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晚上，律所附近就不见出租车的踪影，我们决定走过去。这是一个炎热且宜人的伦敦夏夜，天色依然微亮。我们一路闲聊着，走向桥对面的南岸(Southbank)。爱丽丝向我倾诉有关最近连输几个案子的焦虑。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对她说：“这只是一个坎儿，想法子绕过去或抬脚跨过去就好了。”

说这句话时，我感觉有点儿心虚。爱丽丝的确是个好律师，但并不优秀。她停下脚步，注视着河面发呆。

“你从未想过换一份跟法律无关的工作吗？”

“没想过。”

站在爱丽丝的角度，我很能体会她的难处。她曾告诉我，她父母绝不能接受她离开律师这一行。

“除了当律师，你还想干什么？”

她一脸伤感。

“我也不知道。或许可以干点儿跟历史有关的事情，如到博物馆工作。”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我也无法想象，某一天自己离开这一行会怎么样，而律师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职业。我很好奇她要怎么去博物馆找工作。爱丽丝见我许久没有反应，就笑了起来。

“我想那将是另一种生活。”

“是啊。”

我们继续前行。我抬头望着晴朗的夜空，心想这就是在伦敦生活的意义，而这是我千辛万苦换来的，在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里，拥有自己的一片小天地。

我紧紧拉着爱丽丝，一起朝那张坐满律师的桌子走去。那群人我们几乎都认识，有些是在法学院就认识的老面孔，另一些则是在法庭上认识的。除了亚当，大家都到了。自从有了孩子，亚当就再也没有出来玩过。看来居家工作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战绩。朱利安从不缺席这样的场合，他已经喝了几杯，但状态依旧良好。耳边音乐声不断，不知是谁端来一盘龙舌兰酒。每个人都把西装外套脱下来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彻底放松，准备进入夜生活的状态。在大多数人眼里，刑辩律师个个是“派对动物”。这个形容虽然老套，但一点儿也不假，有时甚至更夸张。两轮双份龙舌兰下肚后，我已经彻底疯狂，高举双手对着全场人喊道：“大家都站起来跳舞！”

他们并没有全站起来，但所有人都在随着音乐晃动，感觉无比放松。我在一帮同事和朋友面前无拘无束。我想把那晚回家的记忆全抛到脑后，于是又喝了几杯，渐渐褪去了最后一丝羞怯。爱丽丝坐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我，我朝她做了个手势，邀请她加入我的狂欢，但她和一位指导过她的资深律师正相谈甚欢。朱利安站了起来，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扭动着身子，不少人也跟着离开座位。大家都有点儿醉了。我们在一首碰撞乐队(The Clash)[一支成立于1976年的英国摇滚乐队，是朋克时期最具开创意义的乐队之一，创作的歌曲均以社会热点为主题。]的歌曲中跳得如痴如醉，那是一首大家都很喜欢的老歌，歌词大意是与充满罪恶的法律抗争到底。这首歌深受一代又一代的法律人的喜爱，每个人都随着音乐大声地吼着歌词。

我肆意地甩着头发。朱利安此时已离我很近。他把双手搭在我的腰上，渐渐贴了上来。我并不反感，但还是对周围的人有所顾忌。我再次越过人群看向爱丽丝，她用眼神提醒我，一位年轻的男律师正在看我和朱利安跳舞。此人名叫罗宾(Robin)，曾在一个大案中当过我的助手。此时的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舞池中央的我和朱利安。爱丽丝提醒得对，最好别让他看到我这副模样。

我在朱利安耳边说：“嘿，嘿，大家都看着呢。”

他才不在乎呢，此时的他简直目空一切。我甩开他的手，他立刻看向我，眼神里充满挑战。我被那个眼神逗笑了。音乐声再次响起，他从身后贴上来，亲吻着我的后颈。我顿时感到一股电流顺着脊背流向全身。但我再次转身将他推开。他非但没有生气，还跟着我一起笑。性感和被人渴望从来就不是一件坏事。现场被撩的感觉和使用约会软件完全不同。但我始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不可能和他有进一步发展。他是朱利安，是我的同事。

爱丽丝和我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我迷迷糊糊地沉浸在美妙的无忧无虑当中，但一想起明天还要出庭，也不敢久留。这时，另一个男人走过来想跟我一起跳舞。朱利安耸了耸肩，丝毫没有退出的意思。那个男人问我：“你们这帮人是干什么的？”

他说话时面对着我，因此，这个问题理应由我来回答。

“我们是刑辩律师。”

“是嘛，所以你们一天到晚都在法庭上？”

“没错。”

我用余光瞟了一眼朱利安，继续与这位“入侵者”闲聊。

“我们相信正义，相信法律。”

我的叫喊声盖过了音乐，身体却还在不停地舞动。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已开始口齿不清。舞池里的这个男人想趁机跟我掰扯。

“话虽没错，可你们是替罪犯打官司的，不是吗？”

又来了。我通常不和陌生人掰扯这个问题。但今晚借着一点儿酒劲儿，以及被他的半开玩笑挑起的斗志，我一时兴起，冲着他摆摆手指头说道：“不不不，刑辩律师的工作是帮助那些需要法律保护的人，是在维护人权。”

我被自己的口号打动，随着酒吧里的音乐声越发震耳欲聋，我高喊着：“人权万岁！”

我舞动着双手，跳出自认为最性感的动作，但是在别人看来，我四肢僵硬，肩膀奇怪地耸来耸去，实际上还不如我妈的舞姿灵活。米娅曾不止一次地取笑我。显而易见，人的主观认识与事物的真实形态有着巨大的反差。那个男人仍然没有放弃。

“公诉人才真正是在为人权而战！”

我假装被他的话吓到。

“不不不，他们是为刑期而战。”

我模仿监狱里的犯人做出痛苦的表情。

然后，笑着强调自己的观点：“公诉人的服务对象是警察！”

那个男人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将手伸向我的腰间，我灵活地闪开。朱利安一边看热闹，一边抚摸着我的头发。我再次看向爱丽丝。她用手指了指手表，我赶紧查看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天啊，得赶紧离开这儿！我一把抓起椅背上的外套，风情万种地看了朱利安一眼。

“明天见。”

他耸了耸肩。那个不识趣的男人冲我喊道：“别走啊。嘿，你叫什么名字？”

我跌跌撞撞地走向爱丽丝，在她的带领下朝着门口走去。突然，我看见一个年长男人正在对菲比上下其手。她被那个男人抵在墙上，耷拉着脑袋，任由那双咸猪手在她的裤子上摩挲。我赶紧走上前去，扶住菲比，并对那个男人说：“嘿，老兄，她已经喝断片了，你在对她做什么？”

“关你屁事啊？”

我一把揽过菲比，将她带出酒吧。菲比显然喝多了，醉得连眼睛都睁不开。那个男人在我身后破口大骂：“她就是个撩完人就走的骚货。”

我回过头，用充满厌恶的眼神瞪着他。他吓得赶紧躲开了。时间不早了，大家都该回去了。爱丽丝叫了一辆网约车，勉强将醉得东倒西歪的菲比送上车。我跳上一辆网约车驶向公寓，故意把车窗摇下来，好让夏夜的凉风把自己吹醒。汽车穿行在伦敦的街道上，夜晚的灯光洒在我身上，也照亮了白天的喧嚣与劳顿。虽然那种愉快的轻松感还未完全消失，但此时的我更期待回家后能一觉睡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