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动身前往市中心打工。我有奖学金，按理说是不用打工的，但是……我骑着约翰尼那辆旧自行车，穿过历史悠久的街道和学院的绿地，享受着扑面而来的阵阵凉风。玛莎百货(Marks & Spencer)允许我提前申请一整个学期的排班，因此，我可以在平日里多排几次班，考试期间则尽量少排。我一路骑行，沿途遇见了不少同学。他们中，有的在室外喝咖啡，有的在甜蜜接吻，还有的在草坪上打电话。我在学校里认识的人不多，但对学院和校园里的部分区域比较熟悉。学业方面，我的表现尚可，部分科目的成绩甚至超出了预期。众人都在抱怨学校的伙食，为了融入大家，我也不时地附和两句。然而，在得知那份奖学金涵盖住宿和餐费时，我内心充满喜悦。于我而言，学校里的每一餐饭实际上都不亚于高级餐厅的美味佳肴。

我被安排在男士商务衬衫和领带部，在这里我仿佛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员工培训期间，我突然想到自己从不认识这种穿戴的人。从小到大，父亲都不在我身边，印象中约翰尼也从未穿过一件像样的衬衫，更不可能打领带，他唯一一次不穿牛仔裤还是在外公的葬礼上。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服装领域。

我将自行车锁在公司门外，碰巧遇见和我上同一门课的两个男生，顿时害羞得抬不起头。我不希望他们看到我这身打扮——一身黑色的工作套装，胸前还别着一个工牌。身边的同学几乎没人外出打工，除了我，只有两名拿奖学金的同学分别在做法语和德语的家教，可惜的是，我不会外语。正当我掉头往里走，米娅——也就是专业入门课时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女孩——突然出现在那两个男生面前，点了支烟和他们攀谈起来。米娅应该是我见过的最不矫揉造作的人。她总是大大方方的，打扮也自然得体。我总能听到关于她的新鲜事。她为人超级友善，和我在一起时永远有说有笑。她很风趣，看谁都觉得有意思，于是，我也渐渐成了她眼里那种有趣的人。直到看见她点烟的那一刻，我才发现她会抽烟。她上周还是一头红发，今天已染成棕金色。有一次，上课时，我看见前排的几个女生在她身后指指点点的，于是好奇地竖起耳朵，她们在议论她的家人，如她家如何有钱、如何大名鼎鼎，又是如何投身慈善事业的，等等。我不想再听下去，身子往后一靠，心想，我没必要知道那么多，知道太多，反而无法安心地和她交往。

当我经过那两个男生身边时，米娅跳了出来，热情地朝我打招呼：“我正想找你聊聊呢。”

我微笑着对她说：“抱歉，我现在得去上班，快要迟到了。”

“我知道。我先在附近转转，等你休息时再聊，好吗？”

“可我不知道几点可以休息。”

她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时间对她而言根本不是问题。我估计那些不用打工的学生一定都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闲逛。

“那好吧。”

“你还在男装部，对吧？”

一瞬间，两个男生抬头将我打量了一番。

“是啊，天天为那些穿西装的男人量脖围。”

听到这里，她笑疯了，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形象。

“嗯，这也不失为一种扼杀男权的好办法！”

我俩笑作一团。我简直太喜欢她了。我刚进大学就得到她最忠实的陪伴。在餐厅吃饭时，她会悄悄地坐到我身边；无论上什么课，她必定坐在我旁边；向别人介绍我时，她总称我为闺密，并且常常对我说“你一定知道自己有多性感”。这样的鼓励常使我面红耳赤，我们老家的人从不夸别人“性感”，尤其是对年轻女孩。有一回，我在电话里向谢丽尔谈及大学女生常常互夸性感，她居然反问我“米娅是不是同性恋”。

“不，应该不是。如果她是的话，肯定会告诉我。况且她身边一直有男生在追她。”

谢丽尔叹气道：“你该不会也想成为她那样的女孩吧？成天无忧无虑，要什么有什么？我打心眼里不喜欢这种人。”

有一次，谢丽尔陪我母亲坐火车来看我，我趁机安排她和米娅见了面。结果，我们三人在米娅的房间里开怀畅饮，醉成一团。就在那时，谢丽尔同意了我此前对米娅的看法，她说：“我知道她家很有钱，但她不像其他有钱人那样令人讨厌，她简直棒极了！”

我踏踏实实地工作，其他同事经常让我去帮色盲的顾客搭配衬衫和领带，我甚至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色语者”(colour whisperer)。事实上我根本不怎么专业，一切全凭直觉。我对穿搭这件事越来越自信，简直到了自我催眠的程度，几乎瞬间就能帮顾客搞定一套衣服，但愿他们穿出去别被人笑话。

今天的休息时间似乎提前了，这在平时根本不值得庆幸，因为你同样要站到商店关门。今天却不同，至少米娅不用等我好几个小时。我背起双肩包，包里有一盒早餐，是从学院餐厅偷带出来的面包。我们约在上午偶遇的地方见面。我走上前去，发现她的身边早已换了一拨人。她朝我飞奔过来。我们朝着一片绿地走去，那里有一张公园长椅。途中，她指着一个帅气的男生叫我看。我猜她是想测试我的新技能——目测脖围，这对我来说简直轻而易举。即便我失误了，她也看不出来。于是，我自信地报出一个数字：“16英寸。”

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她尝了几口我偷带出来的可颂。我的心里直犯嘀咕，她为何等着要见我。走着走着，她的表情越来越凝重。我一直耐心等着她开口。终于听见她说：“泰丝，告诉我——”

我们坐了下来。她这才把话说完整：“你为何选择读法律？”

我一时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后来想想，她不是别人，而是米娅，我实话实说就好了。

“这个想法始于我哥哥17岁被捕那年。他当时什么也没有做，我一直以为他会被无罪释放，没想到他还是被判了刑。他的律师简直是个废物。”

米娅一下就明白了。

“这件事激发了你学法律的热情？”

“嗯。”

米娅点着一支烟，继续说道：“我准备退学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为什么呀？”

我已做好心理准备，以为她会说是因为怀孕了或是其他原因，尽管还是想不通她为何放弃在剑桥学习的机会。

“因为我想学表演。”

“什么？”

我彻底蒙了。

“我被皇家戏剧艺术学院(the Royal Academy of Dramatic Art)录取了。这所学校在伦敦。”

我还在努力理解她说的话。面对一脸兴奋的她，我勉强挤出一个鼓励式的微笑，心里却自私地为即将失去学校里唯一的好朋友而感到沮丧。仿佛她一走，我的大学生活又将回到原点。

“可是我不想让你走！”

她伸出手臂紧紧地搂住我，紧到让我差点儿被嘴里的可颂噎住。

“认识你是我这段时间经历的最美好的事情。”

听到这话，我既感到震惊，又觉得感动。

“你是我遇见的最有趣、最聪明又最真实的人。”

她眼含泪水，我一时不知所措。

“反正我哪儿也不去，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她破涕为笑，说道：“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好不好？”

“一定。”

“问题是，我的父母并不同意我的选择。”

“为什么？”

“他们一直希望我能成为一名律师。”

“哦。”

我很惊讶她的父母在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上仍有发言权。我无法想象母亲在我选择专业的时候给我提任何建议。

我耸了耸肩，又补充道：“问题是，这是你的人生，不是他们的！”

米娅喜笑颜开，仿佛头一回听见有人这么对她说。

“我想，我就是三个人当中无法成为律师的那一个，悬念就此解开，你从此可以放心了！”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然而，当我下班回到宿舍，换了身衣服，再次出去与米娅见面时，这句话已成为一种鼓励，使我坚信自己能在司法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我回想起入学的第一天，院长告诫我们的那句话——不要相信自己的直觉，而要相信法律的直觉。她是对的，假如当初我相信自己的本能判断，就绝不可能和米娅成为朋友。想到这里，我不禁再次感谢生命中这两个贵人——院长和米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