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朱利安很快就会被捕，或许就在今晚下班后。我暗自怀疑他是不是可以享受什么特殊待遇，毕竟他是一个资深初级律师，其父亲又是一名皇家律师。警方在采取行动之前会先整理出一条完整的证据链。我后来才得知那位身材魁梧的警官名叫戴夫(Dave)。在完成我的笔录之前，他特意打电话来跟我确认了一些细节。他主动说明了是皇家检控署要求他必须确保所有的细节都准确无误。

他告诉我：“这个案子对皇家检控署来说非常特殊。双方当事人都是律师，还都是刑辩律师！”

我不禁想象着这位大块头警官和皇家检控署那帮人会怎样拿这件事开玩笑。就算在皇家检控署内部，这件事也足以成为他们所有人的笑料，而且他们在此之前就都认识我。对于他们来说，我一直是辩方律师，所以他们不得不提防我，想方设法地战胜我。如今这层神秘的面纱被戳破了，他们看到了我最脆弱的一面，从此便占了上风。这一次终于轮到他们来考虑我的话值不值得被相信了。这一次，他们也将面对朱利安，以及决定是否要起诉这位有权有势的人，毕竟他的背后还有一位有权有势的父亲。我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他们的手中。我深知自己在律所的日子已屈指可数，虽然目前还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没准儿明天这个消息就要炸开了。一想到这里，我的左腿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看了一眼自己的办公室，开始考虑要把那几瓶酒藏在哪里。不少私人客户喜欢送我威士忌作为礼物，它们还都是些有年份的单桶威士忌。久而久之，我就存了不少好酒。大家时不时地围坐在一起，往杯子里加点儿冰块或可乐，然后倒上一大杯我的威士忌。

我记得朱利安很看不惯亚当拿我的威士忌兑可乐喝。

“这瓶可是二十年的乐加维林(Lagavulin)，你居然拿它兑可乐？”

亚当才不理会这些，他拿起那杯兑了可乐的威士忌，碰了一下朱利安的杯子，然后将其一饮而尽。

“只有加了可乐，它的味道才不那么冲。”

我听完大笑起来。

如今我一边数着这几瓶酒，一边纠结要不要把它们藏起来，以防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把它们当成证据，以诬陷我有酗酒的毛病。但最终我还是忍住了。

“别疑神疑鬼了，我的私藏和律所里其他人的私藏并没有什么不同。”

尽管如此，我还是把那几瓶开过的威士忌全都扔进了垃圾桶。

我正在翻看一些资料，外面突然传来用力摔门的声音，还有人在大声嚷嚷。听得出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而且就发生在律所里，真是怪事一桩。几乎同一时间，我桌上的内线电话铃声大作。我接起来，发现是海莉打来的。

“你的那个客户又来了，正在大吵大闹呢。”

“什么客户？”

“他硬要闯进来。”

我急忙冲出去，直奔楼下的接待处。该死，事情来得真是时候啊。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前台，眼前那个背影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哥哥。我冲上前去，只见朱利安站在一边，身前有一名保安挡着，我哥则被另外两名保安拦住了。朱利安看上去有点儿衣冠不整。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随后，我才得知是约翰尼提出要见朱利安，一见到他就要冲上去揍他。朱利安虽然害怕极了，表面上却装得镇定自若。当然啦，主要是因为有三名保安在护着他。

约翰尼这时冲他吼道：“看我不把你撕烂了！我要杀了你，为我妹妹报仇。”

我的心猛地一沉。我此时已身处他们中间，只能悄悄地责怪母亲：“我明明叮嘱过你，千万别告诉他！”

“约翰尼！！！”

我看见海莉走了出去，加入了门口那堆看热闹的人群。其中一名保安用肘部卡住了约翰尼的脖子。约翰尼甚至没有认出眼前的我，只是一直在拼命挣脱，眼神里充满了杀气。我站到他面前，可他却一门心思想找朱利安算账。他就像发疯了似的，把几名保安吓得不知所措。

我对他们说：“放心，他是来找我的。”

那位负责的保安对我说：“布鲁克斯先生说不用报警。”

他是想征求我的同意，以便打电话报警，还是在跟我确认朱利安的意见？

朱利安之所以选择不报警，是因为他肯定知道约翰尼来这里的原因。约翰尼肯定提到了那件事。我能想象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约翰尼冲进来想找朱利安，海莉打电话通知朱利安，朱利安不情愿地来到接待处，约翰尼一见到他就直接冲了上去。这时候保安应该已经到了，因为遇到临时有客户冲进来的情况海莉都不会独自应对。当她发现这位客户情绪激动，且一看就是那种不守规矩、衣着寒酸的“无名小卒”时，她便预感到情况不妙，立刻就通知保安来助阵。我发现海莉的脸上仍惊魂未定。我哥对这种害怕的表情早已见怪不怪，他从不善于和人打交道。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这么做全是为了我，为了我把自己置身于这样的境地。但我同时又很生气，因为我完全不需要他为我这么做。我已经够烦的了。朱利安以为自己很安全，顶多就是应付一下我哥的恐吓。我心想，今晚警察上门时他就会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那可比我哥突然冲上来对他大吼大叫要严重得多。对于我哥，他完全可以将他赶走并一笑置之，甚至故作大方地选择不报警，扮演一个高高在上的好心人。但我知道，他一定明白约翰尼此时的愤怒就等同于我的愤怒。但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已经沉默了好几天，他肯定以为自己已侥幸逃过了惩罚。

他是否曾经逃脱过类似这样的惩罚？

我让那位保安把约翰尼带了出去。

“放心，他是来找我的。”

那位保安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他一定觉得我脑子不正常，居然主动要求接管一头正在发疯的雄狮。我对约翰尼说：“约翰尼，咱们到外面去说。”

约翰尼终于看见我了，这才稍稍停止了冲动。

“泰丝。”

那位年轻的保安说道：“哦，他是你的客户吗？”

我点了点头。

那位负责的保安再次向我告状：“他一上来就要打朱利安，还冲他嚷嚷。”

朱利安已悄然消失，而约翰尼正在被保安押着送出大楼。我陪着他走了出去。他被保安强行拖到了外面的大街上。大街上人来人往，有的拿着咖啡经过，有的在路边等出租车，纷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还不时地窃窃私语。我瞪大眼睛看着那些好事者，心里不禁骂道：“都去死吧。”约翰尼已渐渐恢复平静，然后静静地注视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忧伤和疑惑。

我严肃且专业地对保安说：“谢谢你们，剩下的可以交给我来处理了。”

他们还拿不定主意。

我再三坚持道：“你们可以走了。”

我说这句话时的态度是很不客气的，但不是故意的，只是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兴师动众。我真恨不得他们马上消失。我不想让陌生人像看犯人似的盯着我哥，而那个真正的犯人却躲在大楼里，被一群保安保护着。那群保安终于松手了。我迅速调整态度，对他们的配合表示感谢。他们一边走一边不放心地回头看。约翰尼此时站在我身边，完全一副正在悔过的样子，没有再继续惹事。我拉着他的胳膊，把他带到大楼的拐角处，这里就是我前两天回来上班时的藏身之处。他憋了一肚子火，撒气似的往地上啐了一口痰。我莫名其妙地盯着那口痰。

“约翰尼！”

他一脸绝望地看着我，我看得出他此时有多心疼。他总是故意放狠话，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担心。

“我非杀了他不可，泰丝！我要把他那玩意儿割下来。”

我知道他此刻很想砸东西，任何东西都行，但他还是忍住了，只站在一旁等待我开口。

“我不敢相信妈妈居然告诉你了。”

他知道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于是本能地想要保护母亲。

“是我看见谢丽尔在哭。”

“她才不会说呢！”

“没错，是我逼着妈妈说的。”

“是谢丽尔让你来的？”

“也不全是。”

没有一件事能让我省心。与其说约翰尼让人捉摸不透，倒不如说他太容易被人看穿。我必须在他再次冲进去之前把他送回家。我必须阻止这场闹剧。果不其然，他说道：“告诉我他住在哪里！”

“该死，约翰尼！”

还没等我的心跳恢复正常，约翰尼的脾气就又上来了。

“我要把他该死的脑袋打成烂泥！”

我再也忍不住了。

“停！别说了，别再说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捶打着他的手臂。他疑惑不解地看着我说：“你这是在干吗？”

他很警觉，一下就看出我整张脸气得直哆嗦。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向我解释一下。

“我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他欺负的可是我的妹妹！”

我一边继续用拳头捶打他的胸口，一边冲他尖叫：“我不需要你为了我把自己搭进去，不管是人身攻击，还是什么更严重的罪名！”

我上前继续打他，却被他抓住了双手。我一下子慌了。

“放开我！”

他赶紧温柔地松开，表情更加疑惑了。这时，一个男人探了个脑袋过来问我：“这个男人是不是在找你的麻烦？”

“不不不，我们没事。”

那个男人一脸怀疑地看着我，我连忙用一种欢快的语气认真回应了他的猜测。

“没事，他是我哥。”

那个男人离开后，我们俩便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接着，我告诉约翰尼：“朱利安马上就要被起诉了。警方正在调查这件事。”

这个消息根本安抚不了他。

“他们肯定什么也不会干！”

我累得什么也不想说。

“我只想讨个公道。”

约翰尼狂笑起来，我着实吓了一跳。

“我会让他明白什么是该死的公道。”

我对他的笑声和威胁感到很生气，但并不希望再出什么岔子，于是重新站好，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道：“听我说，你不要轻举妄动，这件事的当事人是我，不是你。再说，我又不是你的个人财产，不需要你这么保护。”

他看上去很受伤。我也不想这样，但他必须听话。

他忍不住问道：“你在说什么鬼话？”

“我要用我的方式为自己讨回公道。”

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没想通。但我需要他当下就想明白，于是换了一种语气，苦口婆心地劝他：“你马上就有一个三口之家了。你觉得你的孩子会希望你去坐牢吗？那样一来，你就会像咱们的父亲一样缺席你孩子的童年。”

“我不想听这些废话。”

他见我被他气得心烦意乱，怒气一下就消了。我说着说着，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

“我需要你顾及一下我的感受。否则你和那些臭男人有什么区别？”

我小声哭了起来。他试探性地伸手想要抱我。

我又重申了一遍：“拜托，我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别再让我为你担心。”

他放松肩膀，将手搭在我的背上，仿佛我还是当年那个14岁的小女孩。不知为何，这个举动反而令我更加伤感，委屈得直想哭。约翰尼揉着我的背，轻声安慰道：“嘿，嘘，好了好了，我听你的。”

我擤了擤鼻涕。

“嘿，嘘，没事了。从现在起，我只做你要我做的事情。嘘，哥哥在这儿呢，我保证尽量不再犯傻，好吗？”

我感激得点了点头，重新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谢谢。”

他做了个搞笑的表情，假装吓了一跳。

“哟嗬，听听这时髦的小腔调！”

“滚蛋！”

我假装咬牙切齿，但又忍不住笑了出来。约翰尼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这就对了嘛。”

我用力握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