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后，我没有敲门，而是用钥匙开了门。一进门，我就知道母亲刚做完家里的清洁，屋里还残留着一种我家的吸尘器固有的味道。我一直不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在写字楼干了一天的保洁，回到家还有力气打扫屋子。我大喊一声：“我回来啦！”

电视机正高声播放着关于某人获得太多保险赔偿的新闻，我一头钻进厨房。母亲正在水槽边，一边洗菜，一边听着电视里那位拿了高额保险赔偿金的可怜虫在屏幕上接受万千观众的羞辱和臭骂。我讨厌这类社会新闻，顺手就把电视关了。母亲迅速转过身来。我就纳闷了，她刚才明明知道我进来了，为何现在才表现出惊喜的表情？

“嗨，妈妈。”

我假装将那瓶芬达和那些巧克力重重地放下。她微笑着看着我，脸上写满了疲惫。

“今天庭审结束得有点儿早，所以就想着早点儿回来帮帮你。”

她眯起眼睛，盯着那瓶芬达看了又看，然后说道：“亲爱的，这瓶可不是无糖的。”

我心想，完了，又没能让她满意。

“约翰尼在家吗？”

她直接忽略了这个问题，而是指了指那些蔬菜。

“我买了你爱吃的土豆。”

她递给我一把刀。我来不及脱掉身上的西装，对着那堆土豆切了起来。她问道：“你今天过得好吗，亲爱的？”

我沉思了一下该不该告诉她，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我赢了一场官司。”

下一秒，她立刻回答道：“所以，你又把更多罪犯放出来了，对吧？”

我警告自己别再多嘴，专心切菜就好。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厨房里只剩下菜刀划过土豆与胡萝卜，然后又落在砧板上那沉闷而急促的声响。母亲用一条茶巾把一块肉拍干，再将它放进烤盘。烤箱已经预热好了。我借机换了个话题。

“约翰尼还没回家吗？”

她就着水龙头洗了洗手，又用抹布把手擦干。

“我有东西要给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了厨房。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她能给我什么东西呢？只见她拎着一个塑料购物袋，径直走到我面前。在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前，我本应该先洗手。她试探性地把袋子递过来，我稀里糊涂地接了，心想她从未无缘无故地给我买过东西。在那一瞬间，我以为那是一个迟到的生日礼物，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毕竟我的生日已经过去太久了。

“这是什么？”

母亲退后两步，从窗台上拿起打火机，为自己点了一根烟。她转过身，面朝窗外抽着烟，神情有点儿不自然。

“商店打折的时候看到的。”

我从袋子里拿出一件衬衫。那是一件100%聚酯纤维的亮粉色衬衫。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又继续说道：“这看起来像不像律师穿的衣服？”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显得很焦虑。律师才不会穿这样的衣服，我就更不可能穿了。我担心脸上的表情会出卖自己，于是尽力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

“哇哦，太好了，谢谢妈妈！”

她似乎不太确定，又好像松了一口气，在心里暗自高兴。

“你喜欢吗？”

我将它拿起来在身上比了比。

“我简直太喜欢了！”我用高八度的音调大喊道。

听完这句话，她脸上浮现出幸福的表情。我忍不住热泪盈眶，瞬间爱上了这件令人难以接受的衣服，立马脱掉身上的白衬衫，换上这件粉色的，并且认真地把下摆塞进西裤里。这完全超出母亲的期待，我的表演堪称完美。我穿着它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经过她面前时，还不忘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浑身僵硬地被我拥抱着，这是她对肢体接触的一贯反应。她的脸在那一刻容光焕发，虽然很快就被乌云笼罩了。当我凑近她时，她在我耳边小声说道：“昨晚，你哥在酒吧里跟人打架了。”

我停了下来。气氛瞬间转变。我火冒三丈。

“不是吧？他又打架了？”

她虽然没有回应，但我们刚建立起来的亲密感此刻已荡然无存。她如愿卸下心里的负担，把所有的担心和害怕都转移给我，而我的反应则是愤怒。母亲熄灭手里的香烟，脱去身上的外套。她工作服的左胸上印有她的名字“朱恩”(June)。她洗完手，开始切菜。

“妈，他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进监狱的。”

她假装在忙碌，躲避我的问题。我不明白她为何要告诉我这件事，却不希望我有任何反应。她这么做只能令我更生气。

“他究竟怎么了？他应该找一份工作，挣钱养活自己。”

我拿起刚才那把刀，对着那堆胡萝卜一顿乱剁。母亲见状有点儿害怕，但我实在忍不了。

“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

不知是出于本能反应，还是身后的一点儿小动静提醒了我，我回过头去，正好看见约翰尼穿着邋遢的T恤衫和运动裤站在厨房门口，眉毛上方有一片已经干了的血迹。他看起来很憔悴。见状，我立刻退缩了。当他这样的时候，没人敢惹他。他冲我吼了起来。

“谁说的？”

我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他骂骂咧咧地朝我走来，步步逼近，而我丝毫没有让步。

“你这个穿着该死的粉色衬衫的该死的律师，竟敢这么说我。”

我差点儿笑出来。该死的粉色衬衫，简直太好笑。我可不敢当着母亲的面这么开玩笑。我听见自己冲他大喊：“至少我有一份工作。”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他。母亲吓得大喊大叫。

“别说了！你俩都别说了！”

她着实吓得不轻。我和约翰尼都明白她为何有如此大的反应。于是，我对他更生气了。尽管他满嘴喷着又脏又臭的酒气，但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据我判断，他宿醉已不是一天两天了，于是又开始吐槽他。

“你疯了吧，天天这么喝？”

我终于明白母亲的苦心。她不是单纯地想告诉我昨晚打架的事，而是这样一来我才能看清约翰尼那张颓废的面孔。她必须小心谨慎地引出这个话题，才好检测我的反应。我从不惧怕约翰尼，即使是处于如今这种可能挨揍的情况。我朝着他的脸继续吼道：“怎么，你还想打我吗？你现在已经不能好好说话，只会动手了，是吗？”

母亲吓得尖叫了起来。

“住口！都给我住口！”

约翰尼被我的话给镇住了。他双眼无神地瞪着我。

“我从不打女人。”

我的反驳来得如此迅猛与残酷，以至于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除此之外，你现在简直跟他一模一样，不是吗？”

约翰尼叫我滚蛋。母亲低声严厉地斥责我。

“泰莎，够了，别再说了。”

我承认刚才那句话说得有点儿重。约翰尼看着我，愤怒的外表下是一颗迷茫、受伤的心。我们到底怎么了？他曾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从小到大都是他的跟屁虫。每周六我都陪着他一起看足球比赛的现场直播，在画面里搜寻某位埃弗顿(Everton)[埃弗顿足球俱乐部(Everton F.C.)：一家位于英格兰西北部利物浦市的足球俱乐部。]球迷的身影。我知道他要找的是谁，只是不忍心告诉他，即便我们的父亲此刻出现在眼前，我也认不出来。我心中荡起一拨往日的温情。然而，当我们四目相望时，就又不由自主地开战了，战斗力丝毫不减。约翰尼挥了挥拳头，换了一种语气继续挑衅我。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贱了？”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我。我看得出，他不知道接下去该如何处理自己的情绪。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用手将案台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看着一地的碎盘子，母亲难过得哭了。此刻，除了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并离开，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想我还是走吧。”

临走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约翰尼双眼紧闭地靠在墙上，母亲正低着头，收拾着散落在地上的土豆、胡萝卜和西兰花。

“妈，对不起。”

她摇了摇头。我很想让一切好起来，可我无能为力。我离家前看到的最后一幕竟然是母亲趴在厨房的地板上。出门时，我从包里掏出两张50英镑的钞票，把它们悄悄塞进母亲的手提包里。我走了出去，从身后把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