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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事发后(782天以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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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我已然成了旁观者,看着自己步入伦敦的老贝利法庭。今天的保安我一个也不认识,原先的老熟人,要么在轮休,要么已经调去别的法庭。对于这几位新来的,我从未与他们攀谈过,因此,我在他们眼里与其他陌生的到访者无异。我的鞋跟在地板上踏出清脆的声音。过安检时,我客观冷静,不带一丝感情。这一次,我不再随身携带我的律师公文包,自然看不到那顶时常冒出来的假发以及那件随风招展的律师袍。这一次过安检,没人认识我。没了律师身份证明,也就走不了快速通道。 我走过那道金属探测门,门上立刻响起一声警报。脱掉皮鞋再走一遍,警报依然会响。保安手持金属探测棒,将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我双臂平举,目视前方。他把我包里的那瓶水递了过来,我问都没问就掀开盖子喝了一口,于是,那名保安冲我点了点头。我等待他继续对我的包进行检查。包里没有书,只有一本笔记本、一支笔和几份折起来的文件。我快速把鞋子穿上,又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裙子。我为今天的穿着花了不少心思。米娅那天突然出现,陪我翻遍了整个衣柜才找到一套裙装,这套深蓝色的裙装不知何时被我塞进了衣柜的最里侧。这套衣服,或者说这套戏服,是专为今天的表演准备的,非常适合我将要扮演的角色。“半身裙最好搭配高跟鞋,如果你有的话,这样穿显得职业一点,不至于太随便,既显气质又不会太暴露。” 我从来没有代理过性侵案的受害者,也从未当过这类案子的公诉人。我第一次意识到,不仅是被告,就连原告证人的穿着也是有讲究的。这么做的意义当然是尽可能地影响陪审团。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接受戴珍珠项链,这个建议来自一位年长的警察。 最近,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连头发也剪短了一些。我想,是否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好对付。我一边打消这种令人不安的想法,一边不由自主地看向对面。迎面来了几位出庭律师,他们头戴马鬃假发,走起路来律师袍沙沙作响。他们每个人都带了一堆的文件和文件夹,自信地一边聊天,一边等候过安检。一股强烈的渴望顿时涌上心头。天啊,他们中有人看见我了吗?一想到这里,我赶紧低下了头。 我慌忙取回传送带上的背包和手机。幸好排在我后面的那个人还在脱鞋。我跟着那位被指派来带我去证人休息室的女士一同走进电梯。我懒得告诉她,我对这里的一切都熟门熟路。尽管我们没怎么交流,但我很高兴有人陪伴。米娅和母亲都曾表示过要陪我来,但都被我一口回绝了。我不希望自己被过度关注。我已经受够了同行们对这个案子的格外关注。他们特意将这个案子安排在老贝利开庭,要知道这里几乎从未审理过性侵案。我过去很喜欢来老贝利,尤其喜欢它的庄严雄伟。这里是历史上专门审理刑事案件的法庭,每回置身这个见证过无数历史上著名案件的法庭,我都激动不已。我的整个学习生涯几乎都在研究老贝利法庭审理的案例。我依然记得多年前第一次漫步于此的紧张与兴奋。当我第一次以律师的身份来这里出庭时,我总忍不住把目光飘向那些绘有精美图案的天花板,驻足这里就像置身于一个活生生的博物馆。我为自己有机会在这么有氛围、有格调的地方工作感到无比荣幸。我曾渴望能成为这里的一分子,于是我做到了。然而此时此刻,我在这里的身份却从代理律师变成了原告证人。从朱利安强奸我的那天晚上到现在的782天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怀疑自己能否熬过这一关、这场庭审和这一天。 今天这场严重刑事案件的庭审,两位证人均为出庭律师,一位是犯罪嫌疑人,一位是控方受害者,分别是被告和原告。控辩双方均得由其他律师来代理。在今天之前,假如我听说有同事以当事人的身份出庭,我一定会有所警觉,并且非常想知道细节。在等电梯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手腕一阵刺痛,低头一看才发现一只手的指甲已深深嵌进另一只手的手腕,巧妙地将注意力从焦虑转移到身体的疼痛上。 我走进电梯,站在电梯门的一侧,全程不敢抬头。每到达一个楼层,电梯门就发出“叮”的一声,打开又关上,不停地有事务律师、出庭律师和警察进进出出,直到到达自己的楼层。 我一眼就看见了墙上的庭审排期表,于是本能地将目光投向它。 眼前赫然出现一排以普通字体打印的通告:“皇家检控署诉朱利安·布鲁克斯案”。我居然成了皇家检控署的一名证人!深呼吸,事情马上就要见分晓了。我提醒自己抬起头,镇定地往前走。这名负责证人事务的后勤人员不动声色地将我带到证人会见室。我对这里并不陌生,只不过前几次来都是来见自己的当事人。我每次都来去匆匆,从未留意过这里的陈设。公共区域的墙是灰色的,显然是经过岁月的洗礼。一个小孩的算术玩具被胡乱地扔在墙角,不远处还有一列蓝色的玩具小火车。那几张沙发全是20世纪90年代的产物,看似是被谁家淘汰不要的。这座外观宏伟、令人生畏的著名历史建筑的内部竟是如此陈旧和局促,到处是官僚主义风格的墙漆,没有任何装饰,毫无美感可言。对于我们这群对这里里里外外都见识过的律师来说,那些威严的审判室、彩绘的天花板以及那些漂亮的走廊和门厅已变得司空见惯。可是,我能想象那些原告或被告休息室的常客,一定会为它朴素的内部陈设而大吃一惊,甚至很可能为此感到如释重负。 这位负责后勤的女士胸前别着一块写着“证人援助”的牌子。我突然想到,她很可能是一名志愿者,于是,便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深色皮肤,一头黑发整齐干练地在脑后被梳成一个发髻,一张上了年纪的脸上总挂着温暖的微笑。从业这么多年,我头一次对这些为证人提供帮助与支持的人肃然起敬。我此前从未想过,是什么激励他们承担起这个角色,不惜牺牲属于自己的时间来陪伴目击证人,让他们感受到人性的温暖。究竟是什么样的契机,让他们决定以此作为自己的志愿?难道他们也曾当过证人?还是曾经卷入过犯罪事件?是受害人还是被告?或者曾被告上法庭后又被判无罪?或者身边有亲朋好友经历过某种形式的犯罪?还是在报纸上读到关于某人亲身经历的文章?我很感激她并没有表现得大惊小怪。我不禁怀疑,这些志愿者是否有经过专业培训,就像律师要学会读懂证人的心理一样。无论如何,他们成功安抚了证人的情绪,尽量满足了证人的需求。每位律师都会利用法庭上套取的证据来形成一份自己的剧本。我听见其中一个房间里有人在哭,不禁心头一紧。我被带到指定的房间,那位后勤人员跟我简单聊了两句后就离开了。关门的一瞬间,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同情的微笑。我,泰莎·恩斯勒,此刻就坐在这间狭小的、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我的面前只有一张白色的塑料桌。 我等啊等。 在此之前,我整整等了782天。过去的每一天,我都在反复思考要如何面对今天的这场庭审。 我回顾过去,想起了每一个本可以轻易放弃的时刻。试问,哪一位头脑清醒的律师会做出我这样的选择,宁愿在同行面前展现自己最脆弱的一面?这件事过后,必定会有一批事务律师拒绝给我案子,身边的人也不得不在我和朱利安之间做出选择,人们会忍不住质疑我所有的判断和决定。 我不知道其他律所的同行是如何谈论此事的,但我明显感觉到有人在回避我,更别提向我伸出援手了。支持别人来指控我们自己人或许是一件符合利益的事,然而,当控方本人就是一名律师,事情就变得棘手了。我一直很好奇他们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他们究竟希望我怎么做?忽略自己被强奸的事实吗?我明白,这么做能使我免遭羞辱,保全自己的名声。但这一想法反而会激怒我。我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我要担心自己的名誉受损? 和我一同获得律师资格的一位女同事曾经坦白地告诉我,圈内人都知道我“喜欢朱利安”,不理解我为何要这么对他。我迅速回击了她。 “那你们想没想过,他凭什么这么对我?” 她又说道:“难道,你不明白这么做是在自毁前程吗?如今力挺朱利安的正是决定你将来能否成为皇家律师的那帮人。”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然而,听到这句话从别人口中大声说出,无疑为我敲响了一记警钟。我不仅感到吃惊,更多的还有感到害怕。我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必须为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米娅是懂我的,谢丽尔也是。但是这么做明智吗?我知道,这一决定在众人眼里无异于“以身试法”,是一个冲动大过勇气的莽撞决定。面对如此莽撞的一个人,有些人选择敬而远之,理由是“我跟她不熟”。他们“不偏袒任何一方”的中立态度,恰恰变相地支持了朱利安。我意识到,他们主要是不想主动挑衅朱利安和他的皇家律师父亲,以及他父亲的那帮皇家律师朋友。他们想要明哲保身,远离任何可能危及职业生涯的事情。一夜之间,我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让我感受到一种无助的痛苦。 然而,我并没有退缩,而是坚持到了最后。因为法律不仅给了我全新的生活,还给了我信念和勇气,使我有机会选择为守护正义而战。我需要证明,正义是可以通过法律实现的,否则,我凭什么相信它?如果我在朱利安和他的支持者面前选择了沉默,那么我出卖的就不仅仅是这个官司,还有我内心的平静、毁灭的信念和事实的真相。我等于放弃了自己多年来唯一坚信的一件事,放弃了自己经过专业训练所获得的追求真理的社会角色,也放弃了自己力证的观点——司法体系必须凌驾于一切金钱和权力之上。 对我来说,要把自己的身份从辩护律师切换成控方证人简直难上加难。但我必须相信,司法系统不仅能保护真正的受害者,也不会错怪任何一个好人。我必须相信,通过正当程序依法将某人告上法庭,法律就能还所有人一个真相,正义必将得到伸张。正因如此,我才会不断挑战自己的底线。如果连我自己都做不到,还指望谁来帮我呢? 我无法想象,若我自己不出庭做证,而是就此放过朱利安,我又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我拥有发言权,我是一名律师,我了解法庭。 强奸这件事不仅伤害了我,也彻底改变了我。 我被这个男人给吓破了胆,而就在那件事发生的几小时之前,他还与我一起有说有笑地进出超市。 我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男人。 从那之后,我不敢工作到深夜,因为我不知道同在律所加班的人会不会突然冒出来伤害我。 我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体,再也感受不到亲密接触的快乐。我痛恨这种恐惧和羞辱。 然而,当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那晚发生的事情,我总忍不住质问自己:“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会对你做那件事?”我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地重温那种窒息的感觉,以及被人压在身下无力挣脱的痛苦。我感到软弱又可悲,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还愚蠢地以为自己能掌控局势。“你当时是怎么想的?真以为朱利安·布鲁克斯会看上你吗?你太好高骛远了,泰莎。”我快被这件事给逼疯了,但转念一想,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便失去了我努力维护的一件事,那就是我对公平的判断。我始终坚信,当你做了正确的选择,又有专业的人为你代言,你只要说出真相,司法体系的各个机能就会共同运作起来,为你伸张正义。 无尽的纠结使我筋疲力尽。我经历了三年大学、一年律师学院和八年多的律所经验才走到今天。 我始终认为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现在正是我需要法律帮助的时候。我提醒自己,如果让朱利安逃脱法律的惩罚,他会更加坚信自己没有错,然后肆无忌惮。他会认为自己有权将任何人放倒,不顾他人的拒绝和恳求,甚至可以为所欲为,无论他那么做会伤害到谁。 我的记忆又回到几年前。我坐在律所的办公桌前,对着一份看过无数遍的文件伤心落泪。这件事发生在我刚换律所一个月后的某天清晨。我以为自己的哭声不会传出去,可没过一会儿,就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一位女士探头进来问道:“你还好吗?” 我尴尬得一边点头,一边转动着身下的椅子。我并不认识这位女士,她的年龄看起来比我大,一头卷发,画着浓浓的眼妆。 “我知道你的遭遇,亲爱的。” 该死。该不会所有人都知道了吧?就连这位陌生人也听说了。我沉默不语。 “你知道的,不少女人都经历过这种事。你必须尽快忘掉它。” 我感到很无语。她一定是看出了我的惊讶,连忙闪了进来。 “最好的方式就是假装没有发生。让这件事彻底过去。男人就是男人,他们永远无法理解女人!” 我知道她是出于好意,但还是忍不住对她的这番话感到不寒而栗,从而产生了强烈的抗拒。不仅对她,还包括所有和我一样出身的女性。你赢不了的。这是包括我母亲和谢丽尔在内的所有女性一直给我的暗示。所有人都在逃避现实,希望我尽快变回原来的样子。但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我若什么也不做,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让朱利安逃脱惩罚,我的生活和灵魂从此将变得支离破碎。那个曾经埋头苦读将自己送进剑桥,并一路靠着奖学金拿到律师资格的我也将不复存在。此刻,我需要找回那个曾经的自己。 当我回过神来,那位女士已不见了踪影。办公室的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我感到很不安,愤怒地掐着自己的大腿,手指甲在腿上留下无数道深深的伤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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