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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穿越 作者:科马克·麦卡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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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竭尽全力却终于失败的计划常常把人的生命分为两个阶段——过去和现在。 他把狼的身体放在马鞍上带进了深山,葬在一个高山山口处的一个圆锥形石堆下面。母狼腹中的小狼崽们立时感觉到被来自四面八方地狱之冷的恐怖包围,它们在黑暗之中哑然无声地哭号着。他把它们连同母体一起埋葬了。在上面堆满石块,立起坟头,然后牵马离去。他在山野里漫游着。他用冬青枝削了一张弯弓,又用硬苇子做了一些箭。他想要做一个他从未做过的那个孩子。 他们在这高山野岭中连续骑行了几周,这一人一骑都已是一副瘦削、憔悴的模样。这马只能靠啃吃山中稀少的冬草及岩石上的青苔地衣维生,他则用箭射猎鳟鱼。这些身披彩虹的高山鱼把身影投在水塘里冷冷的石底上。他还生吃胭脂仙人掌来充饥。在一个风天,他们正穿越高山上的一处马鞍形山口时,一只山鹰从阳光下飞过,它在草地上飞掠的身影让马大吃一惊。他抬头一望,那鸟正要高飞而去。他迅速由肩上滑下弓,搭上箭,略瞄一眼便放了出去。他看着这装在箭身上的羽毛杆带着风声腾空而起,在空中做了一个弧线运动,他同时看见那盘旋的鹰突然胸部中箭,扑棱着翅膀急速地朝一边滑了下去。 这山鹰扭动着身子顺风滑去,然后就消失在山的岬角那边了,半途它还落下一根羽毛。他立即骑马追过去寻找,但再未找到。他只看到一滴鹰血干结在岩石上,在风中迅速变黑,其他踪影全无。他下了马,坐在地上听着这呼啸的风声。他感到失意,便掏出小刀在自己的手掌根处切了一个小口,看着那血慢慢滴落在岩石上,算是偿债。又骑行了两日,他来到了一个山口,在这里他眺望着巴维斯匹河。这河水却倒流过来,还有那太阳竟也在东方下落。他草草地在长着杜松的一个挡风处宿营,静等着长夜过去,看看这太阳还有这河流究竟是怎么回事。挨到早晨,当他面前的远山和山谷都明白入目,他才意识到数日的颠沛全是白费——他又转回原地,河水还是沿着锯齿山岭的东麓向北流去。 他继续往深山里骑去。在骑到一个长着杨梅树和白杨树的高坡林地时,他坐在一株被风吹断的树干上,用小刀割了一段绳子。马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他站起身把绳子穿进裤腰的扣环里,这裤子因没了皮带早已滑落在屁股上。折起小刀,他对侧视他的马儿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 在这荒蛮的山野里,他夜夜都在寒冷和黑暗中度过。睡不着觉,他就听着凛冽的风声,看着渐渐退缩的火堆余烬。那木炭的红心沿着不可捉摸的格栅炸裂着,好像唯有在木柴的燃烧中才能将这些隐藏的几何图形与排列充分显现出来。这也是一种世道常情,秘密只有在黑暗与灰烬中才能藏身。这里也许并不是狼的家乡,因为他没有听到那熟悉的叫声。此时的他,衣衫褴褛,饥肠辘辘;此刻的马也已是没精打采,垂头丧气。就这样他们又咬牙骑行了一个星期,才进入这座采矿小镇埃尔蒂格里。 十几幢矮房子毫无生气地散落在一个小山谷的斜坡上。四处不见一个人影。他立马站在这条泥街的中间,马儿阴郁地看着这座小镇,看着这些粗糙的以生牛皮做门的树枝泥壁房屋。他又拍马徐行。一个女人走到街上,走到他的面前站在马旁。她看着少年那张埋在帽子下面的脸,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回答说没有,只是很饿。她叫他下马。他顺从地俯身下马,把弓从肩上滑下来挂在鞍鞒上,跟着她进了屋子。马在后面跟着。 他坐在一间小厨房里,房子被遮得一片昏黑,几乎不见日光。他用一把硕大的搪瓷羹匙从一个泥碗里吃菜豆。唯一的一丝光线是从屋顶的烟洞里射进来的。女人跪在一个低矮的火盆旁,在一个泥制的老旧破裂的扁平沙锅上翻弄着玉米饼。袅袅的炊烟又升上熏黑的墙壁,然后在屋顶消失。他能听见外面有咯咯的鸡叫声。在一个用麻袋布补缀起来的门帘后面有一间更黑的房间,里面有人在睡觉。屋子里充斥着烟味和腐臭的油脂味,烟里还夹杂着淡淡的矮松树的消毒气味。她直接用手指头翻起玉米饼,盛在一个泥盘子里端给他吃。他道谢之后卷起一张玉米饼,在豆子里面蘸了一下放到嘴里吃着。 “你从哪里来的?”她问道。 “我从美国来的。” “是得克萨斯吗?” “是新墨西哥。” “是个好地方啊。” “你熟悉那个地方?” “不。” 她怔怔地看着他吃。“你是矿工吗?”她又问他。 “不,我是个牛仔。” “啊,是牛仔。” 他用最后一块玉米饼擦干净碗结束了这顿简餐。女人收拾了碗盘,把它们放进屋子那边的一个桶里。然后她走过来,坐在桌子对面的一条用木粉板制的条凳上端详着他。“你要到哪里去?”她又问着。 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他茫然地环视着房间。在光裸的泥墙上用木钉钉着一幅1927年别克车的彩色挂历,一个身穿皮毛大衣、戴着一顶无边帽的女郎站在车旁。他回答说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们又干坐了一会儿。然后他朝着那挂着门帘的房间点了点头问:“那里面是你的丈夫吗?” 她说不是,那是她的妹妹。 他点点头。他又看了看这间他第一眼就已经看尽的房间。然后他把手斜过肩头,从椅子后背上拿下自己的帽子,把椅子朝后推推,站起身来。“非常感谢你。”他向女人道谢。 “这是应当的!”女人不好意思地说。 女人的眼睛一直不离开少年,在他感觉,这简直有些怪诞。她不知又叫了一声什么并转身朝着那间挂门帘的黑屋子里看。她竖起一个手指头说:“一会儿。”便起身走进那个房间。几分钟后,她又露了头。她站在门框边,用一种颇具戏剧性的怪谲姿势掀着那块麻袋门帘布。一直在睡觉的那个女人走了出来,站在他面前。她身着一件污迹斑斑的粉色人造丝便衣。她看看少年,又转身看看后面的姐姐。她可能是妹妹,但她俩长得十分相像,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她又看着少年。他手拿帽子局促地站着。她身后的姐姐仍然手握着那卷尘污的、磨损的麻袋帘站在门边。那姿态好像是说,这睡觉的人出现只不过是偶然现象,而她自己最多不过是充当了报信的使者而已。睡觉的妹妹把便衣往身上拉紧了些,伸出一只手在少年的脸上摸了一下,然后又转身回到那间黑屋便再也不见。少年虽不知所以,但还是有礼貌地谢过女主人。他戴上帽子,推开那扇哗啦啦乱响的牛皮门,走到外面的阳光下。阳光里,他的马正伫立着等待他。 他骑上的这条路既无车辙,又无蹄印,亦无任何其他交通工具的迹象。经过之处有两个男人站在门口向他打招呼。他又把那张弓斜挂上肩头。他不禁想到,像他这样背着弓箭,穿着破布条,骑着瘦马,一定是显出一副糟糕、愚蠢的样子,但当他注意一下与他搭话的人时,他立即断言,他不一定比这些人更显狼狈可怜,于是再挺直胸脯向前骑行。 他穿过了这个矿镇的小山谷,向西骑进大山。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一带经历了多少天,但路上他在想,经历了所有一切善善恶恶,他再不会惧怕前方的任何事情了。在以后的一些日子里,他不时会遇到一些土著印第安人,他们居于深山,住在用树枝、泥土搭建的简陋小茅屋里。还有更原始的印第安人,至今仍住在洞穴里,但无论多么野生的人都不把他当成正常的人。看到他这副落拓的样子,人们认为他不是疯子就是傻子。这从他们待他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他们喂他吃的,女人们为他洗涤缝补衣服,还用自制的锥子和从鹰脚上抽下来的筋条为他修理靴子。他们之间说着土语,对他则讲蹩脚的西班牙语。他们说他们大多数的年轻人都到矿上、城里或墨西哥人的牧场种植园去干活了。但是他们极不信任墨西哥人,除了有时在河边的小村庄和墨西哥人换东西,及偶尔在墨西哥人的节日里站在他们灯光的外围旁观一下之外,便深居简出。他们说墨西哥人对待他们很不公平,明明是他们自己人犯下罪孽,偏要怪到印第安人头上。他们还说墨西哥人有时喝醉了酒斗殴,杀了人,事后却派人到深山老林里找他们寻衅。当他告诉他们他是从哪里来的,他十分惊诧他们居然都知道这个国家,但只是不愿意多谈论。没有人提出和他做马的交易,也没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他们只是告诫他要避开西边雅基人的住地,因为雅基人会杀了他。分手之前,妇女们为他包起一些干皮似的肉、烘熟的玉米及沾着炭灰的玉米饼以备路上吃。临别,一位老人走上前来,用他勉强能够分辨出来的西班牙语对他说话。他说话时的热切神情一直注进少年的眼里,他用两只手自首至尾地抓住马鞍的前后鞒,以至于少年都快要掉进他的怀里。他穿着奇异俗丽的衣饰,他的衣服上绣着围满几何图形的符号,不知道是一些指令还是游戏图。他佩戴着玉石和白银之类的珠宝,他的头发又长又黑,与他的年龄不大相称。他对这少年说,虽然他是个孤儿,但他也应当停止漫游,在这世界上找到一个安身之处。因为这种漫游会使他养成一种癖好,而这种癖好会使他远离人群,最终也离开自己。他说,只有心里有世界,才能了解这个世界。看起来是人活在世界上,实际上是世界活在人心里。所以要想了解这一点,人必须去了解这些心灵。而要做到这一点,一个人就必须和人群生活在一起,而不是就这样擦身而过。他又说一个孤儿可能会觉得他不再属于人群,但他必须抛弃这种感觉,因为人们是能够看到他心里的博大灵魂的,人们是希望了解他的,世界也是需要他的,正如他也需要世界一样,因为他和这世界本来就是一体的。最后他说尽管漫游本身可能是件好事,就像所有的事情一样,但这也是件危险的事。说完,他把手从少年的马鞍上移开,退回去站着。少年感谢老人的这番话语,但他更正说,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孤儿。随后他又谢过了站在一旁的妇女们,掉过马头骑走了。他们都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当他骑过最后一间小茅屋时,他转头回看,这时老人又向他喊。“你是的,”他重复喊着,“你是个孤儿。”但少年只是举起一只手碰碰帽边,然后骑走了。 两天的荒野骑行才把他带上一条马车道,这条道东西方向穿越山岭。路旁长着郁郁葱葱的冬青树和杨梅树,道路似乎已经荒弃不用,一整天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在穿越一个高高的山口时,道路变得很狭窄,被紧紧地挤在两边的岩石间,石壁上残留着马车轮轴刮出的伤痕。翻过山口可以见到一些散乱的圆锥形石堆,这是旧时过路的旅人被印第安土人屠杀的死亡纪念物。这地方不仅荒无人迹,连鸟兽都踪影全无,唯一活在这片死寂之中的是那阵阵的山风。 在行经东山坡的一处峭壁时,他下鞍牵着马小心通过一片突出的灰色巨石板。长在山路边上的低矮的杜松树被山风吹刮得都斜向一边。在悬崖的石壁上他看到了一些古老的绘画遗迹,上面刻画着人、动物及日月星辰,还有其他一些他根本无从辨认的形象,但他想它们曾经都是有过自己的名称和内容的。他坐在阳光下向东俯瞰着这片山野。那宽阔而深长的巴维斯匹峡谷,那被峡流冲刷而成的卡莱塔斯平原,都曾是数百万年前的沧海深渊,还有在古老的奇奇麦卡大地出现的小块山地上,有人种植了绿油油的玉蜀黍。这个地方,牧师走过,士兵行过,传教士们在艰难的跋涉中跌倒过。越过这片平原,峰峦叠嶂的山岭隐没在淡蓝色的薄雾之中。那是一片峡谷地,远远望去,连绵的地穴就像是被一只巨爪一路抓开的一样,由北向南呈出一片硕大的葡萄状阴影。所有这些峡谷和山岭、深沟和峰峦都静静地候在那里,像是世界的一个梦,一个待逾越的梦。他看见一只单飞的兀鹰一动不动地悬在这世界为它选好的航路上。后来,他看到了约四十英里之外火车头冒出的青烟,像一条长龙似的缓缓地在山下的平原上游动。 他从自己的破衣袋里掏出一把矮松树的松子,把它们撒在一块大石板上,用石头砸碎。他早已养成和马说话的习惯,此刻他一边砸松子,一边又在同它说话。待到松子全部脱壳,他一把搂起来递到马嘴前。马儿看看他,又看看那些松子,然后笨拙地朝前移着步子,把它那厚橡皮似的嘴伸到他的手上。 他把马嘴里流到自己手上的涎水在裤腿上擦干,然后又坐下来把剩余的松子砸开吃掉。马立在一旁看着主人吃。吃完,他走到悬崖边扔出那块石头。石块飞旋着下落,在沉寂中消失。他站着倾听,在脚下的深渊里,微弱的石块撞击声哗哗地传上来。他转回身来,仰面朝天躺在一块暖热的斜坡大石板上,把头枕在臂弯里,两眼盯着被帽子遮出来的黑暗。他的家乡已经显得那么遥远,恍然入梦,有好几次他甚至记不清父亲的面孔了。 他在思绪中沉沉睡去,在睡梦中他看见了一些野蛮人拿着棍子向他走来。他们的牙都锉成刺刀尖一样,他们将他团团围住,狰狞地露出杀相,说马上要把他吃掉……他虽被吓醒却躺着不动,还在听着,仿佛这群野人就站在他帽洞的黑暗那边,蹲在岩石间,用石器在岩石上雕凿着他们必须忍受的这个世界,以及那些死于他们手中的生灵。他把帽子从脸上拿开放在胸前,眼望着蓝天,把这梦魇彻底挥去。他坐起来找马,而这马就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着等他醒来。他站起来揉搓一下僵硬酸疼的肩膀,戴上帽子,拾起拖在地上的缰绳,用手顺着马的前腿一直摸下去,直到它把脚抬起来。他把马蹄抱在自己的两膝间细看着。这马脚上的蹄铁已经脱落很长时间了,蹄壳长得很长而且顶部都散裂了。他掏出小刀把马蹄边缘开裂的蹄壳削去。然后他放下这条马腿,转着圈检查这牲畜其他的蹄子,依次削理好。日复一日地在山野里厮磨,被灌木和丛林梳刷,这马已经完全脱去了马厩的气息,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新鲜草根味儿。这马现在长着黑黑的马蹄和厚厚的蹄壳,在它体内也有足够的野性去做一匹山里的马,不论是从形态上还是从倾向上看都是这样。由于他是在牧场马群中长大的,关于马的谈论贯穿生活,因此他知道,这野性能够塑造一个后脚踝关节的形状,能够确定一张马脸的宽窄,它也必定能够决定一个特定种类的内部灵魂。他们在山里的日子愈具野性,他就愈发感觉到这马的内心在冲突。他并不相信这马会弃他而去,但他认定这马已经这样想过了。他修削好最后一只后蹄,便把马牵回到狭窄的路径上去,在这里他重新上马,开始走下眼前的峡谷。 这条小径沿着锯齿山岭的花岗岩陡坡下降,活像钟表里的游丝那么纤细。他十分惊异过去的马车竟然能够通过这些窄细的之字形崖路。在路上不时有塌方的滚石,他只有下马牵着通过。有时,路上横着巨石,人力无法移之。这条路往前穿出了松林又钻进了橡树和杜松林。这是一片较原始的混杂岩层带。绿色的泉水处处营造着峡谷和深渊,在晚光中这绿灰色的水波粼粼闪动,向他们眨着千只细长的眼睛。这条下山的路他们走了差不多七个小时,最后的一个小时已是在黑天里走过的。 那晚,他在一个干河床的沙地上过夜。四周环绕着浓密的藤丛和柳林。清晨起来他沿着河岸继续向北骑行,一直骑到了一个浅水区。在河对岸红色的冲积平原上可以看到一个城镇的废墟勉强地支撑在那里,但大部分建筑都已经颓然陷入当初造就了它们的土石之中。只有一缕孤独的炊烟悬浮在蓝色的空气中。他打马入河,停下来让它饮水。自己也从马背上侧弯下身子,掬起一捧水来洗脸,又掬一捧水喝着。这河水十分清凉。在河的上游有褐雨燕在空中盘旋,而后它们又扇起翅膀低飞着掠过水面。朝阳拂在他的脸上,暖洋洋的。他用鞋跟夹夹马,马从水里抬起了那张滴水的嘴,蹚着河慢慢向对岸走去。骑到河心他又停下来,他把肩上挂的那张弓滑下来扔进了水里。这弓在急流中旋转着,冲撞着,然后逐着水流朝着下游怅然而去。一截灰白色的弯枝,旋转着,冲撞着,在阳光中消失,在水面上消失。这是一位浸在水中的弓箭手、歌手和点篝火高手的传物。他骑过浅河,骑上河岸的柳林和苇丛,一直骑到面前的弃镇。 城中大部分还未倒塌的房子是在远头,他便朝那头骑去。他经过了一辆旧式四轮马车的残骸,这马车的一半身子都已碎倒在一个通口上,两扇门也都塌了进去。他又经过了一个建在院子里的土窑,里面还有几只家禽。他最后来到了一个大型砖坯教堂的废墟上,教堂的顶梁木都已经坍在瓦砾堆里。他看见这里有一个人站在教堂的后门口。这个人的皮色甚至比他还要苍白,这人长着浅茶色的头发和淡蓝色的眼睛。这人先是用西班牙语招呼他,然后又用英语。他请少年下马进去。 他把马留在教堂的后门口,随着这人进了一个小房间。房间里一个家制铁皮炉子里还生着火。房间里放着一张小小的帆布窄床和一张带有用车床旋制的腿的长条松木桌。还有几把带着梯状靠背的椅子,就像是那个地区的孟诺派教徒制作的那种。一群长着各色毛皮的猫在房间四处趴着。这人含糊不清地对猫做了一个手势,好像是以某种方式宽谅了它们的自由与随便。然后他示意少年坐下。少年把肩头上披着的毯子扯下来拿在手里。房间里已经很暖和了,但这人还是弯下腰来打开炉门向里面填着大块的木头。炉台上放着一只长柄平底铁煎锅,一把水壶,几个发黑的盘子,还有一把带有爪状支脚的银茶壶,银壶已失去光泽并带有深深的凹痕。另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厨具奇特地配在一起。他立起身用脚把炉门推上,然后伸手拿下两套瓷器茶杯和托碟放在桌子上。一只猫立起身走到桌子上,依次朝两个茶杯看了看又坐下来。这人从炉子上提下茶壶,斟满茶杯,放回茶壶,然后看着少年。“你浑身瘦得皮包骨头。”他说。 “恐怕真是这样吧。”少年答道。 “请吧,不要客气。想吃些鸡蛋吗?” “我想是的。” “想吃几个?” “三个吧。” “可是没有面包。” “那就吃四个吧。” “你坐好。” “是的,先生。” 他从炉台上取下一个小搪瓷桶走出这个低矮的房门。少年拖过一把椅子坐下。他随便地把毯子叠了叠放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然后拿起一个近旁的杯子,呷着咖啡。这不是真正的咖啡,他也弄不清这是什么。他环视着房间,几只猫也注视着他。不一会儿,这人提着桶回来了,鸡蛋在桶底滚动着。他拿起那个平底煎锅,端着锅把朝里面盯着看,好像是在看一面污垢的镜子似的。然后他把锅放在炉子上,从一个泥坛子里舀了一勺油脂加进去。他看着油脂化开便把鸡蛋打进去,用同一把勺子翻动着。“四个鸡蛋。”他说道。 “是的,先生。”少年应道。 这人转过身来看看少年,又转回去煎着鸡蛋。这一会儿工夫他们一直没有说话。鸡蛋煎好后,他拿了一个盘子把鸡蛋盛进去,又在盘边放了一把发黑了的银叉子,把这一套东西放在少年面前。他又向杯里倒了一些咖啡,再把壶放回炉上,然后坐在少年对面的桌旁看着他吃。“你迷路了。”他说道。 少年叉着一块鸡蛋的手停住了。他在琢磨着这个问题。“我想我没有。”他答道。 “上一个来这里的人病倒了,他病得很重。” “什么时候的事?”少年问。 这人又含糊地做了一个手势。 “那人怎么了?”少年又问。 “他死了。” 少年继续吃着。“但我没有病。”他表白。 “他被葬在了教堂的墓地。” 少年一边吃一边又说:“我没有病,我也没有迷路。” “他是很多年以来第一个被埋在那里的人,我可以告诉你。” “多少年以来?” “我也不知道。” “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是山里来的一个矿工,一个矿上的清道工。他病了,所以他来了这里。但是已经太晚了,没人能帮他了。” “另外还有多少人住在这里?” “没有了。只有我一个人。” “这么说您是唯一出力的人?” “出力做什么?” “出力帮他。” “是的。” 少年抬起头看看他,又吃着。“今天是什么日子?”他问这人。 “今天是星期日。” “我是问今天是几号。” “我不知道。” “您知道现在是几月了?” “不知道。” “那您怎么知道今天是星期日呢?” “因为每过七天就会是星期日。” 少年又吃着。 “我是个摩门,或者说我曾经是。我生下来就是摩门。” 少年不清楚什么是摩门。他看看房间,又看看那些猫。 “他们很多年以前就来到这里。那是1896年,从犹他来的。他们来这里是因为犹他建州的事[犹他是摩门教的基地和总会所在地。1896年摩门教总会决定加入联邦政府,建立犹他州,废除多妻制。少数摩门教徒不从,便迁往墨西哥北部,建立了一些摩门居民点,以维持他们的旧制]。在犹他我是个摩门,后来我皈依了这个教会,再后来我也不知道我变成了谁。最后我就成了我自己。” “那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是一个看守人,是一个看门人。” “您看守什么地方呢?” “这教堂。” “但它已经坍掉了。” “是的,当然是的。它是在一场地震中坍掉的。” “当时您在这里吗?” “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那地震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是在1887年。” 少年吃完鸡蛋把叉子放进盘子里。他又看着这人。 “您在这里多久了?” “六年了。” “您来的时候它就是这个样子了?” “是的。” 少年站起来喝完了他杯里的咖啡,把杯子放进碟子里。“谢谢您这顿早饭。”他对这人说。 “不客气。”这人回答。 看少年的样子,好像他准备站起来离去。这人又伸手到衣袋里掏出烟叶和一个小布夹包,里面装着用玉米皮切成的卷烟纸。一只卧在床铺上的猫立起来伸着懒腰,先伸后腿,再是前腿。然后它悄悄跳上桌子,走到少年的盘子边闻了闻,弯曲着两条前腿蹲下来,开始灵巧地挑食着叉齿上残留的鸡蛋渣。这人把烟叶捏到纸片上,坐在那里来回卷着烟。他还把卷烟的材料推到少年跟前。 “谢谢您,”少年说,“我从来不吸烟。” 这人点着头把卷好的烟转进自己嘴角,然后站起来走到炉边。他从地上的一个罐头盒里抽出一片狭长的木屑,打开炉门,倾过身子点着了木片,又用它点着了烟。而后他又吹灭了木片,把它放回了罐头盒,再关上炉门提着那水壶回到桌旁把少年的杯子加满。他自己的杯子里还是黑黑的一满杯咖啡,已经凉了。他把水壶放回炉台,回到桌子旁照旧坐着。那只猫又站起来在盘子的白瓷面上照着自己,然后走开去坐着打呵欠,并开始梳理自己的绒毛。 “您当时来这里干什么?”少年问他。 “那你呢?”这人反问。 “什么,先生?”少年不明。 “你来这里是做什么?” “我并没有要来这里,我只不过是路过。” 这人抽了一口烟。“我也是一样,”他说,“我也一样。” “您六年来一直在路过?”少年不明白。 这人用一只手扬了一下。“我来这里是作为一名异教徒逃避先前的生活,我是逃出来的。” “您来这儿是为了逃避?” “我来这儿是因为一场毁坏。” “什么,先生。” “一场毁坏,地震的毁坏。” “哦,先生。” “我是来寻找上帝的手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据的。当时我深信那只手是只愤怒的手,我认为人们并没有尽其所能地去查问那场奇迹般毁坏的原因。一场如此重大的灾难!我想一定会有被忽略了的证据。我想上帝不会煞费苦心地去擦掉他每一处手印的。我是那么强烈地想要探知那原因和证据,我想上帝总会给我们留下一点线索吧。” “什么样的线索呢?”少年似被引起了兴趣。 “我不知道。但总应当有点什么东西吧。某种不可见的东西,不在位的东西,甚至是不真实和不完满的东西。像是泥土中的痕迹,跌落下来的小玩意儿。但却不是什么原因,我可以这样说,绝不是什么原因。因为原因是可以随意扩大的,它们只能引起混乱。我想知道的是上帝的意思,因为我无法相信他会无缘无故地摧毁他自己的教堂。” “您没想过也许住在这儿的人做过什么坏事情吗?” 这人抽烟沉思着。“我想过它的可能性。是的,这完全可能。就像是在平原诸城所发生的一样[平原诸城:参见《旧约·创世记》第19、20章中谈到的因上帝愤怒索多玛与蛾摩拉两座城市中的恶人而将其毁灭的故事]。我想总会有一些不便说明的事情的证据,于是上帝便只好挥起手把它消灭。是某个碎石堆里的东西?泥土里的东西?椽子下的东西?还是黑暗中的东西?谁又说得清呢!” “那您发现了什么没有?” “没有什么。只有些玩具、盘子、骨头什么的。” 他倾斜着身子在桌子上的一个泥碗里将烟头捻灭。 “我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一个人。我是来追寻他的旧迹的。也许是想看到没有什么别的路径可选择。在这里能够寻到的并不是一个物件。物件如果离开,它们的故事就没有意义了。它们只会有形态、特定的大小和颜色以及特定的重量。当它们对我们失去了意义的时候,它们甚至不再有名称。另一方面,故事永远不会从它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消失,因为那是它的位置。这就是我需要在这里找到的东西,一首民歌、一个传说,而且像所有的民歌一样,它们最终都是讲述着一个故事,因为只有一个可讲述的故事。” 几只猫转着身子并起来走动,炉火在噼啪作响,在外面的一片废墟上,只有完完全全的寂静。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少年追问。 “在奥尔塔尔河边的卡波尔卡城里曾经有一个老人,他生在卡波尔卡,也死在卡波尔卡,但他一度曾在这个城里住过,在维夏切皮卡城。 “关于维夏切皮卡,卡波尔卡能知道些什么呢?而维夏切皮卡又知道卡波尔卡的什么事呢?它们是不同的两个地方,我们承认。但即使这样,我们还是只有一个世界,而且每一件可以想象的事情对于这个世界都是必要的。因为这个世界虽然看似是由石头、花朵和鲜血组成的,它也不是一个物件,而是一个故事。它全部的内容都是故事,而每一个故事都是一些小故事的总和。这些故事都是完全一样的,都包含着所有的内容。因此每件事都是不能遗漏的,每一件小事都不能。这可是门难懂的课程。什么都不可省免,什么都不可轻视。因为那些缝隙是难以看见的,你知道吗?像那细木工活的接缝。这就是世界被创造的方式。我们无法知道什么可以被取消,什么可以被省免,我们也无从知道什么会站立,什么会倒塌。这些看不见的接缝当然是藏在故事里面,而这故事是没有居所的,它只有在讲述中活着。讲述就是故事的家乡。因此,我们永远也不可能讲完一个故事,故事也永远不会结束,不论是在卡波尔卡,还是在维夏切皮卡,也不论是在叫其他什么名字或没有名字的地方。我再说一次,所有的故事都是一个,只要你会听,所有的故事都是一个。” 听了他这段长篇议论,少年看了看他杯子里并非咖啡的黑色液体凝成的圆面。看看这人又看看那群猫,它们好像都听得睡着了。少年不禁想到,这人的声音对于这些猫已经没有什么新意,因为在外界所有天赐的耳朵都已消失了的时候,他要么对自己说话,要么就是对着猫说话。 “您讲的那个在这里住过的人又如何呢?”少年又追问。 “好,你听我讲。这个人的父母在卡波尔卡的教堂里被一枚加农炮弹炸死了,那是在和其他人一起逃避一批入侵的美国歹徒的时候。也许你知道一些关于这个国家的历史。当石头和砖瓦被清理了之后,人们发现这孩子躺在他死去的母亲的怀里。这孩子的父亲就躺在旁边,他想说话,人们就把他架起来坐着。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人们俯下身子去听他要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的胸部已经被压碎,血已经吸进了他的肺里,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一只手,好像在诀别,然后便倒下死了。 “后来人们把这个孤儿带到了这个镇子。关于卡波尔卡他记不得什么了,他只记得他的父亲和一点琐事,他记得他的父亲曾双手举着他在杨树林荫道上观看木偶表演。关于他的母亲,他记得更少,几乎没有记忆。他生活的细节都是些很奇怪的事情。这是一个很不幸的故事,至少我看是这样。但故事并未结束。 “在这里他长成了一个男人,就在这座城里。在这里他娶了一个妻子,而且在神所赐的恰好时间里他有了一个儿子。 “在1887年5月的第一个星期,这个人带着他的儿子出了门。他要先到巴维斯匹把儿子留在儿子的教父——也是儿子的一个叔叔那里。从巴维斯匹他再赶到巴托皮德,在那里,他要做一笔生意,把一个种植园产的糖卖到南方去。他只打算在巴托皮德待一个晚上就返回。这是一个我多次回想起的伤心之旅,这次旅程和这个人。他还很年轻,也许三十岁还不到吧。他骑着一头骡子,儿子坐在他身前的鞍子里。正是阳光明媚的时候,沿河的草地上开满了野花。他还答应要给他年轻的妻子带回一件好礼物。他看见她站在那里,他起程的时候她还向他挥手再见。他除了在心里有她的影像之外,连一张她的肖像都没有。想想看吧!可能她在哭泣,站在那儿目送他远去,就站在这座注定要倒塌的教堂的阴影里。生活就是一场记忆,当这记忆也消亡的时候,所有的法则都会写在一粒种子里面流传下去。” 讲故事的人弯起手指头在桌子上摆出当时的情景,他用一只手在桌子上左右指点着人和物的位置:太阳是在什么方向;这男人骑着骡子带着儿子停在哪里;他的妻子又站在哪里送行……好像他在少年的眼前又重塑出当年那难忘的一幕。 “在巴维斯匹,那天正是个集市,有一个流动马戏团来演出。这个人站在一个纸灯笼下面,把他的幼儿用双手高高举过头,好让他看清这热闹的光景,就像当年他自己的父亲举着他一样。那里有小丑和魔术师的表演,还有一个人赤手空拳盘弄着毒蛇……第二天早晨,他把儿子留下,独自骑去了巴托皮德,像我先前告诉你的一样,但留在巴维斯匹的儿子却死掉了,被一场地震砸死了。儿子的教父把儿子揽在怀里痛哭。但不远的巴托皮德却幸免于难。直到今天你还可以看见河对岸的山壁上有一个巨大的裂口大张着,像一个邪恶的狂笑。当天在巴托皮德的人们只知道巴维斯匹地震的消息,但详情不得而知。次日在赶回巴维斯匹的路上,这个人遇到一位步行的旅人,才知道那儿发生了惨剧。他不敢相信那人的话,于是催骡快行。当他赶到巴维斯匹时,路人的话应验了——满城一片废墟,到处都是死亡。 “他一进城就已经胆战心惊。他听到了枪声,看到狗从瓦砾堆上的尸体旁跑下,在他面前跑过。男人们提着枪跑出来站在街上喊叫着。在杨树林荫道上,死者被摆放在芦席上,一些年纪大的妇女们身着黑衣,在停尸地来回走着,用生棕榈树叶驱赶着苍蝇。儿子的教父向他走过来,站在骡子旁边流着泪。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手牵着缰绳啜泣。林荫道上躺满了遇难的人们,有商人、农人和他们的妻子,有幼小的学生,他们都躺在巴维斯匹林荫道的芦席上。这儿我们还看见一条戴着狂欢节面具的狗,一个马戏团的小丑,但这里面最年轻的却是他的儿子,也被活活砸死。他爬下骡子,跪下来把儿子血肉模糊的身体抱在胸前。那年是1887年。 “他会是怎么样的痛苦呢!又有谁会不为他而感到悲伤呢?他把儿子的遗体放在骡背上驮回维夏切皮卡。这孩子是上帝恩赐给他家的幸福,在维夏切皮卡等着他回家的就是惨死的孩子的母亲,这就是他带给她的礼物吗? “他就像是一个迷梦者,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又陷入了更大的悲伤之中。他心爱的一切现在都变成了他的痛苦。对他而言,宇宙转轴上的轴钉都被拔去了,什么东西都必须盯得死死的,你一旦把眼光移开,它就可能会遁走。这样的一个人已经从我们身边迷失了。他四处游历和演说。但他自己却比他所见的所有影像都更微小,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他的形象,书页上最小的一个标记都会夸大他的存在。 “谁会愿意和这样的人为伍呢?那存活在我们的心里彼此交流着的良知,那超越着语言、动作和手势而说‘这是我心里的感情’的灵性,所有这些宝贵的东西都离开了他。就是这样的。” 少年注视着他。他的眼里闪着亮,他把一个手掌朝上放在桌子上,好像里面正是那个失落的东西,然后他合上了手掌。 “人们有许多年没有看见他。他把妻子遗弃在这个城的废墟上。他的很多朋友都死去了。关于他的妻子,更是杳无音讯。他去了危地马拉,他去了特立尼达。他怎么能够返回呢?如果他不曾保留着被埋葬了的生活中的一些部分,也许根本就没有必要伴着鲜花和悲伤而归。但事实上,他把生活已全部埋葬了,他怎么还能回来呢? “在大灾大难中幸存下来的人经常能在他们的获救中感觉到命运的安排及一双天佑的手。这个人也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他也许忘记了的东西。很久以前他就曾被从芸芸众生之中拣选出来,现在要求他思考的是为什么他会两次被从灰烬、尘土和瓦砾堆里召唤出来,为什么呢?但你不要认为这样的拣选是幸福的事情,因为它们不是。在他的赦免中,他发现自己被从祖先和后代中分割出来,他只是一个短暂的存在。他希求一个普通人的生活的要求变得微弱了。他只是一棵无根无枝叶的空树。也许有过一个片刻他会到教堂里去祈祷,但是教堂已经是地面上的一片断垣颓瓦,而且在他心中,在那残黑的圣坛里,那地面也在动摇着、碎裂着,也是一片废墟,在他的灵魂里张开着一片荒漠。也许他又清楚地看到,他自己恰似那教堂一样,不过是一件泥物。也许他认为教堂不会再站起来了,因为要完成这样的工程首先人们心中要有上帝,上帝只是在那里才存在,也只有心里的力量才能将之重建。于是他变成了一个异教徒。 “经过了初期多次游历之后,这个人来到了首都,在那儿他工作了一些年。他做了一个信差,他整天背着一个带锁的帆布和皮草混料邮包。他不知道那些邮件里都是什么内容,他也没有兴趣关心它们。他每天穿梭其间的那些楼房的石料正面墙上还有着早先炮火的痕迹。在人手不及的高处,每每残留着巷战中机关枪扫射出的铅弹的淡淡的、奖牌形状似的伤痕。他每天会站在等着取信的房间里,就是那些被拉出去枪毙了的高官们用过的地方。人们还用得着问他是一个不问政治的人吗?是的,他不过就是一个邮差罢了。他已经不相信人们能够自主地明智行事的力量了。他确信每一个行为都会很快地逸出它的鼓动者的控制,而这种控制将被那不可预见后果的喧闹热潮冲刷得荡然无存。他深信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日程,另外一种秩序,和这种力量一起存在的是他所持有的看法。同时他也等待着一种全然不知的考验。” 讲述者稍稍向后倾着身子,他抬头看着少年微笑着。“请不要误解我,”他说,“这世界上所发生的事件与这世界是不可分割的,这世界本身也不会对事件持有短暂的世俗的观点,它没有理由去偏袒某种计划。军队的行进和荒漠上的飞沙是一样的,这里没有什么偏袒。你看,怎么会有呢?又受谁的支配呢?这个人还信着上帝,他还没有接受新派对上帝的看法。这儿有着一个上帝,还有一个尘世。他知道这世界会忘记他,而上帝是不会的。那正是他所希求的。 “显而易见,除了悲伤没有什么事情能使得一个人抱有这样的观点。而这种无可治愈的悲伤就不再是悲伤了,这只是某个穿着黑色悲伤衣裳的姐妹在巡游。人们是不会这么轻易地背离上帝的,你要知道,不那么容易。每个人在内心都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某种东西了解他们的存在,是的,而且这种存在是无可逃遁和藏匿的。除此之外的其他想象都只能是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这个人从来没有停止相信上帝。更正确地说,他开始相信一些与上帝有关的、糟糕而可怕的事情了。 “此刻他已经是墨西哥的一名养老金领取者了。他没有朋友。白天他在公园里坐着,他的脚下正是掺和着先人血液的土地。他观看着路过的人群。他开始确信,人们所想象的他们的行动被赋予的目标和目的,其实不过是一些用以美化这些行动的手段而已。他还认为,他们的行动实质上是那些格局未知的更大运动的诱因,而依此类推,这些运动又会导致其他运动。他在这些思索中片刻也得不到安宁,我可以告诉你。他看着这世界消逝,包围着他的是无边无际的空虚,空得没有一点回响。就是在这个时刻,他开始了祈祷。可能没有什么纯净的动机,可这动机又能是什么样子呢?上帝是可以哄骗的吗?他是可以被恳求或要求去看一眼一个人的争辩的理由的吗?他自己手里出来的造物能有什么方法去讨他的欢心吗?他会有惊奇吗?在内心深处,这个人已经开始反对上帝,只是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而已。他直到开始梦见上帝才知道了这一点。 “谁能梦见上帝呢?这个人就能。在他的梦境里,上帝十分忙碌。你跟他说话,他不回答;你叫他,他也听不见。这个人看见上帝在专心工作,但他好像是透过一扇玻璃在看,并不十分清楚。上帝坐在他自己发出的光环里编织着世界。在他的手里,这世界流出无源,流去无踪。这世界之河永无休止,永无休止。这里有一位值得你去思索的上帝,一位好像是他自授责任的奴隶的上帝,一位把一切都屈从于一个不可探知的意愿的、法力无边的上帝。混乱无序亦不能自由横行于这个基体之外。在上帝编织的那张大挂毯上演绎着这世界的创造和毁灭,在那上面有一根线,那就是他。梦到此处,这个人醒过来并哭泣着。 “在某一天早晨,他醒来后把自己的个人物品收拾在一个几年来一直保存在床下的旧皮箱里,最后一次走下了楼梯。他把《圣经》挟在腋下。像个旅居国外的某个小区牧师。三天之后,他来到了卡波尔卡城,这是他有着悲情记忆的地方。他站在河边,逆着太阳斜眯着眼睛朝上看着。那儿,卡波尔卡圣母净念教堂的残坊袖廊上方的圆屋顶还悬浮在纯净的沙漠上空。就是这样的。” 这人慢慢地摇着头。他又抓起桌上的卷烟材料开始卷另一支烟。他非常仔细地卷着,仿佛这烟的构造对他也是一个谜。他站起来走到炉旁,用刚才用过的那根烧黑了的小木片点着了烟。他察看了一下炉火,关上了炉门,走回桌旁,像刚才一样坐着。 “也许你已经知道了卡波尔卡城。那座教堂是很美的。但由于多年的河水泛滥,很多地方都被毁坏了,像内殿和两个钟塔、中殿后部和南袖廊的大部分。残存的部分都站在三只脚上,可以这么说吧。那圆顶悬浮在空中真像是一个神迹,而且它已经悬挂了多少年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任何高明的石匠都设计不出这样的结构。多年来卡波尔卡城的人都等着它的最终倒塌,这好像成了他们生活中一件未了的心事。后来,那些结果难料的事情都以这个教堂圆顶的倒塌与否为据而做决定。再后来,人们传说,当城里几位年高德劭的老人去世时,这圆顶就会倒塌。可是老人们死了,他们的孩子们也已经死了,这圆顶仍然悬浮在那纯净的空气中。以至于后来这圆顶的倒与不倒在那城镇人们的心中具有如此神圣的意义,人们反而不去轻易谈论它了。 “这就是他来到的地方。也许他根本没有想过他怎么会被带到这里来,但这正是他所寻求的东西。在岌岌可危的屋顶下面,他搭了一个草床,生起了一堆火。在这里,他准备好了去接受那个逃避了他的东西,不管他叫什么名目。这里,在教堂的废墟中,七十年前他就是在这些灰尘和瓦砾中被救出来,被推上了生活之路的。事情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而且将来还会是这样。” 讲述者慢慢地吸着烟。他注视着上升的烟雾,好像这烟雾中展现了他所叙述的一段历史。这是一个梦,一段记忆,一个纪念碑。他把烟灰弹进泥碗里。 “城里的人都来了。他们站在周围,离他有一些距离。他们都想看看上帝会怎样对待这样的人。也许他是个疯人,也许他是个圣人。他对他们毫不在意。他踱着步子,喃喃念叨着他的《圣经》,一边用拇指翻着书。他头上的拱形圆屋顶上装饰着一系列的壁画,描绘着他沉思的一些非常事件。在圆顶的西墙,燕子的泥巢在壁画上圣徒们褪了色的衣服上筑了起来。在他转圈踱步时,他会一次又一次停下来,高举起书用指头在上面重击着,任意地对着他的上帝说话。这就是大家所看见的,一个苍老的隐士,一个没有来历的人。有人说这是一位圣人来到他们中间;有的说这是一个疯子;更多的人感到骇异,他们从未听到上帝这样地被人训导过,更没有看到过上帝在他自己的屋宇里被人公然地藐视着。 “大家觉得这个人所企望的似乎是和上帝做交易,讨价钱,在论证一种疆域和界限,在评定一种双方都承认并遵守的疆界。谁能认为这种评估是可能的呢?世界的疆域是上帝自身设定的,在上帝面前根本就不可能有这种评估,你在和谁讨价还价呢? “人们找来了本城的神甫,神甫要和这个人对话。神甫站在教堂外面,而这位孤独的教区居民站在里面,站在危险的拱顶阴影里。神甫对这个误入歧途的人讲述了上帝的本性、圣灵和圣愿以及在人们生活中上帝的恩典。这位老人一直听完了神甫的讲话,在听到一些突出点时还不住地点着头。但当神甫结束时,这老人高举起书对着他喊道:“你什么都不懂!’这就是他喊的:‘你什么都不懂!’ “人们都看着神甫,看看他会怎么回应,只见这神甫注视了这老人一阵子,然后就走掉了。老人说话时的定论震撼了他的心,他掂量着老人的话的分量,感到十分忧虑,因为老人的话显然是正确的。如果老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虚弱,那么他还需要知道别的什么东西吗? “神甫第二天来过,第三天也是如此。人们仍然赶来观看,还有城里的学者,都想来听听各方的辩论。这老人仍然在拱顶的阴影中踱着步子;那神甫也还是避开危殿站在外面。老人以极端的熟练翻阅、引述着书,就像是一部点钱的机器。这位神甫从正典《圣经》、教会法的高度给予反驳,尽管他掌握了一定的自由度,但是双方还是互相指责异端到了极点。” 讲述者又前倾身子捻灭了烟头。他竖起了一个指头,好像是在应许一个告诫。太阳从南窗射了进来,几只猫站起来伸伸懒腰,改换了一下卧姿。 “因为有这种差异,”讲述者说,“因为有这种差异,神甫便没了下注的资本,因为他无险可冒,他没像那疯癫的老人一样站在这样危险的地面上,也没有站在危险的阴影里,而是选择了站在他自己的教堂的有危险的大厦之外。通过这个选择,他便在众人面前抛舍了他自己话语的力量。 “这位老人不管是出于什么本能,在这地面上立即获得了力量并使人觉得不好对付。这是他做出的选择,这也是他所做的姿态。所有的人都认为他的见证是有力的,他的说服的力量对于众人是显而易见的。在他的话语里没有什么分寸,也没有什么限制。他的新生活生发了宗教的自由思想——怀疑论。你应当看见,凭着他的狂妄,他可与任何人交战。在那片危险的地面上,他把自己做成了那儿从未有过的唯一的见证者。如果你在他的眼睛里看到那种近乎疯狂的执着,你还能期望在那里找到别的什么东西吗?这是一个在上帝亲自选择的地面上指责了上帝的人。因为这片地面总是危险的、短暂的,你就必须立即证明你的立场,要么就逃脱。 “我们再来看看这位神甫。他的原则算是宽容的,观点也属宽宏了,甚至可以说是个慷慨大度之人了,多多少少像一个哲学家了。然而人们会说,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处世哲学是如此广泛,以至连一条具体的路也没有开辟。这位神甫在内心对这世界怀有极大的敬畏,他在林间风声的低语中听到了上帝的声音,连石头都被这声音神圣化了。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相信上帝的心中有爱。 “但实际上他没有上帝的声音,上帝也没有透过林间的风声向他低语。上帝的声音是不会被听错的。当人们听到这声音时,他们会跪倒在地,他们的灵魂会为之震颤,他们会向他呼喊,他们的心里不会有惧怕,只有那心灵的旷野会在这种渴慕中跃起。他们呼喊着想留住他的脚步,因为他们知道,虽然那些不信神的人在他们的离乡背井路上可能会过得自如,但这些与神有沟通的人们如果失去了上帝就不会期望再有生命,而是无边的黑暗和绝望。而树木和石头与上帝的声音是无关的,就是这样。这神甫在他的精神发扬出极端慷慨大度时,站进了致命危险之地而不知。他相信上帝是广大无边,没有定位的。凭着这种无形,他试图去解释上帝,这就是他的讨价。在他的慷慨大度中他放弃了一切阵地,而在这个讨价中,上帝却没有机会说话。 “不论好事、坏事,事事都见到上帝等于根本见不到上帝。我们度过一日又是一日,日复一日,日日相同。然而某日里我们偶遇了一个人,或说我们看见了这个人,我们也许已经认识这个人。他和众人大同小异,但他自己的行为却是在天国里为自己积累着德操。在他的德行里,我们感知到有种东西活在我们心里,不会被遗忘,也不可能被忘记。正是这个时刻,你看,是同一个时刻。这正是我们渴求而又不能勇于追求的,但只有它才能拯救我们。 “神甫又走了,他回到了城里。这老人也回到了他自己的实证中,回到他的踱步和辩论中。他变得有点像个律师。他熟读这些神圣的记载不是为了光大他的创造者的荣耀,而是为了寻据来反对他,从一些细枝末节中找出黑暗,如虚假的恩典、琐细的欺骗、随意抛弃许诺、过于轻率的惩罚……他要找出理由反对他。你看他懂得那神甫不懂的东西。那就是,我们所寻求的是强有力的敌手。我们出击是要与那恶魔一般的铁网格斗,我们渴求的是有坚实的东西来抗衡、制约我们,来限制我们的双手。不然的话,就不会有疆界来规定我们的存在,而我们也必定会无限地扩大我们的索取,直至一切都失掉了它的含义,直至我们最终被空虚吞没,而那是我们最不情愿的。 “卡波尔卡的教堂继续屹立在那里。连神甫也看到,那位在碎石残瓦中扎营的衣衫褴褛的养老金领取者仍然是这教堂唯一的教区居民。他走掉了,他把那老人独自留在他的声明中,留在那悬浮着的圆顶的阴影中。那圆顶,有人说在刮风的时候能眼见它在空气中偏摇着。他甚至想讥笑老人那可怜的处境。上帝对于这教堂的坍塌到底有什么启示呢?人们甚至会附和那阴风的奇思怪想——这摇摇欲坠的圆屋顶到底会是这位神经错乱的老隐士的庇护所呢,还是他的坟墓?但是一概不知,一切未变,到头来一切一如既往。 “行为只有在见证中才有存在。没有见证人,谁能去谈论它们的存在呢?最终,我们甚至可以说行为无足轻重,只有见证才是一切。那位老者可能在他的角度上看到了一些矛盾。假如人们都是他所想象的懒如雄蜂的群氓,那么他是否是从神那里接受了指派而去反对神呢?就像许多哲学家的情况一样,一些起初看似无法反驳的反对意见,渐渐地会变成他自己理论的重要部分,到最后更成为他理论的核心。他看到这世界正由于多样性的引证而进入虚无,只有那见证及见证的见证屹立不倒。因任何事实也会实在地存在于人们心中,所以永远不可能被所有或任何的叙述而误传。这就是他之后的想法。如果这世界是一个故事,除了见证谁能给予它生命呢?它还能从哪里得其存在呢?他开始以这个观点来理解事物,并且他开始看到神那里有一出可怕的悲剧,那就是因为缺乏这一简单的东西使神的存在陷入危机——对神来说是不可能有见证的。因为没有什么事物是在神之外的;也没有什么事物是神需要用以做见证的;没有任何事物与之分离而可以说我是这个,神是那个,神所在的地方我不在。所以上帝可以创造一切,除了反对他的东西。 “现在我们可以谈论一下疯狂了。现在谈论这个也已经无伤于人了。也许有人会说,只有那疯狂之人才会踱着步子,撕着衣裳去追索上帝对他要负的责任。那么,我们又如何来理解这个人,这个声言上帝不止一次而是两次把他从地面的废墟中保护出来就是为了要造就一个反对上帝的见证的人呢?” 炉中的火在噼啪炸响着。这人坐在椅子里朝后仰着。他把两只手的十个指头互相对称地碰在一起,然后使劲曲腕对按下去,好似是在测试着某种膜状物的力量。一只大灰猫爬上桌子,立下来看着他。这猫的一只耳朵几乎完全没有了,它的尖长的牙齿都龇在外面。这人把椅子朝后推了推,这猫便举步从桌子上走下到他的大腿上,蜷下身子,慢慢躺下,转过头来严肃地审视着坐在桌对面的少年,那神色像一个顾问,更像一位猫律师。这人伸出一只手放在猫身上,好像是要确知它在那儿。他又看着少年说话。“讲述者的任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他说道,“他被要求从许多可能的故事里选择他要讲的一个。当然情况不只是这样,而是还要让他再从这一个故事里衍生出许多的故事。所以讲这个故事的人总是要辛苦地按照听众们的要求去设计出不同的故事,听众们的要求有时是对他说出来的,有时是放在心里的。他们总是说他们以前已经听过这个故事了。他需要考虑故事的类别,因为听众总是喜欢一边听一边把这故事对号入座。但他是明白的,故事本身实际上无类别可言,所有的类别都是一个。万类不离其宗,所有的故事都不会滑落出它的范围之外,所有的故事都只是一个讲述,对此不必怀疑。 “那神甫再也没有造访过这位老人,但故事并未完结。那老人当然决不会停止他的踱步和嘲谑。至少他不打算忘却在他过去生活中所遭遇的不公正,那成千上万次的侮辱,那一连串的不幸。他还记得那些罹难的亲人们。你看,他什么都没有忘记。再说那神甫,和所有其他的神甫一样,他的心智被那接近上帝的幻象给搅乱了,他自认为是在上帝身边,其实没有。但是,又有哪位神甫会为了悔改自救而甘愿放弃俸禄、脱去法衣呢?然而那位老人并没有被他抛之脑后。有一天人们来找他,说那位老者病了,他躺在自己的小草铺上,不和任何人讲话,甚至也不同上帝说话了。这神甫便赶去看他。情况就像人们传说的那样。他还是站在袖廊的外面对老人说话。他问那老人是不是真的病了。那老人只是躺在床上,眼睛凝视着天棚上褪色的壁画,又凝视着那些飞进飞出的燕子。他用一种憔悴而呆滞的目光瞧了瞧神甫便把眼光移开了。这位神甫抓住了别人虚弱无力的机会,以常人的方式继续拾起他在几周前中断的话题,又开始对这老人去论述上帝的恩典。老人急忙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耳朵,但神甫却步步逼近。最后老人忍无可忍,挣扎着从他的小床上爬起来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头向神甫扔过去,把他轰走了。 “三天以后神甫又回来向老人宣讲,但老人已经听不到他的高谈阔论了。那食物,那大缸的牛奶——这些卡波尔卡城的居民已经习惯地给他放在日晷影子边上的东西——通通没有动过。上帝已经胜过了他。当然,难道还可能有别的什么结局吗?最终,我们觉得上帝扭转了一切——连这老人的异端反叛都被变成了对神的侍奉。这些年来同时在支持和折磨着这位养老金领取者的被神拣选的感觉,此刻以一种他未能预见的方式应验了。在他那迷乱的眼光前面矗立着无比纯净的真理,他看到了他的确已被神选中,而且宇宙之神真比人们想象的更为令人敬畏。他不会再迷惑,不会再被忽略,也不会再受到限制了。千真万确,上帝——这万物之神,在他的胸怀里包容了一切,甚至连否认他为真神的异端邪说都容忍了。 “神甫被他所看到的打动了。这一切都震惊了他。最后他甚至战胜了自己的胆怯而冒险走进了随时都会倾圮的教堂圆顶的阴影,走到老人的床边。也许神甫的这一举动使老人心头一亮,也许在这最后的时刻老人想到神甫会让这房子倒下来,而这是他自己未能做到的。但是这圆顶只是照样悬浮在空中。过了一会儿,老人开始说话。他抓住神甫的手,就像抓住一位亲密伙伴的手。他讲到了自己的生活,讲到它的过去及它的现在。他告诉神甫他知道的东西。最后他说,一个人只有在自己生活终结时才会看清自己的一生,但那时又何从改正呢?这真是神的恩赐将我们都拴在世界的编织线上。他把神甫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要求神甫看着他们交握着的两只手,他说,你看它们多么相像。这肉体只不过是个象征,然而它透出了真理。最终每个人的道路也都是其他人的路。没有什么分离的旅程,因为在旅途中的人都不是分离的。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因为也没有另外的故事可讲述。但神甫只是把他的陈述当作忏悔,所以当老人讲完后,他就开始了他的赦罪文告。听到神甫的这种话语,老人抓住了神甫另一只胳膊的肘弯——在宁静的空气中,在他自己的临终床前,他用眼光制止了神甫,然后他松开了神甫的一只手,举起了自己的手,像一个即将上路的人。‘拯救你自己的灵魂吧!’他嘶嘶不清地说道,‘拯救你自己的灵魂吧。’说完,他便咽了气。” 外面,长满野草的路上一片寂静。这人用他收成杯状的手拂过腿上那只猫的头,再梳回它的耳朵,一只好的,一只残的。那猫前爪弯曲在胸前静卧着,两只眼睛都闭着。“这是我的勇士猫,”这人说,“但是它是最温柔的,是最友善的。” 他抬起头来看着少年,微笑着说:“讲故事人的任务并不是那么简单的。现在你应当已经猜到这个神甫是谁了。或者说他是个神甫,还不如说他是个神甫事务的支持者、神甫观点的辩护者。这个神甫在短时间内还会尽力坚守上帝对他的召唤,但到后来他实在再也承受不住那些前来向他寻求忠告的人们期待的眼光了。这个本来善于辞令的人能给他们什么忠告呢?他连那位老信差当年从首都带来的问题都没有寻到答案。对于那些问题,他思索得越多,它们就变得越困扰,越缠结;他越是企图去理解它们,它们就越是要回避他的尝试。最后他终于发现,它们根本不是那位老退休金领取者的疑问,而是他自己的。 “这老人被埋葬在卡波尔卡的教堂墓地里,和他的亲人们在一起了。这就是神对这个人的安置,也是他所索求的,也许是每个人所索求的。在他临终时,他曾告诉神甫,他对上帝的所有估算都是错的,然而他最终总算是了解了上帝。但他发现他对上帝的要求没有改变,同时这些要求也默默存在于那些最普通人的心里。但他的争斗,他的抗辩,都只存在于卑微的过去。因为世界之路只是一条,不是很多。而且这条道路的任何一个小段都不能变更,因为它是上帝设定的,它在这个世界的行进方向上包含着一切重要结果,离开这个方向,就无所谓道路、结果,什么都没有,也从来不曾有过。最后神甫开始相信,真理经常会被那些他们自身也没有意识到的人们所携带。他们肩负着这有分量、有实体的东西,但对于他们却没有一个可以凭借的名义将它诱发、召唤。他们在从事着传播,但自身却没有意识到他们真正的角色。这些都是真理的计谋,也是它的策略。而后有一日,在一个不经意的姿态中,在一次微不可察的自我奉献之后,他们偶然将一个变化带给了某个卑微的灵魂,以至于使这个灵魂永远地被改变了,永远地在他原先被设定好了的道路上被扭转了,被推上了一条他过去毫不知晓的新路。这个被改变了的新人无从知道他转变的时刻,也不了解其中的缘由。他本身无所作为,完全靠新路的指引,然而他会拥有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也许是他未曾寻求和并不配称的。他会获得一种难以捉摸的自由,这也是许多人拼命追求的东西。 “神甫最后看到的是,生活的课程永远不可能是自身的。唯有见证人有权利去采取自己的行动,这行动乃是因着他人而有的。于是神甫看到了那位老隐士所未能看到的:上帝不需要见证,不论是证明他的还是反对他的。更确切地说,真理表明,如果没有上帝,就不会有见证,因为人们各持己见,而失去了世界的本体。神甫还看到,没有什么被神拣选的人,因为也没有什么人不被神拣选。对上帝来讲,每一个人都是反叛者,反叛者的第一个行为就是离散他的兄弟,这样他就可以轻易地摆脱责任。对神来讲,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浮华虚夸之言。我们说出的每一个字,如果不是有益于这个世界便都是对神的侮辱。你耐心听我讲,孩子,神能听见你从未讲出的话。对神来说,石头本身也无异于一股气,因为它们有力量打碎的东西从来未能长存。总之,我们所有人最终都要与神立约,做神的选民。除了神的恩典,一切都是假的。” 当他骑上马准备离去时,这人站在脚镫边,在半晌的阳光中斜转着眼睛看着他。“你要骑回美国去吗?”他问少年。 “是的,先生。” “是回到家里去吗?” “是的。” “你有多久没有看见他们了?” “我也不知道。” 少年沿街看去,阳光沉迷于一排排坍圮的房屋间的荒草之中,被这个地区偶尔的降雨冲塌的泥砖碎片演示着昆虫王国的庞大工程。四处是一片死寂。他从马上朝下看着这人。“我都不知道现在是几月了。”他说。 “你当然不知道。” “但是春天已经来了。” “回家去吧。” “是的,先生。我这就回家去。” 这人向后退了几步。少年用手碰了碰帽边。“谢谢您的早饭。” “上帝保佑你,年轻人。” “谢谢您,再见 他掉过马头沿街骑去。在小城的尽头他策马转向河的方向,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但那人已经不在了。 在第二天的行程中,他骑走的这条路无数次地穿越了这条河流。这条河蜿蜒曲折,一路穿过许多扇形的冲积坡一直伸入山间。进入山谷后,河水变浅,打了一个大弯又向前延伸。他经过了塔米楚巴废城,这城在1758年圣枝主日的前一关被阿帕切人焚烧后夷为平地。在午后他又进入了巴塞拉克城。这是座更老的城镇。它的旧名叫桑塔·马利亚,建于1642年。在那儿遇到一个小孩,他自动跑过来,抓着笼头拉住马,领着他走过街道。 孩子领着他进了一个大门,在门口他不得不把身子弯在马颈上通过。他们穿过了一条石灰水粉刷过的通道进入一个内院。那儿有一头拴在柱子上的驴子正在拉着一盘石磨转圈。他下了马,有人递给他一块布洗脸用。然后他被领进屋内吃晚饭。 他坐在一张被擦洗得发了白的木桌旁,同桌的还有两个大男孩。他们俩起劲地吃着烤南瓜,喝着洋葱汤,还有玉米饼和菜豆。这两个男孩比他还小,他们偷偷地用眼睛瞟着他,等着他这个年长的兄弟说话。但他一言未发,于是他们都静静地吃着。他们把他的马也喂饱了。在天黑后他被领到房子后头的一间小屋里,安顿在一张铺着壳荚褥套的小铁床上。他除了道谢外没有和任何人说话。他想,他一定是被错当成别的什么人了。在夜里不知什么时分他醒过一次,他被惊醒是觉得有个影子在门口方向看着他。但定神一看,是一只用来在夜间冷却水的泥瓮悬在半暗中。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即使是这泥件似的影子。他听到的另一个声响是黎明时分用手拍烤早餐玉米饼的声音。 有个男孩用碟子给他端来一杯咖啡,他走到内院慢慢呷着。从这里可以听到女人们在房子另一头说话的声音。他立在旭日中喝着咖啡,看着眼前的几只小蜂鸟翘首伸嘴上下翻飞,然后又停留在从墙头上垂下的花丛之间。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走到门口叫他吃早饭。他端着咖啡转过身去,但就这转身之际,他瞥见了他父亲的马从街上走过。 他赶紧穿过通道走到街上,但已经看不见什么了。他向前几步走到街口,朝东西方向的路上看,又大走几步到了城中广场,沿大街朝南北看。但是既无马,也无骑马的人。他只好转身向回走。一边走一边注意倾听沿路的墙后或门内任何马的声音。回到那幢房子,他在门前站了好长时间,才进屋去吃早饭。 他独自在厨房里吃着早餐。周围好像没有人。吃完饭他便起身出去看他的马,然后又回到房子里想向那些女人们道谢,但找不见她们。他喊了几声,但无人应答。他站在一个房间的门口朝里看着,这间屋有高高的天棚,是用蔗秆抹墁起来的,屋里还备有一个由外国运来的古旧深色大木橱及两张染成蓝色的木床。在房间另一面墙上的壁龛里,立着一尊涂彩的圣母马利亚的锡像,雕像面前插着一支纤长的长明蜡烛。在墙角有一张婴儿床,床里有一条小狗崽,睁着模糊的眼睛,抬起头来倾听着来人的动静。他又走回厨房,想找个什么可写字的东西。最后他想出一个办法,把餐具柜里一个碗中盛的面粉撒了一些在木桌上,用手指在上面画出了谢谢的字样。然后他走出去,牵上马,拉着它走过通道,走出大门。在身后的内院里,那头小驴子还在不停地拉着石磨。他跨上马,沿着积满尘土的小街骑行着,一路上向那些他经过的人打着招呼。尽管他一身的破衣烂衫,他骑得仍然很神气,像个年轻的侍卫。他肚腹里盛装的食物的赠礼既支持了他的体力,也对他提出了要求。因为分享别人的食物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回馈感谢也是一样,无论是什么样的感谢,不管是用嘴说出来的还是用笔写下来的。 半晌午时分他骑过了巴维斯匹城,他没有停脚。一辆肉铺老板的推车立在教堂前面的集市上。有一位头戴黑色细薄棉布围巾的老年女人正在拾起一些从挂架上垂悬下来的暗红色布条,并以一种奇异的渴慕神情在布条林下仰坐着。他继续骑行。中午时分,他已经到了瓦哈卡,他在那所警官房子前面的路上停住马,悄悄地朝着尘土里吐了一口,再向前骑。第二天中午他又一次经过了莫累洛斯城,在这里他转道向北,骑向奥希托。一整天中,那黑沉的雷雨云都在向北转移。他最后一次越过了这条河。在骑经一片低矮的小山包时,暴风雨追上来先给了他一顿当头冰雹。他和马赶紧躲到路边一所破旧的弃房里避雨。冰雹打完头阵便是滂沱大雨,雨水从屋顶顺着泥瓦到处冲下,马儿立在檐下焦虑不安地动着步子。空气中有一股令人不快的陈旧气味,或许是由于四面墙的封闭而形成的闷气。天已经黑下来了,他把鞍子从马背上扯下来,用他踢起来的一堆草在屋角做了一个床铺。马独自走到外面的雨中去了。他钻进毛毯里侧卧着,透过一面破墙他可以看到马靠路边站立的身影,那立在闪电沉默而怪异的眩光中的身影。暴风雨已渐渐向西移去。他不知不觉地睡去。深夜里他醒过,但把他惊醒的不是雷雨大作,而是它的完全停息。他站起来向外走去。在黑黝黝的山头上,一轮满月大腹便便地在东天缓步徘徊。窄路的那边已是一片汪洋。风也已经停歇,但这片积水在灰白色的夜光下不安地闪烁着,仿佛被什么东西来回拂过一般。水中那被擦伤了的月影颤抖着,摇曳着,又慢慢恢复了自我。然后一切平复如初。 到了早晨,他骑马通过了设在亚利桑那州道格拉斯的边关。守卫朝他点点头,他也点头回礼。 “你看起来好像在那边待的时间比原先打算的长了些。”守卫说。 少年骑在马上,双手搭在马鞍前鞒上。他朝下看着守卫。“你能借半个美元让一个人吃顿饭吗?”他问守卫。 这守卫怔了一下,然后便伸手到口袋里掏钱。 “我住在克洛弗代尔那边,”少年说,“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会把这钱还给你的。” “接着!”守卫抛出一枚硬币。 少年把手收成杯状接住了空中旋过来的硬币,点了点头,把硬币放进了衬衫口袋。“你叫什么名字?” “约翰·吉尔克里斯特。” “你不是这一带的?” “不是的。” “我是比利·帕勒姆。” “嗨,很高兴认识你!” “一有人到这边来我就会把这钱带过来。你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 少年在马上松松地握着缰绳。他看看面前这宽阔的街道,又看看周围那荒芜的群山。他又回头看着守卫。 “你喜欢这个国家吗?”他问守卫。 “很喜欢。” 少年点着头:“我也一样。”并用手去碰着帽边。“谢谢你,”他说,“我真的很感谢你。”然后他用脚跟夹夹这匹野气十足的马,骑上大街,骑进了美国。 他一整日都骑行在道格拉斯通往克洛弗代尔的一条老路上,到晚间他已经进入了瓜达卢普山脉。随着暮色降临,这山口处极为寒冷,阴风在这口子处猛烈地刮向一边。他垂头弯腰地坐在鞍上,两个胳膊肘子侧向一边。他读着许久以来写在岩石上的名字和日期,这都是很久以前像他一样穿越这山口的人,在筋疲力尽倒地而死之前留下的。他身下,在已经被吸进暗影的长长余晖中伸展着美丽的阿尼马斯平原。走下山口的东坡,这马也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它撅起鼻子嘶鸣着并加快了步伐。 来到自家的房子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房子里没有灯光。他先进了马厩把马拴好,但里面一匹其他的马都没有,也没有狗的影子。他横穿畜棚,巡视了还不到一半,就感觉到有什么很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他把鞍座从马身上拉下来挂好,又从草垛上扯下一些干草饲料,然后关上棚门,走到房子前,推开厨房门走了进去。 房子里空空荡荡。他走过所有的房间,大部分家具都不见了。他自己的那张小铁床孤零零地立在厨房隔壁的小房间里,床上只有一个褥套。在壁橱里只有几个铁条挂衣架子。他走进食品间,找到几个桃子罐头,便摸着黑站在水池旁,用一把勺子从玻璃罐头里取食着桃块。他透过窗户看到南边的草场在高挂的月亮下被蓝色和静谧笼罩着;他看到自家的栅栏向远处延伸,一直伸进山脚下的黑暗中,这栅栏的影子在月光下穿过大地,像是这世界的一个接缝。他扭开水池上的水龙头,但只听到干喘的声音,没有水流出来。他吃完桃子便走到父母亲的房间。他站在房门口,看着那空空的床架、地上的几件被扯碎的衣服。他走到前门,打开它,走到门廊下,然后又走到旁边的小溪边,站着倾听,但什么也没有。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房子,回到自己的小房间,躺在那张小床上,又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 他天一亮就起来了,在食品间的隔板上找吃的东西。只找到一些炖土豆,他便吃了。然后他走到畜棚,找出一把刷子,把马儿牵到太阳地里,站着给马全身刷理了好大一阵子。之后他把马牵回马厩,上上鞍,骑上去,骑出了自家牧场的固定门,向北骑去了SK Bar牧场。 当他骑进院子,桑德斯老人正坐在门廊上,仍像上次离开时看到的那个样子。但他既认不出这孩子,也认不出那马了。但他还是请孩子下马进来。 “我是比利·帕勒姆。”少年喊着。老人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吟了一下,然后他朝屋里喊着。“利昂娜,”他叫着,“利昂娜!” 姑娘跑到门口,用一只手遮住眼睛看着骑马人,接着她跑出来,站在老人身后,把双手放在爷爷肩头上,看她那紧张的神情,好像这位骑手给老人家带来了什么坏消息。 当他再回到自家房子时,已经是下午了。他让马带着鞍站在院子里,自己一边走进房子,一边把帽子摘了下来。他走遍了所有的房间。他怀疑老人精神失常,但如何来解释那姑娘的说法呢?他先走进父母亲的房间便站住了,站立了好长时间。他看见弹簧床垫的条纹布套上印着弹簧圈的许多圆圈锈迹。他朝这些锈迹看了半天,发觉不对头。于是他把帽子挂在门把上,走到床边。在床边他又站了一会儿,然后才伸手抓住床垫,把它拖到地上立起来,让它另一面朝上翻倒在地上。立时间,一大片血迹骇然映入他的眼帘,血迹早已干涸,颜色近黑。这血当时浸泡得如此之厚,以至于现在一动就会像黑色的釉片一样发出爆裂声碎下来。一股淡淡的酸腐粉尘扬起来,他有些站不住了。他伸出双手在空中抓摸着,后来他摸到了床柱,便紧紧抓住以支撑自己。过了一阵子,他才能抬起头。又过了一会儿,他走到了窗前。户外,中午的阳光已经照射在田野上,投射在沿溪发出新绿的三角叶杨树丛中,并在阿尼马斯山峰上闪着亮。他看着这大自然美好的一切,不禁极其痛苦,他双膝跪地,双手抱头啜泣起来。 当他骑马穿出阿尼马斯镇时,背后的房屋似乎就这样与他分别了。他在一家商店门口停住脚,在房子旁边的水龙头把水壶灌满,但他没有进店。那夜,他就在镇子北边的大平原上露宿。既没生火,也没东西可吃。夜间他不断醒来。每次醒来,仙后星座的位置都绕着北极星转了一段;每次醒来,周围的一切一如既往,概无变化。第二天中午,他骑进了新墨西哥州的洛兹堡市。 司法行政官一边从他的桌子上抬起头来看着少年,一边缩拢起他的嘴唇。 “我叫比利·帕勒姆。”少年说道。 “我知道你是谁。进来坐下吧。” 少年坐在司法官桌子对面的一把椅子里,把帽子放在膝上。 “你去哪里了,孩子?” “墨西哥。” “墨西哥?” “是的,先生。” “你为什么离家出走?” “我没有离家出走。” “家里有什么纠纷吗?” “没有,先生。爸爸从来不允许的。” 司法官在他的大椅子上朝后仰着。他用食指敲着自己的下嘴唇,一边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子——面色苍白,瘦削憔悴,满身灰尘,一根绳子吊着他的裤子。 “你在墨西哥都做了些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只是去了一趟而已。” “你只是动了个怪念头就跑了一趟墨西哥,其实那里根本没有什么事要你去做。你是不是就想告诉我这些?” “是的,先生。我想是的。” 司法官伸出手,从桌子边上推过来一摞订起来的纸,用大拇指把它们弄平。他看着少年。“关于这个案子,你知道些什么吗?孩子。”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来这儿问你的。” 司法官坐着注视着少年。“好吧,”他说,“如果你说了什么假话,你可要负责任。” “我没说什么假话。” “好,我们派了警员去追踪这个案子。一共有六匹马。桑德斯先生说他认为那就是你们家全部的马,对吗?” “对的,先生。再加上我的这匹,一共是七匹。” “杰伊·汤姆和他儿子说,一共看见两个人,在天亮前两个小时左右把全部的马带走了。” “他们能认出来吗?” “他们能认出来。” “那两个人是步行来的吗?” “是的。” “那么博伊德是怎么说的?” “博伊德什么也没有说。他逃走并藏了起来。他在一个冷地方藏了一整夜,第二天挣扎着走到桑德斯家,但他已经失去了知觉。米勒只好跳进卡车,开到那边才发现那片混乱。你父母亲都是被猎枪打死的。” 比利的眼光越过司法官朝街上看去,他想抑制住自己的情感,但是不能。司法官黯然地看着他。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狗抓住,切断它的喉咙。然后他们坐下来等着看有没有什么人出来。他们等了很长时间,其中一个人还去小便了一次。他们一直等到狗不再叫后每个人又睡着了。” “他们是墨西哥人吗?” “他们是印第安人。反正杰伊·汤姆说他们是的。我想他是知道的,但那只狗并没有死。” “什么?” “我说那狗没有死掉。博伊德给它治好了伤。但它哑得像块石头,再也不能出声了。” 比利坐在椅子上。眼睛瞅着自己膝上那顶油污的帽子。 “他们能从你家里拿到什么样的枪?”司法官问道。 “他们没有什么可拿的。我们家只有一杆枪,是44-40的短步枪。我一直拿着它。” “这种枪对他们也没多大用处,是吗?” “是的,先生。” “我们目前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你是知道的。” “是的,先生。” “你还有什么吗?” “我有什么?” “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的事情吗?” “你能管墨西哥的事吗?” “不能。” “那我说了也没有用。” “这可不是个很好的回答啊!” “的确不是,但它和您的回答也差不多啊。” 司法官注视了他一会儿。“如果你认为我对这事根本不关心的话,你就大错了。” 比利呆坐着。他用手臂的背部在两只流泪的眼上各擦了一次,转身又向窗外看去。街上没有车辆。人行道上有两位妇女正用西班牙语交谈。 “你能给我讲讲这些马的情况吗?”司法官又问。 “好的,先生。” “它们有没有打上烙印?” “有一匹打了,就是尼诺。因为它是爸爸从墨西哥人那儿买来的。” 司法官点点头。“好吧。”他说。他弯下身子,在他桌子上拉出一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马口铁小契约箱放在桌子上打开。 “可能我不应该把这些东西给你,”他说,“但我不总是照章办事的。你有没有什么地方来保存它?” “我不知道。但里面是什么东西呢?” “都是证书。结婚证书、出生证书,还有买马契约也在这里,但大多数日期都好远了。另外,你妈妈的结婚戒指也在里面。” “我爸爸的手表呢?” “这里没有手表,但还有一些东西存在韦伯斯特家里。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这些东西存放到银行里。他们连一个保管人都没有指定,我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办法来处理它们。” “这里面应该有尼诺和贝利两匹马的证书吧!” 司法官把盒子转了一下,然后把它滑过桌面。比利开始用手指翻看那些文书。 “谁是玛格丽塔·伊芙琳·帕勒姆?”司法官问。 “我妹妹。” “她在哪儿?” “她死了。” “她怎么会有一个墨西哥名字呢?” “她是随我的外祖母起的名字。” 比利把桌子上的铁盒推了回去,把从里面取出的两张证书沿着原先的边重新折好,然后塞进自己的衬衫。 “就要这些东西吗?”司法官问。 “是的,先生。” 司法官关上盒盖,把铁盒又放回桌子的抽屉里,推回了抽屉。他在椅子里朝后仰着,一面看着比利:“不打算再回那边去了,是吧?”他问。 “我还没有决定要做什么。但是第一件事是找到博伊德把他带上。” “把博伊德带走?” “是的,先生。” “博伊德哪里也不去。” “如果我走,他也会。” “博伊德还是个少年,他们不会把他交给你的。嗨,你自己还是个少年人吧!” “我又不求他们。” “孩子,可别为了这事去触犯法律啊。” “我没想那么做,但我也不想让这事来犯我。” 比利从膝上拿起帽子双手握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谢谢您给了我这些证书。”他说。 司法官把两只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好像是要准备站起来,但他并没有。“还有关于马的情况介绍呢?”他又问,“你想把它们写下来给我吗?” “那有什么用?”比利冷冷地说。 “你走了这些日子在那边没学到什么礼貌吧?” “没有,先生。我想没有。我倒是学到一些事情,但它们显然不是礼貌。” 司法官朝窗户点点头:“那是你的马吗?” “是的,先生。” “我看见那个枪套了,枪哪儿去了?” “我拿它换东西了。” “你拿它换什么了?” “我觉得不好说。” “你说你不肯说?” “不是的,先生。我是说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说它。” 当他走到阳光下,把马儿从停车计时器的柱子上解下,街上过路的行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这个像是来自荒山僻岭的野小子,又像是出自过去年间的遗物,衣衫褴褛、肮脏、满脸饥色,一副完全无人照顾的样子。在这个奇异、古怪的人物身上,人们看到了他们又嫉又恨的东西,是的,人们嫉恨他的无拘无礼,但又怜悯他可怜的存在。也许真的会为了一点细小的缘由而结果了他吧。 他弟弟住的那所房子在镇子的东头。这是一所小小的灰泥房子,带有栅栏围起来的院子和一个前门廊。他把伯德拴在栅栏上,推开栏门,走上通着房子的小径。他家的那条狗从房角转出来,朝着他露出牙齿,同时竖起了颈毛。 “是我,傻蛋!”他喊叫着。 当狗听到他的声音,它挺直了耳朵扭转着身子朝他跑来。它没有叫,连低哀的鼻声也发不出来。 “屋里有人吗?”他叫着。 狗在身边缠绕着他。“走开。”他说道。 他又朝屋里喊了一声,然后便走上门廊,在前门上敲了两下便站着等。无人应答。他又转到房子后面。他试了试厨房的门,发现这门未锁,于是他推开门朝里看着。“我是比利·帕勒姆。”他喊着。 还是无人应声,他便走进去,随手关上了门。“喂!”他又喊着。他走进了厨房,站在过道上。他正想再喊时,身后厨房的门开了。他转过身来发现博伊德站在那里。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提着个铁桶,另一只手还搭在门把手上。他显得比以前高了,此刻他侧身倚在门框上。 “我想你认为我已经死了。”比利开口说道。 “要是我认为你已经死了,我就不会在这里了。”博伊德答道。 博伊德回手关上门,把桶放在餐桌上。他看了一眼比利便转开去看着窗外。当比利再次对他说话时,他也不去看自己的哥哥,但比利能够看出他的眼眶是湿的。 “你打算跟我走吗?”比利问他。 “是的,”博伊德答道,“我一直在等你。”他俩从这家人的卧室的壁橱里取出了一杆猎枪,又从一个穿衣柜抽屉里发现的白色瓷盒里敛走了一共十九美元的硬币和零票,并把它们统统装进一个旧式的皮质零钱包里。他们还卷走了床上的一床毛毯,又为比利找到一根皮带和几件衣物。另外,他们从后门旁边墙上挂着的“卡哈特”牌夹克里掏出所有的猎枪弹药筒,一枚00规格的中号铅弹[射猎鹿、羚羊等大中型动物用的铅弹以0的数目来标规格,0为小号,00为中号,000为大号],其余是五号及七号子弹。最后他们用一个洗衣袋装满了从食品间找到的罐头、面包、咸肉、饼干及苹果。携着这堆物资他们走出房子,把口袋拴在马鞍的前鞒。然后二人同鞍,骑上了这条小小的沙石街。在他们经过的一个院子里,一个女人嘴里衔着晒衣服用的夹子向他们点着头。他们骑行着穿过了公路,穿过了南太平洋铁路的路轨,转道向西。走到天黑,他们选了洛兹堡市以西约十五英里处的一个碱滩上宿营。在这里,他们借着马的力量从地里拽出来一些废弃的栅栏柱子生了一堆火。在东南向的浅滩上是一片水。两只细腿高脚伫立的沙滩鹤和它们在水中的映像连在一起,在落日的余晖中,就像是它们自身的雕像被立在某个荒弃了的园林中。而往日的灾难已经把园林中其他的景观扫荡一空。在他们四周,因干涸而破碎的小泥块铺满大地,用栅栏柱点起的篝火在风中撕裂着,被他们从水果上揭下的包装纸团随着风一个接一个地大步跑向愈远愈浓的黑暗之中。 他们用从房子里带出来燕麦片喂饱了马。比利又用一截栅杆上的铁丝串起了一溜咸肉架在火上烤着。他看着博伊德,博伊德正怀抱着猎枪坐在地上。 “你和爸爸之间的别扭已经没事了吧?”比利问弟弟。 “嗯,一半没事了吧。”博伊德不十分自信。 “哪一半呢?” 博伊德没有回答。 “你在吃什么?”比利换了话题。 “葡萄干三明治。” 比利摇了摇头。他把水壶里的一些水倒在一个空罐头筒里,把它放到火堆上烧。 “你的鞍子怎么了?”博伊德问。 比利看了看他那个破裂走形的鞍子,但没有回答。 “他们会出来追我们的。”博伊德说。 “让他们追好了。”比利却不在意。 “我们拿人家这么多东西,可怎么还人家啊?” 比利抬起头来看看他:“也许你应该习惯一些做歹徒的想法。” “就是一个歹徒也不会抢劫收留他们、对他们好的人。”博伊德和他争辩着。 “好了!这样的话我们到底要听多少?”比利不耐烦了。 博伊德不作声了。他们吃完东西,打开铺盖,钻进去睡了。碱滩上的风吹了一夜。它扇旺了火,又燃尽了火中的木炭。那被灼烧得卷成一团团的炽热的铁条,在短暂的时间内呈现出黑夜中一颗硕大的、红亮的、护心的甲胄的奇景!但只有片刻,这一切便消失了。白炽的铁条迅即褪回了黑色,夜风将炭灰吹为灰烬,又把这灰烬在地面上吹刮而去。最后除了那又黑又硬的铁条外,你再也找不到火的遗迹了。整夜里在黑暗中通过的东西,彼此看似并无联系,但在长风的驱赶下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你醒了吗?”在半夜里比利问弟弟。 “嗯。” “你都跟他们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 “为什么没说?”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风还在刮着。流沙骚动着跑过去。 “比利?” “什么事?” “他们知道我的名字。” “知道你的名字?” “他们喊着找我来着。他们喊:‘博伊德!博伊德!’” “这说明不了什么,睡吧。” “就好像我跟他们是朋友似的。” “好了,睡觉吧。” “比利。” “什么事?” “你用不着费劲去把事情说得那么轻松。” 比利沉默了一刻,不作回答。 “事情并没有那么轻松。” “我知道了。好,睡觉吧。” 早晨起来,他们坐在原地吃东西。他们顺着浅滩眺望,发觉远处在干盐湖那钢青色的地面上有什么东西在发出声响。过了一阵,他们看出来那是一个骑马的人。那人离他们大约还有一英里远,他一点点地骑近,还只是一连串细微和摇摆的影像。而在这片片积水的地域上,这影像会突然放大又倏地缩小着向他们靠近。所以这骑者会显得忽而前进,忽而后退,而后又前进了。旭日沿着积云的东岸冉冉升起,托起一线红色的礁脉。骑者不断地前行,穿过了这片约十英里宽、三英寸深的大盐湖。比利站起身,抓起猎枪,走到后面把它掖在毯子的下面,然后又坐下来。 骑近的这匹马与这片地域浑然一色,要么就是被这地色染成一样。骑者向前穿越着这片浅浅的积水,这马每一步抽蹄,都会有积水立即填入马蹄下的凹穴,这水流在晨光下稍一闪亮便迅即消失,就像铅水陷进了铁桶。他终于骑出了盐湖,又沿着多沙的碱岸,穿过稀疏的草丛一直骑到他们面前。他坐在泥色的马上,从帽檐下的阴影里看着他们兄弟俩。他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看完他们又回头看看这一大片盐湖,然后斜着身子吐了一口,再次看着两兄弟。“你们不是我所想的那两个人。”他说道。 “那你把我们当成谁了?”博伊德不禁问他。 骑者没有理睬他的问题,而是继续问他:“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没做什么。” 他看看博伊德,又看看他们的马。“你们那毯子底下是什么?”他突然问。 “一杆猎枪。”博伊德即答。 “你们准备开枪打我吗?” “不,先生。” “那是你兄弟吗?” “他自己会回答你的。”博伊德说。 “你是他兄弟吗?”骑者转问比利。 “是的。”比利答道。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他又重复他的问题。 “经过这里。”比利回答。 “经过这里?”那人似不相信。 “是的。”比利重申。 “经过这里到哪儿去?” “我们去亚利桑那的道格拉斯。” “是吗?” “我们在那儿有朋友。” “你们在那儿真的有朋友吗?” “我们还没有跟城市生活隔离呢!” “你们就一匹马吗?” “是的。” “我知道你们是谁了。”这人说道。 兄弟俩没有回答。这人又回头越过这一片干湖眺望着那远处浅浅的积水。在无风的早晨,那片死水沉重得像是铅湖一样。他又斜身吐了一口,然后看着比利。 “我要去告诉博勒夫先生你们对我说的话。你们不过是两个流浪儿。不过,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等你们一会儿,你们可以和我一起骑回去。” “我们不回去,谢谢你的好意了。” “我要告诉你们一些你们不知道的事。” “你说。”比利直愣愣地问。 “你们在干一件很难的事情。” 比利没有应答。 “你多大了?”那人又问他。 “十七岁。” 这人摇摇头。“好吧,”他说,“你们要多加小心。” “告诉我一件事。”比利要求。 “行啊。” “你从那么远怎么能看见我们呢?” “我是看到你们影像的反射。在有的时候,你能在大盐湖上看到很远的东西。我们有些男孩说你们不过是幻影,但博勒夫先生知道你们不是的。他对这个地方了如指掌。他知道这地方该有什么,不该有什么。我也一样。” “那你一小时以后再试验一次,看能不能看到我们。” “我会的。” 来人向坐在这座狭长小荒岛上的两兄弟分别点了点头,又看了看那条哑巴狗。“这是条不中用的看家狗,是吧?” “它的喉咙被割断过。” “我知道,”来人说,“你们都多加小心。”说完,他掉过马头穿过浅滩,涉过盐湖,远远地骑走了。他骑进了朝阳,骑成了一个朦胧的小黑影。但是,尽管太阳已经升高,不再反映在他们的眼睛里,当他们双双上马,沿着浅池的边缘朝南骑开时,他们还是看不到盐湖彼岸的任何东西,没有反射,没有幻影,只有那骑者的完全消失。 半晌午时,他们越过了州界,进入了亚利桑那州。他们骑过一个低矮的山岭,骑下了朝南伸去的圣西蒙山谷。在河边,有一处可爱的三角叶杨树林子,是个吃午饭的好地方。他们缚了马腿,给它饮了水,然后裸着身子坐在沙石底的浅水里。博伊德是那么苍白、消瘦而且灰头土脸,比利一直望着他的弟弟,直到他从水里站起来也看着他。 “你要问我那么多闲事真是没有用。”博伊德说。 “我没想问你什么事儿。” “你要问的。” 他们又在水里坐下。那狗蹲坐在草丛里望着他们。 “他穿的是爸爸的靴子,是吧?”比利突然说。 “你说对了。” “算你幸运你没死。”比利说。 “我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可幸运的。” “别说傻话了!” “你是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 但是博伊德没有说他不知道什么。 他们坐在三角叶杨树的树荫里吃着沙丁鱼和饼干,然后睡了一觉。到下午时分,他们又继续登程。 “有一回我想你可能去了加利福尼亚。”博伊德说。 “我去加利福尼亚干什么?” “我不知道,但加利福尼亚是牛仔的地方。” “加利福尼亚牛仔。”比利咀嚼着这个词儿。 “我不会想去加利福尼亚。”博伊德说。 “我也不会。”比利附和。 “我会去得克萨斯。”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从没去过那儿。” “你没去过的地方多着呢!干吗就想去得克萨斯呢?” “我只有这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我没去过。” 他们继续骑行。在一条长长的阴影里,有几只长腿长耳兔突然跑出来跳跃着,然后又僵住了,那条哑狗却全然没有反应。 “为什么法律管不到墨西哥?”博伊德问。 “因为这是美国的法律,在墨西哥不管用。” “那墨西哥法律呢?” “墨西哥根本没有法律,全是一伙歹徒。” “五号子弹能打死人吗?” “如果你隔得近就能。它能打个大窟窿,大得连胳膊都能伸得进去。” 晚间,他们越过了鲍伊东边的公路,踏上了向南穿越多斯卡贝萨斯岭的老路。在宿营地,比利从一条浅浅的石头干河谷边弄到一些木柴,他们生起了火,坐在火边吃着。 “你觉得他们会跟在我们后面吗?”博伊德还是担心。 “我不知道,也许会吧。” 博伊德弓着身子用一根枝子把木炭推紧,然后把木棍扔进火里。比利望着他。 “他们不会抓到我们的。”比利说。 “我知道。” “说说看你都想些什么?” “我没想什么。” “这不是谁的错。” 博伊德直盯着篝火。远处的小土狼又在营地北边的山岭里嗥叫着。 “你这样会把你自己弄癫的。”比利对他说。 “我已经疯癫了。”博伊德回应。 博伊德抬起头来,他那失色的头发看起来那么惨白,他尽管马上十五岁了,但看上去根本不是那个年龄。他坐在那儿似乎是一个幻影,神在他周围造了树木和石头,使他看起来像是自己的转世化身。但定眼一看,他还是他自己的一个可怜存在。但最令人担忧的是,他显得满腹恐惧和悲伤,仿佛他那弱小的心灵已经被那骇人听闻的噩梦震碎,被那并非一次发生、一次酿就,而是整个世界都在滴血的大惨剧所压垮。 第二日,他们兄弟俩骑马穿越了阿帕奇关口的高高隘口。博伊德坐在比利身后,两条细长的腿垂在马胁上。他们骑下山口,眺望着南方的土地。天气很晴朗,迎面有阵阵山风吹来。几只渡鹤借着上升的气流高旋在南坡的上空。 “这又是一个你没去过的地方。”比利打趣说。 “我没去过的地方到处都是,对吧?”博伊德不失大度。 “你看到远处那条线了吗?线那边颜色都变了吗?” “看到了。” “那就是墨西哥。”比利指点着。 “怎么还有那么远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这意思就是我们得赶快骑,如果我们想去的话。” 又一天的中午他们骑到了666号公路,沿着公路的沥青路面,他们一直骑出了萨尔弗斯普林斯山谷。他们又骑经了埃尔弗里达镇和麦克尼尔镇。到了晚上,他们已经骑行在边境小城道格拉斯的大街上了。他们在边关的门房停住马。守卫站在门口向他们点着头,他还看了看这条哑狗。 “吉尔克里斯特在哪里?”比利问他。 “他下班了,要到明天早晨才来。”守卫回答。 “我可以把一些钱留给他吗?” “可以,你可以留在这里。” “博伊德,给我找出半美元的钱来。” 博伊德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皮钱包,掀开了扣子。里面尽是些五分、一角甚至一分的硬币。他数足了半美元的钱,托在手里,伸过比利的肩头交给他。比利接过钱又在自己手里拨弄着点了一遍,然后才弯下腰,伸出手,把它们交给这守卫。 “我欠他半个美元。”比利解释道。 “好的。”守卫应道。 比利用手指碰了碰帽檐,便打马前行。 “你们要带这条狗去吗?”守卫问。 “是的,如果它想跟着的话。”比利答。 守卫看着他们离去。狗在后面小跑步跟着。他们骑过了国界小桥。墨西哥边防守卫只是抬头看了看,便点头让他们通过。过了界桥便是墨西哥的边城阿瓜普列塔。 “我知道怎么点数。”博伊德在发着刚才的牢骚。 “什么?”比利一下没听懂。 “我知道怎么点钱,你用不着再去点第二遍的。” 比利转过脸去看着弟弟,然后又转回头去。 “好吧,”他道歉地说,“我下次不会了。” 他们在街头小贩那里买了一小桶冰激凌,就坐在路边石上靠着马腿吃了起来。这小城已经开始了晚间的活跃。他们的狗惴惴不安地卧在他们面前的泥地上,因为这镇子上的狗经过这里,嗅到它的陌生味儿便拱起背来围着它转悠。 他们在一家食品杂货店买了饭,又买了一些干炒豆、盐、咖啡粉、水果干、干辣椒。他们还买了一柄小搪瓷煎锅,一把带盖的水壶,一盒火柴及一点零碎用具。最后把剩余的钱全部换成了当地的比索。 “现在你可阔气了!”比利说道。 “像黑鬼一样阔气!”博伊德也打着诨。 “这比我当初来这里时可强得多了!” “那也没什么舒服的。” 在镇子南头他们离开了道路,沿着河边灰白色的卵石道骑进了沙漠。夜已深,他们就地宿营。比利弄好了晚饭,他们边吃边看着篝火。 “你不要再去想这件事情了。”比利对博伊德说。 “我没有想。” “那你在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 “那可很难。” “这事要是发生在你身上怎么办?” “别老是去想要发生什么事情。” “如果要发生怎么办?” “你可以回去。” “回到韦伯斯特家吗?” “是啊。” “在我们抢劫了人家之后?” “你并没有抢劫他们。我想你当时并没有想到什么。” “我是没有,但我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比利倾过身子向火里吐了一口。“你会没事的。” “我已经没事了。” 又是一天。他们整日都骑行在一条干河的石底河床上。傍晚时分,他们骑进了一个路边小镇奥希托。博伊德一直把脸贴在哥哥的背上睡觉,此时他惊醒了。他抬起头,满身是汗,上衣满是褶皱。他从大腿间把压塌的帽子拿起来戴上。 “我们到哪里了?”他问比利。 “我也不知道。” “我觉得很饿。” “知道,我也一样。” “你觉得他们这里有吃的吗?” “不知道。” 他们看见一个男子站在门口的一片碎泥地上,便停住马,问他镇子里有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这男子思索了片刻便同意卖给他们一只鸡吃。此后,他们又继续骑行,这条空空荡荡的路一直通向南边的沙漠。不多时,这里起了风暴,整个乡间被乌云笼罩,一片蓝荧荧的。尖细的电光在远处阴森森的山峦上空频频闪烁着,然后无声地炸裂开来,就像是盖在一只大玻璃罩子里的雷电演示。暴雨在天黑之前袭击了他们。这撕裂着一切的大雨把一群沙漠上的野鸽子驱赶得没命逃窜。他们不幸骑进了这个雨区,即刻被浇得像落汤鸡一样。前方一百码处他们找到了路旁的一个树丛,就在这里止住马,看着雨狂泻在泥地上肆虐着。好不容易挨到雷雨过去,他们周围却还似锅底般的漆黑。他们立在这星光全无的黑夜里打颤,听着耳畔树枝上的滴水。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博伊德问他。 “上马再骑呗,我想。”比利答道。 “这马湿淋淋的可怎么往上爬啊!” “它不嫌我们湿就不错了!” 当他们骑经莫累洛斯镇时,已经是后半夜了。镇子上的灯光已变得很暗,好像它们是和黑暗相伴而生。比利把自己的外衣包在博伊德身上,博伊德头靠他后背正摇摇晃晃地睡着。马儿低下头边走边舔吮着泥地,狗儿在他们前面的积水洼之间左拐右弯地跑动着。在这里他们取道向南,正好是当年开春时比利初来墨西哥随着那批游客去赶集市的那条路。 他们在路边的一个废弃的小茅屋里度过了残夜。天一放亮,他们赶紧生火吃饭,把湿衣烘干。然后又给马上鞍,继续南骑。又经过了三日如此的骑行,总共七天他们都在这个地域奔波。他们沿河经过了一个又一个肮脏的小泥镇,来到了巴塞拉克镇。在一所石灰水粉刷的房子前面的接骨木树下,有两匹马低头站着。一匹是花色杂毛去了势的公马,左臀上有一个新烙的印记;另一匹却是他们家的凯诺,上着一副机制的墨西哥鞍子。 “你看那边。”博伊德对比利说。 “我看见了。快下马。” 博伊德迅即从马后身滑下来,比利随即也跨下马。他把缰绳递给博伊德并从鞍边的套子里抽出了猎枪。狗已经停在路上,回首望着他们。比利拉开枪膛看看里面已经装弹又推上膛,他看着博伊德说:“把马拉到另一边离开路。” “知道。” 比利看着博伊德拉着马穿过了路,他便转身朝着房子靠近。那狗站在路上不知所措,望望比利又望望博伊德,直到博伊德吹口哨将它召走。 比利围着凯诺走了一圈,用手拍着它的长脖子。这马也认出了小主人,用它的额头去推蹭着他的衬衣,冲着他喷出了一长串甜甜的气息。他把猎枪靠在接骨木树干上,先把凯诺身上的脚镫子提起来挂到鞍鞒上,又松开马鞍扎带和后肚带,然后双手抓住马鞍的前后鞒,提下来放到泥地上。最后他把鞍褥拉下来搭在鞍鞒上。把马具卸干净,他拿起猎枪,解开拴马绳,牵着马穿过路走到博伊德等他的地方。 他把猎枪塞进套子,又朝房子看去。“骑上伯德。”他对博伊德说。 博伊德骑上鞍,朝下看着他。 “把这两匹马带走。远离这座房子。我会在镇南头等你。隐蔽起来,我会找到你的。”比利吩咐道。 “你要做什么?”博伊德不解地问。 “我想看看都是什么人在那儿。” “要是他们怎么办?” “不会是他们。” “那你觉得会是谁在那里?”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有什么人死了。你快走吧!” “你最好拿上猎枪。” “我不需要,走吧!” 比利看着他骑上这窄窄的土街,然后便转身走回那所房子。 他在门上敲了几下,就手拿着帽子站着等。无人应声。于是他戴上帽子,走到院墙间的一个年深日久的车道门。他用手推了推门,但门是闩着的。他朝墙头望去,一溜碎玻璃头嵌在泥石料中,无法攀越。他于是掏出小刀,把刀尖伸入两扇门间,半寸半寸地拨着那根古老的门闩走动,直到这木闩头脱出托架。这时他推开门,走进去再转身把门关上。地上看不到车马进去的痕迹。树上有几只鸡栖息在天光下。他穿过了内院走到房子后面,站在一个通往狭长门庭的门口。在一个条凳上放着几个种着植物的泥盆,看来刚刚浇过水,盆中的土是湿的,条凳下的泥瓦也是湿的。他再次把帽子摘下,走过门厅,站在另一头的门口。在门厅旁一个黑黑的房间里,有一个女人躺在床上。在她周围跪着几个姐妹样子的女人,都围着黑色的长披肩。在一张桌子上,一支蜡烛在燃烧着。 躺在床上的女人眼睛闭着,手里握着一串玻璃念珠,她是死者。其中一位跪着的女人听到来人的声音便转过头来看他,然后又转头朝房间里比利看不见的一个地方看着。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一边穿着上衣一边走出来,很有礼貌地朝着站在门口的少年点了点头。 “你是哪位?”他问少年。 他是一个高个子白人,说着带有外国腔的西班牙语。比利退到一边,他们两人都站在门厅里。 “您的马刚才是不是拴在房子前面的?”比利提醒他。 这人立即身子不动了,他的外衣还挂在一个肩头。他看看比利又顺着门厅看过去。“刚才?”他重复着这个时间词。 比利发现博伊德守着马待在镇南头河边的一丛芦草中。 “什么人都能发现你在这里。”他对弟弟说。 博伊德没有说话。比利蹲在地上,把一根芦秆拿在手里折了又折。 “他是位德国医生。他有买马的单据,或者他说他有。他说他的单据是卡萨斯格兰德斯的一个名叫索托的中间商开的。” 博伊德一直握着那杆猎枪站着。此时他把枪重新插进了套子,侧着身子吐了一口。“嗨,”他说,“不管人家有什么单据,都比我们的多。” “可我们有马。” 博伊德的眼睛越过马看着流淌的河水。“他们会开枪来打我们的。”他说。 “好了,”比利说,“我们走吧!” “你走进去了吗?” “是啊。” “你都对他说了什么?” “走吧,我们上这儿来不是为了好玩的。” “你都对他说了些什么吗?”博伊德追问着。 “告诉他实话。告诉他他的马是印第安人偷来的。” “他现在在哪里?” “他骑上仆人的马顺河下去抓他们了。” “他带枪了吗?” “是的,他带着枪。” “那我们现在干什么?” “骑到卡萨斯格兰德斯去。” “这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 他们用两根绳子把凯诺前后腿都缚起来,又把狗与它拴在一起,都留在一片矮树林里,然后又合骑一匹马返回镇子。在镇子里,他们坐在一个满是尘土的广场地面上,看着一个瘦小的老者蹲在对面,用一根削尖的枝棍为他们在地上画一幅他们要去探寻的地区的地图。老者在地面上草绘着河流、山岬、印第安村庄及山岭等。他又开始画树、画房子、云彩甚至一只鸟。他甚至画出了少年骑手们两人同鞍的情景。比利向前倾着身子,一次又一次地问他们未来路线上某些路段的距离和所需要的时间。为回答此类问题,老者总是转过头去眯一眼他们立在路上的马,然后告诉他们所需要的小时数。整个这段时间里,都有四个身着老式褪色服装的男子坐在几尺外的一张长凳上望着他们。等到老者画完,他在地上的作品已经覆盖了一张地毯大小的面积。他站起身,用手背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 “给他一个比索。”比利对博伊德说。 博伊德掏出钱夹,掀开盖拿出了一枚硬币。比利将这硬币交给老者,老者以一种斯文和庄重的神态接过来,他把帽子摘下再戴上,然后和兄弟二人都握了手。这位老者把钱装进口袋里,转身走过这个年久失修的广场,消失在街上,连头也没有回过。当老者走后,坐在长凳上的几个男子开始笑起来。其中一个站起来更仔细地看了看这张“地图”。 “这是一张鬼影图。”这男子说。 “鬼影图?”比利诧异着。 “是的,当然是的。” “怎么会呢?” “怎么会?因为那老头是个疯子,所以他画的是鬼影子。” “疯子?” “是的,一个十足的疯子。” 比利站起来看着这张图。“他画得不对吗?”他疑问。 这男子把两手朝上一扬。他说他所看到的至多不过是这地皮上的一点装饰物而已。但他又说,这还不是一幅好地图或坏地图的问题,而是所有地图的问题。他还说,在那个地区常有火灾、地震和洪水的破坏,因此一个人必须了解那个地区的实情,而不仅仅是地图上的标记。“而且,”他说,“那个老头最后一次去这些山里是什么时间?或者他去了别的什么地方?他画的图与其说是一幅地图,还不如说是一幅旅行图。但这是哪次旅行呢?又是什么时间呢?” “一幅旅行图,”他说,“一次古老的旅行,过时的旅行。” 他不容置疑地挥起一只手,好像是为此议题下了结论。比利又看着其他三位坐在长凳上的人,他们的眼里也都闪着异样的光。因此他怀疑,自己在这里是否被当成傻瓜了。但是坐在长凳右边的人向前倾倾身子,弹了弹烟灰,对站着的人说,谈到旅行,肯定还有除了迷路之外的其他危险。他说,计划是一件事,旅途又是另一件事。他又说,轻视那个老头想引导他们的善意也是不对的,因为这种良好愿望也会在他们的旅途中给予他们决心和力量。 站着的那个人掂量着这些话,然后用他的食指在空中缓缓地画出一个扇形,仿佛是在把对方的言论全部擦去。他说,年轻的人很难去判断地图上可信的成分。他又说,不管怎么讲,一张坏地图不如根本没有地图。因为它会在旅行者心里产生一种错误信念,而这种错念会使得他们轻易抛弃自己的求生本能,而这些本能如果善加利用是可以引导和拯救他们的。他最后说按照一张错误的地图旅行等于招引灾难。说完,他用手指着地上的草图,好像是请大家来看看它的无用。坐在长凳上的第二个人对他的评论点头赞同,并说这张地图简直是愚蠢之作,简直糟透了,连那街上的狗都会在上面撒尿的。听到这话,坐在右边的那个人只是轻蔑地笑了笑,说就此而言,那狗儿以后还会在他们的坟头上撒尿呢,这又能算是什么理由呢? 那个站着的人又开口了。他说,为一件事辩论和为所有的事辩论道理是一样的。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坟墓除了自己的简单方位之外是不会再作其他声言的,也不会告诉我们如何到达那里,而只是保证我们最终会在这里找到归宿。甚至于那些躺在被玷污了的坟墓里的人——不管是被狗还是其他什么方式所玷污——起码还会有更富于劝诫性的话语,一些帮你在这个世界上更好地生存的话语留给世人。听到这里,坐在长凳左边一直没有说话的人站起来了,他大笑着,做着手势让两个少年跟他过来。于是兄弟俩随着他一起走出广场,走到街上,把那几个辩论人留在了他们质朴的公园长凳聚会上。比利解开马,兄弟俩就站着听他向他们指点着东去的路径。他告诉他们在山里的一些界标,告诉他们这条路径终止在一个名叫拉斯拉马达斯的车站,他还特别叮嘱他们必须依靠运气或上帝的关爱来顺利渡过通往洛斯奥洛科尼斯的分水岭。他与兄弟两人握了手,微笑着祝他们好运。当他们问他去卡萨斯格兰德斯有多远时,他伸出一只手,把拇指弯在巴掌上说“四天”。他朝着广场上还在互相辩论的那几个人看了一眼,告诉兄弟俩说,他们当晚要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妻子的葬礼,他们的情绪都有些反常,请不必介意。他说根据他的观察,死亡非但不能让人们变得更加沉静和明智,反而常常会使人们把一些重大的结果归于琐细的小事。他问他们是不是兄弟,他们回答是的。于是他嘱咐他们俩在这个世界上要互相照应。他又朝着远山点点头说肖肖尼人[肖肖尼人:北美(尤其在美国西南及墨西哥北部)的一支印第安人部落]是有着好心肠的,但其他地方的人就很难说了。最后他又一次祝他们好运并吁请上帝和他们同在。说完,他退后几步,挥起手向他们告别。 在和这个人道别之后,他们便走下了这条路,走到河边,沿着河边的路一直走到他们拴马和狗的地方。博伊德骑上了凯诺。此刻他们两人两骑一狗,一起奔向河边的一个浅滩渡河。然后他们取道东去,向山里骑去。 但这条道很快便不像一条路了。在一开始它岔出河边时,它还有一辆四轮马车的宽度,而且不久前刚被用一棵桉树耙理、整平过,路边的灌木也都被清理过。可一旦这路远离了镇子,人们便不再关心这个路段的维护。他们发现自己已经骑在一条步行小径上,小径沿着一条干河谷一直通向山里。天黑时分,他们来到了一个小居民点,这里有一簇小茅舍,用桩子撑在一溜被石头加固的斜坡地上。他们选了这茅舍地的上方扎营。先把马腿缚起,又生了一堆火。在他们下方,透过矮松树和刺柏树可以看到一盏昏黄的房灯。不一会儿,当他们正用小桶煮菜豆时,一个男子手提着一盏灯走上来。他在路上便向他们打着招呼。比利立即移到他们倚枪的那棵树下,应声等他过来。他走到火旁站住了。他先看了狗一眼。 “晚上好。”他问候着。 “晚上好。”兄弟俩回答着。 “你们是美国人吗?” “是的。” 他提起了灯,他看见了火堆那头站在黑地里的马。 “骑马的人呢?” “除了我们没有别人。”比利答道。 这人的眼睛在他们那简陋的行装上游荡着。比利知道他是被差来请他们进屋的,但他谢绝了。他们之间没说上几句话,那人便离去了。他走回到路上,透过树空他们可以看到他边走边把灯提到自己脸前,把外壁上的玻璃罩掀起来,吹灭了火,然后摸黑走回了屋里。 第二天,他们所走的这条路已经把他们领进了深山,在高大的山脉西坡下面,绵延着巴维斯匹山谷。进山的小径十分恶劣。途中不时有被水冲坏的缺口,骑手们就只好下鞍牵马攀爬在曲折狭窄的干溪谷底,呈之字形向上迂回着。在好几处地方,路径像树枝一样分了岔,而正是这样的岔开处,对于行进方向的歧见也会穿过这片茫茫的松树和矮橡树林徘徊而去。那夜,他们在林间一片烧出的空地宿营。周围是空树干的骸骨及一些大圆石的身影。这些巨石在半个世纪前的一场地震中被震裂,带着它们的裂面沿山滚下。滚石的摩擦打出了火,把这一带的林木活活烧死。眼前,这些被截去树头或烧断树身的残干在暮光中显出一片死灰般的景象。在这暗淡的暮光中,一群小猫头鹰在这片被焚黑的林间空地上寂静地飞来飞去。 他们坐在火旁烧着晚饭,他们就着菜豆和玉米饼吃掉了最后的一块咸肉。他们裹着毯子躺在地上,感觉到清风在灰色的树桩间吹过,在他们身上拂过,但没有发出声响。猫头鹰在夜间发出鸣叫,它们那轻柔的叫声听起来那么像鸽子发出的含泪带水的咕咕声。 他们在这高山区域连续骑行了两日。一阵细雨飘落下来,天气变得很冷,他们只好把毯子围在身上骑行。狗迈着小碎步跑在前面,就像一个喑哑而愚钝的向导。马鼻中喷出的气息像羽毛似的散出白茫茫的一片。比利提议他们轮流骑这匹带鞍座的马,但博伊德说他愿意骑凯诺,不管有鞍还是无鞍。比利又提出把他胯下的鞍子换到博伊德的马上,但博伊德只是摇摇头,用脚跟夹了一下他那匹光背的马径自前行。 他们骑过了一个废弃的锯木厂,又骑经了一片点缀着黑色残树桩子的山坡草地。向晚,在太阳的余晖中,他们看到了在山谷的那头有一个废旧银矿的矿渣山。他们还看到,在银矿那些老式的机器之间,一个临时在柳枝搭成的茅舍里栖身的流浪矿工家庭正在废弃了的矿井中采矿。此刻,他们在晚饭的篝火前以各种年龄身材列队而立,注视着两骑手通过对面的山坡,纷纷用手挡在眼上遮住刺眼的阳光,就像是一群刚刚扎营的衣衫不整的士兵乌合在一起敬礼受阅。那天晚上,他用猎枪打了一只兔子。他们在落日时分东边被返照出来的一道长长的水平山光中停下马,就地生起篝火烤兔子吃。他们把兔子的内脏和骨头都扔给狗吃了。吃完,兄弟俩便坐着观火聊天。 “你觉得这些马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吗?”博伊德说。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啊?”比利不太明白。 博伊德从火上抬起眼:“我的意思就是你认为它们知道我们在哪里吗?” “这到底算个什么问题嘛。”比利觉得好笑。 “嗯,我想这是关于马的问题,就是它们知道自己在哪里吗?”博伊德一本正经地回答。 “嗨,它们啥也不知道。它们就知道自己在山里的一个什么地方。你是不是说,它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墨西哥?” “不是的。我是说如果我们还在佩伦西洛山或是什么别的熟地方,它们就会知道自己在哪儿。如果我们把它们放出去,它们自己会找到回去的路。” “你是不是想问,如果我们在这里放它们自由,它们会不会找到回家的路?” “我不知道。” “那你在问什么?” “我在问它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比利注视着炭灰。“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算了,不提这事了。” “你是不是说,它们脑子会有一幅咱家牧场的图画?” “我不知道。” “就算它们脑子里有,它们也不见得能找到那地方?” “我并没有说它们就能找到。也许它们能找到,也许找不到。”博伊德仍然固执着。 “反正它们不可能记得住全部的回路。” “我也没说它们能,我只是认为它们能记住一些地方。” “看来你知道的比我多。” “我可没这么说。” “不,你没说,是我说的。” 比利看着博伊德。博伊德肩上围着毯子坐在地上,他那双廉价的靴子交叉着盘在身前。“干吗不睡觉?”他问。 博伊德斜过身子朝火里吐了一口,然后注视着唾水在火中沸腾。“你干吗还不睡?”他反问着。 第二天早晨他们动身时,天还是灰白色,晨霭还在树间飘荡着。他们早早出骑,想看看这一天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运。不到一小时,他们就骑到了大峭壁的东缘。在这里,他们看到一轮红日像一个沸腾的大玻璃球,膨胀着,升华着,高昂着头挺出在奇瓦瓦大平原上,又把世界拉出了黑暗。 中午时,他们已经骑上了这个大平原。平原上生机盎然,脚下的草地是他们见过的最繁盛的,这里还有可爱的野燕麦和格兰马草。骑到下午,他们看见在极远的南方有一道细细的青翠的柏树围起来的屏障和大牧场的一道道细长的白墙。白墙在暑热中闪着光,远看宛如浮在地平线上的一艘白船,那么遥远和神秘。比利回头瞧瞧博伊德,看他是否注意到这个情景。但博伊德也在边骑边看,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回头。这艘白船闪烁了几下便在热浪中消失了,然后再次出现在地平线上,甚至悬浮在空中。当他再次定神去看时,它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傍晚,在长长的暮光中,他们下马步行,以便让马背透气凉快一下。不远处看见有一丛树木,于是他们再骑上马,向树丛走去。小狗在前面跑着小碎步,热得张嘴直喘,长舌头都耷拉到口外。渐渐黑下来的平原在他们四周下沉,显出蓝色的凉意。被他们抛却的山影退在远远的后方,在夜空下黑黝黝的,显得高深莫测。 天色已晚,但前方的树仍然透下一些天光。他们一行接近林中的那块空地时,把一群本来休息得很惬意的牛畜赶出了它们的憩息地。这群牛甩动着松弛的脖颈,迈着碎步,走进了黑暗,一路发出怨尤般的哞哞声。随后走进的马,嗅着空气,也嗅着这片被践踏的草地。他们骑进了树林。马儿放慢了步子,停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外面的黑水潭边。 他们缚住伯德的马腿,又把凯诺拴在自己旁边,这样在他们睡觉时它可以守卫着不让牛畜靠近。他们已经没东西可吃,也就没有生火,只是蜷在毯子里,躺在地上。夜里凯诺吃草的时候,有两次它把拴绳挪到了他们身上。比利便起来把绳子从熟睡的博伊德身上拿开,再放到草地上去。他裹着毯子躺在黑暗中,倾听着马儿啮草的声音,细闻着牛畜醇厚的气息,过后又睡着了。 早晨,他们正裸着身子坐在沼泽的黑水里泡澡时,一伙牧人骑马过来了。他们在沼泽的那一头饮马。他们向这边点头道着早安,他们悠闲地骑坐在喝水的马背上,卷着烟,欣赏着周围的环境。 “你们要去哪儿?”他们喊问着。 “去卡萨斯格兰德斯。”比利答话。 牧人们点着头。他们的马抬起滴水的口鼻,不无平淡地看了一眼这两个蜷在水里的瘦弱的身体,然后又沉下头去喝水。马全部喝完了水,牧人们便祝他们二人旅途顺利,然后掉过马首,骑出沼泽,在骑出林子的时候,马儿们撒着欢小跑起来,一路穿过原野,向南朝着它们来的方向回去了。 他们用沼边的皂草把衣服洗了,然后把它们搭在一棵刺槐树上,有那么多刺钉着,风也不会把它们吹跑。他们的衣裤在这么多日山野里的骑行中已经磨得破烂不堪,但他们又无力去缝补。他们的衬衣磨得几乎透明了,比利的那件从后背中央还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因为等衣服干,他们便把毯子铺在地上,裸着身子躺在三角叶杨树下,把帽子盖在眼上就睡着了。那群牛在这安静的时分又穿过林子走了回来,站在它们昔日的乐园边上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当比利醒来时,博伊德早已经坐起来,透过树朝外看着。 “那是什么?”比利问他。 “你看那边。”博伊德说。 比利坐起来,眼睛越过沼泽看去。那边有三个印第安小孩蜷在芦苇中观察他们。当他披着毯子站起来时,小孩们快步跑掉了。 “咱们的狗跑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它应该在干什么?” 在树林那边可以看到有柴烟升起,还可以听到人声。比利把毯子围在身上,走过去取下树上的衣物再转回来。 这是些塔拉乌马拉族印第安人。像他们的祖先千百年来一样,他们至今还是个步行的民族。此时,他们正在返回锯齿山的路上。他们没有家畜,没有狗,也不会讲西班牙语。男人们只系着围下体的白色布裙,戴着草帽及一点其他的衣饰。而妇人和姑娘们却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并配着多层的衬裙。一部分人脚上踏着带鞋帮的拖鞋,但大部分人打着赤脚。无论穿鞋的还是光脚的,他们的脚都形似棍棒,既短又粗,脚底部长着厚厚的膙子。他们简陋的行装都包在手织布的包袱里,所有这些包裹都摞在一棵树下,堆在一起的还有五六张白树条做的弓及同样数量的羊皮箭筒,里面插着用硬苇秆做的长长的箭。 在篝火旁忙着做饭的女人们淡漠地扫了一眼这两个白人少年。此刻他们已被邀来坐在空地的边缘,他们身上穿着刚洗过的破衣衫。一位老人和一个男孩在拉奏着他们自制的小提琴,男孩见到他们停住不拉了,而老人还继续拉着。塔拉乌马拉人在这一带生活了上千年,人世间历数不尽的事情在他们眼前穿梭而过。武装的西班牙人、猎人、捕兽人、西班牙的贵族和他们的妻室们、奴隶们以及逃犯、军队和革命者们,已死的和将死的。所有这些被目睹的事情被传下来,所有被传下来的又被记下来。这两个来自北方的,戴着过大帽子的苍白、瘦弱的孤儿对他们来说是容易招待的。他们和其他人隔开一点距离坐在地上,从烫得端不住的铁盘子里吃着一种印第安人的用玉米、肉、豆等合煮的食物,里面他们辨认出有南瓜子、螺丝豆和一点野芹菜。他们把穿着靴子的脚拉过来鞋跟对着鞋跟,把盘子架在两靴的内侧吃着里面盛的东西。在他们吃着这煮食的当儿,一个女人从火堆旁走过来,给他们从一个葫芦瓢里盛出来一种天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砖青色的胶质食物。他们坐在地上好奇地看着这东西。吃饭间没有饮料,也没有人说话。这个印第安部落的人皮肤很暗,几乎近黑。而他们的缄默和沉静表示着他们对这世界的看法:这是一个暂时的、偶然的、十分可疑的世界;他们对于外界的事物持一种小心的防范和审慎的吸收,好像他们看到过某种危险的结局。他们好像处在一种没有前途、没有希望的警戒状态,像是被困在不知厚薄的冰面上的人。 当兄弟俩吃完饭,他们向印第安人道谢并要起身离开。但对于他们的感谢,无人认可,也无人回应。在他们穿过林子骑出去时,比利回了一次头,但发现连小孩子们也没有在乎他们走与不走。一切都是冷漠的。 这群塔拉乌马拉人当晚又继续他们的返程。被腾出来的林间空地立即恢复了原先的寂静和空旷。比利提着猎枪,带着狗穿过草地走出去,他观察着沉浸在红色水平暮光中的这个乡野。那些精瘦的、泛着脂白色的牛畜从三角叶杨树和刺槐树的缝隙看过来,喷着鼻息,小跑着。除了一些飞来饮水的小斑鸠,这里没有什么猎物可打,但他又不值得为这些小东西浪费子弹。他站在平原上的一个小高地上,看着太阳沉到西山背后。暮色中他空手无获地走回了营地。第二天早晨,他们找回马,给伯德又上了鞍,接着走他们的旅程。 他们在后半下午时到达了华雷斯居民点的摩门教居住地。他们骑过果园,骑过葡萄园,从树上摘了一些苹果塞进衣兜里。在这里他们从窄窄的木板桥上骑过卡萨斯格兰德斯河。在这片小居民点他们看到了有着粉刷过的护墙板的整齐的房子,小街两侧点缀着苍翠蓊郁的树木。居民的房屋都配着果园、草坪,并围着白色的尖桩栅栏。 “这是个什么地方?”博伊德问比利。 “我也不知道。” 他们向前骑到了街路的尽头。接下来便是窄窄的泥路,当他们顺路转弯时,发现自己又进入了沙漠之中,好像方才看到的那座美好小镇不过是一场短梦而已。晚间,在通往卡萨斯格兰德斯的路上,他们经过了古代土城奇奇麦卡的断壁颓垣。这儿,在那些土建院落的迷宫中,不时可见那些占地者[占地者:依法在公地上定居,以图获得对该地所有权的人]们点起的火堆。这些占地人起落着,移动着,火光在暮色中把他们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投放到那些废墟上,就像是些喝醉了的管家的影像。月亮也在这座废城上升起,照亮着那阶梯似的城垛,照着无顶盖的地窖和地穴式炉灶,照着畜栏的矮土墙,照着黑乎乎的玩球场子,那儿有夜鹰在盘旋觅食,月亮也照着那早已经平硬了的灌溉水沟,沟里有一些古时的陶器和石器,与它们当时制造者的遗骨一起埋在这破碎的沟底泥块中。 他们越过了墨西哥东北铁道的高路基铁轨,进入了卡萨斯格兰德斯。他们骑过车站,骑上街道,在一个小饭店门前拴好马便进去了。在天花板一个插座上的灯把明亮的黄光投在饭桌上,这还是他们自阿瓜普列塔美国边境以来所看到的第一盏电灯。他们在桌旁坐下,博伊德摘下满是油污的帽子,索性放在地上。饭店竟看不到一个人。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从挂着帘子的后门里出来,走过来站在他们桌旁看着他们。她既没有拿着写饭菜的便笺,也没有提供点菜的菜谱。比利问她是否有牛排,她点头说有。他们点菜后便坐着等待。从饭店的小窗口看出去,黑下来的街道上站着他们的马匹。 “你觉得怎么样?”比利问博伊德。 “你指的是什么?” “这一切。” 博伊德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的细长腿懒懒地伸在前面。在街道对面,一个孟诺派教徒家庭走过几家灯光暗淡的店面。他们穿着工装裤,跟在后面的女人穿着日晒褪了色的宽大的长袍子,提着赶集用的篮子。 “你没有在跟我闹别扭吧?”比利问。 “没有。” “那你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好吧。” 博伊德望着外头的街道。少刻,他转过头来看着比利。“我想这件事也太容易了点。” “哪件事?” “凯诺呗!我们朝那边一走就找到了它,还带了回来。” “是啊。可能是太容易了些。” 比利清楚,只有把马带过了国境线才能算是把马找回去,而这事并不容易。但他没有讲出来。 “你什么也不相信。”比利说。 “不信。”博伊德倔强地回答。 “事情在变。” “我知道,只是有的事情而已。” “你什么都担心,但那样也改变不了什么,是吧?” 博伊德还是坐着看街道。两个骑马的人穿着像是乐队的服装从街上款款而过,他们经过拴在小饭店门前的两匹马时都不由得瞥上一眼。 “是吧?”比利又重复问了一句。 博伊德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说道,“我不知道如果我不去担心,事情又会变得怎么样。” 那夜,他们在离铁路不远的一片满是尘土的野草丛里过夜。天亮后,他们在一个灌溉渠里洗了脸,然后又骑回镇子,在同一家饭店吃早餐。比利问女店主是否知道一个名叫索托的牲口中间商的办公处,但她不知道。这早,他俩把几乎所有剩下的钱都花了,吃了一顿大餐。有鸡蛋、“口利佐”香肠,还有小麦粉做的不发酵的面饼,这是他们以前在这个国家没有见到过的面食。饱餐之后他们走出饭店,跨上马在镇子里骑着。索托的办公处其实不远,就在饭店南边三个街区的一幢砖房子里。比利注视着砖房玻璃中街道对面的两个骑手缓缓通过的映像。那是两匹枯瘦的老马,仿佛由一堆碎片拼成,它们低头弯脖地通过那有变形魔力的窗格玻璃。但他看到玻璃窗上也出现了他们那条怪怪的残废狗时,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令人讨厌的行列中打头的正是他自己。接着他看到玻璃中,骑手头顶现出的字母写着“牲畜交易商”,再往上一行是“索托和吉利恩事务所”。 “你看那边。”比利说。 “我看见了。”博伊德应道。 “你看到了为什么也不说什么?” “我这不是在说嘛。” 他们骑坐在马上停立在街上,狗坐在泥地上等着。比利侧过身子吐了一口,回头看着博伊德。 “你愿意我问你一件事吗?”比利说。 “问吧。” “你这脸到底要绷到什么时候?” “到我不绷为止呗!” 比利无奈地点点头。他看着他们在玻璃窗里的映像,他好像不能解释他们为什么会在此处出现。“我想你会这么说的。”他对博伊德说,但博伊德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话。他看到比利在注视着玻璃窗上映出来的这一对破落流浪汉和他们的瘦马相配的生动场面,这人这马都扭曲在牲畜交易商的玻璃窗的迷格子里面,还有那条跟在脚后的哑狗。他也朝着玻璃点着头。“我也在看你看的东西。”他说。因为房子里没人,他们又回来过两次,直到看见里面有人。比利让博伊德照看好马。“别让人家看到凯诺。”他说。 “我又不是不懂。”博伊德答道。 比利穿过街道走到砖房前。他抬起一只手遮住玻璃上的反光向里面看着。这是一间老式的办公室,有着深色的涂了清漆的护壁镶板装饰,深色的橡木家具。他推开门进去。在他关门时,门上的玻璃嘎啦嘎啦响了两下。坐在桌旁的那位先生抬头看着他。那人正握着一部带底座的老式电话机的听筒说话。“好,”他说,“好。”他一边向比利眨眨眼,一边抬起一只手对比利做了个手势让他过来。比利摘下他的帽子。 “是的,是的,好,”这位交易商说着,“谢谢。非常感谢您。”他把听筒放回到底座上的托架上,把整部电话机推离面前。“好啊!”他骂着,“混蛋,真不知羞耻!”他看到少年进来,便说:“请进,请进。” 比利拿着帽子站着。“我找索托先生。”他说。 “他不在。” “他什么时候回来?” “全世界的人都来找他。你是谁?” “比利·帕勒姆。” “那是谁?” “我是从新墨西哥州的克洛弗代尔来的。” “是真的吗?” “是的,先生。” “那你找索托先生有什么事吗?” 比利把他的帽子在手里转了一下。他向窗子看去,这个人也和他一起看过去。 “我是吉利恩先生,”他说,“也许我能帮助你。” 他把吉利恩发成了吉眼,他等着比利说话。 “是这样的,”比利说,“你们卖了一匹马给一个名叫哈斯的德国医生?” 这人点着头,焦急地等着少年把这故事展开。 “我正在追寻这个卖给你们马的人,他可能是一个印第安人。”比利说。 吉利恩坐在椅子上向后仰去,用手指敲着自己的下齿。 “这是一匹去了势的深色红棕马,大概有十五手半[一手宽约四英寸,是马场测量马高度的用语]高,你们可能会叫它深棕马。”比利形容着。 “我熟悉这匹马的情况,你不用介绍。”这人说。 “但你们可能会卖给他不止一匹马。” “是的,我们可能会,但我们并没有那么做。你为什么对这匹马感兴趣?” “我并不怎么关心那匹马,但我要抓到那个卖马的人。” “街上的那个人是谁?” “什么,先生?” “街上的那个男孩?” “那是我弟弟。” “他干吗在外面?” “他在外面待着挺好。” “你干吗不带他进来?” “他没事的。” “让他进来嘛!” 比利看看窗外,他只好戴上帽子走出去。 “我还当你是在看着马呢!”比利说。 “它们就站在那儿。”博伊德说。 两匹马立在一个小巷子里,被缰绳拴在一根电线杆上的大钉子上。 “那可不是个存马的好办法。” “我又没有丢开它们,我就在这里。” “那人看见你在外面。他想让你进去。” “进去干什么?” “我没有问他。” “你不觉得我们还不如离开这儿去赶我们的路吗?” “没什么关系的。来吧!” 博伊德朝着代理商的窗户看去,但由于太阳光的反射他看不见里面的东西。 “走吧,”比利说,“如果我们不进去,他会乱想的。” “他已经乱想了。” “不,还没有。” 比利看看博伊德,又看着街那边的两匹马。“那两匹马看起来挺可怜的。”他说。 “我知道。”博伊德应着。 比利站在那里,两只手叉在工装裤的背后,用靴子跟跺着街上的泥块。他又看看博伊德。“我们骑得那么辛苦不就是为了来见这个人吗?”他说。 博伊德低头朝自己靴间吐了一口说:“那好吧!” 当他们俩进办公室的时候,吉利恩抬起眼。比利为弟弟拉住那弹簧门,博伊德走了进去。他没有摘下帽子。那位牲口商仰坐着打量着他们两人,一个一个地看着,好像他是被授权来判定他们兄弟的血缘关系似的。 “这就是我的弟弟博伊德。”比利说。 吉利恩打手势让博伊德走上前来。 “他有点担心我们的这个样子。”比利解释着。 “让他自己说说他的担心吧!”吉利恩讲。 博伊德把两个拇指插在腰间的皮带里,仍然没有摘下头上的帽子。“我并没有担心我们的样子。”他说。 这位牲口商人又重新打量着博伊德。“你是从得克萨斯来的?”他问。 “得克萨斯?”博伊德反问。 “是的。” “你是从哪儿得到这个想法的?” “你不是从得克萨斯来这里的?” “我生来还没有去过得克萨斯呢!” “那你是怎么认得哈斯医生的?” “我根本不认识他,从来没见过那个人。” “那为什么会对他的马感兴趣?” “那根本不是他的马,那马是印第安人从我们牧场偷去的。” “是你父亲叫你来墨西哥找这马的?” “他没有叫我们来什么地方。他死了。他们用猎枪打死了他和我妈妈,然后偷走了马。” 牲口商皱起了眉头,他转向比利。“你同意这个说法吗?”他问。 “我和你一样,”比利说,“就等着听下面的事情。” 牲口商又将他俩打量了好长时间。最后他说,他之所以能干到目前的这个位置,就是通过到处去做马的交易。既在他们的国家,也在他自己的国家。他像所有干这行的人一样学会了如何去重现这些人的历史。他和这些人的来往主要就是要帮助他们做出选择。他说,他很少出岔子,也很少碰到意外。 “所以你们对我说的事情是荒谬的。”他说。 “哼,”博伊德不以为然,“随便你怎么想吧!” 牲口代理商在椅子里微微地转着身子。他又用手敲着下齿并看看比利。“你兄弟认为我是个傻子吧?” “是的,先生。” 代理商扬起了他的眉毛。“你同意他的看法?” “不,先生。我不同意他的看法。” “你怎么会相信他而不相信我。”博伊德对比利抱怨着。 “谁能不相信我呢!”代理商得意扬扬。 “我看,你就喜欢听别人说谎。”博伊德反唇相讥。 代理商说是的,他是喜欢如此。他说干他这一行就得习惯这个。他看着比利。“还有另外的事,”他说,“其他的什么事,该是什么事呢?”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比利答复。 “但是我们并没有全部谈完。” 他看了看博伊德。“是吧?”他问道。 “我不知道你要问我什么?”博伊德回答。 代理商笑着。他费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是一个小个子的男人。他走到一个橡木档案橱边,拉开一个抽屉,翻弄了一阵,然后拿过一个文件夹,坐下来把夹子推在桌子上,在眼前打开。 “你看得懂西班牙文吗?” “是的,先生。” 代理商用食指查找着那份文书。“那匹马是在3月2日的拍卖会上买的。这是二十三匹马的一次成批购买。” “谁是卖主?” “巴比科拉。” 代理商把打开的文件夹转了一下推给比利。比利并没有去看它。“什么是巴比科拉?”他问道。 代理商抬起他那乱蓬蓬的头发。“什么是巴比科拉?”他重复着少年的问题。 “是的,先生。” “这是一个牧场,归你们的一位同胞所有,一位名叫赫斯特的先生。” “他们卖出很多的马吗?” “是的,但没有他们买进的多。” “他们为什么要卖这匹马?” “谁知道?但去了势的马在这个国家是不太受欢迎的。你们可能会把这叫作偏见吧,我想。” 比利眼睛朝下看着桌上的销售合同。 “请吧,”代理商说,“你可以看一下。” 比利拿起了文件夹,眼睛扫视着在批号4186项下的马的名单。 “什么是杂种狼?”比利问他。 代理商耸着肩膀。 比利用手翻着夹子里的纸页,眼睛扫视着那些马情介绍:“小杂种”“杂种褐色马”“栗色马”“火烧栗色”……有一半的马色是他从未耳闻过的。母马、公马、去势马、小马……他看到一匹马的记录好像是他家的尼诺,然后他又看到另一匹也像尼诺。他合上文件夹,把它放回到代理商的桌前。 “你怎么想?”代理商问他。 “什么我怎么想?” “你说过你来这里是因为卖马的人,而不是因为马本身。” “是的,先生。” “也许你的朋友是为赫斯特先生工作的,有可能吧?” “是的,先生,那有可能。” “在这么大的墨西哥想找到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 “是不容易,先生。” “这蒙特牌戏[蒙特牌戏:起源于西班牙的一种纸牌赌博游戏]的赌注太大了!” “是的,先生。” “一个人是很容易消失的。” “是的,先生。” 代理商坐在那里,用食指轻叩着椅子的扶手,就像是一名刚退休的报务员。“还有呢?”他问,“还有什么吗?” “我不知道。”比利答道。 代理商向前俯在桌上,他看着博伊德,又朝下看着博伊德的靴子。比利也随着他的目光,他是在寻觅靴刺皮带上的擦痕。 “你们已经离家很远了,”他说,“这还用说吗?”他看着比利。 “是的,先生。”比利应道。 “给你们一个忠告吧,我觉得有这个责任。” “好吧。” “回到你们自己家去。” “可我们连一匹马都没能找回去。”博伊德有些着急。 比利看着弟弟,他一直都没把帽子摘下来。 “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为什么他想要我们回去?”博伊德真急了。 “我来告诉你他为什么这样说,”代理商接了话,“因为他知道一些也许你们不知道的事。过去的事已经发生了,你是无法去纠正的。你别觉得别人都是傻瓜。你们待在墨西哥没有什么必要。想想看吧!” “我们走。”博伊德不愿听他这番忠告。 “事情已经比较清楚了。我也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我不是个吉卜赛算命人,但是我看到会有大麻烦,很大的麻烦!你应当听你哥哥的话,他比你大。” “你也比我大。”博伊德不耐烦了。 代理商无可奈何地向后仰坐着。他转过来看着比利。“你兄弟太年轻了,他竟然相信过去的事还没有过去,”他说,“他相信过去的不义的事情在等着他的良方来整治。或许你也相信这个?” “我没什么看法,我就是来这边找马的。”比利说。 “但是能有什么良方呢?能有什么良医可以医治那不治之症呢?有什么良医看到会有预见的结果呢?又有哪一种行动会承诺一个乐观可知的前景呢?” “我曾经离开这个国家一次,”比利又说,“并不是什么前景把我又带回这里的。” 代理商把两只手伸到面前,一只在上,一只在下,之间留有距离,好像他握着一个看不见的盒子,里面装着一个看不见的东西。“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触动了一个什么东西,”他说,“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什么先知可以预见。一个行动的后果和一个人的意愿经常是不一致的。你们必须确信你们心中的目标要大得足以承受一切不利的转折,所有的失败。你们看到了吗?并不是所有事都值得付出如此的代价。” 博伊德已经走到了门口。比利转过身来看着他,又看看代理商。只见吉利恩用手背在空气中挥了一下。“好了,好了,”他说,“走吧。” 在街上,比利回头去看代理商是否在窗户上看他们。 “别回头看,”博伊德说,“你知道他在看我们。” 他们向南骑出这座小城,骑上去圣迭戈的路。他们闷闷地骑着。 那条喑哑且患有脚疼的小狗在他们面前一会儿小步疾跑,一会儿常步行走,交替着姿势在这正午无荫无蔽的路上疲行着。 “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吗?”比利问。 博伊德在光背的马上稍稍转了一下身子,回头说:“是的,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你呢?” 他们骑经了这座城市南边的最后一个小居民点。在他们经过的田地里,男人和女人们在灰色的、脆干的棉秆之间摘着棉花。他们在路边的一个灌溉水沟里饮了马,并解开鞍带让马痛快地喘息。在这片缀锦似的田地上,他们看见有一个男子正在使唤一头牛来翻地。那部单人犁的轭杆是直接套在两只牛角上的,这部犁几乎是古国埃及的文物了,它简单得就跟一截树根差不多。马喝完水他们继续骑行。比利偶尔转头看看骑后的博伊德。他在无鞍的马上显得那么瘦削,而他投在路上的影子就更显瘦长。那匹在道路上重步践踏的瘦高浅黑马,甩着瘦骨嶙峋的长拱脖子,在头马扬起的尘土中斜行着,显得比比利自己骑的加鞍马更加真实。时近傍晚,他们在路的坡顶停住马,眺望着眼前这片暗下去的凸凹不平的大地。灌渠的闸门早已洞开,把水输满这块新犁的土地。积水在一道道的犁沟中映着晚霞熠熠反光,像是新抛光的金属杆做成的格栅铺展开去,也像是古代的一扇硕大城门倾倒在沟边杨树林的那侧,在鸣啭的暮鸟旁。 不多时,他们在这条晚间的道路上超过了一个赤脚步行的女孩。这女孩头顶一个大布包,布包的两侧垂下来,就像是一个大大的软帽。当他们嘚嘚地慢骑而过时,她不得不转过整个身体来看他们。他们向她点着头,比利还对她道了晚安,她也回谢了一句。他们接着又朝前骑。骑了一小段路,他们到了一个地方。这里,灌渠中溢出的水积在路旁的条沟里。他们下了鞍,牵着马沿着沟边走,然后坐在一丛草中,欣赏着笨鹅呆板地蹒跚在黑沉沉的田野上。那女孩沿着路走上来了。起初他们还以为这女孩正在哼唱着一支歌,但仔细一听,她却是在哭泣。当又看见马时,她停住了步子。马儿也抬起了头朝着路上看。她继续行走,马儿也低下头继续喝水。当他们牵马回到路上时,看见她那娇小的身影在远远的前方几乎是静止不动的。他们又骑上马向前快骑。少时,他们又一次赶上了她。 比利把马骑到路的西侧。这样,如果他从她身边骑过对她说话时,她就必须把脸转向西边,在晚光中回答他。但是当她听到身后有马蹄声时,她根本就没有转头。即使她答话了,他也没有听见。他们还是向前骑着。又过了大约一百码的样子,他实在沉不住气了,便停住马,下了鞍,站在了路上。 “你要干什么?”博伊德问他。 他朝后面看看那女孩,她已经停在路上。她似乎无路可走了。比利转回身,提起了靠近的那个马镫子把它挂在鞍鞒上,然后检查着鞍带。 “天已经黑了。”博伊德提醒他。 “是黑了。”比利应道。 “那我们走吧。” “我们要走的。” 那女孩又开始前行。她慢慢地挪着步子,尽量走在路的另一侧。当她走到跟前时,比利问她要不要骑马。她没有回答,只是在大布包下摇着头,反而加快了步伐。比利看着她走去。他抚摸着马颈,拿起缰绳,开始牵着马在路上走。博伊德坐在凯诺背上看着他。 “什么东西缠住你了?”博伊德问他。 “你说什么?” “为什么叫她来骑马?” “那有什么不对吗?” 博伊德打马上前,骑在他哥哥的身边。“你要干什么?”他又问着。 “遛遛马呗。” “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没怎么了。” “那你要干什么?” “我就是要牵着马走。就像你骑着走一样。” “不,你不是的。” “你害怕女孩子吗?” “害怕女孩子?” “是的。” 比利抬起头看着博伊德,但博伊德只是摇摇头继续往前骑。 女孩的瘦小身影已经隐没在前方的黑暗之中。野鸽子在向路西侧的田野里飞着。尽管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们还是能够听到它们在头顶飞过的声音。博伊德在前面骑了一阵便停在路上等着。过不多时比利赶了上来。他已经又骑上了马。此刻他们并肩骑着。 他们骑出了这片水浇地,又骑经了一个扎在路边树丛中的用泥和树枝搭起的小茅屋。那儿有一盏橘黄色的小油灯微弱地亮着。他们想,这儿可能就是那女孩住的地方。但他们意外地又一次在前面的路上碰见了她。 此时天已经是漆黑一片。他们骑过她的身边时,比利放慢了马,问她是否还有很远的路要赶。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才说她没有多远了。比利提出来他可以替她把大布包放在身后马背上驮着,让她在旁边跟行,但她很有礼貌地谢绝了。她用西班牙语称他为先生。她又看了看一边的博伊德。比利突然想到,她本来可以藏在路旁的矮树丛中的,但她并没有那样做。他们又向她道了晚安后继续骑行。 过了不多时候,他们在路上遇上了两个骑马的人。这两人是反方向和他们对骑的,他们在黑暗里简单地对兄弟俩打了个招呼便骑走了。比利勒住马看着他们离去,博伊德也在他身旁停住马。 “你是不是和我在想同一件事?”比利问。 博伊德坐在马上,两只前臂交叉地搭在马鞍前鞒上。“你想等等她?” “是的。” “好的。你觉得他们会欺负她吗?” 比利没有立即回答。马儿站在原地扭动着身躯。过了一会儿比利才说:“我们在这里等她一分钟,等她过来了咱们再走。” 但是一分钟过去了她没有出现,十分钟过去了,三十分钟过去了,依然不见她的影子。 “我们回去。”比利说。 博伊德侧身慢慢地朝路上吐了一口,也掉转马头。 他们向前骑了大约一英里,忽然透过坚硬的灌木枝子看到前面某处有火光。道路在这里打了弯,那火光也随之慢慢转向右方,然后随着道路弯回火光也转了回来。又走出了约半英里,他们停住了马。现在看得比较清楚,那火是燃在路东侧的一小丛橡树林里。火光被黑色的树盖挡住,树盖下有人影在前后移动着。一匹马在那边的黑处嘶叫着。 “你想怎么做?”博伊德问。 “不知道,让我想想。” 他俩坐在马上在黑暗中站着。 “你想好了吗?” “我想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骑过去再说。” “他们会知道我们抄了回来。” “我知道,但只有这样了。” 博伊德透过树看着火光。 “你想怎么办呢?”比利问他。 “如果我们必须过去,那就过去。” 他们双双下马牵着走。那狗坐在路边望着他们,随后也爬起来跟了上去。 他们走进了树下的那片小开阔地。那两个人正站在火堆另一边看着他们走近。看不见他们的马。那女孩两腿蜷缩在身下坐在地上,两手抓着腿间的布包。当她看见他们时,却将眼睛转开看着火堆。 “晚上好。”比利打了个招呼。 “晚上好。”那两人回答着。 兄弟俩牵马站着。没有人邀请他们上前。他们的狗一接近火堆便怯怯地停下了,然后微微地后退着,站下来等着。那两个男子盯着他们。其中的一个在抽烟,只见他把烟递上嘴唇,轻轻吸了一口,然后向着火堆吹出一股稀薄的烟流。他用手画了一个圈,手指头朝下指着。他要他们把马牵开,牵到后面的树林里。“我们的马也在那边。”他说。 “我看这样子挺好。”比利回答。他站着不动。 那人说这样不好。他说他不希望他们的马弄脏了他们晚上睡觉的地方。 比利看了看这个人,又微微转身看着他的马。在马的一双大眼睛的黑色瞳仁里,可以看到两个男人和一个女孩的轮廓燃烧在漂移不定的火光中。这三人的形象在瞳仁里被弯曲着,就像是一个玻璃镇纸器里的三件一组的雕刻。他从身后把缰绳递给博伊德。“把它们带远点,”他嘱咐着,“别给伯德卸鞍,别松开肚带,也别把它们和他们的马放在一起。” 博伊德牵着马从比利面前过去,又经过那两个人,走进暗暗的林子。比利走上前去向他们点着头,把帽子稍稍向后推了推。他站到火堆旁先看了看火,然后转头看着女孩。“你好吗?”他对她说。 但她没有回答。他的眼睛越过火堆看过去,方才抽烟的那个人正蹲坐在自己的靴跟上,正用他那双湿煤色的黑眼睛透过火堆散发出来的热曲线在注视着他。在他身旁的地上,放着一个用玉米穗轴塞住口的酒瓶子。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那人问他。 “美国。” “是得克萨斯吗?” “新墨西哥。” “新墨西哥,”那人说,“你们要到哪里去?” 比利看着那人。他的右前臂弯过前胸,正好托住了他的左臂肘弯,这样他的左前臂可以夹着烟在身前竖直挺立,在这种地方显现出一种奇特的正规与可笑的典雅。比利又看着女孩,再看看火堆那边的那个人,对他的最后问题未予理会。“我们丢了一匹马。”他说,“我们在找它。” 那人也没有应声。他用两指夹着香烟,抖动着手腕弹烟灰,就像鸟嘴下啄般敏捷。他又吸了一口烟,然后又把香烟高高举起。博伊德从林子里走出来,围着火转了一圈站下了。但那人根本不看他。他把烟蒂扔进火里,然后用两手抱住膝盖,以一种几乎察觉不到的动作前后摇晃着。他用下巴向比利努了一下,问他是不是跟过来想看看他们的马。 “不是的,”比利说,“我们的那匹马很特别,我们根本不用什么光亮就能认出它来。” 但当他这话一说出口,比利就意识到,他对那个人的下一个问题已经做出了提前的可能回答。他看看博伊德,博伊德也感觉到了这一点。那个人一边抱膝摇晃着,一边用眼睛审视着他们。“那么你们想干什么?”他质疑着。 “没什么,”比利说,“我们没想干什么。” “没什么。”那人重复着这个词,仿佛是在咀嚼它的味道一样。他把下巴朝一侧微微一撇,就像一个人在思忖着可能发生的事情时的表现一样。他在想,两个骑马人在一条黑路上迎面遇见另两个骑马的,再往前骑又遇到一个步行的——可以肯定,在这种情况下,那另两个骑马的早已经在路上看见并超过了那个步行的人。这不是明摆的事情吗?他的牙齿在火光中反着光,他从牙缝里剔出一点什么东西来,查看了一下又把它吃了进去。“你多大了?”他问。 “问我吗?”比利反问。 “还有谁?” “十七岁。” 那人点着头。“这女孩有多大?” “我不知道。” “那你觉得呢?” 比利看了一下女孩,她坐在那儿两眼直视自己的腿膝。她看上去大概有十四岁吧。“她很年轻。”比利说。 “很年轻。”那人重复着。 “可能也就是十二岁吧。”比利故意再说小点。 那人不以为然地耸着肩膀。他伸手从地上拿起酒瓶子,拔出瓶塞喝着,然后手握着瓶颈坐在那儿。他说,如果这些女孩到了流经血的年龄,她们也就到了能杀生的年龄。说完,他把酒瓶子举过肩头,站在他后面的那个人立即上前接过瓶子喝酒。在外面的路上听到有马经过的声音,狗立即站起来倾听。但骑马的人并未停步,马蹄在干泥巴路面上悠然的嘚嘚声渐渐远去,那狗又卧下了。后面站着的那个人又喝了一口酒,然后把瓶递回去。为首的那个人接过瓶子,用手掌根把瓶塞推进瓶颈,用手掂着酒瓶子。 “想喝酒吗?”他问比利。 “不,谢谢。” 他又用手掂了掂瓶子,然后从下手方向越过火堆扔出瓶子。 比利接住瓶子并看着那人。他又把瓶子举到火光下,麦斯卡尔酒的黄色液体在瓶内翻滚着,激起了一道道烟雾似的缓流,瓶底有一条入药的死虫,它蜷曲的躯体,绕着瓶底缓缓漂移着,像是一个游荡的小小胎儿。“我不想喝酒。”他说。 “喝!”那人几乎是命令着。 他又看了看酒瓶子,玻璃瓶上的油手印在火光中闪着亮。他看了看那个人,然后把瓶塞扭出了瓶口。 “去把马牵过来。”他对博伊德吩咐道。 博伊德从他身后上了一步。那人盯着他:“你要上哪儿去?” “快去!”比利命令道。 “那小子上哪儿去?” “他不舒服了。”比利应付着他。 博伊德跨过空地,向林子走去。小狗站起来目送着他。那个人又转过身来看着比利。比利举起瓶子开始喝酒,他喝了一口,放下瓶子。泪水从眼里涌淌出来,他用手臂去擦了一下,看了看那个人,又举起瓶子喝了一大口。 当他再次放下酒瓶时,里面差不多空了。他大口吸着气并去看那个人,但那个人正盯着女孩。她已经站起来并朝着林子那边看。大家都可以感到地面的颤抖。那人站起来转了个身。在他身后,第二个人已经从火旁跑开,一边跑一边抬起双手,做出一种无声的告诫。他是想控制住他们那两匹已经从林子里出来的马。两匹马扬起头,侧踏着小步,以免踩在拖地的拴马绳上。 “妈的!”那个人骂着。比利即刻扔掉瓶子,把瓶塞抛进火里,伸手抓住女孩的手。 “快走!”他对女孩说。 她迅速弯下腰,抓起地上的布包。博伊德已快步从林中骑出来。他弯腰俯在凯诺的脖子上,一手握着比利骑的伯德的缰绳,一手抓住那支猎枪,又用牙咬住自己马的缰绳,活像是马戏团里的神骑手。 “快走!”比利发出紧急的嘘声,而女孩早已抓紧了他的手臂。 博伊德纵马几乎从火堆上跃过。接着他勒住凯诺,让它跺着脚,眼珠子狂暴地转动着。博伊德又用牙咬住缰绳,用手把枪扔给比利。比利接住枪,抓住女孩的胳膊肘把她甩上马背。那两个人的马此时已经消失在营地南边的黑沉沉的平原上。那个扔给他酒瓶子的人此时也从一个黑地返身过来,左手拿着一把长长的尖刀。气氛极为紧张,除了马的喘息声和跺地声,别无声响。没有人说话。那狗躲在马的后面,不安地转着圈子。“我们走!”比利急催。女孩已经及时地坐在了马鞍的后鞧上,紧靠着铺盖卷儿。比利从博伊德手中抓过缰绳甩过马头,用另一只手竖起猎枪,像端一把手枪似的。他也不记得这枪装了子弹没有。灌到胃里去的麦斯卡尔酒像可怕的梦魇开始发作了。他一脚踩进马镫子,那女孩立即娴熟地俯下身子,紧贴着马的一胁。他把右腿甩过女孩的身体,然后拉锅般地来回动腿坐稳。那个人已经扑了上来,他立即用枪管戳向那个人的胸膛。那个人躲过这一击并伸手去抓缰绳,但马惊跳起来,比利接着从马镫里抽出一只脚向那人踢去,那人连忙低头躲过,同时一刀划在比利的腿侧,连裤子带靴筒一起划开。比利急忙用缰绳把马拉开并双脚夹马跃出去。那人又扑向坐在马尾的女孩,但只抓着一把撕裂下来的衣衫。伯德载着他们二人咚咚地跑过一片低草的洼地,跑上大路。那里,博伊德正坐在焦躁不安的凯诺背上,在星光下等着他们。比利勒住马,马被迫来了一个蹲伏,然后扬起了头。比利隔着肩头问女孩:“你没事吧?” “是的,没事。”她低声说着。她前倾身子压在那个大布包上,两手伸出去抱着他的腰。 “我们走吧!“博伊德说。 他们沿着这条路两骑并列朝南狂奔,哑狗在后面紧追不舍。当晚没有月亮,但荒郊里星星满天,星光把骑手们的淡影抛向路面。十分钟之后,比利酒力大作,站在路边双手抓膝,朝着河边的草丛呕吐起来。博伊德坐在马上用缰绳替比利牵住马。哑狗从黑暗中跑上来呼哧呼哧直喘气,两匹马看着比利的恶相,在路上踏着步子。比利抬起头来,用水擦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他转头看看那女孩,她坐在马上几乎是半裸着身体,两条光腿垂挂在马后腿的两侧。比利吐了一口,用衣袖擦着嘴巴,又看看自己的靴子。然后他坐在路上,把那只被割破了的靴子拔下来看着自己的小腿。皮肉没伤,他便把靴子套上,站起身来,捡起放在地上的猎枪走回马旁。被划开的裤腿在脚踝周围摆动着。 “我们得赶快离开这条路,”他说,“他们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就能找到他们的马。” “你受伤了吗?”博伊德问他。 “我没事儿,走吧。” “我们来听一下。” 他们静听着。 “这条该死的狗喘气声这么大,你什么也听不到。” “再听一下。” 比利拿起缰绳把它们提过马头,然后把一只靴子插进马镫子,女孩俯下身子,他又一脚甩过她的身体,甩进了靴子。“怪人,”他说着,“我兄弟是个怪人。” “你说什么?”女孩听不懂。 “再听一下嘛!”博伊德还坚持着。 “你听见什么了?” “没有,你觉得怎么样呢?” “和你差不多吧。” “她不懂英语,是吧?” “当然不,她怎么会英语呢?” 博伊德坐在马上眼睛顺着路看着远处的黑暗。“你知道,他们会来追我们的。”他说。 比利把猎枪插进套子。“妈的,我当然知道。” “别在她面前骂人。” “什么?” “我说别在她面前骂人。” “你刚才不是说她不懂英语吗?” “那不等于你没骂人。” “你这话太没意思。而且你怎么知道后面那两头公驴身上没带枪呢?” “我没那么想,所以我才把猎枪扔给你呢!” 比利侧身吐着。“该死的!”他骂着。 “那你准备怎么打发她呢?” “我也不知道,妈的,我怎么会知道呢?” 于是他们打马离开了这条路,在无树的荒原上骑着。远处黑色的山峦拖着锯齿形的折边在低平的地平线上伸展着。姑娘那小巧的身子坐得直直的,一只手抓着比利的皮带。他们三人在星光下跋涉在东西两道黑色山梁之间,那情景就像是故事书里写的骑士们护送着一位被偷走的偏僻地区的皇后返回她的家乡一样。 晚间,他们选了这片干旱地区的一个高坡宿营。深邃无底的黑夜在四周环抱着他们。他们把马拴牢,未给伯德卸鞍。姑娘一直都没有讲话。后来她独自去了黑处,一直到第二天早晨他们醒来才见到她。 他们在高地苏醒,看见地上已经生好一堆火。姑娘正用水壶向一个铁罐筒里倒水,放在火上加热,她的身影在灰白色的晨光里悄悄移动着。比利躺在毯子里望着她,她一定是在那个大布包里找到了换穿的衣服,因为她此刻又穿着一条好裙子。她在搅着铁罐里的水,但他猜不出那水里是什么。他合上眼睛。又听到他兄弟用西班牙语在说着什么。他睁眼朝毯子外面一看,博伊德正盘腿坐在火边,用他的马口铁杯子在喝东西。 他赶紧爬起身,卷起了铺盖。她给他递过来一杯热巧克力又转回火堆旁。她用他们的长柄小煮锅烘烤了一些玉米饼,在上面舀满菜豆。他们围坐在火边吃着早饭,周围的天色也渐渐变亮了。 “你给伯德卸鞍了吗?”比利问博伊德。 “没有,是她卸的。” 比利点点头,他们继续吃着。 “他那一刀把你刺得厉害吗?”博伊德问他。 “只是一点划伤。不过他把我的靴子可割得够惨。” “这个鬼地方是很伤衣服的。” “我算是知道它这个美名了。不过,你怎么想起把他们的马朝那边赶的?” “不知道,我当时就是想那么做。” “你听到他说她的那些话了吗?” “是的,我听到了。” 到日出时分,他们已经收拾了营地,又向南踏上了这片布满碎石和蒺藜的荒原。中午,他们在沙漠上的一处泉水旁吃午饭,这是个小小的沙漠绿洲,有橡树和接骨木树丛生在浅滩上。他们放开马让它们吃草,然后就在地上午睡。比利怀抱着猎枪睡着了。当他醒来时,发现姑娘正坐在地上望着他。他便问她能否骑无鞍的马,她回答说她能。于是,当他们再度上路时,她便骑上了博伊德的那匹光背马,这样可以让马轮流轻松一下。他想,对此博伊德可能会有什么话要说,但是他什么也没说。走了几步,比利回头看时,姑娘骑坐在博伊德身后,两只手紧紧抱着博伊德的腰。后来他再次回看时,姑娘的黑色长发已经飘散在他兄弟的肩头,她俯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黄昏时,他们到达了圣迭戈庄园。它位于一大片丘陵之上,俯瞰着成片的耕地,一直延伸到卡萨斯格兰德斯河,到彼德拉斯佛得斯。一部风车在他们脚下的平原上转动,远看像是一个精巧的中国小玩具,有狗在远处吠着。在地平线上狭长的晚光中,棕红色的峰峦连着它们折层的阴影粗犷地挺立着。在南边的天空中,十几只秃鹰像丝扎的旋转木马似的轻盈地盘着圈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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