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庭审前

初步举证  作者:苏茜·米勒

此刻,我身处萨瑟克刑事法庭(Southwark Crown Court)的律师更衣室,正在把案情摘要里的所有证据在脑子里过一遍。这是一起针对恐怖主义的指控,我的当事人与几位同伴一同被捕,但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卷入了什么样的麻烦中。他们用化肥自制了一批炸弹,警察在第一时间就盯上了他们。我的当事人才刚满18周岁,初次见面就被吓哭了。尽管他患有严重的认知障碍,但还是逃不过被起诉。我调整完身上的律师袍,又对着手里的小镜子认真地整理了一下假领。这些天,我几乎不和更衣室里的其他女律师社交,何况我早已养成了独来独往的习惯。

大约一个月前,我偶然听见身边一位正在换律师袍的女律师对她的朋友说:“你认识我的朋友朱利安·布鲁克斯吧,各方面都很优秀。他下周要请吃饭,你要不要一起来?下周六晚。俊男加美食,不见不散。”

我不敢轻举妄动。从她的音量和语气来看,那些话分明是说给我听的。

我感到一阵熟悉的焦虑,只好低着头,假装打开一份文件认真阅读起来。那位女律师走出更衣室时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正好与无意间抬头的我四目相对。我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尽管内心早已六神无主、脆弱不堪。只记得对方长了一张马嘴,脸上闪过一丝正义凛然的表情。她走后,我呆坐在原地,试图用咨询师教我的方式调整呼吸。倒数几秒钟后,我才离开更衣室走向法庭。我忍不住想,原来这段时间朱利安仍逍遥法外,仍受到万千女性的追捧。

我很想知道这段时间他是否遭受过冷遇,无论对方是男性还是女性。我敢说即便他遇到过,次数也少得可怜。我身边的朋友中只有亚当和他完全断绝了往来。其他人全都不敢得罪他。他们大多选择了中立,剩下的则坚决站在他那一边,如那位长得像马一样的女人。毫无疑问,那些为他说话的支持者肯定会得到奖赏。他们得到的何止是一两场精心准备的宴会,还包括有机会结识他的家人,从此飞黄腾达。显而易见,这种好处我可提供不了。我知道独善其身对我来说更安全,不要削尖脑袋往那个圈子里钻,也不用做过多的申辩,只需安心等待法庭的审判即可。

虽然这样很孤独,日子也会因此变得很漫长。

为了这起恐怖主义案件,我足足准备了好几个小时。我所在的更衣室与上回偶遇“马嘴”女士的并不是同一间,这里几乎没什么人。我想,应该没有多少女律师敢于挑战这种耗时很长的恐怖主义案件。这对我来说也是第一次。我已经想好了,在任何情况下,即使我的当事人被判有罪,我也会想办法为他申请减刑。

而且我相信我的当事人,尽管这并不重要,也完全不会影响到我如何处理这个案子。在我看来,我的当事人就是一个渴望加入帮派的小男孩。但看看他如今的下场——他很可能要为了某些他根本无法理解的事而一辈子面对恐惧。我抚平自己的头发,戴上假发,又把那些散乱的头发塞了进去,然后坚定地朝法庭走去。我的挎包里装满了各种书籍、有关恐怖主义的法律法规、案件资料、最新消息,以及几个星期来我为准备这起案子而做的各类笔记。法庭上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这意味着如果我表现好的话,那些代理同案当事人的皇家律师就会把我的表现看在眼里,将来遇到有私人案件请不起皇家律师时,就会想到我。当然,前提是他们并不是出于好奇,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胆敢状告皇家律师布鲁克斯的公子。但愿有人不在乎这些八卦,对它们也不感兴趣,或是根本接触不到有关初级律师的闲言碎语。我心想,朱利安绝对不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被指控强奸。

看来他已经先我一步做出了决定,那就是主动告诉别人这件事情,然后厚着脸皮宣称我的话全是胡扯,从而争取到别人的信任。他这步棋算是走对了。我现在去争取已经完全来不及了。我不知道这个案子打算何时开庭,看来要推迟很久。理查德说这很正常,可是没人能理解我在等待开庭的这些日子里过得有多难受。无尽的等待让我心力交瘁。我只想结束这一切,然后重新开始,继续自己的生活。我终于明白为何那么多人选择了放弃。

法庭里坐满了旁观者、利益相关团体和所有被告的家属。这起案子总共有五名被告,除了我的当事人以外,其他几位都一脸愤怒、坚定自信、昂首挺胸地坐着。我的当事人并没有和他们坐在一起。他看上去一脸迷茫。我心想:“这群混蛋,你们至少应该对他好一点儿,毕竟他在这里全拜你们所赐,是你们拉他入伙的,至少别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但没准儿这样对我的当事人更有利,法官可能会看出他和他们“不是一伙的”,他在这群人当中孤立无援。

直到下午四点,法庭才宣布将本案延期至第二天审理。我穿过法院前厅,回顾着刚才提过的几个问题,想到其他人纷纷坐直了并开始做笔记,我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心里美滋滋的。

我朝更衣室走去,想去那里换下律师袍再走,却没想到和朱利安撞了个正着。

他就站在我面前,没有穿律师袍,显然正打算离开。我首先想到的是:“他来萨瑟克做什么?”紧接着,我的胃就开始翻江倒海。

我就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但又不能转身,否则就会和他相向而行。我也不能往前走,这样做会缩短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我知道最正确的做法是从他身边走过,或者他从我身边走过,不应该有任何交流,然而我却愚蠢地用双眼去瞪他。我已经完全猜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只知道浑身的血液在加速流淌,身体却一动也不能动。朱利安快速看了一眼四周,然后走上前对我说:“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愤怒、不解与强装的脆弱。

他一向很有说服力。我很想躲开,但还是站住了。他把脑袋伸了过来,又往前挪了一小步,压低嗓音在我耳边狠狠地说道:“我真心喜欢过你,泰莎。我当时真的希望我们之间能有特殊的默契。”

我根本说不出话来,渐渐感觉头晕目眩。他又补充道:“拜托,在你吐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还好心帮你抓着头发!”

我被他搅得心烦意乱,各种记忆瞬间交织在一起。

我记得他根本没有帮我抓着头发,也没有亲眼看见我的呕吐。

他等着我说点儿什么,可我就是不说。

由于说得太过咬牙切齿,他几乎差点儿把口水喷到我的脸上。

“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你都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他眯起眼睛,表情逐渐狰狞。我突然感觉很害怕,然而脚底仿佛被粘住了似的,一动也不能动。这种发自内心的刻薄将他的能耐展现得淋漓尽致。他继续说道:“你疯了吗?”

我仍然挪不开脚步,但这一次,我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反击:“你明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完全没料到我是这个反应。这让他有点儿震惊。他开始有所防备。

“泰莎,无论你怎么看待这件事,我都不可能是罪犯。我不是那样的人。”

他说话的方式已接近咆哮。但我听到的却是,无论发生什么事,在他眼里都无关紧要。我并不感到意外,这反倒提醒了我,他是多么自命不凡,他认为自己有权拥有任何想要的东西。他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我看出他根本没想到会被像我这样的人追究责任。他打量着我,不知不觉流露出厌恶的表情。我太熟悉这种表情了,它瞬间点燃了我的满腔怒火。

他突然大声喊道:“天啊,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受害者!”

他说得好像我是一个阴谋家、一个罪犯,我这么做就是想要伤害他,他还说我无权控诉像他这样的人。基本上他想表达的就是:“你好大的胆子!”我站在那里,一直盼着有人能走过来,又迫切希望自己能移动双脚,或是说一些反击的话。与此同时,我也在推敲他究竟想要说什么,这决定了他对整件事情的理解和看法。他刚才那句话的确让我大吃一惊——“无论你怎么看待这件事,我都不可能是罪犯”。

那么,他又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呢?他本身就是刑辩律师,对相关的法律了如指掌,难道就真的认为这些法律对他自己不适用吗?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把我放倒,然后完全不顾我的反抗和大声拒绝,甚至是哀求?他认为自己有权对这些置之不理?他可以捂住我的口鼻,强行进入我的身体,任凭我痛苦地挣扎和翻滚,仍牢牢地将我控制在身下?我不确定此刻他从我的脸上能看到什么。我希望是愤怒,却又担心自己仍是面无表情。

他再次尝试说服我:“你再这么胡闹下去,我的事业就全毁了。你很清楚这一点,不是吗?”

我感到一阵内疚,我从未想过要毁掉任何人。然而受伤的是我,不是他。他不是在道歉,而是在对我进行道德绑架。他把自己塑造成被错怪的一方!我被他搞糊涂了,只想赶快离开,却被他抢先了一步,临行前他还甩给我一个厌恶的眼神。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并没有回头查看他的去向。我犹豫要不要报警,毕竟他在保释期间和我见面说话了,这严重违反了保释条例,但转念一想,作为本案的关键证人,我也不应该和他谈话。

我径直走向洗手间。在进入隔间之后,我快速脱掉假发,掀起马桶坐垫,对着马桶一阵呕吐。吐完之后,我走出隔间,对着镜子洗了一把脸。

镜子里的人根本不是我,我何时变得如此萎靡不振?镜子里的她,看上去眼神惊恐、面容憔悴。我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照顾她,只能透过镜子与她对视。就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女士洗手间里,我终于和自己有了交流。我对自己失去的一切感到很绝望,不仅包括我所熟知的事物,还包括我身体里的感觉。我一个劲儿地哭,哭到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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