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公司的车到了，我很高兴即将搬离这家律所。我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放下了。

朱利安被控性侵的消息一经传出，大家肯定第一时间都知道了。我当晚就将手机关机了。第二天早上，我带着一种末日即将到来的心情打开手机，结果却异常安静。我本以为至少会收到一些信息，如朱利安可能会气急败坏地发来一条怒吼的语音信息，过后才反应过来不该威胁我。然而，我什么也没收到。

我打电话给凯特，她证实了朱利安已被起诉。她猜测朱利安或许会考虑认罪。我的理智告诉我这不太可能，但我仍抱着一丝希望，甚至让自己相信，他极有可能会封锁消息。因此，律所里可能暂时安全。

刚到律所，我就从海莉的表情里读懂了一切。她一直用异样的眼神盯着我。自那一刻起，气氛就变得严峻起来。爱丽丝尚在出差，似乎不在伦敦。然而，她持续地给我打电话，我却始终没有接听。

最终，她忍不住给我发了一条短信，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律所里所有人的态度都变了，包括我的书记官、隔壁办公室的男同事，甚至包括楼下那位经常和我聊天的女同事。

菲比冲进我的办公室，头发差点儿就飞起来了。

“你有没有听过朱利安是怎么议论你的？他是开玩笑的吧？”

当我说出这不是在开玩笑，她立刻严肃起来，露出困惑的表情。由于身边全是辩护律师，她竟不知该如何劝我。

“该死，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我什么也没说。

比起在走廊里收到的那些不冷不热的问候，我更喜欢菲比的直言不讳。至少她很诚实。所里的男性见到我都恨不得贴着墙走路，以便离我远一些。朱利安并没有出现，最近一直躲着我。准确地说，自从发生那件事以后，他一直如此。只要一出办公室，我便担心会碰见他，只好一路低着头，呼吸急促、心跳加速，两腿直发抖。

据悉，菲比已决定离开律所，移居伦敦市郊，并在那里找到了新的工作。我不确定这一决定是否与我有关，还是她只是希望离家更近，方便照顾自己的母亲。

一天，我正坐在办公室里，头枕着办公桌，一侧脸颊贴在冰凉的桌面上。那位名叫玛格达的保洁员突然走了进来，把我吓了一跳。

“你感觉不舒服吗，小姐？”她满脸关心地问道。

尽管我非常希望留她坐下来跟我聊聊家常，只要话题不涉及我以及目前发生的那件事，聊什么都可以，但我只是向她说明自己只是累了。她告诉我，这可能跟天气有关。我巴不得是天气造成的，事实却是我经常整夜失眠。我依旧睡在客房，睡觉时一定要穿戴整齐，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把我吓醒。

搬到新的律所花了一周左右的时间。新办公室是现成的，但我必须等到月底租期满了才能搬，否则就得两头付租金。幸好在朱利安被捕后，原律所的负责人不再计较离职通知期，我才得以能尽快搬走。我感觉他们也希望尽快摆脱我。朱利安被捕事件过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好奇亚当为何从不联系我。他的沉默就像一把刀深深扎进我的心里。我尝试着不想这件事，就当作朱利安已经找他谈过了，指定他代理此案，他理所当然地不能与我讨论案情。但无论我怎么自我安慰，仍然感觉很受伤。

因此，在我搬走前的一个下午，当亚当出现在门口时，我感到十分意外。

“泰莎，我可以进来吗？”

他显得很警觉。一看是他，我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我意识到自己已无法像过去那样信任他。见我没有拒绝，他小心翼翼地快速闪进我的办公室，本想随手将门关上，思考了一下又放弃了。

他开门见山地问道：“那件事是真的吗？”

我直截了当地回答道：“这种事我不会瞎编，亚当。”

沉默了片刻，他告诉我说：“关于朱利安被捕的原因，我不确定朱利安是否在说谎。不过……”

我耸了耸肩。无论如何，听到他对朱利安的说法有所怀疑，我或多或少有点儿感动。

他继续说道：“你还好吗？”

我告诉亚当我马上要告别律所了，但我估计他已经知道了。然而，随着交谈的深入，才发现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闻。他向我解释了为何这段时间一直没联系我。原来，他和孩子都感染了传染病，一直在家隔离。他之前还在纳闷，为何自己缺席了十天，却没有得到我的半点儿关心。他的手机里只有几通爱丽丝和朱利安的未接电话，此外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任何短信。直到今天，他才听说，这期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我重新点亮希望的火花——原来，不是亚当在躲着我，而是我在躲着他！

我连忙询问他的病情，他根本无心回答。他一口气问了我好多问题，不是想窥探隐私，而是他没看出我和朱利安之间有任何关联。我瞬间感觉自己背叛了他，因为我没有向他透露任何消息。我既不想骗他，又忍不住担心自己和朱利安在律所里发生的荒唐事会改变他对我的看法。

“一开始是双方自愿的。”

话音刚落，我就感觉一阵恶心。我找了个借口，冲向洗手间，进去后才发现自己根本吐不出来。我返回办公室，亚当还没离开。他一直在思考这件事。他邀请我本周末去他家吃饭。我突然想起来，他必定会将此事告诉他的妻子。我必须尽快习惯这件事，习惯自己已成为公众话题。然而，每次回想起来，仍然感觉很糟糕。我感觉自己在大家面前早已被扒得体无完肤。我想象着人们口中那些难听的语言和可怕的玩笑。我知道人心长什么样子。我自己也开过那些绝望之人的玩笑，现在想想真是不应该。我感觉身心俱损，羞愧难当。我想起母亲说的“不要好高骛远”。亚当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么，他说道：“这件事不是你的错，泰莎。”

我告诉他，再过两天我就要离开律所了。他问我打算去哪家律所。当得知是道尔顿的律所时，他立刻对我刮目相看，我至少收获了一个小小的胜利。他承诺到时候会来帮我打包物品，我突然有点儿想哭。我告诉他，我想休息一会儿。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告诉我，他会再来看我，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离开。我独自坐在这间不大的办公室里，双臂交叉，紧紧地抱着自己，不觉有点儿恍惚。

搬家工人开始把我的东西一箱一箱地搬上卡车，看见海莉正巧外出吃午饭，我瞬间松了一口气。她应该是“朱利安党”，近期一定不想面对我。我的东西不多，主要是一些书籍和文件。这些箱子昨晚就打包好了，亚当主动留下来帮我，我们一直打包到深夜。除了商量如何搬家，我们什么也没有说。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亚当下班后留在律所。搬家工人已经帮我把桌子和架子收拾妥当，它们被搬出去的时候显得很单薄。可想而知，这些家具在那间宽敞的新办公室里会是多么不起眼。那位年轻一点儿的搬运工经过我身边时大声喊道：“搬完这一趟我们就出发。”

爱丽丝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她看上去心烦意乱，疲惫不堪。

“泰莎，你不能走！”

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对于她发来的短信，我越来越看不懂。除了关心我，她还说很担心我和朱利安，她这样子分明是想做墙头草。我真的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她径直向我走来。

“泰莎，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她极力挽留，我又岂能心软。

“我现在不想谈这个，爱丽丝。”

爱丽丝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做最后一搏。她一改往日的拐弯抹角，一开口就直奔主题。我能感觉到她的焦虑，差点儿就被她的情绪传染。

“朱利安被起诉了，泰莎。罪行很严重！”

我看着她，不确定她究竟想让我干什么。

她一脸怀疑地说道：“你会被要求出庭做证。”

我看着她，心想：“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爱丽丝吗？”

“我了解这些司法程序，爱丽丝。”

她将手搭在我的胳膊上。我很反感这个动作。她进一步靠近我，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你知道我是支持你的。”

我不禁多看了她两眼，感受不到她的任何支持。我们的目光交错。她继续说道：“我也想支持朱利安。”

听见这句话，我仿佛挨了一巴掌。

“泰莎，这是个巨大的误会。我们一起来把它搞清楚。”

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很失望。她试着跟我讲道理：“朱利安都快疯了！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场灾难，或许对你也一样。”

我冷眼看着她。

“我的意思是，肯定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吧？”

我看着这张曾经看过无数次的脸，怎么看都觉得不真实。眼前的爱丽丝我根本不认识。我怎么可能跟这种人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当然，原因之一就是我们同在一家律所。但是，我当初为何会把她当朋友看待？！我无数次地后悔，多么希望那天晚上没有把朱利安带回家。我回想起爱丽丝夸他是“极品好男人”，还让我“好好享受”。我真想痛骂她一顿，但我没有。

亚当拿着一箱物品走过来。他见状停了下来。

“楼上的东西都搬完了。”

那位年轻的搬家工人扛着两箱东西从我身边经过。我在其中一个箱子里看到了那张约翰尼、母亲和我在律师资格授予仪式上的合影，顿时感觉怅然若失。我对爱丽丝已无话可说，尽管如此，她仍像跟屁虫似的跟着我。亚当和我并肩走到货车旁，把最后那箱东西放进车里。目送搬家的车子出发后，我也为自己拦了一辆出租车。亚当看着我，提醒我记得赴约，又诚心诚意地说道：“有事尽管找我，任何事都行，任何事！”

我点了点头，预感到自己马上要哭了。

他又当着爱丽丝的面对我说：“你做得对。”

爱丽丝一脸惊讶地看着亚当。亚当与我拥抱告别，我从他怀里挣脱，坐上车离开了。

我没有回头，除了舍不得离开这个曾让我倍感舒适的律所，还因为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