮的杠抬棺架上,停在离他们几步远的一堆树叶中。尸体全身用帆布包裹着,外面用草绳捆扎,这帆布寿衣上装饰有红色和绿色的彩带,上面覆盖着山冬青的枝叶。有一个印第安人坐在旁边守护着死者,或者说是陪伴着他。他们会说一点西班牙语,他们便用这几句话不拘礼节地请他过来一起吃饭。热情待客是他们这个国家的风俗。对于那狼,他们根本不在意。他们身着薄薄的家制衣衫,蹲在那里用彩绘的铁碗喝着一种辣肉玉米粥。粥很浓,他们便用手指头来帮忙。他们还用一只小桶传递着用他们喜欢的草药烧煮的茶水。吃完粥,他们用嘴吮吸着手指头,再在袖子外侧蹭干净。饭后,他们用玉米皮卷着淡味烟草抽烟。没有人问他是干什么的,也没有问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们向他讲述他们的叔伯和父亲们为了逃避墨西哥人强加于他们身上的战争而逃亡亚利桑那的事情。为了看看这个地方,他们中间有一人还去了美国。他翻过大山,穿过沙漠,走了整整九天到了亚利桑那,又走了九天再回到这边。他问这美国男孩是不是从亚利桑那来的,男孩说不是。于是他点点头,对男孩解释道,男人们在一起惯常谈论他们自己的家乡,甚至吹牛皮。

这夜,他在一个草甸的边上安营露宿。从那里他可以看到大约十英里以外,在巴维斯匹河畔的一个居民点里,有房子里的黄色的灯光透过来。草地上长满了花,它们在暮色中皱缩起来,然后随着月光的清辉又张开了。他没有生火,他和狼并排坐在黑暗中,注意到有某种东西的影子出现在草地上,这些暗影移动着,疾跑着,消失了,过会儿又回来了。狼的耳朵朝前竖立着,它在注视,它的鼻子不断地在空气中校正着什么,好像是对这世间的生活做出什么煽动的表示。他把毯子围在肩上坐着,一直也注视着那移动的暗影。月光已经升起在他身后的群山之上。远处巴维斯匹河畔的灯光一点一点地熄灭,直到一片昏黑。

次日早晨,他骑在马背上观赏着这一带的地形。脚下是河边的沙石滩,一条宽阔的大河携着清凉的水流朝前奔去。前面的一个激流险滩上,朝阳投下碎金般的光,再向前,河流转了一个弯,水面上的晨光也随之折转出去。他解开马鞍上系狼的绳子下了马,牵着这一畜一兽走进了浅水滩,三者都畅饮着清冽的河水,河水清凉但带着一股石板的味道。他抬起身,抹抹滴水的嘴巴,顺着山野向南看去,那里皮拉雷斯台拉斯山脉险峻的高峰矗立在金色的初阳中。

他必须渡河南下,却找不到一处浅水区可以让狼走过去。但他又一想,狼是可以浮在水上的。于是他又溯流骑回到方才的沙石滩上,选择此处让马下水。

他还没有骑进多远,狼就开始泅水了,但马上他就发现它陷入了困境。可能是由于那口笼妨碍它呼吸,它拼命在水中挣扎,用四脚狂乱地击水。它那条伤腿上的绷带布被水一泡开脱了,随着它脚爪的乱动在水面上上下抽打着。这个景象把它吓坏了,它妄想逆着系绳朝回游。他即时拉住马。马儿侧转过身立在水中,河水通过它的四条长腿像是峡沟里的激流。马鞍上拴着的系绳被那狼拉得紧绷。他见状只好丢下缰绳翻身下到河里,河水直流到他大腿部。

他沿着系绳走到狼身边,伸手抓住它脖子上的皮圈把它拉起来,一面全力在急流中站稳。他伸出另一只手插到狼的胸下将它向上托,他的手触到了它那些凉冰冰的裸出体毛的奶头。他想使它镇静下来,但它只是掉了魂似的踉跄着朝岸上爬游回去。那根系绳被水冲着朝下游的方向打了一个大弧圈,但还是紧紧拽着狼的脖圈。他把它托出水面后,赶紧回身向马走去。河底的圆石头在他脚下滑来转去,河水在他的腿间起伏着。他解开马鞍上的系绳,让这一端绳子漂散在水上。绳头在水中松解开来,伸直了,随着水流摆动着。狼腿上的绷带布已经完全松开,追着水流跑得无影无踪。他回头看看离岸很近了。这时,马儿从他身边涌过去,小跑着过了浅水区,跑上了沙石滩。它转过身来,在清晨的寒冷中喷着白气,然后一边甩头,一边朝下游走着。

他几乎是双手拖着狼蹚水往回走,同时托着它的头跟它说话。当他们蹚到了浅水区,狼的四脚够着地了,他就放开它让它自己走。他从水中走出,站在沙滩上,将系绳从水里拉出来盘了一下,搭在肩上。此时狼也出了水,站在沙地上抖着身子,甩着头。他又转身去找他的马,突然一抬头,看见沙滩下游处有两个人骑在马上正盯着他。

他一眼看上去就不喜欢他们的样子,立即越过这两个人去看他的马,马儿正在那边的柳丛间吃草,马鞍边的枪套里,来复枪的枪托子伸在外面。他又去看狼,那狼也正在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这两个人穿着邋遢的斜纹棉布裤,头上戴着帽子,脚上蹬着靴子。腰带上还拴着黑色的皮枪套,里面插着美国政府出的0.45英寸口径自动手枪。他们已经打马上前,那样子很是轻慢无礼。他们骑到他的左边。一个停了下来,另一个骑过了他,停在他的后面。他转过身,面对着他们。头一个骑者对着他点了点头,然后又转身朝下游方向看看他的马,再看看他的狼,又回过头来看着他。

“你是从哪里来的?”他问这少年。

“美国。”少年直答。

他点点头。他朝河对岸看了看,斜着身子吐了一口唾沫。“你有证件吗?”他又发问。

“证件?”少年反问。

“是的,证件。”他重复着。

“我没有什么证件。”

这人注视了他一会儿。“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比利·帕勒姆。”

他朝下游方向甩了一下下巴。“那是你的马吗?”

“当然是的。”

“请拿出买据。”

少年朝另外一个骑者看着,但阳光从他的身后射过来,他的面目是一团黑暗。他又看着这位盘问者。“我没有这些纸头。”

他问道:“那你有护照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

这人坐在马上,两手松松地交叉在腕间。他朝另一人点点头,那个人就单骑到沙滩那边,抓住缰绳把马带了过来。比利瞅空坐到沙滩上,一只一只脱下靴,把里面的水倒出来,再把它们穿上。他坐在那儿,两手撑在膝上。他先看看狼,又越过河流看着伫立在阳光中的皮拉雷斯高山。他知道,他们这一天准到不了那里了。

他们三人沿河下骑。领头的那人把少年的来复枪横在自己的马鞍上骑着;少年骑在他后面,把狼紧紧地牵在马后;另一个骑者离少年约一百英尺的距离殿后。这条路渐渐岔开河畔,穿过一片宽阔的草地,那里有一群牛畜在啃青。这些牛抬起头来看着这些骑者,大嘴巴侧向一边慢条斯理地嚼着草棵,然后又低下头重复它们的动作。三个人骑过了草地,骑上一条转向南边的路,一直骑进了一个居留地。这是紧靠路边的一簇泥砖房子,年深日久已经有些颓败了。

他们正直着骑过一条多车辙的泥街。一大群狗在半晌午的骄阳下懒散地蹲伏在各处,见他们走来,纷纷爬起身列队似的跟在后面,鼻子还乱嗅着什么。他们在小街尽头的一处泥砖房子前下了马。少年把狼挂在停在那里的一辆运货马车的斜撑杆子上。然后三个人都进了屋。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霉气。几面墙上残留着褪了色的壁画,还可以看得出彩绘护壁的残迹。头顶桁木上裱糊的亚麻天棚早已多处开裂,一条条地垂荡下来。铺地面用的大块素烧泥砖像墙砖一样凸凹不平,歪七扭八,而且由于马踏过的原因,残破不堪。只有南墙和东墙上有窗口,但窗洞上没有玻璃。有几个是上着窗板的,但透过其他几个空洞洞,风照样肆意地将土刮进来,甚至还有燕子从这里飞进飞出。在屋子的一头,放着一张旧式的餐桌和一把高靠背的、华丽的雕刻椅子。椅子后面靠墙立着一个铁皮保险柜,它上端的抽屉曾被斧子砍开过。在肮脏的泥砖地上到处可见鸟、鼠、蜥蜴和狗、猫的爪印及粪便,好像这房子对于住在四周的居民也是一座紊乱的迷宫。几个骑马人此刻就站在从天棚上青苔般垂悬的布条下面。那个领头的骑马人一只胳膊拎抱着少年的枪走到屋子一侧的双扇门前,他敲了敲门,叫了一声,就摘下帽等在一边。

几分钟后门开了,一个青年男仆出来了,他和那领头的骑者说了几句话,那骑者朝着外面点了点头。男仆朝站在大门口的另一个骑者及少年看了看就回了里间屋,关上了门。他们又等着。外面街上的狗开始聚集在这座房子前,透过开着的门可以看得见好几条。它们蹲坐着,一会儿看看被拴住的狼,一会儿互相看着。有一条四肢瘦长的灰色杂种狗在它们面前来回踱着步子,它的尾巴神气地翘起来,背上的毛也刚直地竖起来。

从里间出来的是一位体格强壮、精神矍铄的警官。他简捷地看了少年一眼就转向拿着少年的枪的那个人。

“狼在哪里?”他问那人。

“在外面拴着呢。”那人回答。

他点点头。

他们两人戴上帽子穿过了房间走到门口。拿枪的那个人将少年朝前推了一把。警官又看了他一眼。“你多大了?”

“十六岁。”

“这是你的枪吗?”

“这是我父亲的。”

“你不是个窃贼、杀人犯吧?”

“不是。”

警官用下巴朝那人努了一下,示意他把枪还给少年,然后迈出了门。

在房子前面的这条路上已经聚集了二十几条狗和差不多同样数量的小孩。狼在运货马车下面爬起身来,背对着房子的墙壁。透过自制的口笼的网络可以看清它的每一颗牙齿。警官蹲下来将帽子朝后推了推,两手平放在大腿上,细看着这只狼。他又看看少年,问他这狼是不是很凶猛。少年回答是的。他又问少年这狼是在哪里逮着的,少年回答是他在山里抓的。警官点点头。他站起身来对他的助手们说了几句话就转身走回了房子。助手们有些心怯地朝狼看了好一阵子。

后来他们终于壮着胆子解开了系绳,把狼从马车底下拖了出来。这群狗见状开始嗥叫并来回地踱着步子。那只大灰狗突然冲过来朝着狼的后腿上就是一口。这狼急转过身子弓起背,愤怒地站在路上。助手们赶紧将它拉开。大灰狗绕了一圈又准备第二次进犯。一个助手转过身用靴子给了它一脚,这一脚正踢在它的下颌,“啪”的一声把它的嘴巴给关上了。这一动作引得看热闹的孩子都笑了起来。

此刻那男仆已经拿了一把钥匙从房子里出来,他们一伙便拖着狼过了街。他们用钥匙打开了一个泥砖棚的门,把狼推进去又锁上了门。少年问他们准备怎么处置这只狼,他们只是耸了耸肩没有答话。而后他们各自上马,掉过头来骑下这条小街。他们把马勒来勒去,然后放开马脚,昂首阔步,神气活现地骑向前去,好像有很多妇女们正在夹道观看他们的英姿一样。那男仆对着这帮人摇了摇头,随即拿着钥匙走回了房间。

他在房子的大门口一直站到中午。无事可干,他就把来复枪里的子弹退出来擦干,再把子弹装进去,最后把枪插回枪套。他喝了一些水壶里的水,把剩下的全部倒进帽子里,用它饮了马。那群围在泥棚前面的狗很讨厌,他便过去把它们统统赶开。街上空荡荡的。这一天虽然晴朗但却清冷。到了下午,那男仆才又出现,他说他奉命来问这少年想要什么。少年回答说他想要回他的狼,男仆点点头回去了。当他再度出来时,他说他奉命来告诉他这狼已被作为违禁品扣下了,但少年本人可以走了,多亏警官宽宏大量,考虑到他年幼不予追究了。但少年反驳说这狼不是违禁品,而是交托给他看管的私人财产,他必须把它要回来。男仆听完他的话又转身走回了房间。

他坐在外面等着,但没有人再出来见他。直到后半下午,才见到警官的两个助手中的一个带着一列杂七乱八的队伍过来了。紧跟他身后的是一头瘦小的黑骡,是他们那个地区在矿井里使用的那种。黑骡后面拉着一辆旧式的两轮拖车,破烂木头轮子都已经被补缀修理过。骡车后面是附近的一群杂乱的居民,有妇女、儿童,尤其多见小男孩。他们全部赤着脚,有好多人携着包裹或提着篮子或桶。

他们在关狼的泥棚前停了下来。警官助手下了马。赶骡车的人也从他那粗糙的木制座位上爬下来。他俩站在当街,共饮着一瓶麦斯卡尔酒。过了一会儿,那警官的男仆从房子里出来,打开了泥棚的门锁,警官助手从门上的狭长木槽口里把闩门的铁链哗啦哗啦地拉出来,猛地把门推开了。

那狼端伏在泥棚的远角落里,见有人闯进来,它连忙爬起身,站着直眨眼睛。赶车人从门口退后几步,脱去自己身上的外衣,把它盖在小黑骡头上,把两个袖子在它的颌下扎起来,然后用手抓住骡的颊带牵住骡子。这时警官助手进了泥棚,抓起地上的系绳把狼拖到门口。人群吓得后退。由于酒力壮了胆,更因为人群的敬畏而激起了勇气,这助手抓住狼的脖圈把它拉到了路上。然后他一手抓住脖圈,另一只手抓住狼的尾巴,半蹲着用一个膝盖顶在狼的腹下,像一个惯常装卸麻袋的壮汉那样用力把狼举上了骡车的后车板上。他把系狼的绳子从车厢一侧穿出,把它系在车厢前的挡板上。路上观望的人群紧张地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尤其那些日后要向别人讲述他们非常见闻的活跃人物们更是全神贯注。安顿完毕,这助手向赶车人点点头,赶车人把扎在骡下巴底下的袖子解开,拉掉了那件蒙着骡头的外衣。他把骡脖子底下的缰绳收拾起来,站在一侧牵着骡子看看它有何反应。这黑骡微微抬起头,嗅了嗅周围的空气。它觉得不对,有一股可疑的气味从后面传来。于是它扬起后蹄,穿过皮缚带,一脚蹬在后车厢的挡板上,那正是狼被拴的地方。这狼被一脚蹬了出去,滑出了车厢的后开口,车子开始向前跑,拖着那条拴着系绳的破板条。狼在地上滚爬着。人们尖叫着四处奔逃。那头骡子也尖叫着朝一侧歪去,它冲断了这一侧的车辕杆,倒在路上,四蹄乱蹬。

这赶车人虽粗壮却也敏捷。他一个跳步骑在了黑骡的脖子上,用牙咬住骡子的一只耳朵,腾出双手再次用自己的上衣把它的头蒙起来。他四下看着,喘着大气。已经骑上马准备出发的警官助手此时也下到地上,他抓住拖在地上的系绳,猛然把狼抽了一记。他从那段断下的木板条上解下绳子,把板子扔掉,再次把狼拖进泥棚锁好。“你们看我的车!”赶车人一面半趴在路上双手按住蒙着骡头的外衣,一面叫着。他朝这破车挥着手:“看看吧!”警官助手听了只是朝泥土里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横过街路,走回房子。

他们叫来了一人用板条和生牛皮修理那断掉的车辕杆,等到这人修理好这辆拖车,天色已晚。这伙跟着骡车来到这个小镇的人早已散开了队伍,坐在街路两侧房子的荫凉里吃着他们带的饭,喝着柠檬水。到黄昏时分,这辆骡车又准备停当,但那警官助手却不见影了。一个男孩被指使着到房子里去探问。又一个小时过去了,这位警官助手才露面,他整整歪歪的帽子,看了看西天的太阳,便蹲下来检查这修复的辕杆,好像他是被委派来专检这项工作的。查完后,他就走回了房子。一会儿,他和警官的男仆一起出来,他们横过街道,走到泥棚,开了门锁,解开门链,那助手再次把狼牵了出来。

赶骡人把蒙好眼睛的小黑骡的脑袋拉到自己胸前站着等候命令。警官助手用眼睛审视了他一下,然后开口招呼一个当地男青年。一个小伙子迈出人群,助手让这个小伙子牵住骡子,又命那赶车人进入后车厢里。赶车人带着几分顾虑放开了骡子,他尽量避着那只尽管戴有口笼的母狼爬进了车厢。他解开了拴在一个柱子上的系骡缰绳,站在一侧等待着。警官助手又一次把狼举进车厢里去,这次他把它紧紧拴在后面的板子上。赶车人无奈地看着这头野兽,又看看警官助手。他的眼光扫过了那群此时又聚拢起来的人们,最后与那个曾是狼的主人的美国少年的眼光相遇。警官助手朝着那个牵骡的小伙子点点头,小伙子便拉下赶车人蒙在骡子头上的外衣并退到后面。这骡子一旦能看见了便疯狂地朝前跳跃。赶车人一下子被闪向后方,幸亏他灵活,及时抓住了车厢的顶板,竭力不倒在狼的身上。这狼也被猛地甩向后方绳头,发出一声野性的哀号。警官助手大笑着踢马向前。他从小伙子手中抓过那件赶骡人的上衣,在头顶像甩套索似的甩了一圈,然后把它扔在赶车人的身后。他在路上勒住马继续狂笑着。与此同时,骡和车和狼和赶车人这一团糟疾速地冲出了小镇,带着巨大的木板碰撞声和漫天扬起的尘土。

人们纷纷拿起他们的行包。比利也赶紧从房子一侧抓起他的马鞍给马上好,又把枪套扣在鞍旁,骑上马,掉转马头,骑上满是车辙的道路。这些赤脚人看到马的影子过来,纷纷躲闪到路的一边。他朝他们点点头:“你们这是去哪里?”他问他们。

他们抬起头看着他。老妇人们戴着头巾,年轻姑娘们手挎着篮子夹在她们中间。“去集市。”他们答道。

“集市?”比利重复着。

“是的,先生。”

“在哪里?”比利问。

“在莫累洛斯镇。”

“那里远吗?”比利又问。

他们回答如果骑马并不远。“不是太远。”他们答道。

他下了鞍,牵着马和他们并排走着。“那个人带着狼去了哪里?”

“当然也是去了集市。”

他又问他们那人把狼带到集市上去做什么?但他们看起来是不知道,他们只是耸耸肩而已。他们在马身边重步行走着,交谈着。一个老妇人说,那狼是从山岭那边抓来的,它在那里吃掉了不少学生呢。另一个女人说,这狼被抓的时候,有一个小男孩跟它在一起做伴,那小男孩赤裸着身子就钻进了树林。第三个人说,那些把这狼从山岭那边抓来的猎人们一直被其他的狼群跟着,这群狼在黑暗里对着他们的火堆嗥叫了一整夜。有的猎人还对她说过这些狼不是一般的狼。

道路渐渐离开了河流和河畔的沼地,又穿过了一个宽阔的山谷向北延伸。暮色中这帮人在一块地势高的草甸子上散开。他们生起了一堆火,围着火堆烧晚饭。比利拴好了马,独自坐在草丛里,既没有和他们坐在一堆,也没有离他们太远。他拧开水壶上的盖子,喝完里面最后的一点水,然后把盖子拧上,拿着空水壶坐着。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孩走过来请他到火堆那边去。

他们对他极其客气。尽管他只有十六岁,他们却都称他为骑士。他把帽子推向后边,双脚交叉着吃着菜豆、仙人掌和用羊肉干、鸡蛋、土豆捣在一起的辣味食物。这种为旅行而准备的食物尽管撒着红辣椒面但还是已经变味发臭,而且看起来脏脏的。“你喜欢吃吗?”他们问他。他回答说他很喜欢。他们啧啧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对他说,离开家这么远他一定感到十分难过。

在暮色中,这片草地看起来就像是流浪者或难民的一个营地,他们的人数随着从路上陆续赶到的旅客而增多着。草地上又燃起了几个新的火堆,在不断加深的黑暗中人影子在来来回回地移动着。草地上有驴子在吃草。在深紫色的天空下,草地向两边倾斜下去。那些卸下驴子的二轮货车辕杆撑地斜立在草地上,一辆接一辆,就像是一排矿车,形成一幅十分生动有致的剪影。营地里的男人也多了起来,他们在传饮着一瓶麦斯卡尔酒。到了次日拂晓,仍然有两个喝了一夜的男人坐在已经熄灭了的冷火堆旁。女人们早早地爬起来做早饭。她们重新把火生起来,着手用泡好的玉米粉浆烧拍玉米饼。她们用的是用屋顶铁皮制成的扁平烤锅。她们还要服侍那两个醉鬼及收拾驮鞍,鞍上搭着那些需要风干的毯子。她们做这一切事情都带着一种冷漠无惊的神情。

待到这支旅行队伍再度登程时,天已经半晌午了。那些醉得不省人事的汉子受到十分周到的呵护,驴车上特意挪开杂物用品为他们腾出地方躺着。好像灾祸已经降在他们身上,而且可能会轻易地去造访其他任何人。

他们所走的道路实在太荒凉,沿途旷无人烟,也没有遇到一个旅人。他们脚步不停地一直走到中午,但很快在穿越了一个山口后,看到山下约两英里远处有一条河流淌着,而河畔上就是莫累洛斯镇,它那稀疏的房屋沿着四条街交叉而成的井字形排列着,远看就像是孩童在地上的尘土里划出的格子一样。

当大家忙着在小镇南边的冲积平原上扎营时,他单独骑马顺河而下,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狼。这条路由于车轮的反复碾压到处起着皱沟,而且泥土干硬得连马蹄子都踩不碎。这河从北边的山岭里流出来,流到小镇这里向东打了个弯,又围着小镇,沿着皮拉雷斯的西山脚再流向南方。他骑下了路,顺着一条小径走到河边一个浅滩上饮马。河水又清又凉。有一个老头赶着一匹驴子正在收集那些冲到浅滩上来的漂流木。那些被水浸泡得发白和扭曲的杆木架在驮驴的背上,看起来像是由一些兽骨拼成的立体画。他饮完马便逆河而返,马蹄吃力地踩踏在河边圆圆的卵石上。

他所踏进的这个小镇是有着百年历史的摩门教徒[摩门教:约瑟·史密斯于1830年在美国东部创立的一个耶稣基督教派,后因遭受迫害而将教区重心迁至美国西南部。该教因早期先知摩门及特有的经文圣典《摩门经》而得此称号,其正式名称为耶稣基督后期圣徒教会]的一个老居民点。他走过了一些装有铁皮屋顶的砖房,一个门面饰有人造板的砖石商店。在商店对面的林荫道上,彩色的小旗帜悬挂在拴于树间的绳子上。一个小型铜管乐队的乐手们坐在一个音乐台上,仿佛是在等待什么显贵人物的来临。在路边和林荫道上,一些小摊贩们在叫卖着各色当地食品。有落花生,有涂着红辣椒面的蒸熟的玉米,有油炸甜蛋奶糕、牛奶蛋糊和装在圆筒形纸包里的水果。他下了鞍,拴好马,把枪从鞍旁的套中拿出来以防被偷,然后走向林荫道。在这个由干泥巴地和羸弱的树木构成的小公园里,塞满了来逛集市的人们。这里看到的异乡客们显得比他自己更偏远陌生。有整家的身着破衣烂衫的人呆张着大嘴在缀着补丁的帆布帐篷间撞来撞去。一些孟诺派教徒戴着草帽,穿着带围兜的工装裤,装扮得就像是搞卖药表演的村夫。有一帮孩子惊奇地滞立在一张炫耀着光怪离奇的畸形人的彩绘帆布画幅前。塔拉乌马拉族和雅基族[居于墨西哥北部的两个印第安部族]的族人们,背着弓,携着箭筒在漫游。还有两个脚穿鹿皮靴、长着阴郁的黑眼睛的阿帕切族[居于美国西南及墨西哥北部的印第安部族]男孩,来自他们山岭那边的营地。那儿,他们部落的最后一批游离族民像是他们祖先的幽灵似的隐居着。所有这些人们都带着一种特别严肃的神情来观看表演,好像这些其实很糟糕的娱乐节目对于他们会成为刚刚领受的极其新奇的壮观教仪一样。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只狼,但他却拿不出十分小币[拉美国家的最小货币单位。一百分等于一比索]看狼的门票钱。他们匆匆用布单在一个两轮囚车的上方搭起了一个临时帐篷。在帐门前面挂出一个牌子,上面讲着这只母狼的历史及已知被它吃掉的人数。他站在那里看着稀稀拉拉排队进出的观众。他们对于所见所闻似乎无动于衷。当他向他们问起狼的情况时,他们耸耸肩说,一只狼就是一只狼而已。他们不相信它曾经吃过什么人。

坐在帐篷门帘处的一个高凳上收钱的人弯下头来听这少年讲述了他的处境。他抬起头来看着少年的眼睛说:“进来吧。”

这狼卧在车板上铺着的一堆草上。他们已经把它脖圈上系的那根破烂绳子取掉,换上了一条铁链子,并把这链子穿过车底板系起来,这样狼便只能有站起来的余地。在它身边的草上摆着一个泥碗,里面大约盛着水。一个男孩站在囚笼旁,把胳膊肘搭在车顶,肩上斜斜地架着一根赛马骑师用的棍子。当他看见有一位付钱的观众进来,立即站直了身子,开始用那棍子隔着笼板去戳狼,并对它发出嘘嘘的声音。

它并不理会这棍子,只是侧卧着静静地喘息。比利看着它那条伤腿,他把枪竖在车旁,对它叫着。

听到他的声音狼立即爬起来,它转身站立着看他,两只耳朵竖了起来。手拿棍子的男孩从车顶上看着他。

他对它讲了好长时间的话。由于那看管狼的男孩不懂他讲的是什么,他对他说,他讲的是他自己心里想的话。他对它许下诺言,并保证要实现这诺言。他说他一定要把它带回深山里,在那儿它可以找到它的同伴们。它仍是用那双杏黄色的眼睛看着他,在那双眼睛里面看不到绝望,仍只有他所熟知的深不可测的孤独,这无边的孤独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掏空。他转身看着男孩,当他正要对他说话时,那拉场的广告人俯身钻进了帐篷并对他们发出嘘声要收摊。“他来了,”那男孩急忙示意,“他来了。”

“他妈的。”男孩一边骂一边丢下手中的棍子。接着男孩便和那拉场的一起动手把布单扯下来,把拴帐篷的绳子从他们打进泥地里的桩子上解下来。当那布单一落下来,那赶车人便小跑着穿过林荫道过来,帮他们一起干。他一面用手抓着布单子,一面催他们快点。接着他们把那头蒙着眼睛的小黑骡退进囚车的两根辕杆之间,套上挽具,到处绑扎好。

“还有那块牌子。”赶车人又叫着。男孩又抓起扔在地上的那招牌塞到一堆绳子和布单的底下。赶车人看看一切装妥,便登上骡子向那拉场子的叫了一声,于是那拉场的把蒙布从骡眼上拉下来。又一次,骡、车、狼、人这一团杂烩嘎拉起来,嘚嘚地跑上了道路。来逛集市的人纷纷在他们面前急速闪避着。赶车人一面疯狂驾车,一面转头朝后面的路上看,警官和他的大批随从们正从南边进了城紧跟这骡车而来。警官率着他的手下、仆人、朋友、搬运工及马厩小工,携着他们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的装备用具及奔跑于马腿之间多达二三十条的凶悍猎犬,浩浩荡荡护驾而去。

少年早已转身跑回街道去找他的马。待他解开马,鞘进枪,跨入鞍,跃上街时,警官和他的队伍已经四人一行、六人一排地行进在林荫大道上了,他们彼此叫喊着。很多人身着北方人或墨西哥牛仔的俗丽的盛装,满身披挂着闪光的小金片并饰以银色的穗带,裤缝上还镶着银色的甲壳。他们的骑鞍也涂成银色,粗圆的前鞒有盘口大。有些还醉骑于马上,摘下他们硕大的宽边帽,以一种怪诞的威仪朝着那些被马队压到房檐下或压进门洞里的妇女们招手。只有那些在他们身下奔跑的猎犬显得清醒和自制。它们有条不紊地跑着,不乱方寸,对那些兴冲冲地窜出来尾随其后的本地狗不屑一顾。它们经历过多种场面,其实对什么东西都不惊于色。它们有的是黑色,有的是棕褐色,但大多还属于多年前由北方带进本地的彩斑猎犬,有一些和斑皮马的形态及色泽十分相近。在它们放慢脚步时,你可以看到它们几乎是从同一张皮子里剪裁出来的,马儿们忽而侧步行走,忽而跳跃着,忽而扬头嘶鸣着,骑手们不得不用缰绳来回勒制它们。而猎犬们脚步稳健地跑在马的前面,仿佛它们才是真正有头脑的领导者。

少年勒马等在路口让马队过去。有的骑手向他点着头并道着日安,对他行着骑手间的礼节。但如果那警官骑经这里看见他骑坐在马背上,是不会向他这样致意的。当这马队、狗阵及一切通过之后他才策马上路,跟在他们后面,跟在那逆河而上早已消失在远方的骡车的后面。


他们已经骑进了大门的这个庄园位于这条大路和巴托皮托河的交错编织的河滩之间的一片平坦的原野上,它的名字和他们这帮人刚刚骑过来的、东边的那群山的名字一样。在朦胧中伸向远方的是一排又长又细的用稀石灰粉刷过的房墙。罩着这排房子的是带有尖塔似的树冠的翠绿的柏树。沿河而下是一片片排列有序的果树和山核桃树的园子。当这个狩猎队般的大军在他前方开进了庄园入口的大门,他驱马转进了牧场的车道。在场内的田野里伫立着一群杂交的牛。它们生着长长的耳朵和隆肉的驼背,是引进这个乡间的新品种。地里干活的农人直起了腰,手握短把锄看着他骑过。他抬起手来向他们打着招呼,但他们没有反应,只是弯下腰继续干活。

他骑进了入口的大门,但没有看到那帮马队。一个男仆过来牵了他的马,他便跨下马把缰绳交给他。这个男仆看了看他的衣着便朝着厨房那边点了点头。几分钟以后他便被安排到一张桌子上,和到达不久的那个马队的仆人们坐在一起。他们总共有几十个人,他们大口撕咬着肥厚的炸牛排,就着菜豆和刚刚从平锅上揭下来的热面饼。在长桌的一头坐着那个赶骡车的人。

他站起身,端着盘子跨出条凳坐了过去,赶车人对他点着头。但当他问起狼时,赶车人只是说那狼是用来赶集的,再多的情况他就不说了。

用完餐后,他端着盘子走到餐具柜旁,问那厨娘主人在哪里。她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用手横扫了一下。这一扫包括了沿河向北几千公顷的土地,当然也包括了整个庄园。但他还是用手碰碰帽边谢过了她,然后走出厨房,穿过了大院。在大院的另一头建有马厩和谷仓或是酒窖,还有长排的泥砖房,场工们便被分配居住在里面。

他发现狼被铁链拴在一个空出来的马栏里,它屁股朝后站在一个角落里。有两个男孩倚在栏门口,朝它发着嘘声并比赛着向它吐口水。他走下马舍的廊道去找他的马,但马厩里根本一匹马也没有。他又走出马厩,走回大院。从河的上游追狗回来的警官和他的人马正返回房子这边来。在房后的院子里,赶车人已经把他的小黑骡又套上拖车,然后登上他的御车座位。甩缰那单调的噼啪声在大院里穿过,就像是远处传来的枪声。骡和车仿佛听到了起跑的枪响,立即出发了。骡车刚刚跑出大门口,那班师回营的马队和狗阵便横在了他们前方的路上。

如此庞大的阵营是不会给一部骡车让路的。于是赶车人把他的破车拉到路边的草丛里停下来,让大队人马通过。他站在驾座里,摘下帽子向队伍挥舞着,并用眼睛在挺进的骑手中间寻找着警官的身影。大军过后他又抽响了缰绳,小黑骡郁郁不乐地蹒跚而行。拖车倾斜着,吱吱呀呀乱响着,沿着路边的坑洼地嘎啦嘎啦地跛行。当人马通过时,领头的狗抬起了鼻子,在风中嗅到了骡车上的异味。它发出一声深长的吠叫,转过身子绕到骡车后面。小黑骡见状吓得拖着车子歪下了路面。此时其他的狗也都从四面涌了上来,它们在空气中晃动着口鼻,肩颈上的毛直竖起来。赶车人回头一望,大惊失色。他这一慌,小黑骡更惊了,发了疯似的奋起四蹄拖着车子狂奔进了田野。一大群狗嚎叫着紧追其后。

此刻警官和他的宠臣们也在后方脚踩马镫,立在马上起着哄。他们狂笑着,尖叫着。队伍中有几个年轻的骑手用马靴上的小齿轮刺马突进,追逐着跑出去的骡车,他们向赶车人呼叫着,大笑着。这赶车人一手紧抓着车板,身体斜向一侧,用帽子抽打着那几条跳起来抓车的猛犬。但车高挡不住狗勇,它们还是跳了进来。三四条狗在车厢的那堆草里翻寻着,咆哮着,最后竟然抬起一条后腿撒尿。车子颠簸着,它们在车里边东倒西歪,竟然把尿撒到赶车人的身上,更是互相之间乱撒一通。撒完尿它们又彼此小打了一阵,然后把前脚搭在车侧板上,朝着跑在车两边的狗狂吠。

那几个年轻骑手很快便赶了上来,他们并不减速,绕着骡车转着圈子。其中一人掏出绳索,一下子套在小黑骡的头上使它停了下来。他们又尖叫着,彼此呼喊着,用绳子的双头打退那批狗,把骡车引退到路上。那群狗被驱进了田野。在那里劳作的妇女和姑娘们尖叫起来,纷纷把手挡在头顶,而男人们便把锄头抓在手里面当棍子防身。骑马立在路上的警官向赶车人招呼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银币,极其准确地向他抛过去。赶车人一伸手接住了银币,并用它在自己的帽边碰了一下。然后他下了车,站到路上开始检查他的破车和粗粗地开销修补过的木轮子、挽具以及刚修理过的辕杆。警官越过众多的骑手一眼看到了站在路上的美国少年,他从口袋里摸出另一个银币旋转着抛了过去。

“给美国人的!”他边抛边叫了一声。

没有人去接。银币落进了土里。警官坐在马上,他向少年点点头。

“这是给你的。”他说。

骑手们都看着少年。他弯下身来捡起了银币。警官点着头笑着,但是他既没有听到感谢的声音,也没有看到碰帽边的动作。少年走到警官面前递上银币。“我不能要这个。”

警官扬起眉毛,重重地点了点头。“拿着,”他对少年说,“拿着。”

少年站在警官的马镫旁,手里仍然举着那枚银币。“不!”他坚定地说着。

“不要?”警官问道,“为什么不要?”

少年说他要他的狼,他说他不能卖它。他又说如果对他有罚款,他愿意干活来付,或者如果进这个国家要收费交税,他也愿意用干活来偿付。但是他不能丢掉狼,因为这狼是托他来保管的。

警官很沉着地听他讲完这番话便接过那枚银币,又把它扔给了站在一旁观看的赶车人,因为这银币一旦出手便不能再收回。然后他一句话不讲,掉马上了路面,他招呼了一下他的人,把狗赶在前面,统统向庄园骑去,很快消失在入口的大门里面。

少年站在那里看着赶车人。赶车人已经又爬上了他的破车,他解开缰绳,朝下面看着少年。他说警官把那第二枚银币也给了他。他又说如果少年想要那枚银币,应当当时收着。少年回答说他不论当时还是现在都不想要那个人的钱。少年又说也许赶车人愿意为这样的人干活,但他却不会。但赶车人只是点点头,好像是说他并不指望少年此刻会理解他,但愿有一天会理解。“没有人知道他自己是为谁在干活。”他说,说完用缰绳在骡屁股上抽了一鞭驾车离去。

比利走回到那些人用铁链锁住狼的马厩。一个从警官房子里被遣来的老男仆在看守着狼不让别人骚扰。他在黑影里背靠着马厩门坐着抽烟。他的帽子放在身边的草堆上。少年问他能不能看看那狼。老男仆深深地抽了一口烟,好像是在考虑少年的这个要求。半晌他回答道,没有庄园主的同意任何人也不能去看狼,再说这里连亮光都没有怎么看呢。

少年仍站在马厩门口不走,但老男仆再也不同他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只好转身走出去。他穿过大院走到那所房子,站在西班牙式的内院门口朝里看着。里面有很多男人在说笑着,吃喝着。在内院尽头的墙下,一头小牛正被架在火上炙烤。在沙漠的绵长的蓝色薄暮中,数盏篝灯冒着烟气点燃着。篝灯的下面是数张大长桌,桌上堆满着点心、糖果和水果,足够几百人享用。他对这一切兴味索然,便转回头绕到房子的那头去找一个管马厩的人看看他的马。大院里,一个墨西哥流浪乐队在他身后奏响了音乐。新赶到的客人还在大门口络绎不绝地下马。他们从东边那黑黑的山影里骑过来,一路上有狗紧随蹄下。门柱旁好几根粗铁管打进地里,管子上端燃着熊熊的火炬,火光不断地把到客人的身影投向这边。

像他这样无足轻重的客人的马都被拴在马厩后尾的一根长条栏柱上。在这里,他找到了他的伯德。它背上还上着鞍,马勒和缰绳还挂在鞍鞒上。它正把头伸在一个用两条木板夹成的V形食槽里吃草料,食槽是用铁皮包面钉在墙上的。当比利对它说话时,它抬起头来一面朝后看着,嘴里一面在咀嚼着。

“这是你的马吗?”马夫问他。

“当然是的。”

“一切都还好吧?”

“都很好,谢谢。”

马夫们在这一排马旁一路忙碌着:卸马鞍、刷马身、往槽里加料。少年要求他们不要给他的马卸鞍,他们回答说按照客人的意愿办。他又看了一眼伯德。“你在这里待得挺舒服,是吧?”他对马说。

他转了一圈又回到关狼的那个马厩。他从另一头进了厩门站住了。厩道里一片昏黑,受命看狼的老头好像已经睡着了。他找了一间空栏进去,用靴子踢平角落里的一堆草,躺在上面,把帽子搁在胸前,合上了眼睛。从这里他仍能听到乐队演唱的声音及被链在外面某处一间里的狗的吠声。但困倦已极,只一会儿工夫他便睡着了。

他一直沉睡着并做着梦。在梦里他看见了父亲,梦中的父亲徒步迷失在沙漠中。在那一日将尽的余光中,他能看到父亲的眼睛。父亲站在沙漠里向西边看着。那边,太阳已经西沉,风正伴着黑暗涌上大漠,但它所能吹移的唯一的东西就是这荒凉中的沙堆。荒沙随着野风翩翩起舞,上下左右翻飞着,仿佛笼罩着一股自由流浪的激情,好像在这种最终的粒化松散中,世界寻到了一个逃逸它永恒单调旋转的暂时休闲。父亲的眼睛在向天涯的晚红探究着黑夜的降临,这双眼睛看似以一种异常的沉静在思索着什么。而后,寒冷、黑暗和死寂一起扑上来覆盖了他父亲,一切跌进了深渊,一切都被吞没了。在寂静的休止中,他听到某个地方有孤独的钟声传来,只响了几下便停止了。这时他醒了过来。

一帮人举着火把排着单行走进了马厩,走过了他睡觉的栏间,放大的人影晃动着投在墙壁上。他站起身戴上帽子走了出去。他们拽着链子把狼从那个栏舍里拖出来。狼在烟色的火光中蜷缩着身子后退,竭力贴近地面以保护它的肚腹。有人便操起一把旧耙杆从后面驱赶它。在远处场工住房那边,猎狗们已经又开始了一场新的喧闹。

他尾随着这帮人穿过一片黑地,来到一个走车马的门前,两扇大木门敞开悬挂在两个石柱上。此时猎狗的叫声大了起来。狼吓得后缩着,拼命挣着铁链。几个喝醉了酒的男人步伐蹒跚地跟在后面,不时地用脚踢狼,骂它是胆小鬼。他们走到石头建的酒店,灯光从屋内的顶部透过屋檐和墙壁之间的空当射出来,反射在外墙的上部,同时把屋内椽子的阴影投在院子里。从屋子里反射出来的光看似要把墙壁压弯。在门前的扇形光区里,屋内投出的人影摇晃着,退缩着。这帮人拖着狼踩着夯得很结实的泥地涌进了酒店。酒店里立时一阵喝彩和呼叫声,并马上给他们空出了地方。他们把手中的火把交给了店仆。店仆们当即在泥地上把火弄灭。等人群全都进去,店仆们推上了沉重的大木门并落下了门闩。他在人群的外围移动着。这帮子人杂七乱八,但都是来看热闹的。有附近的镇子上来的商人;邻近的庄园来的场主;有远自阿瓜普列塔和卡萨斯格兰德斯来的小乡绅们,他们穿着紧绷绷的套装,满身的珠光宝气;还有商店老板、猎人;来自庄园和农场的工头、管家、庄园的总管及一些得宠的园工……但清一色全是男人。在酒店里头沿墙设有绑扎在柱子上的几排阶梯看台,酒店的中央有一块围起来的圆形场地,大约有二十英尺的直径,用低矮的栅栏标界着。栅栏上的木板被成千上万次斗鸡喷洒的血所弄黑,这层层叠叠的鸡血厚厚地干结在上面。斗鸡场的中心有刚刚打进地里去的一根铁管子。

他从人群的后面挤到前面去。他们正把狼拖过栅板,拖进斗场。看台上的人纷纷站起来观看。站在斗场内的人把狼链在铁管上,然后把它拖到链头用绳套一下子拉倒,接着上来几个人把少年为狼做的口笼除掉。他们迅即退到一边把拴在狼身上的活结绳套抽去。狼站起身来四下望着。在这众人围观的场合里它显得是那么弱小、可怜,浑身乱蓬蓬的。它紧张得弓起背就像是一只猫。它那条伤腿上的绷带布又不见了。它小心地体恤着伤腿,一边侧移到铁链的尽头,再向后退着,它那一口白牙在头顶的铁皮反光下照得雪亮。

第一批斗狗已经被它们的驯师带进来了。它们激动地跳跃着,拽拉着拴脖的皮带吠叫着,又直立起身子在脖圈上拼命挣着。有两条狗先被带到前面,观众中有人便叫起狗的主人的名字,发着口哨点着他们下注的狗。这两条猎犬看起来像年轻的新手。驯师们把它们推过护栏,放进斗场。两条犬先是绕着斗场转圈子,颈毛紧张得直竖起来,它们朝着狼吠着,不时地互相看着。驯师用嘘声发令进攻,但它们还只是谨慎地围着狼转圈子。狼已经蜷下身子向它们露出白齿。观众有些沉不住气了,开始吹口哨并发出猫头鹰般“唿唿”的叫声,但两只犬就是不敢进犯。过了一会儿,站在斗场远端的裁判用哨声示意停止。于是两名驯师上前抓起拖在地上的链子,把它们拉回来,拉过护栏退下。脱离了险区,两犬又恢复了胆量,又挣着脖圈回身朝着狼吠叫。

此时,狼用三条腿一瘸一拐地踱着步子,然后紧靠着铁管蜷下身子,好像这铁管是它目前唯一的退守之处。它抬起那双杏仁状的眼睛扫视着斗场那边的一圈人脸,又抬起头朝灯光扫了一眼。它蜷伏在后弯的两个前肘上。过了片刻,它又起身绕场跛行着,再回到铁管旁蜷下。立即,它又站起来了。因为第二批狗又被带上来,爬过了护栏。

当驯师们松开皮带,这三条狗便拱起背,滚球似的跳向前去。这批狗确比第一批勇猛。它们伸出犬牙咆哮着,把身上的铁链甩得啪啦啪啦直响,斗场内立时乱成一团。狼十分沉静地应战。三条狗在地上翻爬滚打着,只听得一声尖嗥,一只狗抬着一条被咬着的前腿自转了一圈。狼又咬住了另一只狗的下颌把它摔倒在地,它抽回嘴来又一口咬在狗的喉管上。待它换口再咬时,狗一缩身,这一口从喉头滑回了狗脖子上松弛的皮褶层。

少年又转到了看台处。他倚着一根石柱站着,把帽子摘下来以免挡住后面的人。但一看并没有什么人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他随即又戴上了。如果没人插手的话,这狼肯定会把那条狗咬死。但那裁判又吹响了哨子,马上有一名驯师上来,用一根六英尺长的杆子猛戳到狼的耳朵里。狼疼得立时松了口,翻身跳回,支在两条后腿上旋转着。这时驯师们都赶上来,抓着链子把这第二批狗带下去了。好像是要休场了,一个人提着一桶水笨拙地跨过低矮的木障,转着圈子把桶里的水泼洒出去,好像是一名呆板、迟钝的园丁,机械地给斗场的地面灭着尘。狼也一时得以喘息。少年转过身,沿着人群的边走到斗犬们退场的后门口,走到又冷又黑的院子里。这时,一名驯师牵着两条新斗犬迎面跨进了后门。

几个站在酒店后墙外抽烟的男孩转过身来借着后门口的灯光看着他。那边拴狗的屋子里传过来的吠声此处清晰可闻,连续不断。

“你们一共有几条狗?”少年问他们。

靠他最近的男孩看看他,告诉说他们有四条狗。

“你有几条?”他问少年。

少年解释道他是问这里总共有多少条斗狗,但男孩们只是耸耸肩。

“谁知道,”他们答道,“反正足够了。”

他走过他们,走到那间拴狗的屋子。这是一溜装着铁皮屋顶的长条房子。他从一根柱子上拿下一盏提灯,从门搭扣上拔起木销子,推开门,把提灯举过头顶走了进去。沿着一溜墙都拴着猎犬。它们跳着、叫着,在链子头上无谓地冲刺着。这棚屋里的狗总共要超过三十条。多半是北边驯养过来的美洲赤165-01[美洲赤165-01:一种猎犬,常用以捕捉浣熊的驯养犬]和彩斑猎犬,也有来自新大陆血系的无可分类的猎犬及与斗殴专用犬体形差不多大小的杂交犬。在棚屋的尽头与其他狗分开管束的是两条棕色带黑斑点的粗毛大狗。当提灯的光点燃了它们的眼睛时,少年看到了一种神情——一种那么纯粹的顶级恶犬神情,这是斗场里其他所有斗犬所不及的。他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仿佛怀疑那束缚它们的铁链的牢靠度一样。他退出棚屋,关上门,把插门木销落进搭扣里,提灯挂回木柱子。他向墙边站立的男孩们打招呼,然后走过他们又进了那酒店。

在他离开斗兽场的短短时间里,看客的人数显然增加了。在斗场的那一头还站着流浪乐队的乐手们,穿着不合体的白色乐装。透过人群,他可以瞥见那狼。它张着大嘴半蹲着,轮番迎战两只围攻的犬,一会儿扑向这一只,一会儿冲向那一只。有一只狗被它咬穿了耳朵,在它转圈甩头时,血点子溅了两名驯师满身。看到这里,少年不再犹豫,他挤开人群,走到护栏前,一步迈进了斗场。

起初,他被错当成另一名入场的驯师,但他是来找这些驯师的。此刻他们正位于斗场的另一头,半蹲着身子,不断做出进攻和防守的佯攻手势,以期让他们的斗犬立即接受教练的临场指导。他们用高嗓门呼叫着犬名,激励它们上阵冲刺。他们以一种滑稽的姿势在狗的面前模拟着竞技的动作。当较近的那名驯师看见少年进来了,他便直起身去看裁判。裁判先生口含着哨子站在那里,但他对刚刚发生的事情显得不知所措,有些目瞪口呆了。少年越过了驯师,直步走入了最危险的十二英尺周长的中心区。这是直接被拴狼的铁链覆盖的小圆圈,是已经被狼的脚爪刨得千疮百孔的禁区!有人呼喊着警告他。那裁判也已反应过来,吹响了哨子。立时,全场一片安静。母狼站着大喘气。少年经过了它,他走到第一只狗身边,抓住它腰脊部松弛的皮,把它的后身提离了地面,同时他拾起地上的狗链,拉着狗退到驯师那里,把铁链交给他。驯师接过铁链,把又欲冲刺的斗犬拉回自己腿边,问这少年:“发生什么事了!”

但是少年又在对付第二条狗了。此时,一些看客又开始喊叫了。看台上发出了一阵难听的怨言,嫌这少年搅了大家的兴致。驯师们又都看着那裁判。裁判又吹了一声哨子,并用手指着这个侵扰者。只见他沉着冷静地抓住铁链,几乎是吊起第二只狗,让它用两条后腿迈着步子去见它的师傅。然后他才转身去看狼。

狼两腿叉开地站着,两胁由于疲劳和激愤在大幅起伏着,黑色的嘴唇不时翻起,露出极好看的一口白牙。他蹲下来对它说话。他并不知道它是否会咬他。有几个好事的人已经越过木障进入斗场,并且在向他逼近。但他们一走到那十二英尺周边的中心险区,就好像碰到一道无形的墙而停住了。没有人和少年说话,都像是在观看他将要做什么。少年站起身,走到栽着铁管的中心点。只见他将铁链在自己前臂上绕了一圈,然后蹲下来,抓住套环处的那段链子,想把铁管从地里拔出来。人们都怔住了。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出声。他又加了一把力气再试,额头上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烁着。他又试了第三次,终于没有能够把铁管拔出来。于是他站起身来,转身抓住狼的脖圈,把拴着铁链的一个旋转钩解开了。他把流淌着鲜血和涎水的狼的头颅拉到自己身边站在那里。

这几个步入险区的人注意到,除了它脖子上的项圈外,狼已经完全松了套。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一阵面面相觑。有的已开始撤退。狼立在这个白人少年的腿旁,仍然露着牙齿,两胁还在不停起伏着,但原地不动。

“这是我的狼。”少年宣布着。

看台上的人们又开始喊叫,但是那些站在前排,离着解了套的狼最近的人却在踌躇着从哪里逃出去。最后,有一个人挺身而出了。但他既不是警官,也不是庄园主,而是庄园主的儿子。人们给他让开路。这个年轻人穿着镶了饰带的上衣,衣服上还散发出和他跳过舞的年轻女郎身上的香水味。他跨进斗场,向前迈了两步,叉开两腿站住了。他的双手松松地叉在腰间的蓝色饰带上。他显得很无畏,即使心里有些胆怯,面上也决不表露。

“你想做什么,年轻人?”

美国少年把他以前说过的话重说了一遍,那是他在北部山脉的卡洪博尼塔谷遇到几个骑马人时说过的话。他说他是这狼的监护人,因为他是受托看管这只狼的。但见这位小庄园主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这狼是他在皮拉雷斯台拉斯用捕兽器捉到的,那山十分原始荒凉。他还说冬贝托的警官助理亲眼看见他在瓦哈卡那里牵着狼渡河,他是想把狼带回到自己的国家来卖个好价钱的。

他几乎是以一种清亮的高音在讲话,仿佛是一个人在对听众演说一样。说完,他把两手交叉在胸前,好像已经为此事做了结论,毋庸赘述。

少年按着狼站着,他都能感觉到它呼吸的动作和紧贴着他的那身体的微微颤抖。他看了看这位年轻的绅士,又看了看灯光下的这一圈面孔。他又继续陈述,他说他来自新墨西哥州的希达尔格县,这狼就是他从那里带过来的。他说他是用一个钢夹子捉住它的。他带着这狼在路上走了六天才进入这个国家,但根本就没有走出皮拉雷斯地区。他们当时正尝试渡河和进入同一个山区,只是因为水流太急而折了回来。

小庄园主把他的手从前面换到身后握住。他转过身子,踱了几步,沉思着,然后转回身来,抬起头来问美国少年:“你为什么要把狼带到我们这儿来,有什么目的?”

少年仍然手按着狼站着。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回答,但他没有回答。他的眼睛扫视着人群,探究着那些注视着他的眼光。那个裁判仍然伸着手,拿着怀表,呆若木鸡地站着。驯师们都紧紧地抓住手下斗犬的脖圈。提桶洒水的勤杂工也在等着。小庄园主转头看看观众,他笑了笑又转回身对着美国少年。然后他用英语对他说话:“你觉得这个国家是你可以随便过来为所欲为的地方吗?”

“我从来没有那样想,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国家的事情。”

“不,你想过。”小庄园主反驳他。

“我们只是经过,”美国少年回答道,“我们没有打扰任何人。我们也不想再多去什么地方。”

“是经过还是非法侵入?”小庄园主咄咄逼人。

少年转过身向地上吐了一口。他感觉到狼在紧紧依偎着他。他于是说,狼的脚印是从墨西哥过去的,狼是不懂得边界的。那位年轻的绅士点着头仿佛是表示同意,但是他说的却是,不管狼知道什么或者不知道什么都是不相干的。如果这狼越过了国界,那就更糟,因为国境是不管你知道不知道的。

观众闻此纷纷点着头并互相低语着。他们看着美国少年,瞧他如何作答。但少年只是说,如果让他走的话,他会把狼再带回美国,他也会偿付他应当付的收费。但小庄园主摇着头,他说这一切都已经为时太晚,而且警官已经把狼没收充作罚金。当少年又争辩说他事先并不知道进这个国家还要交费,小园主又说那他简直和这狼没有什么两样了。

他们僵持着,彼此间的敌意开始增长。少年抬起头朝屋梁上看着,那儿悬着的尘灰和烟气在灯光中缓缓地盘卷着。他又在眼前的这些面孔中寻找着任何他可以向之申辩的人,但他看到的只是一片失望。他不再希冀什么,他弯下腰,伸手去把套在狼脖子上的皮项圈也解开了!那几个离得最近的看客吓得转身逃进了人群,小庄园主迅即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小左轮手枪。

“抓住它!”小庄园主喊着。

少年站着不动。另有几个看客也抽出了他们的枪。少年站在那里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站在断头台上的人,在人群中寻找着和他一样有良知的人。但是看不到一个,即使这些人有一天也会处于和他同样的处境。他又看着那个小乡绅,他知道他会开枪打死这狼的。于是他又弯下腰拾起皮项圈,重新套回狼那鲜血淋淋的脖颈上并且扣上扣子。

“装上链子。”小庄园主下着命令。

他服从了这道命令,弯下腰拾起了铁链的钩端并把它套在狼脖子项圈的铁环上。然后他把铁链子扔在地上,退着离开了狼。这时那些小手枪如同它们出现时那样又悄然消失了。

人们给他闪出一条道,看着他离去。外面的夜变得更加寒冷。空气中透出一股股柴烟的味道,这是从那些园工宿舍的炉灶里冒出来的。有人在他的身后慢慢关上了门。他方才站立的那块方形的光区也随着门影的扩张而完全变窄变黑,最后听到了木销子落进门搭扣中的声音。他在黑暗中走回拴马的厩棚。一个年轻的马夫站起来向他打着招呼。他点点头走了进去找到了他的马。他解开缰绳搭在木栏上给马系上绳辔。天气真冷,于是他解下鞍后的毯子围在肩上。然后他跨上马骑过其他立在一边的马匹,朝着马夫点点头,碰碰帽边,就朝着那所大房子骑去。

通往内院的门是关着的。他下马打开门骑了进去。他在鞍上弯下腰通过了道上的拱门,一路上脚镫子蹭着墙上的灰泥,啪嗒着躲过一些堆积的铁件。院子里铺着大块泥砖,马蹄踏在上面的声音惊动了正在干活的年轻女仆们,她们手握着桌布、盘子和柳筐站在那里看他。沿墙的一溜油灯仍然在木柱顶上燃着。夜间飞出来觅食的蝙蝠的影子断断续续越过瓦顶,消失了又返回。他骑在马背上穿行在大院里,不时地向干活的妇女们打着招呼。这里有不少食物。他感到饥饿了,于是弯下身子从桌上的大浅盘里抓起一个肉馅卷饼,骑在马上吃起来。马也把它的长脖子伸向桌子,但他把它拖开了。卷饼里塞着调了味的肉,他吃了一个又伸手拿了一个。妇女们继续干着她们的收拾清理活计。他吃完第二个卷饼又从盘子里取了一个甜馅饼吃着,也让马沿着几张桌子走着。妇女们在他面前让开了路,他有礼貌地向她们点着头并道着晚安。他再取了一个甜点边骑边吃。不时飞过的蝙蝠惊吓着他的马,于是他骑出了门,骑上路。随后一个妇女穿过院子,过来关上了门。

当他踏上大路时,他转向南方镇子的方向慢慢骑着。狗吠声在他身后减弱了。半个月亮竖起在东天的群山之上,像一只眼睛在怒气中收紧着。

他都快要到达这片居民地的灯光外围了,又在路上停住了。不久,他拉返马头又骑回了那座庄园。

他又在那座石头酒店的门前停下。他从马镫里抽出一只脚,用靴跟猛踢着门。这门撞击着里面横插的门闩嘎啦嘎啦地响着。隔着门缝他能听到人们的叫喊声和酒店那头棚子里传来的狗吠声。没有人过来开门。于是他又骑到这座石头房子的后面,穿过了酒店和拴狗的畜棚之间的窄窄的墙夹道。几个沿墙而蹲的人站了起来。他向他们点点头,跨下马,把枪从套中抽出,把两根缰绳系在一起套上畜棚角的一根柱子,然后走过这几个人,推开酒店的后门走了进去。

没有什么人留心他的进入。他挤过人群。当他挤到木障前时,看到母狼独自陷在斗场里,显得那么孤独和凄惨。它又退到那铁桩处,倚着这根又冷又硬的铁管,把它作为唯一的依靠。但它的头已经无力地耷拉到泥地上,它的长舌头仿佛断了神经似的垂在泥地上,它的体毛与泥土与血浆都黏结在一起。它那双杏黄色的眼睛已经暗淡无光,不再看周围的世界了。从少年中途离开斗场到现在,它被迫与另两批狗又格斗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至此,被带来集市的大部分斗犬都与它交战过了。此刻,在木障的那一头,两名驯师正紧紧抓住那两条彪悍的粗毛大狗。看来,最精彩也是最残暴的时刻到了。小庄园主正与裁判密谈着什么。没有人敢靠近这两条大恶犬。它们在主子手中不安分地站着,一会儿拽着皮带,一会儿露出湿漉漉的大牙,这两个杀手都显出一副急不可耐的狂妄相。场上一片悬念,灯光中悬浮的尘埃像亮晶体一样闪着光。洒水工提着桶又等待着。

没有任何选择了,少年拿着枪跨过了木栏,笔直着朝狼走去。他拉开枪栓,往枪膛里压进了一粒子弹,在离狼约十英尺的地方站住了。他把枪举到肩头,瞄准了它那颗已经血淋淋的头颅开了枪。

枪声的回响在这个封闭的大房子空间里镇住了一切,使之归于寂静。两条粗毛大狗吓得四脚趴地并哀号着,围着驯师的脚后跟爬着。没有人轻举妄动。蓝色的硝烟流淌在空气中。狼四脚伸开,死在地上。

少年放下枪,退出那颗废弹壳,用手接住放进衣袋里,然后再推上枪膛,把大拇指放在重新扳起的击铁上原地站着。他看着周围的人,还是无人出声。有人开始朝后面看,但这次走上前来的不是那位年轻绅士,而是警官的一名助手,就是上次在上游的居民地街路上用衣服调弄骡车的那位。他大步跨过木障,跨进斗场,要少年交出步枪。少年没有理他。这助手便掀开了腰间手枪套上的皮盖,抽出了一把已经扳起击铁的0.45英寸口径自动手枪。

“把枪给我。”他向少年命令着。

少年只是看着狼。他又看看观众。他的眼里有泪水在旋转,但他既没有放回击铁,也没有缴械投降。警官助手举起了手枪,对着少年的前胸。在木栏另一头正对着手枪枪管的看客们纷纷躲命,有的蹲下,有的跪着,还有的趴在了地上用双手抱住脑袋。在这寂静中,唯一的声音是一只狗发出的低声哀鸣。稍后,听到了看台上有人说话。“够了,”他说,“别伤害他。”

说话的人正是警官,所有的人都转头看着他。他站在看台上层用木板搭起的排座间,左右坐的人都戴着高档的狸皮帽子。有几个人同警官一样在吸着雪茄烟。他用一只手挥挥说,这事情就算了结了。他让少年收起枪,说他不会受到伤害的。这时他的助手已经放下手枪,藏身躲命的看客们也纷纷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于是少年把枪管朝后架在肩头,并用大拇指推回击铁。他转身看着警官。警官用他的手背简捷地扫了一下,是对他还是对着人群,他不十分清楚,但观众们都已经放松,又开始一轮新的谈话。有人打开了酒店的门,现出了冷寂的墨西哥寒夜。

已经和警官谈过狼皮交易的人从看台上跨过条板走下来,他绕着这只死狼看着。然后站住了细看,手里还握着一把小刀。少年问他这狼皮值多少钱,他只是耸耸肩,并谨慎地看着少年。

“你想要给多少钱?”少年干脆这样问他。

“你指的是皮吗?”皮货商狡黠地反问。

“我说的是狼,这只母狼。”少年不跟他兜圈子。

这商人看看狼又看看少年,他说他只想要这皮,他可以给五十比索。

“你要这支枪吗?”少年又问他。

商人的眼亮了一下,眉毛微微扬了一下,但很快他便恢复了自制。“是支好枪吗?”他问道。

“当然,44口径的。”

少年从肩头上拿下枪,把它扔给了商人。商人抬起枪栓看看马上又关上了。他弯下腰拾起被弹在泥地里的子弹,用衣袖擦擦把它填回机匣。他抬起枪,对着头顶的灯光瞄了瞄。这枪足足值那张伤残狼皮十几倍的价钱,但他并不马上开口,而是把枪放在手里掂了又掂,才朝着少年点了头。“好吧。”他说。他把枪架在肩头伸出了手。少年低下头看着这只手,然后慢慢地伸出自己的手。于是,他们在斗场的中央握手成交。此时,众人朝着敞开的大门鱼贯而出。走过少年身边时,他们都用一双黑色的眼睛注视着他。然而,即使他们对这场娱乐节目感到失望,也不会表示什么,因为他们不仅是观众,也是园主和警官的客人,不轻易流露不满也是他们这个地区的规矩。买枪的商人又问少年他还有没有更多的步枪子弹,但少年只是摇摇头,不再理会。少年跪下身,把母狼那柔软的身躯抱在臂中。经多日折磨,它只是一个瘦弱的躯体了。他穿过斗场,跨过木障,朝着房子的后门走去。狼的脑袋在他的臂弯里低垂着,残血一丝丝地滴落在他走过的地方。

他用牧场女主人给他的剩下的布单把狼包起来横放在马鞍的凹处,跨上马,从房子的阴影里骑出去。院子里塞满了要离去的骑马人及他们的吆喝声。一群狗又聚集在他的马下狂吠着,马惊跳着,跺着蹄子向它们踢去。他骑出了酒店院子敞着的大门,又骑出了庄园的园门,穿过田野朝河骑去,最后的几条恶犬被他在马上用帽子击退。在小镇的南天,节庆的火箭在长长的弧光中作响,散开在黑暗中,又作五彩碎片缓缓跌落。烟花炸响的声音在闪光之后传到他的身后,在每次闪光后空中都吊着这些烟花的涂污了的鬼影。一群野鸭掠过他朝着河下游飞去。他能听到它们翅膀扇动的声音。他还能看到它们在空中蹿起,向西飞过田野。他骑过了小镇及它狂欢饮宴的灯光。灯光沿河投射在缓缓回旋的黑色水流上。在柳丛那边有一个燃尽的转轮焰火在嘟嘟冒烟。他凝视着前方起伏的山峦,看它们在夜色中隐去的身影。从河上吹过来的风闻起来有股湿金属的味道。此时他感觉到了大腿上的狼血,这血透过了布单,也透过了他的裤子。他用手在腿上摸了一把,又用舌头尝了一下这血,它尝起来和自己的血没有两样。焰火已经褪尽,还是那半个月亮挂在山峦的黑色岬角上。

在河流的分岔口他骑过了宽阔的沙石滩,打马进了浅水区。从这里向北看去,河水清清凉凉地从黑黝黝的山野流淌过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把枪从套子里抽出来以防被河水浸湿,但一下子又清醒过来,于是继续催马在浅水中徐进着。

他能感觉到马蹄的踏声在河床的鹅卵石上已变得柔和绵软,听得见水流在马腿间抽吸的声音。河水已经涨到马的腹部,冰冷的河水也侵入他的靴子里。最后一颗孤独的火箭升起在镇子的上空,照亮了正在河心涉水的人骑,也照亮了他们四周的山野。河畔的树木奇异地显出迷离的影像,间以灰白色的岩石。由镇子上逛荡出来的一条寂寞的狗嗅到了风中送来的狼的气味,一路跟行,在火箭刷亮原野的一时间怔住了,用三条腿呆立在沙滩上。随即,黑暗又吞没了一切,无情地吞噬了这短暂地校阅了山川大地的光明。

一会儿,他们水淋淋地蹚出了河,穿过浅滩上了岸。他回头看看已经沉寂下去的小镇的黑色身影,然后策马向前,骑过了岸边的柳林、苇丛,向西边的山里骑去。他一边骑,一边唱起了父亲以前唱过的一些老歌及祖母教给他的一首西班牙语的墨西哥民歌。歌里唱的是一位勇敢的女战士的牺牲。她的战友倒下了,她接过他手中的枪,在一个古老的死亡荒漠中面对着敌人……

夜色很清朗,后半夜的月亮已经沉落在西山坡,星星开始在黑沉沉的东天闪现。当他们骑上一条干河床时,夜好像因着失去了月亮的温柔而骤然变冷了。他在低矮的群山里骑了一夜,一路上轻轻哼唱着那些歌。

在他骑到皮拉雷斯山的陡崖下第一处岩堆滑坡地时,天已经快亮了。他驱马走到一处长满青草的洼地,下了鞍扔下缰绳。裤子上沾的血已经硬硬地凝住。他把狼抱到地上打开布单。它已经僵冷了,它身上的毛由于血的干结而变得刚硬。他把马牵到小溪边让它饮水,然后在岸上搜寻木柴好生一堆火。小土狼们在南边的山里嗥叫着,它们的叫声端直地从他上坡处的黑色山影里传来,好像这凄惨的叫声不是源自别处,而是直接生于黑暗本身。

他生好了火,把狼从布单里拖出,然后把浸血的布单拿到小溪边,蜷在黑暗中洗濯。洗完,他把布单拿回火旁。从山上砍了几根带叉的朴树枝子,用石头打进地里,把布单搭在树枝架上,让它在火堆旁烘干。在火光中,被单冒着水汽,闪着红光,就像是在这荒野中燃烧的一袭轻薄的棉纱。这荒野中好像曾经有过一群满怀宗教热情的庆典者,被他们的教敌掠走,不然就是在夜间由于惧怕自己的行为而逃走。火堆不敌寒夜,他把毯子围在身上,坐在那里发抖。他等待着天亮,以便能找到合适的地方把狼埋葬。一会儿,他的马从溪边饮水归来,拖着湿湿的缰绳站在火堆旁边。

他伸着两个巴掌坐着睡着了,像是一个打盹的忏悔者。当他醒来时,天还未亮。篝火已经缩成炭心上的小火苗。他摘下帽子扇了一阵子,又把火扇旺了,然后添加了他拾来的全部木柴。他想起来找马,却不见它的踪影。小土狼们还在皮拉雷斯山的峭壁下嗥叫着。东方已经微微现出灰白色。他蹲在狼的身旁,触摸着它的体毛,他触摸着它那冰冷的皓齿。它朝着火光的眼睛已经没有任何神情。他用拇指合上它的眼睛,在它身边坐下。他把手放在它那满是血污的额头上,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在冥冥中他看见它在群山间奔跑,在星光下奔跑,那儿草儿青青,露珠儿滚滚。太阳已经缓缓升起,但晨光却未曾把夜间在它面前穿梭而过的丰富的动物景象消灭。它仍然陶醉于那充满了小鹿、野兔、鸽子和田鼠气息的甜美空气中。所有这些可能存在的种族都是由神创造的,它也是其中不可分割的一员。在它所过之处,土狼都噤住了叫声,就像是被关在一扇铁门后面,充满了畏惧和惊讶。他从落叶上抱起它那已经僵直的头并拥在怀里,试图去抬起一个无法抬起的灵魂,那已经奔走于山林之中的可怕却美丽的灵魂,就像是食肉的花朵。这血和骨肉本是由灵魂造就的,它们既不能在任何一个祭坛上生成,也不能透过战争的创伤来制造。的确,如果风和雨都可以做到,那么我们所极信的灵魂也一定有力量去切割,去雕塑,去挖空那世界的黑暗。我们可以抱起一个躯体,但永远不能抱起一个灵魂,因为她不只是一朵花儿,她是一个迅捷的女猎人,以至于风也惧怕她,而且世界都不能失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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