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朱利安被捕的第二天，我一直在等待事态的发展。然而一切似乎太过风平浪静。爱丽丝出差去中部办案了，只给我发了几条短信。从她轻松的短信内容，我就可以判断出她什么都不知道。我既感到释怀，又像是被人拿枪顶着一般，而枪里那颗子弹随时都有可能被射出。我不敢想象她发现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我其实不太了解她，因为我们几乎没有共同点。我很想向亚当透露实情，但见他成天忙着出庭，就迟迟没有去找他。每次想象亚当在得知此事后的反应，我都莫名地感到羞愧，或许是因为我担心身为辩护律师的亚当一定会认为朱利安才更需要他的帮助。他习惯预设所有被告在被证明有罪之前都是无罪的，这么说当然没错——在其他任何情况下，我都会赞同他的这个观点。然而作为本案的当事人，我知道朱利安并非无辜。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就是亚当可能会疏远我。我因此感到心烦意乱，然后又想到朱利安很有可能会请亚当为他辩护，不禁不寒而栗。我不敢想象自己在法庭上接受亚当的盘问会是怎样的场景。他是如此优秀，几乎没有输过官司。不，这绝对不可能，他是不会接这个案子的。但我的潜意识不断提醒我“出租车站原则”的存在。我只能跟自己争辩，这里面难道就不存在利益冲突吗？

我想起多年前的同窗戴安娜。当年我们一起参加她姐姐的单身派对，先是在家里小酌了几杯，后来又想尽办法混进了酒吧。戴安娜的姐姐整晚都在苦恼未婚夫的单身派对太过疯狂，不仅有脱衣舞表演，那帮男人还计划要喝遍全镇的酒吧。其中一位伴郎很久之前就宣称他要让准新郎在婚前大饱艳福。而这个消息令准新娘连连叹气，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戴安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夸张地总结道：“男孩就是男孩。”

大家都笑了。另一个人说道：“而且男孩永远都长不大。”

我偷看了谢丽尔一眼，全场只有我们俩笑不出来。她靠过来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女孩永远比男孩早熟！”

等待期间，我想起了这段往事。我究竟在等什么？等待事情被传开，等待流言四起、议论纷纷。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不仅担心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也担心身边的男人会怎样看我，包括那些在走廊上客客气气冲我微笑点头的律师，以及那些在法庭上祝贺我打赢官司的同行。我不禁想到自己在他们眼里会变得多么不堪。他们在私底下一定会说：“她就是那个女人，那个让可怜的朱利安身败名裂的女人。”

我太熟悉这一幕了。朱利安是这群男人中的一员，大家都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在这个圈子里，朱利安一家就是血统纯正的名门望族！而我只是一个来自卢顿的无名小卒。我仿佛听见他们在说：“她从小就生长在廉价住宅区，只能靠奖学金来完成学业。”他们肯定也会想：“我们接纳了她，如今她却恩将仇报。”他们肯定会想尽各种办法，以证明是我设计陷害了朱利安，原因就是我嫉妒他的家庭背景，想利用这件事向他有钱的父母索赔。一想到就连亚当今后也可能不敢与我独处，我顿感万分焦虑。万一他害怕我乱咬人，也给他扣上什么罪名呢？亚当其实对这件事毫不知情，不知道前前后后都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我和朱利安之间有点儿……“腻歪”。那天晚上，他没有在酒吧里见证我俩跳舞的情景，更不知道是朱利安把我约出来的。我敢肯定朱利安没有跟他提过这些事，否则他一定会提醒我。为何要提醒我？他不是和朱利安走得更近吗？他俩有时会一起玩触身式橄榄球，直到亚当有了女儿，他们一起打球的次数才减少了。

我听见有人敲门，一下子愣住了。不会是朱利安吧？但门外传来的是女性的声音。

“泰莎，开门，是我，海莉。”

海莉从未来过我的办公室，我瞬间紧张起来。

“请进。”

她径直走了进来。我感觉事情有点儿蹊跷，她不会无缘无故来我的办公室。但我也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就等她说出自己听见了什么。

“我就是来看看你还好吗？”

我点了点头。她解释道：“那天，那个家伙走了以后……”

她是想套我的话。事情一般都是这样开始的。她很有可能从约翰尼的怒吼中听出了什么，也有可能是朱利安派她来打探我的反应。总之，我信不过她，于是点头耸肩表示自己没事。

“我很好。”

我假装看着电脑，知道她正在酝酿后面的话该怎么说，但她的反应实在太慢了，于是故意在她刚要开口时拦住了她。

“我马上要上网开一个案情讨论会。”

海莉识趣地把话收了回去。我瞥了一眼电脑屏幕，又看了一眼正要走出办公室的她，然后用一种非常职业、又不失友好的语气说道：“能否帮我把门带上，谢谢。”

然后，我听见门锁咔嗒一声关上了。我翻遍所有抽屉，终于找到了那张休·道尔顿的名片，就是上回诚邀我加入他们律所的那位皇家律师。我打电话给正在澳大利亚巡演的米娅。尽管那里已是深夜，她还是立刻接了起来。我告诉她朱利安被捕的消息。她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连忙躲开众人，到一个较为私密的地方继续跟我通话。她就是这么令人放心。我们几天前刚通过电话，我在电话里告诉她自己很难继续待在这套公寓里，想要卖掉公寓，尽快搬家。我征求了她的意见，她斩钉截铁地说：“这是你的公寓，我们必须想办法让它重新成为你的家。他没资格打乱你的生活，也不能害你减少收入，还让你失去自己的家。你给我好好待着，哪儿也别去，这是你的地盘，你喜欢这个地方，你会重新爱上这个家的。”

我虽然没有被说服，但还是决定暂时不搬家。我想要在这里重新找回安全感。如今我的想法依然没变，这说明我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我已将那些床单和被子统统扔掉，还请楼下的邻居帮忙把卧室的床调转了一个方向。这些天我仍睡在客房里，但卧室已换上全新的床单。

尽管已经做了许多心理建设，我此刻还是不争气地打电话向米娅求助。我害怕待在律所里，尤其讨厌离朱利安这么近。我总感觉他随时会冒出来。一想到将来还要与他共事我就痛苦不堪。只要一走进这座大楼，我的精神就莫名地紧张。思考片刻，米娅问我能否让朱利安搬走。

“我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而是整个律所。就连前台的接待员也是他的好朋友。律所里人人都爱朱利安。他是律所的功臣，他父亲没空代理的客户都会把案子交给我们律所来做。朱利安是律所的董事会成员，是全律所资深初级律师的代表。”

米娅还在考虑该如何劝我。我把玩着手里的名片，说道：“米娅，其实我还有另一个选择。对方很赏识我，我很高兴，但担心那里的费用太高，就把这个想法给搁置了。”

“什么？另一家律所吗？”

“我想，如果我卖掉公寓，改住出租屋，这样我就能负担得起新律所的费用了。”

“那里的费用很高吗？”

我告诉她道尔顿开出的条件，以及那里有豪华的、装饰精美的办公室，还有那些在业内享有盛名的人权案子和著名判例。

米娅顿时很兴奋。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可我过去在这里待得好好的。”

我期待着米娅对我说一些类似“你好好待着，他休想把你赶出律所”这样的话，但她没有。

“依我看，你应该接受他的邀请。”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继续说道：“人们很快就会议论纷纷，你在这家律所的日子会变得很难熬。大家会选择相信他的说法，因而会更加同情他，但对你却不知该说什么。毕竟你们同在一家律所，关系太难处理了。再说，道尔顿的名气大多了。”

诚然，就连米娅这个外行人都知道道尔顿是何人，并且了解他所在律所的内部环境。这一定是她从小就耳濡目染的结果。我很感激她给的建议。

她接着说道：“泰丝，先别急着卖公寓。你知道我最讨厌说这些，但我有一些积蓄可以借给你。该死，还借什么借，你直接拿走得了。”

她边说边笑，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太在意。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我的生活中还从没有人向我提供过这样的帮助。我告诉她“不用了”，我会更努力地赚钱来负担新的办公室。其实我只要每个月多接一个案子就够了。她还想巧妙地逼我接受，无奈我态度坚决。我绝不可能接受米娅的钱，或其他任何人的钱。我向她保证我会保住公寓，还告诉她我很爱她，以及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愿意这样为我慷慨解囊。她说如果我需要，那笔钱随时可用，还说她自己一直不好意思跟我说她有信托基金。听她这么一说，我不禁有点儿惊讶。回想起我过去经常半开玩笑地嘲笑那些居住在诺丁山一带的“信托嬉皮士”，认为他们只是一群自称“活动策划人”的闲人，成天只知道喝咖啡、享受午餐和四处饮酒。米娅从不跟我聊钱的事，一直小心地避开这一话题，是因为她完全清楚我身后没有人为我托着，而我直到今天才明白这一点。她真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假如当初我没有赢得剑桥的入学资格和奖学金，就没机会认识如此优秀的米娅了。

挂完电话，我感觉自己又变得强大了，至少我有了退路。我意识到今天必须采取行动，要赶在流言四起之前解决一切。米娅再三强调，要我马上行动，并且记得在办好后给她发短信。我用座机拨通了道尔顿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的行政助理。我告诉她，我想找道尔顿，她只问了我的姓名便以惊人的速度为我转接了电话。我瞬间感觉到了自己的分量。道尔顿先生很高兴接到我的电话，当天就安排我去喝咖啡面谈。

我们一见面，他就向我详细介绍了这家律所，以及将要和我一起共事的其他优秀的法律人才。我告诉他我很高兴能够加入他们的律所。他很满意我的决定。我们握手言欢。

我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发短信告诉了米娅。她那时睡得正香，但我知道她醒来后看到这条短信时，一定会为我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