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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初步举证 作者:苏茜·米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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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所里没有全身镜,我只有一面可以拿在手上的小镜子。我扯掉新内衣的标签,脱掉身上的衣服以及那套洗得发白的旧内衣。新内衣的肩带已被刚才那位店员调整到合适的长度,只需轻轻一扣就能完美地穿在身上。我对镜欣赏着这套新内衣,还没来得及套上那条新裙子,就听见有人在敲门。我急忙大喊:“稍等,我在换衣服。” 门外传来爱丽丝的声音:“只有我,没有别人。” 我毫不费力地穿上那条裙子,又赶紧将爱丽丝请进门,心想,被她发现我“全副武装”去赴约一定会很尴尬。爱丽丝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哇,你今晚有活动吗?” 我点了点头。幸亏她没有多想。 “你看起来棒极了,想不到,你打扮起来会这么好看。” 听她这么说,我多少有点儿不高兴。但老实说,我自己也没想到。我已经习惯了和其他女律师一样,身着西装、表情冷漠,几乎把所有性感装备都留到约会和泡吧时使用。爱丽丝告诉我她要出去一趟,并且想要回之前借给我的关于侵权的那本书。那本书一直原封不动地放着,找起来一点儿也不难。我把书递给她,她又多看了两眼我的裙子,顿时恍然大悟。 “难道是佳人有约?” 我白了她一眼。 “当然不是。”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否认。我完全可以大方地承认,但不必告诉她对方是谁。可转念一想,朱利安是她的好朋友,而且她不止一次地向我抱怨过她的朋友都已结婚生子,只有她还在干着急。况且,在这个节骨眼上,实在不适合提这件事,因为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再说,她一直认为自己在约会这件事上绝不会输给我。而我莫名地接受了这一看法,或许这就是事实吧。总之,今晚这么兴奋完全不是我的风格。 爱丽丝还不肯走。 “今晚要参加什么活动?” 我反应迅速。 “画廊之类的。” 她愣了一下。我这才想起,我们俩之间的话题从未涉及任何画廊,只好假装不耐烦道:“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有一个朋友要办画展嘛。” 她假装想起来了,我差点儿以为她会提出跟我一起去,好在她没有。 爱丽丝终于走了。我穿上鞋子,快步朝洗手间走去。洗手间没有全身镜,我只能站在马桶上查看这条裙子的下半身是什么效果。我看了看时间,然后打开化妆包准备化妆。此时的我就像个奇怪的结合体,骨子里仍是严肃认真的女律师,外表却已换上放松大胆的皮囊,这种感觉很奇妙。我开始蠢蠢欲动,先是为自己画了个底妆,再整理一下发型,然后丝滑地涂上一层鲜红的口红,用纸巾吸去多余的油脂,再轻轻地盖上一层。刷完睫毛膏,整个妆容就算完成了。我退后一步,欣赏着镜中的自己。我放松地拍了一张自拍照,并把它发给米娅,邮件的主题就叫“约会之夜!”我知道她没那么快查看,但我实在太喜欢这张照片了。 从律所出来时,我没有遇见任何人。接待处的海莉早早就回家了,按照惯例,其余的人这会儿都在酒吧里喝酒(这里面当然不包括回家陪老婆孩子的亚当)。我放在律所的这双鞋子与我的裙子简直绝配。由于这双鞋我只穿过一次,鞋后跟的部位仍有一点儿磨脚,所以穿上它之后,我只能缓慢地行走。然而,这个速度刚好适合我今晚的心情和这条漂亮的裙子,能让我一路自信起来,尽管从律所到那家新开的日本餐厅不过短短的几分钟路程。 我拐了个弯,发现那家餐厅的入口就在不远处。朱利安已经看见我了。他是不是多看了我两眼?他冲我笑了一下,默默地说了句“该死”,立刻朝我走了过来。 “你今晚简直太性感了。” 我扭捏了一下,说道:“谢谢。” 不知不觉间,这句话被我说得风情万种。我发觉他正在用眼神勾勒我这条裙子的线条。这一刻,我完全掌握了主动权,即使像朱利安这种充满自信的男人也会紧张到哑口无言。 他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天啊。” 他靠了过来,眼神挑逗,轻咬着下唇。 “我预约了座位。” “好极了。” 他假装绅士地让我走在前面,其实,是想从身后打量我,用眼神掠过我身体的每一寸。而我很享受这种感觉。女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有时只需一套杀伤力十足的衣服,一副性感的妆容,外加一双高跟鞋,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然而,当一切条件都具备,你又开始担心这一切会转瞬即逝,仿佛自己抓住了什么不该抓住的东西。这并不仅仅是因为魅力无法永存,而是因为你无法控制这些因素——既无法保证皮肤永远光洁如初,也无法让经前期的体态不臃肿。因为这一切都是由一种无可名状的内在能量在控制,它是所有因素的总和,而你只能接受和利用它。你既兴奋又赞叹,还有一点儿想要抓住它。这就跟我在法庭上知道自己有把握能打赢一场官司的感觉一模一样。既然胜券在握,就尽情享受这一刻,不必急于求成。这是一种奇怪的权力感,感觉自己拥有一切能力,同时又无须对任何人隐藏。 眼下,轮到我来享受朱利安对我的敬畏了。我差点儿就忘乎所以地告诉他,道尔顿来找过我,幸亏我最终忍住了。因为我们之间始终存在竞争,即便我十分热衷这种竞争。朱利安比我年长几岁,经验自然更加丰富,但我并没有因此认输,而是一心想迎头赶上。有一点我非常欣赏他,那就是他不会被聪明的女人吓倒,这也提升了不少我对他的印象。 朱利安环顾这家餐厅,高兴地宣布,这里没有我们认识的人。我本想点不加冰的清酒,结果我头一回见识到那么多种类的清酒。然而,朱利安非常专业地和服务员商量起来,我不禁怀疑他是这里的常客。他前几次都是和谁来的?难不成也是约会?顿时,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是出于好奇吗?不,这显然是嫉妒心在作祟。天啊,我这是怎么了? 对于朱利安后面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们坐得很近,中间只隔了一张小小的原木餐桌。清酒端上来以后,他先是替我倒了一杯,随后又用手势提醒我学他的样子给他也倒一杯。据说,这是日本的用餐传统。无论他多么热情健谈,那位女服务员都乐意奉陪,这就是朱利安的人格魅力。他婉转地将话题带到我们的工作上,说我俩都是律师,刚刚结束一周繁重的工作。那位身材娇小、皮肤白皙的女服务员一边放下手里的菜单,一边迅速瞥了我一眼。在她的眼里,我们应该是一对情侣。我看出她在思考着什么,因为当朱利安冲她微笑时,她稍稍皱了一下眉头。我瞬间读懂了她的想法——朱利安表面随和,笑容里却包含着一些其他东西,如对她的期待,以及一丝傲慢的慷慨。朱利安是想向我证明,他并不歧视服务行业的人,还是在和她调情?女服务员稍稍绷直了一下脖子,用几乎察觉不到的方式瞥了我一眼。我明白朱利安的意图,他在向我展示,他并不是我想象中那种带有阶级主义偏见的人。他在竭力证明自己是个好人。 一阵轻微的反冲之后,那杯清酒不仅温暖了我的口腔,还沿着我的喉咙顺流直下,温暖了我的全身。在这点上,朱利安和我又同步了。他问我今天过得怎么样,我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与他分享我一天的工作,其中穿插着几个关于其他律师的圈内笑话。朱利安耐心倾听,并适时地表示出兴趣,时不时地探过身来一问究竟。此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眼神热切而专注。若不是清酒的缘故,我一定会非常难为情,但眼下我很享受他的关注。 在等待上菜的时候,朱利安把一只手放在我的小臂上,一股电流瞬间流过我的全身。这种感觉和几天前一模一样。我在心里倒吸了一口气,手臂下意识地动了一下,随后,又被前来上菜的服务员吓得一惊一乍。摆在我们中间的有寿司和生鱼片、清酒、五香豆,以及不同种类的蔬菜和鱼肉,每一盘食物都设计得小巧且令人惊艳。朱利安拿起筷子,熟练地操作起来。我不顾尴尬,向服务员要了一把叉子,心想朱利安肯定会笑话我。殊不知,他吃饭的时候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他一整周都不在伦敦,而是跟随一件案子巡回出庭。这是一起谋杀案,目击证人的指认掺着复杂的利益关系。我听得全神贯注。 我们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清酒,我喜欢它温暖醇厚的口感,入喉时如糖浆一般丝滑。朱利安向我详细描述控方在这个案子中出现的严重失误,我不时地发出一阵笑声,这一反应令他十分欣喜。他用筷子夹起一块食物送过来,我默默地张开嘴。他瞳孔放大,嘴唇微张,一脸渴望地把食物喂进我嘴里。我顾不上辨别嘴里的食物,就一口吞了下去。我感觉到他的一条腿在桌子下面向我靠了过来。 正当朱利安把下一块美食送进我嘴里的时候,那位女服务员走了过来,我没办法说话,朱利安则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女服务员见时机不对,又快速走开了。我忽然反应过来,餐厅是个公共场所。一块细布屏风把我们和其他客人隔开了。我偷偷看了一眼屏风后面,发现没有我认识的人。然而,刚才那一刻已被打断,朱利安不再继续给我喂食,只是他的那条腿还在不断地向我逼近。 我看见朱利安做了个手势,示意服务员再给我们上一些清酒。 我跟他分享了在一次研讨会上做过的练习。所有律师都必须观看一段街头犯罪的录像,而且要看两遍。作为律师,我们当然知道测试的内容就在这段录像里,我们都清楚接下去要做什么。看完录像,我们每个人都要完成一张问卷,而且必须独立完成,不能交流答案。 朱利安一下子就明白了。 “啊,就像证人出庭做证一样,彼此不能串供。” “没错。于是,我们各自完成了那份问卷。我对大部分答案十分肯定,只有几处不确定,但经过一番思考,还是能勉强回忆起来。” 我停下来,喝了一点儿清酒。朱利安插话道:“你肯定全答对了。” “不,还是出错了。” “不会吧,杰出律师泰莎·恩斯勒居然也会犯错?” “杰出”这两个字深得我心,我预感到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还会不断地重温这句话。朱利安·布鲁克斯,一个水平和资历都在我之上,父亲是鼎鼎大名的皇家律师的人,居然称我为“杰出律师”。 “不,朱利安。最令人震惊的是,没有一个人的正确率达到40%以上。” 这个结果出乎朱利安的预料。 “问题里设了不少陷阱吧?” “没有陷阱。这个练习就是为了证明所有的身份证据都是有缺陷的。即使是一群目标明确的律师,也无法将所有细节记得一清二楚。我们一群人坐在那里,在处理证据方面个个训练有素,也都事先知道如何避免不可靠的身份证据,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个环节上表现得如此不可靠。” 朱利安笑着摇头。 “不可能,出题的人绝对动了手脚。” 不知为什么,我被他的反应给激怒了,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 “我们是自己对着录像改的答案。我连那辆汽车的颜色都记错了。事实就摆在那儿。” 他摆了摆手,拒绝接受这一结论。 “我不知道。换作我肯定记得住。” 我无奈地张大了嘴,开玩笑地在他的小臂上拍了一下。 “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自己比当天在场的所有律师都厉害?” 他一边点头,一边又为我倒了些清酒,然后笑着跟我分享了一个关于他客户的故事。他一边说着,一边不时地用手去拨弄头发,眼神里充满挑逗。他的腿依然紧贴着我的腿,说话的语气却丝毫不受影响,甚至还绘声绘色地加了不少表情。每喝一口酒,我们都会先轻轻地碰一下杯。我感觉到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既为将要发生的事情感到兴奋,又对目前的对话感到温暖和安心。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喜欢和朱利安探讨法律问题。我通常只跟亚当讨论工作上的事,我们在深挖案子背后的信息上很有默契,这一做法通常能为当事人的行为提供不少解释。与朱利安聊工作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愉快经历。他会从自己的视角,把故事讲得生动有趣,叙述过程中少不了一些夸张的白眼和突如其来的搞笑,以及经常挖苦自己与客户的立场相差万里。如果说那一晚的亲密接触他展现给我的是柔软脆弱的一面,那么,此时他展现的又是完全不同的一面。我感受到一种先前认为不存在的东西,那就是他对自己所处社会地位的认知。他从不降低自己的身份去迎合别人,这一点非常吸引我。 我看着朱利安,听他侃侃而谈,突然想到,他的叙述从不感情用事,这对听众来说是何等地轻松。他巧妙避开了多愁善感,只保留娱乐的部分。并不是每一个案子都令人唏嘘,我们也犯不着为每一个当事人的处境而全情投入。 我欣赏他能够从故事中抽离出来,这样的分享使那些案子听起来不至于太沉重。我从中学到不少,至少,我可以更轻松地面对每一个案子,不再那么紧张。我需要做到更加去个人化。 或许朱利安是有意教我学会如何放松。 也可能一切只是清酒在作祟。 我的血流开始加速。朱利安已经交代了故事的时间、场景以及那位难搞的法官,其中不乏让我发笑的细节。他说在法庭外面有个怀抱小孩的女士差点儿吐了他一身。我脑海里想象着朱利安被自己那身名牌西服上的呕吐物吓到的样子。我本想放声大笑,可马上又想到谢丽尔,想象她有一天也可能怀抱着呕吐的婴儿站在法庭外,焦急地等待着约翰尼触犯法律的结果。面对像朱利安这样的人冲她发火,她该多么害怕,又该多么紧张,她可能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去她本该拥有的权力与主张。想到这里,我不知不觉又多喝了几杯清酒。朱利安被我之前的笑声鼓舞,越发兴奋地讲述着他的故事。 故事越来越吸引人。 “我在拘留室见完当事人,出来时发现他的家人全都在等我。他们都快急疯了。那位父亲大概是一位牧师,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属于五旬节派信徒,他们全家都是。我被他们团团围住,那位母亲哭得稀里哗啦,女儿也跟着一起哭。他们还有另外五名兄弟姐妹,外加一位叔叔守候在前厅。” “那个女儿,一定很漂亮吧。” 我一脸坏笑地看着他。 他笑着说道:“她20来岁,一边哭一边扯着我的衣袖。我最不擅长处理家属的情绪。心里不停地骂亚当,将这么重的任务丢给我。” “这个案子一开始是亚当接的吗?” “是啊。开庭那天正巧遇上他的妻子分娩。” 我点了点头。听上去像是亚当会接的案子。 朱利安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继续说道:“亚当老是接这种法律援助案!救命啊!原来这个案子来自教会的法律中心,他们看准了亚当有一颗仁慈的心。那位父亲一边祷告一边告诉我,被告是个好孩子,诸如‘我的孩子绝不可能干这种事’之类的话。他的妻子抱着我的律师袍放声大哭,那位妹妹几乎整个身体挂在我身上。警方的记录表明,当天有三个人参与了银行抢劫。警方突击搜查了当事人的房子,找到了与案发现场留下的脚印相符的那双球鞋。” 我一边点头,一边等着剧情的反转。 “我通读了亚当的笔记。亚当的辩护思路很清晰,他把一切都计划好了。至于那双球鞋,亚当准备了充足的证据证明那是一双销量很大的球鞋,和它同品牌、同款式、同颜色的鞋子在英国随处可见,几乎人手一双。由此可见,这个证据并不充分。被告所在的街区,几乎人人都穿这样的鞋。在笔记里,亚当列举了警方一直在针对该地区黑人的详细情况,甚至提供了一位法官在法庭上针对这一现象做出的评论。说起这位法官,你认识艾德(Ad)吗?” 我笑了一下。 朱利安继续说道:“于是,我就去拘留室见了这个当事人。他被以犯罪事实为理由拒绝保释。他年仅18岁,看样子是吓坏了,一直盯着我看,用眼神恳求我一定要救救他。他基本上连胡子都不太会刮,下巴上还有几处刮胡子留下的小伤口,看上去顶多也就15岁。我对他说,如果他被判有罪,就一定要坐牢,如果他主动认罪,刑期会相对短一点。他哭得泪流满面。我又对他说‘别担心’,我们不见得会输,我建议做无罪辩护。于是我把流程走了一遍,告诉他,我将为他辩护,除非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否则我就要进行下一个流程了。他睁着一双小狗一样的大眼睛,拼命地冲我点头。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什么也没干,那不是我干的’,一个劲儿地恳求我,问我‘他们为何说是我干的?’” 朱利安用筷子夹起一小片生鱼片朝我的嘴送来。我们四目相望。那片生鱼片顺利进入我的喉咙。 “案发当天,那个孩子什么也没干,乖乖在家里帮母亲做家务。他父亲去了教堂。他很爱自己的家人。我突然对自己说,‘管他呢,我这次一定要把控方的证据搞砸’。事实很明显,这个孩子与本案无关。” 他战术性地停顿了一下,吊足了我的胃口。 “于是,我在法庭外叫住那位愁得满脸皱纹的父亲,对他说,我会尽力为他的孩子辩护。他们全家人,尤其是那几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我,仿佛我会施什么魔法。我感到司法体系的重担压在我的肩上。这一刻,我就是亚当。该死,我甚至变成了你。” 他向我抛来一个暧昧的眼神。我很享受当下这个氛围。 “我为开庭做足了准备。陪审团宣誓就位。早在宣读庭审程序的时候,我就已经燃起来了,感觉肚子里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此时,那位女服务员又出现了,礼貌地问我们,对今晚的饭菜是否满意。我简单地给了个好评,朱利安向她要了账单。她比刚才多了几分焦虑,对我们也不似先前那么热情了。是紧张的缘故吗?她把账单放在朱利安面前。朱利安迅速掏出一张信用卡,将它放进那个皮质的付款袋里,连账单都懒得看。他把账单夹交还给那位女服务员,顺势碰了一下她的手,说:“别忘了给自己多刷30%的小费。” 他一定是想用一大笔小费来让人记住他,也可能他是想证明自己的地位?女服务员的脸上露出不愉快的表情,但很快就消失了。我虽然有些醉了,但仍然敬业地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 “继续说呀,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朱利安喝完最后一口清酒,说道:“公诉人突然提出,他们刚拿到一份新的证据,很显然,他们拿到的是案发时的监控录像。此前,那位柜台主任一直以为监控摄像头没有开。他们说上面有拍摄日期。我拿到了其中一份备份。法官宣布暂时休庭。我急忙回更衣室,在电脑上将它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一看差点儿没把我气死。在镜头前拿着一把刀晃来晃去的那个人分明就是我的当事人。” 他继续说道:“我冲到楼下的拘留室,把录像播放给他看,仔细观察他观看录像时的表情。他一动不动,依旧是一脸的稚气和无辜。他从头看到尾,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到结束时才转过头来对我说——他原话是这么说的,‘可是录像里的那个人有山羊胡子’。” 我深表同情地叹了一口气。 “我忍不住发飙了。我对他说,难道你想让我回到法庭上,告诉陪审团和法官,监控录像里的那个人不是你?他没有躲避我的眼睛,而是愣愣地看着我。我必须把话说得更明白。我说,‘朋友,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可就连我都看得出来,那个人就是你’。他还在犹豫不决。我猛地站了起来,说道‘真该死,你下巴上明明有刮胡子留下的伤口!谁不知道山羊胡子是可以刮掉的?’他这才叹了一口气。可见之前那一套他全是演出来的。” 听完,我笑个不停,我们都经历过类似的案件。看着他们从“我是被冤枉的”变成“我玩儿完了”是一件令人崩溃的事。 我对朱利安说:“他当时一定吓坏了。” 朱利安气得提高了音调。 “并没有。他立马不再装模作样,而是换了一种声音,平静地说道:‘看来是时候主动认罪了。’你别看他清清白白没有前科,却把我耍得团团转。很显然,他虽然没有犯罪记录,但干起坏事来绝对是个老手。” 看到他沦为那个小孩的手下败将,我竟然有些幸灾乐祸。毕竟,骗倒一个经验丰富的刑辩律师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入行这么多年,我们还会时不时为一些侵犯人权的案子而义愤填膺。我们一直将自己视为替弱势群体和蒙冤之人打抱不平的斗士。然而,一旦发现自己被信任的客户彻底欺骗或利用,我们会感到莫名的羞辱。尽管我们经常提醒自己,律师只负责替客户发声,无权做任何评判。可事实上,每当我们认为某人很可能是无辜的,是系统偏差、种族歧视和公检部门草率定论的受害者,我们就会变得满腔热血、斗志昂扬,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有价值的。虽然这种情节往往只出现在影视剧里和少数英雄人物身上,但在私底下,我们却一直希望能通过一些判例、庭审和案件,来证明自己改变了这个世界。虽然我们表面看起来个个都玩世不恭、愤世嫉俗,但其实我们迫切地想要证明法律是惩恶扬善的工具。 我刚入行时,一位年长的律师曾对我说,她越是认定自己的当事人是清白的,在法庭上就越紧张害怕。如今,我对这句话已深有体会。我们的工作,通常就是对证据提出质疑,追究司法系统的责任,在法庭上强调正当程序,以保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我们从不深究他们到底是不是清白的,而是尽到以上义务,由法庭来做出判决。 但是,如果我们受当事人的影响太深,对他们的清白深信不疑,那么我们就成了为他们争取人身自由的唯一希望。在这种情况下,出庭是最令我们害怕的。 在那些输掉的案子中,总有一两件会一直困扰着我们。即使事后我们会安慰自己,或许当事人不是被冤枉的,而是罪有应得。因为我们错误地认为自己理应帮他们脱罪。一旦我们确信他们是无辜的,那么,打输官司对我们自己和当事人来说就都是灾难性的打击。这件事会让我们夜不能寐,甚至恨那些公诉人随随便便就提起诉讼。这时候,只有我们的律师同行才能帮我们从无限自责中解脱出来,我们可以建议当事人提出上诉,而且不用说也知道,这一次必须由其他律师接手,因为我们知道自己投入太多,是时候放手了。 尽管我们做的都是“客观”陈述,是法庭上的“工具人”,并且经常莫名其妙地以“我们并不重要,只是一个叙事者”来自我催眠,但我们终究是个普通人,无法时刻预知自己的情绪反应。当事人获得律师的好感与同情,其原因和方式并无规律可循,可一旦形成这样的局面就危险了。这种危险并不只针对律师,也包括当事人本人,因为律师如果过于依赖当事人的陈述,就不会再从控方的角度去分析案情,就会失去有效辩护所需的客观冷静。讽刺的是,只有杜绝情感上的投入,你才能为当事人提供最好的辩护。 一群律师能玩到一起是有原因的。因为这种依法受制于各种原则和职业操守的无奈只有我们自己才能体会。《每日电讯报》(The Daily Telegragh)刊登过一篇指责律师破坏公共安全的文章,对于那些读过这篇文章的外行人,我们很难做出回应。一开始我们难免会因此热血沸腾,到后来就渐渐把这口气咽到肚子里了,只能抛开对这类问题的强烈不满,微笑着回应那些亲戚朋友或是大学里其他专业的同学:“这实际上要比报纸上说得复杂得多。”然后迅速转移话题。在任何选举之前,全国上下都会围绕法律与秩序发表各种说辞,发泄对满大街都是罪犯的不满。然而,在法庭上成为被告的,大多是因贫困、弱势、受到歧视和无能为力而触犯刑法的底层人民。诚然,我们不能总是为罪犯找理由,但至少在喊他们“罪犯”之前,先让他们有机会在各方面享受平等的待遇。并非所有犯罪都源于贫穷和迫不得已,还有很多是明知故犯。并非所有当事人都和托尼一样傻人有傻福,也不是所有人都和我哥一样倒霉。当事情不是绝对的时候,一切就很难评说。每个人都在做是非对错、非此即彼的选择题。他们相信,一个人不是无罪的就是有罪的,认为世上只存在两种人——同类和异类——姑且称之为“我们”和“他们”。可是,当我们自己有一天变成“他们”时,对错就更难分辨了。 我显然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朱利安扶我站起来,瞥了一眼四周,小声嘟囔着:“糟糕,遇见熟人了,是咱们律所楼上的安德森(Anderson)、莫索普(Mossop)和那位经常跟他们在一起的朋友。” 我完全理解他为何如此慌张,毕竟,谁都不想被律所的皇家律师们发现自己出来约会,而且还喝得醉醺醺的。此时,我也只能傻笑着靠在朱利安身上,虽然他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连站都站不稳。我看见远处有三位神情严肃的男人在用餐。三个大男人硬生生地挤在一张小小的原木桌旁,别提有多别扭了。他们全都打着领带,戴着眼镜,在不熟的人眼里,这三位的长相简直如出一辙。只有我们这些在法庭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才能分辨出他们之间的细微差别,尽管他们很可能根本就不认识我们。 刚才那位女服务员突然冒了出来,一个劲儿地表示感谢。我猜,刚才那笔小费一定很可观。 我们低着头默默地朝门口走去。其间朱利安不知说了句什么,把我逗得差点儿笑出声来。刚一出门,他二话不说就吻了我,吻得热烈而缠绵,他紧贴着我的身体也随之有节奏地起伏。 我听见自己含糊不清地建议道:“我们得找个地方。” 我们再度接吻。他温柔地拨开挡在我脸上的几缕头发,说道:“我们叫一辆车去你家吧。” 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然而我的嘴已经被吻住了,只好一边点头,一边回忆早上出门时家里有多凌乱——衣服丢得到处都是,厨房里堆满待洗的盘子。 “我们去高档餐厅吃点儿冰激凌吧。” 我再次被他吻得无法呼吸。我想伸手去抱他,无奈整个身体已被他紧紧搂住。我们相拥着走向附近的一家冰激凌店。 店内灯火通明。我一心想速战速决,朱利安则在各种新奇的口味之间举棋不定。我定了定神,感觉到一种难得的放松,从头到脚都是轻飘飘的。趁朱利安与店员交流之际,我隔着衬衫抚摸着他的背,指尖划过他的背脊,他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一想到他今晚很可能会在我家过夜,眼前的景象似乎瞬间被快进到了明天。我仿佛看见我们漫步到诺丁山去吃早餐,他一定会爱上那里的咖啡馆,我们还可以顺便逛一逛附近的早市。 他每颤动一下,我的脑子里就浮现出一幅我们共进早餐的画面。看来我是真的喜欢上他了。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日久生情?两人天天在一起工作,有说有笑,志同道合,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 我将手伸到他脖子后面,他也自然地将一只手搭在我的手上。 从冰激凌店出来,朱利安又走进一家商店,买了两瓶昂贵的红酒,然后向我要了公寓的地址。很快,我们就坐上一辆银色的普锐斯,那位司机委婉地笑我们喝醉的样子很有趣。车子一路向西,飞快地驶过伦敦的大街小巷。还没等我把后座的安全带调整好,朱利安就又吻了上来。我惊讶于他娴熟的吻技,转念一想,觉得这或许是他这类男人的必修课,就跟学习拉丁语和板球一样。他们被精心打造成备受女性青睐的贵公子,以确保将来的婚姻门当户对。他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我的脸说:“你这个该死的接吻高手。” 我立刻停止了短暂的愤世嫉俗,一把将他拉了过来,不再感到难为情,也不再胡思乱想,一心只想贴着他温暖而性感的身体,牢牢地将他吻住。 在上楼梯的过程中,我渐渐意识到自己已醉得不轻。然而,一打开房门——朱利安从身后紧紧地抱着我,下半身几乎和我贴在了一起——面对一屋子的脏乱,我顿时酒醒了一大半。门边堆着几个外卖的打包盒,客厅里随处可见被我乱丢的衣服。我把朱利安挡在门外,告诉他,等我收拾好了再进来,他拒绝了。于是我让他闭上眼睛,先把他带到厨房,求他在那里等我几分钟。我虽然醒酒了,但脚下仍有些不稳,好不容易才把那些衣服都踢到沙发下面,又把其他东西收拾了一番。一切就绪,我喊朱利安出来,却听见厨房里传来拔出瓶塞的声音。 “你不是喜欢酷玩乐队(Coldplay)吗?” 我微笑着问了他这个问题,本想提醒他,几周前,他在酒吧里跟着那首《Yellow》载歌载舞的样子,嘲笑他“虽然外表时髦,骨子里却是个‘酷玩’迷”。没想到他一点儿也不否认,并且打趣地回答道:“如假包换。” 我拿起手机,打开蓝牙,对家里那台智能音箱发出指令:“Alexa,播放酷玩乐队的歌曲。” 随着音乐声响起,朱利安神奇地出现在画面里,手里多了两只酒杯、一瓶打开的葡萄酒、两把勺子和一盒冰激凌。我一把扔掉手机,和他一起把茶几挪得近一点儿,看着他把酒倒进酒杯里。那盒冰激凌的口味是我以前从没尝过的。这张宽大豪华的沙发是这套公寓里我最喜欢待的地方,也是我最任性奢侈的一笔消费。我整个人陷进沙发里,他毫不犹豫地跟了过来,紧挨着我坐下,指尖在我的大腿上游走,瞬间勾起了我很多的回忆。上一次,我俩也是这样并肩坐在沙发上,不同的是,这一次我们不是在他的办公室,而是在我的公寓里,坐在我的沙发上。今晚的他看起来很不一样,具体哪里不同,我也说不上来。他停止手上的动作,打开那盒冰激凌,开始你一勺我一勺地喂吃冰激凌。随着冰激凌一口接一口地滑进我嘴里,我感觉两片嘴唇凉飕飕的。吃完冰激凌,我们又各自喝了一大口红酒,然后情不自禁地吻了起来。冰激凌的冰凉,加上红酒的温润,使这个吻格外甜美和亲密。我们又为自己倒了一些红酒,朱利安的话渐渐少了。我试着重新开始聊天。 “跟我聊一聊你的事情吧。” “你想听什么?” 我的语气和眼神瞬间变得不老实起来。 “最好是能让我佩服的。” 朱利安想了一下。 “好吧。那天,我们在律所聊完无偿法律服务后不久,我就报名参加了一个为无家可归者提供法律服务的项目。” 我高兴坏了。 “太赞了!” 我忍不住夸张地表扬了他,他笑了。 “没什么好激动的,也就一个月接手一个案子吧。” 我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全新的朱利安,尤其是他毫不张扬地默默做出改变,仿佛正在将自己有意无意地变成我欣赏的样子。我们很快就喝完了一瓶酒,于是,他又起身去厨房拿来另一瓶。我此刻已被他迷得神魂颠倒,恨不得用眼神将他的衣服扒光。他为我倒了一杯酒,还没等我喝上一口,就将我一把抱了起来,转了个方向,与他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他全程毫不费力,岂止是强壮,简直是性张力拉满。 “看来有人一直在健身哟。” 他已没心思聊天,而是深情地吻着我的脖子,又一路吻到嘴唇,再到耳朵。他的手已不知不觉伸进了我的裙子。我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将他拨开,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起他家里的情况以及他父亲的律所,接着,又把话题扯到他的情感经历上。他被我问得心烦意乱,不耐烦地喘着粗气,随口说了一句“确实交过不少”。我惊讶不已,除了几个交往时间不长的女朋友外,他还谈过几段较长的恋爱,萍水相逢的情人更是多到数不胜数。反观自己,我只谈过一段相当长的恋爱,其余是没有感情的性伴侣,以及一位差点儿交往的对象。我尽量轻描淡写,他却频频点头,仿佛早就料到我有丰富的性史。对此,我并不感到奇怪,只是在潜意识里提醒自己,他显然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直到喝光了第二瓶酒。不知不觉中,我们的身体已缠绕在一起。朱利安中途停顿了片刻,他脱掉衬衫,拉下裤子拉链,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可想而知了。我一把将他拉近,迷乱之中,发现他已经熟练地脱去了我的裙子;一低头才发现,我的文胸早已不知去向,一对乳房正被他托在手上,等待迎接他的热吻。我们用双手抚慰着彼此的身体,气氛比那一晚在律所还要热烈,虽不及上一次温柔,兴奋度却有增无减。我一边接吻,一边感觉头晕目眩。 醉人的究竟是吻,还是酒? 我记不清楚朱利安是怎么把我带进卧室的,反正公寓就这么大,他很快就熟门熟路了。我们双双躺在床上,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早上起来后没有铺床,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此时的我们犹如干柴烈火,恨不得下一秒就开始做爱。这一次他依然很自信,也依旧很渴望我的身体。 做爱的时候我全程闭着眼。 激情过后,我们累得连话都懒得说,以一种奇怪的睡姿,互相纠缠着躺在床上,身下连一件床单和被套都不剩。 我们一定是睡着了,直到凌晨两点,我被迫醒来,发现他的手正在急切地探寻着我的身体。我转身面向他,他用力地吻了上来,此刻的他已完全清醒。我抚摸着他,身体渐渐靠了上去。我们居然如此同频,如此甚好。我用身体告诉他“我想要”。然而下一秒,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呕吐感袭来。情急之下,我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踉踉跄跄地冲进浴室,对着马桶一阵狂吐,几乎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一时间,所有的感官都被打开了——我不仅能闻到马桶里的潮气,还感觉到喉咙一阵刺痛,太阳穴怦怦直跳。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天啊,我居然赤身裸体地蹲在地上。 床上的朱利安听见了我的呕吐声,于是大声问道:“你还好吗?” 我绝望地装作没事的样子,尽量以一种我自认为正常的声音回答道:“嗯,嗯,我没事,就是红酒喝多了……” 一想到“喝多了”三个字,我的胃里再度翻江倒海,吐得像一头垂死挣扎的大象。我拼命控制着音量,结果却适得其反。 我试图把刚才那句话讲完:“可能是红酒和冰激凌混在一起吃的缘故!” 那盒奇怪的开心果味冰激凌和红酒混在一起的画面又一次触发了我的呕吐神经,迫使我发出一声声干呕,每一声干呕都被陶瓷马桶自带的扩音效果放大好几倍。 吐完之后,我仍然无力站起身来,只能伸手去够马桶上方的按钮,想要将那些呕吐物冲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按下那个按钮,水流喷涌而出,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愿面对这尴尬的一刻。 我整个人瘫倒在地。地上的瓷砖很冰凉,正好可以舒缓我狂跳的太阳穴。值得庆幸的是,朱利安没有冒险进来看一眼。只要不被他发现我此刻的狼狈,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感觉浑身难受,却又无法动弹。我脑袋的位置正对着厕纸卷筒下方,奇怪的是,卷筒下面的颜色居然和上面不同。我莫名其妙地开始钻研这个问题,想不通为何要将它设计成上下颜色不统一,尽管除了此刻躺在地上的我,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我应该在地上躺了……有一阵子,没准儿还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儿。我也说不清楚。然后,我感觉自己被一双强有力的臂膀从地上抱了起来。是朱利安。他将我的手臂绕在他的脖子上,小心翼翼地将我抱回床上。我不敢想象自己有多狼狈,于是一直躲避着他的目光。我的身上一定很难闻。 朱利安小声地在我耳边说:“你还好吗?” 我还在极力掩饰,只是不太敢睁眼。 “嗯,我还好,除了有一点儿……恶心。” 这个形容够含蓄。 回到柔软舒适的床上,头枕着清爽的枕套,不知不觉间,我感觉舒服了许多。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仍一丝不挂,于是尽量面朝下躺着。我以为可以就此慢慢睡着,没想到还是被朱利安吵醒了。他把我翻了过来,开始亲吻我的脖子。我挣扎了一下,说道:“我得去刷个牙。” 他一边轻吻我,一边温柔地抚摸我赤裸的身体。我努力挣脱出来,四下摸索着,想要找点儿东西来把自己盖上。我的脑袋重得抬不起来。然而,他并未停止进攻,双手紧握着我的腰,再次吻了上来。我一边尽力躲闪,一边说道:“我现在真的没法接吻。” 我仍感觉酒醉、头晕,浑身上下都很不适。他开始舔我的脸。 “我觉得恶心。” 我双眼紧闭,不愿面对这一时刻。我感觉天旋地转,于是,把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恨不得下一秒就睡得不省人事。 他还不罢休,想要再次吻我。我只好再次提醒他:“千万不要,我感觉很恶心。” 通过嗅觉就能判断朱利安正在向我凑近,此刻,那股浓烈的麝香味正刺激着我的感官神经,我担心那阵强烈的恶心感又会卷土重来。朱利安还在不停地亲吻我的脸,用一种陌生的口吻说着什么,听上去像是在称赞我的美貌,语气却显得很不耐烦,就连吻我的方式也变得和以前不一样。我只能转头来回避他的亲吻,可身体却逃不过他的一双大手。我仍在不停地反胃。我感觉到他赤裸亢奋的身体正在向我逼近。 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我听见他说:“乖乖躺着,让我来和你做爱。” “不,不,这绝对不行。” 我再次不安地扭动着,可这一次,他用双手和双腿紧紧地抵住我,将我牢牢控制住。我感到一阵恐惧,瞬间清醒了许多。 我被他压在身下,他已经不再亲吻我的脸。 “等等,等等,这一切都太……不,朱利安,我快要窒息了。” 压在我身上的重量丝毫不减,并且坚如磐石。 “住手,朱利安。我,我……我需要先刷牙。” 我的脑子里已经来不及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见,或者说,他此刻什么也听不进去,只顾在我身上不停地扭动着。 “朱利安,朱利安!住手!不要!” 我听到自己绝望困惑的声音,我无法正常地呼吸。我用力将他推开,他却将一只大手盖在我脸上,封住我的口鼻。他的思想去到另一个地方,我已经完全跟不上。他对周围的一切已不再关心,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一切并不是我想要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的双手突然被举过头顶。他把身体的重心前移,更加用力地压住我的脸,我根本无法呼吸。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听不见我说话吗?他当然听得见。我越来越慌。我的双手被他牢牢控制在头顶,疼得受不了,双腿也被他的大腿压住,根本无法动弹。我什么也干不了,唯有脑子还在不停地回想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既害怕又愤怒,眼睛搜寻着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试图找到脱身的办法——墙上那幅我用第一笔工资买来的女性油画,此时已成了一团上下颠倒的红色符号;角落里那个流苏灯罩;衣柜上那个银色光滑的把手……这些东西全都毫无意义,没有一件能帮得到我。我惊慌失措,想动却动不了,我想抓住点什么,身边却空无一物。 伴随着朱利安的一声呻吟,我感觉体内一阵灼热的疼痛,全身都受到剧烈的冲击。我拼命挣扎,却怎么也动不了,两条腿被他死死地压在身下。我再次想要呕吐。我不愿相信这一切就这么发生了,同时又害怕得不得了。捂住我口鼻的那只手此时更加用力了。就在几小时前,我还任由这只手探索我的身体。我试图咬它,却怎么也张不开嘴。我的鼻子已被压扁,鼻梁很可能已经断了。我不断地挣扎和撕咬,可一切都是徒劳。我就是个废物。耳边传来他的呻吟声,他的脸却高高在上,我不过是他胯下的一件玩物,一只困兽。体内的疼痛令我难以忍受。我绷紧每一块肌肉,心里不断祈求原先从不相信的超自然力量能帮我一把。米娅,亚当,约翰尼,谢丽尔,妈妈,快来救救我吧。 一切都来不及了。我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目光呆滞、视线模糊。四周安静了下来,我已听不见任何声音。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我就这样被强奸了。 这一刻,我感觉很奇怪,甚至有点儿脱离尘世。我感觉自己已离开那副坍塌的、任人摆布的僵硬皮囊。他仍未停止动作,我的内心在尖叫:“快让他停下,让这一切停止吧。”可是我办不到。我听见床撞到墙上的砰砰声,随后,一切声音就都消失了。我成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在经历这一切之后,我已不再拥有自己的身体。我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事情还在无休止地进行着。我多希望将自己抽离,飞出窗外,把身体留在这里。我第一次发现天花板的左侧有一处污渍,于是就把目光锁定在那里。我头晕目眩,无法呼吸。再这样下去,我会死吗?天花板上这块偶然发现的污渍将是我死前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生命如此渺小,而我又是如此地微不足道。此刻,我什么也不是,仅仅是他人泄欲的工具。我突然感到很自责,假如我就这么死了,母亲该怎么办?我仿佛看见她哭泣着上前来拥抱我——一具没有生命的躯体。我感觉自己被困在这具没有生命的躯体里。 他终于结束了。他的身体变得更沉了,但好在动作已经停止。有好一阵子,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此刻,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也不再有任何意义。 我的嘴已不再被他封住,却不想开口说话;我的双手已不再被他控制,却仍然不想放下;我的目光仍停留在天花板上;我的内心充满莫名其妙的矛盾,身体却仍承受着他全部的重量。 我躺在这里,却又并不存在。 我又能听见了,却连呼吸都绝望极了。朱利安居然开始轻微地打鼾。我无声地哭泣着,咸咸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到我的嘴角。我的脑子还没有完全恢复记忆。我从朱利安睡着的身体下面挣扎出来,四肢早已被他压得又酸又痛。成功脱身的那一刻,我泪如雨下。我四下寻找从床上滑落的被单,可怎么也找不着。我无法接受自己一丝不挂,于是再次冲进浴室,并且锁上门。我来到马桶边,吐了一轮又一轮。吐完之后,我立刻刷牙。我对着盥洗台上的镜子观察自己的脸,然而,我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张脸,睫毛膏沾得到处都是,在皮肤上留下斑斑点点。 我伸手碰了一下自己的脸,竟然没有知觉。 我的身体仍感觉得到他的存在,到处都有他的汗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时间,我不知该怎么办,于是迷迷糊糊地走到淋浴间。我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坐在地上,用指甲刷使劲擦洗自己的身体。我不停地擦洗,直到皮肤又红又痛。我蜷缩着坐在淋浴间里,背靠玻璃墙,怔怔地看着地上的马赛克瓷砖。我对自己说,这些瓷砖是我为装修这间浴室而精心挑选的。由于用力过猛,我的身上擦破了几处皮,鲜血顺着双腿流到地上,在排水孔周围形成了一个小漩涡,又渐渐被水流稀释成淡淡的粉色,直至被完全冲走。我感觉下身在隐隐作痛。这是一种我从未感觉过的疼痛。一股怒气瞬间冲上我的喉咙,我却只能在脑子里大声尖叫。 “你怎敢这么对我?” 我再次瘫倒在地。脑子里不停地闪过我在法庭上曾经提过的问题。我仿佛听见自己在盘问证人的声音,如此铿锵有力,完全不同于我平日里说话的风格。我抬起头,那几柱水流还在不停地往我身上浇,我闭上眼,但求眼前的一切全都消失。 那个庭审的声音却怎么也赶不走:“餐厅的账单显示你们当晚喝了很多清酒。目击证人也表示你当时在傻笑,难道不是吗?” “你家里有两个喝光的酒瓶,你同意这个说法吗?” “你是否承认自己当晚喝醉了?” “事实上,你是因饮酒过量引起的呕吐,对吗?” “你身上大部分的衣服都是你自己脱的,对吗?” “你曾经对身边的人——包括朋友和家人——说自己‘和他勾搭上了’。在此之前,你是否与被告发生过性关系?” 我呆呆地坐在淋浴间,全身通红。我用一条浴巾把自己包裹起来,心里一阵阵恐惧。朱利安还在我的卧室里。我走到另一个房间,打开那个专门用来存放换季衣服的衣柜。这个季节穿冬装显然太热了。幸好里面有一件我经常穿去旅游的绿色及地长裙,还有几双人字拖。我从窗户玻璃上看见自己这身打扮,觉得很不合时宜。 我朝卧室方向看了一眼,决定不再冒险进去。我径直来到客厅,动手打扫起来,尽管我知道应该保留现场,以防万一。天啊,以防什么万一?我究竟想干什么?我只想按下那个“倒退”键,然后……然后怎么样? 朱利安还在我的床上,一动不动。而我呢?我看着自己亲手打造的生活和事业,对自己说,“仔细想想,泰莎,再仔细想想”。这件事关乎你的职业生涯。 他怎能这么对我? 我现在该怎么办?把自己变成原告证人吗?对手可是朱利安以及他父亲的那些高层人脉。他会找亚当做军师,传唤证人时,可以问米娅那封电子邮件的内容,还有爱丽丝和那位网约车司机,除此之外,还有餐厅的女服务员,以及当晚看见我们在一起大笑和接吻的人,其中包括卖酒的人和冰激凌店的店员。因为这些统统都属于法律事实,法律就是通过这些证据来理解和构建事实的。不不不,这么做行不通。我再次陷入迷茫。客厅里依旧很乱,我无法相信沙发上的那一幕发生在昨晚,明明只隔了几个小时,我却感觉漫长得仿佛过了一辈子。我环顾四周,发现智能音响还开着,才想起手机不知落在了何处,四处摸索一番之后,总算找到了。我真想走进卧室把他大骂一顿,然后打电话报警,吓得他屁滚尿流。 然而,我并没那么做,而是悄悄离开了。我说不清为什么,也不知该往哪里去。此时,天还没有大亮,周围一片寂静。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翻来覆去地思考该怎么办。我继续朝兰仆林(Ladbroke Grove)的方向走去,哈罗路此时还空无一人。我走着走着,路过那间叫“塞恩斯伯里”(Sainsbury's)的大型超市,又走过了地铁站,一路上经过无数的房子和公寓,人们还没从睡梦中醒来。我顾不上考虑头痛的问题,只觉得嗓子又干又渴,可是没地方买水喝。人们总是奇怪地认为喉咙的疼痛比身体其他部位的疼痛更轻,也更好解决。我继续往前走,左拐到了诺丁山大街。路上已有不少人在晨跑,其中一位长得又高又瘦,经过我的身边时差点儿把我撞倒,我着实被吓了一跳。由于他耳朵里塞着耳机,他完全没听见我的尖叫声,头也不回地继续晨跑。此时,路上又多了几个骑自行车的人。他们要去哪儿?我走到大理石拱门(Marble Arch)处,又转身朝伦敦西区(West End)走去。此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母亲,我想给她打电话,听听她的声音。于是我拿出手机,调出了她的号码。 你怎么忍心告诉母亲自己被强奸了?那个可怕的字眼,你又如何说得出口?我把手机放回口袋里,继续麻木地向前走着,只能在心底里不停对自己说:“我被强奸了。” “我被强奸了。” “朱利安刚刚强奸了我。” “我被强奸了。” 这是多么可怕和可悲的一件事啊!然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竟然愚蠢到可以轻信任何人。像我这种出身的女孩竟妄想去高攀朱利安那样的贵公子?我感觉自己愚蠢至极,同时又羞愧难当。我居然跟他说了那么多家里的情况,他该不会因此而认为……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他如何与那位女服务员调情,后悔自己当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我当时的确有点儿看不下去,但是…… 我快要疯了。我听见体内有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咆哮。我害怕极了。 我被强奸了,他却可以大摇大摆地离开,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我不停地问自己要不要任由他逍遥法外。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不是我了。我一贯相信公平和正义。难道我认为女人就应该忍气吞声?当然不是。我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我的法律经验提醒我,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我根本赢不了,这件事一旦上了法庭就无可挽回了;这么做只会毁了我。他们会认为对方误解了我的意思,或者否定这件事的发生。我的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不断地将真相撕碎。我必须做点儿什么,不能老是纠缠这个问题,更不能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而照常去上班。难道我是因为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一场暴力犯罪的受害者才不去报警的?难道我不再相信正义?不再相信法律会惩恶扬善? 天上突然下起了雨。细碎的雨点打在我的脸上,我像小时候那样本能地仰着头,张开嘴去接滴落的雨点。这种感觉是那么真实。我感觉自己还活着。雨越下越大,我已经走累了,浑身开始酸痛。我下定决心要回家去找妈妈。我需要她,必须马上见到她。我必须离开这里才能好好思考。我要去赶最早的那趟火车。 我加快脚步,朝着附近的一个出租车站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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