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初步举证  作者:苏茜·米勒

次日早上八点,在两杯豆乳拿铁的作用下,我又回到律所。

毫无疑问的是,我昨晚宿醉了,但宿醉的绝对不止我一个人。我走向办公室,拿出日常早餐里必备的香肠卷,但今天感觉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于是又把它塞回挎包里。经过昨晚的疯狂,今天再次回到律所,我有一种说不清的奇怪感觉。我记不清昨晚有多少人见证了朱利安对我的一举一动。爱丽丝肯定看见了,于是,我鼓起勇气朝她的办公室走去。一方面,我打算掌控话语权,让一切回归正常;另一方面,又不想让朱利安听见我们之间的谈话。说不上为什么,只是觉得不好意思面对他。偏偏在这个时候,朱利安大老远就看见了我,热情地朝我挥手。我只好朝他挥挥手,然后迅速穿过走廊。

我冲进爱丽丝的办公室,发现菲比无精打采地坐在角落里的那张粉色丝绒椅上。爱丽丝一贯把办公室打理得井井有条,整洁得让人有点儿不自在,还处处透露出中产阶级的腔调。她的办公桌上有一把时尚的茶壶,连同一整套茶杯都工整地摆放在她从国外带回来的垫子上。她看了我一眼,然后扬起眉毛为我倒了一杯茶。她将茶倒在精致的茶杯里,就像在表演茶道,这让我很不习惯。菲比面前也有一杯茶,显然,她一口也没喝。我突然意识到宿醉是个好借口,可以帮我“忘掉”昨晚发生的事。

“我的头好痛!”

爱丽丝抿嘴笑道。

“不痛才怪呢。”

她不停地观察我,然后又观察菲比,自言自语地说,下次喝酒时要学她那样穿插着喝一些水。紧接着,她话锋一转。

“你跟朱利安是怎么回事?”

听得出,她好奇的语气里还夹杂着一丝责备。菲比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显然,她对昨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惊讶得脸上写着两个字:“什么?”

我回答得很谨慎:“没什么,跳跳舞而已。要怪就怪那些龙舌兰酒和好听的音乐。”

爱丽丝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使我心里发怵。我试图换一个话题,但她仍不依不饶。

“可你看上去整晚都很开心。”

我不愿理会,瞥了一眼桌上整齐叠放的卷宗,随口说道:“逢场作戏而已。”

爱丽丝微笑地看着我,气氛瞬间又变得严肃起来。

“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我真替你高兴。”

我不知该做何反应。爱丽丝已经单身一段时间了,其实我们都一样。这份工作的特殊性使我们很难维持长期的恋爱。我们不仅工作繁重,工作时间长,还要尽量多接一些案子,以便尽早升级而不致被淘汰。唯有不交男朋友,才能让我始终保持战斗力,不至于松懈。何况,约会软件上我从来都不缺炮友。这些话我从不跟爱丽丝说,只能与米娅和谢丽尔这样的闺密分享。

菲比走了出去,为自己泡了杯咖啡。谢天谢地,爱丽丝终于换了个话题。

“你下周有什么案子要处理?”

我在脑子里迅速把下周的工作计划过了一遍,总结出至少有三场听证会。

“下周一有一场非法闯入案的听证会,还有两场是关于性侵案的。”

爱丽丝盯着自己的桌子,试图用指甲刮掉桌面的一处墨迹。

“真够你受的。”

我感觉她话中有话,但又不十分确定。爱丽丝有时很难让人猜透。我回答道:“我都能搞定。非法闯入案的目击证人的证词全都不可靠。至于那两起性侵案,其中的一个当事人参加过阿富汗战争,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即使被判有罪,我也能利用这一点,确保他不用坐牢。”

爱丽丝没有做任何反应。也许她正在思考我将如何帮这位患有PTSD的当事人免于坐牢。我也在盘算如何解决这一问题。他可能根本就不会被定罪,那我也就不用再动这个心思了。事实证明,爱丽丝关心的不是案件本身。她终于刮掉桌上那处墨迹,正在检查那几个精致的美甲是否有损伤。她终于点开了话题。

“你最近接了不少性侵案。”

我耸了耸肩,心想那又怎样?她究竟想说什么?我立刻反应过来,她在以一种中产阶级惯用的方式,暗示我接的案子比她多,我应该为此感到内疚。我的确有一个案子可以分给她,又担心那个案子太无聊,反倒惹她生气。

但很快,我就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想表达的绝不仅仅是我接的案子太多,而是特指某一类案件,如性侵案。爱丽丝分明在装傻,我顿时有种被欺骗的感觉。她本人也代理过性侵案,此类案件不是我一个人的专属。律师的工作就是如此,不容你擅自决定哪种案子不能接。她既然明白这一点,为何还跟我说这些?她看着我的眼睛,等待我给出回应。我听见自己毫不客气地说道:“这就是‘出租车站原则’。[“Cab rank rule”,英国刑事辩护中的一项原则,禁止辩护律师中途放弃或拒绝为被告提供法律帮助的行为。]”

她点头承认。我继续说道:“我无权选择案子,是案子选择了我。”

这句话一脱口像是被悬在了空中,双方都没有了下文。众所周知,这个原则是为了确保每个人在面对法律事务时,都平等地享有被代理权。爱丽丝的表情有些异常。

“你到底怎么了,爱丽丝?”

“我只是在想,我可能不想再接性侵案了。”

“这可轮不到律师来选择,否则,有些被告会永远找不到代理人。”

我很想发火,心想,她身为一名诉讼律师,怎能对这一原则发起挑战。我等待她做出解释,而她一直在斟酌如何开口,我不禁担心接下来的对话会很危险。

律师的工作向来由书记官安排。每当有委托人打电话来寻求代理,案子正好属于你的业务范畴,而你当天又恰巧不用出庭,书记官就会把这个案子派给你,而你无论如何都得接下这个案子。这就好比你从机场出来,或是在任何地方排队等候出租车,那些出租车司机同样无法预知下一位乘客是什么人、要前往什么目的地。只要有乘客上车,就必须把对方安全送达其指定的地点,不能拒载。这个原则一直以来都被称为“出租车站原则”。所有律师都清楚并且接受这一原则。对此,爱丽丝有何疑问?她终于开口说道:“我当然明白这是原则问题,泰莎。但总有办法回避这类案子。”

“拜托!爱丽丝,且不说我是个女权主义者,即便不是,你也该明白,律师无权选择当事人吧。”

“我认为那些性侵案的被告都刻意选择女律师为他们辩护,因为女律师在为强奸案或性侵案辩护的时候,比较能够与人共情。”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你说的或许有道理,可我们一旦被委托,就不能拒绝辩护。他们有权委托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这无可厚非。”

我小心地控制着音量,对她再次强调:“原则就是原则。”

但她仍不以为然,看上去心事重重。

“我只是觉得,很多律师都用各种借口躲过了这一原则。”

我感觉手里这个盛满绿茶的精美茶杯快要被我捏碎了。我不想从她口中听见这句话。她所说的情况恰好符合很多外行人对律师工作的想象——如果不想接某个案子,你就会让书记官给对方回话,声称自己正在“休假”或者“有家务缠身”。然而,这完全是误解,关于这一点,爱丽丝是知道的。况且,没有书记官会配合你这么做。我放下手里的茶杯,看着爱丽丝的眼睛,郑重地对她说:“不,爱丽丝。我们绝不能违反原则。”

“我知道。对不起。我只是……算了,不说了。上帝啊,泰丝,很抱歉让你担心了。”

她总算放弃了,目光重新回到桌上那叠卷宗上。我不禁想起她最近接连输掉的四场听证会。她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即使我们常常故作洒脱地表示无所谓,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自己的前途和命运。看着手头的案子越来越少,她开始焦虑自己能否保住这份工作。她捧起一叠卷宗——律师一旦做出这个动作,就等于在告诉你“我要开始忙了”。然而,我还不打算就此离开。

“要不要我把这周的案子分给你一些?”

她思考片刻,又勉强装出一副工作多到应接不暇的样子,说道:“下周再说吧。我这周的工作已经满了。”

不过,她还是点头表示感谢,当然也免不了一丝尴尬。我们相对无言地坐着。我暗自庆幸自己不是无理取闹的那一方,因为我实在丢不起这份工作。首先,律师事务所的门槛和收入都很高;其次,爱丽丝即使丢了工作,她的父母也能在经济上支援她——他们之前就这么做过,尽管她需要帮助时从来不肯主动开口。律师这份职业真是矛盾,案子太多,人就忙得不可开交;案子少了,我们又开始担心饭碗不保。

米娅告诉过我,演员同样要面对这种矛盾。我提醒自己,要打电话祝她在格拉斯哥(Glasgow)的最后一场演出顺利。我前一阵子作为受邀嘉宾,北上去往特隆剧场(the Tron),观看了前媒体之夜的首场演出,她在台上简直光彩照人。这部戏的编剧是丹尼斯·凯利(Dennis Kelly)。米娅说,她很欣赏他。演出结束后,米娅把我隆重介绍给她的演员朋友们。他们大多来自苏格兰,其中一位能随时随地模仿任何一种口音,也包括我的口音。米娅不停地跟他们说,我总有一天会成为法官。她夸我聪慧过人,具备成为法官的一切能力。我嘴上一个劲儿地谦虚,说我这个好朋友太高看我了,心里却美滋滋的,毕竟这个评价来自一个前法官的亲孙女。没准儿这个评价很中肯,因为她对法官的了解肯定比我多。就目前来看,法官的位子我连想都不敢想,成为皇家律师才是我近期的主要目标。假如我今年评上律所的年度最佳律师,我的成绩就会被关注,我离目标也将更近一步。

但是,我不喜欢操之过急。小时候母亲总说,一旦操之过急,就会出现无法预知的后果。她认为做人要知足常乐,我就很知足常乐。有时想想,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是奇迹了。

亚当路过爱丽丝的办公室,探了个头进来,询问我是否有空跟他讨论案情。我感到既荣幸又开心,总算有理由离开这间办公室了。

我来到亚当的办公室,发现朱利安也在这里。刚结束与爱丽丝的奇怪谈话,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进入与朱利安同处一室的尴尬。亚当向我简要介绍了他代理的持刀伤人案,朱利安不时地补充了一些观点。这个案子很复杂,涉及多个角度的问题。

“看来,你可以从自卫的角度进行辩护。可是,他一开始就不应该把刀带在身上。关于这一点,他有什么正当理由吗?”

这时,亚当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他直接按了免提。海莉(Hailey)在电话里问他是否和我在一起,我直接告诉她我在。

“太好了,接待处有一个客户想见你。”

我很纳闷,今天并没有约见客户。

海莉挂断电话,两位男士同时看向我。我向他们表明自己对这位“客户”一无所知。朱利安看着我说:“所以你又接了一个‘无预约客户’?”

他口中所谓的“无预约客户”,是指我偶然接到的一桩没有事先打电话预约,就上门咨询的案子。那位客户在被告知我将代理他的案子后,就迫不及待地查明我的工作地点,还没等在电话里约好面谈时间,就直接找上门来。朱利安的表情有点儿暧昧,我必须打破这种尴尬气氛,以免被亚当看出端倪。我对着亚当把朱利安数落了一番:“我的客户都是真正需要法律援助的,不像朱利安那么精挑细选,专门替金主爸爸的朋友擦屁股!”

亚当的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他没想到我会毫不掩饰地说出之前议论过的话题。我意识到此举非但没有转移注意力,反而让亚当嗅到了些什么。

朱利安大度地给出简短评价:“说得好,一针见血!”

我一边纠结着刚才的表现,一边来到接待处。只见一个身穿破旧牛仔裤和T恤衫的男人正站在海莉的桌旁。海莉显然不怎么待见他,自顾自地低头在电话里聊着。当我发现眼前这个人是约翰尼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我的两个世界居然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重合了。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本能地问道:“妈妈还好吗?”

他点了点头。我回忆起上次见面时的吵架,以及他马上要当爸爸的喜讯,便接着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就是进城来帮谢丽尔买点儿东西。”

他听上去像是在说谎。他显得浑身不自在,这让我注意到他与这间接待室有点儿格格不入,尤其是与那个大理石打造的壁炉和那张复古风格的椅子。不知为什么,我讨厌他把我和这里的环境联系在一起。他一定猜到我的想法,于是果断地提出了建议。

“我们要不要出去走走?”

海莉见我挽着约翰尼的胳膊走出去,着实吓了一跳。我们安静地朝河边走去。印象中,我们从未如此相敬如宾。我在一家小小的外卖店前面驻足,想要点两杯咖啡。当被问到喜欢什么口味的咖啡时,约翰尼表示他不知道,并提出把咖啡换成茶。我们在泰晤士河边找了张椅子坐下。此时太阳已落山,他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我。我迫不及待地喊道:“没想到你居然要当爸爸了!”

他忍不住大笑起来。直到那一刻,我们才又变回原来的约翰尼和泰丝。我感觉心里的某些东西被点亮了,温暖熟悉之余,还有一丝淡淡的忧伤。约翰尼说道:“很奇怪,对吧?”

此刻,我仿佛在他脸上看到了他12岁那年的模样——那个尚未辍学、没有文身,也没有官司缠身的温暖大哥哥。他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希望,却从不肯轻易流露。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说道:“祝贺你。我真为你和谢丽尔高兴。这个消息太棒了。”

约翰尼表示不敢相信。

“你真这么高兴吗?”

“那当然。”

他停顿片刻,显然还有话要说。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直到他不好意思地说出:“我一定会做得比他好。”

“必须的。”

约翰尼望着远处的河对岸。

“还记得那天晚上你对我说的话吗?你真以为我会动手打你吗?”

泪水刺痛了我的双眼。他看上去那么地受伤。

“不,不是的。”

我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儿颤抖,稍作停顿,接着说道:“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

眼前忽然闪过约翰尼小时候被父亲扇过的脸,我赶紧把这一幕从脑海里赶出去。

事实上,除了那些可怕的画面,我对父亲几乎没什么记忆。因此,我不像约翰尼那样偶尔会想念他。我唯一一次与约翰尼一起怀念父亲,是在他好不容易得到一辆自行车,却被街头那群坏孩子追打的时候。我记得当时自己焦急地看着他骑上自行车正准备逃跑,却突然急刹车,整个人越过车把手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倒在坚硬的路面上。那群坏孩子围上来对着自行车一通乱踩。约翰尼只能痛苦地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年仅7岁的我顾不上害怕,愤怒地冲上前去制止。那帮人一边笑话我,一边一个劲儿地往约翰尼身上踢,临走前还不忘对着自行车补上两脚。约翰尼满嘴是血地看着我,问我他是否摔断了牙齿。我年龄虽小,却懂得自己的反应将决定这件事对他的影响。令我害怕的不仅是他痛苦的脸和摔断的牙齿,以及那辆变了形的自行车,还包括他此时的不堪一击和眼神里不愿接受现实的哀求。我多么希望有人能把那群坏孩子找出来,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在那一刻,我希望父亲就在身边,替他的儿子报仇。

我瞬间感觉约翰尼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是如此势单力薄,心里痛恨那个狠心抛弃他的父亲,恨他没能陪伴约翰尼长大,没有给予约翰尼足够的爱来支撑漫长而艰苦的成长岁月。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一味地替约翰尼和母亲感到不值。我恨父亲动不动就对他俩拳打脚踢,使他们活得毫无尊严和价值。

我虽然只比约翰尼小3岁,却从未挨过父亲的打,或许他根本就忽略了我的存在。

约翰尼告诉我,他粉刷房子的工作已告一段落,目前有一份新工作在等着他。我高兴极了。他的新工作是搭脚手架。不知是由于从家暴的环境中长大所带来的厄运感,还是因为一直以来被哥哥保护得太好,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担心是否会发生工伤事故。约翰尼一定看出了我的矛盾心理,但他认为,这都是因为我不了解这份工作有多简单。他向我解释自己是如何接到这个活,又是如何计划将它做大做强的。或许他以为我听完这些就能放心了。

“眼下那几个波兰人正在手把手地教我,然后,我只需申请一笔贷款,再买一辆卡车,就可以自立门户了。”

我的心仍然放不下来。多年的法律经验告诉我,这件事不靠谱,但内心更多是为约翰尼可能遭遇的不测而感到焦虑。我提的第一个问题就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那几个波兰人,有买保险吗?”

约翰尼做了个奇怪的表情。

“不知道,应该没有吧。”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即使他们想买也买不起吧。”

这样一来,我就更不放心了。

“那你呢?我能不能帮你买一份保险?”

话一出口,我就感到难为情,因为约翰尼特别反感我为他花钱。我即使要做,也只能瞒着他,不让他发现。他先是眉头一皱,但很快又舒展开来。

“用不着。那是他们的事,我只要有钱赚就好。”

我的心不断地往下沉。

“好吧。”

约翰尼的脸上突然有了光。

“谢丽尔还为我做了广告传单。”

到底是我的好闺密,她如此地信任约翰尼。我究竟怎么啦?就不能热情一点儿吗?我在心里骂自己。

“太棒了!”

他一脸神秘地看着我,心中暗自窃喜。

“怎么啦?”

“你想看看吗?”

“好呀。”

我很想提议把这些传单带到单位里发,但我深知自己做不到。我感觉一阵心酸,因为我知道所里那些有钱的同事不可能冒险雇用约翰尼和他的波兰工友去为他们装修。他们雇用的都是和建筑商签约的建筑师和设计师,搭脚手架的活也是由建筑商指定的团队来做。我暗自庆幸这一秒的心酸没有被察觉,否则他肯定会被激怒,并开始自暴自弃。我故作平淡地建议道:“你干脆直接发到我的邮箱。”

约翰尼没有听出丝毫异样,又恢复了原来的热情。

“我已经印了一部分,稍等。”

他从背包里翻出一张传单的复印件,一脸自豪地递给我。

我不禁发出各种赞叹。我很难过自己无法像其他同事那样把传单带去所里,并塞进每个同事的文件格,大大方方地为亲友的生意做宣传,虽然我们早晚都会用到那些服务。

我第一次发现,有钱人的做事方式与普通人不同。我起初一直无法理解,直到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看见他们花钱雇用一些人,对一所好好的房子进行重新设计或装修,并不是因为屋顶漏雨或门窗坏了,我才彻底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不同。我与约翰尼之间的距离,并不在于我离开家到伦敦生活,而在于我接触到一个为他人而运行的世界。一些别人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却要费尽心思地仔细聆听以及思考才能明白。我不停地奋力追赶,差距却永远存在。这种新生活所带来的孤独,除了米娅,我无法向任何人诉说,有时甚至连米娅也无法理解。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根本不知差距为何物,只有约翰尼和我这样的人,才能时刻感受到差距的存在,而且直到现在,才看清差距究竟在哪里。我在两个世界中进退两难,既无法进入他们的世界(其实我并不想成为他们),也无法回到那个无知的世界,变回一只井底之蛙。在进入大学之前,我的世界里从不曾出现过爱丽丝、朱利安和菲比这样的人。他们或许也无法想象,我和我母亲以及约翰尼这样的人是如何生活的——一步一个脚印地生活。

那种在酒吧里被嘲笑说话有口音的感受,我仍记忆犹新。虽然我从小就随母亲自利物浦(Liverpool)搬来卢顿,那一口利物浦方言怎么也改不掉。大学期间,我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口音,米娅总说“千万别改,这样说话才真实”。如今我的口音已纠正了一些——好吧,不止一些,是许多。尤其在法庭上,它更是神奇地消失了。我曾在等候开庭时与一位苏格兰律师聊过天。我们彼此都操着浓重的口音,语速很快,几乎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只能一个劲儿地傻笑。然而,一到法庭上,她立刻切换成庭审模式,不紧不慢,字正腔圆;再加上全程使用法律语言,根本听不出任何口音。大家都认为我们是装出来的。即便是装的,也已足够自然了。那位苏格兰律师一点儿也不嫌弃自己的口音,我也因米娅的那句话而喜欢上自己的口音,但口音的确会暴露很多信息。就我而言,口音不仅暴露了我生活的地区,也暴露了我所处的阶级。就拿一些用词来说,我承认自己在离开剑桥的时候已经不再使用某些特别引人注意的表达。但我仍不太确定,口音是被自己故意掩盖的,还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动弱化的。然而,只要一回到家,那口纯正的利物浦方言就原原本本地回来了,仿佛这些年我从未离开过这里。但凡有一个词听起来不像“这儿的人”说的,或是有一个元音发得太矫情,约翰尼就会毫不留情地取笑我。

约翰尼热情高涨地向我展示着他的广告传单,还送给我一张留作纪念,我将它塞进挎包里。我告诉他,我为他感到骄傲,不仅因为他有了新工作,还因为他正在努力成为一个好父亲。有那么一瞬间,我们彼此感受到对方的温柔,却又不知该如何回应。我很纳闷,为何我们不习惯这样的温柔,常常下意识地躲开。有一件事可以用来衡量我的过去与现在之间出现的那道鸿沟,那就是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程度。了解得越深,那道鸿沟也就越深。我在一堆没说出口的话题中拼命挣扎,最后抓住了一个最为安全的。

“终于要抱孙子了,妈妈肯定高兴坏了。”

“是啊,总得有人帮她完成这个心愿,你是指望不上了!”

我俩都笑了。他突然靠了过来,小声说道:“是女孩。我们想让她继承妈妈的名字,到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我的眼睛像揉进了什么,情绪饱满到必须用一两句玩笑来释放。

“什么?难道要叫她‘小朱’[原文为“June Junior”,意为“朱恩二世”或“小朱恩”,此处为主人公故意开的玩笑。]?”说完,我自己先笑了。约翰尼深情地看着我。

“我们想叫她‘朱妮’(Junie)。”

我点头称赞。分别时,我拥抱了他,闻着他身上的汗味儿,感受他从里到外的质朴,然后依依不舍地从他怀中抽离。全家人的生命里即将迎来一位小女孩。她的到来使我再次感受到家的存在。或许这件事把我又带回那个曾经的自己,使我再次为自己的成长之路感到骄傲,尽管其中也包含各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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