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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庭审日初步举证 作者:苏茜·米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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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方律师针对我在浴室里呕吐这件事提了无数个问题,想要以此证明我当时已喝得烂醉如泥,甚至吐到不省人事。他没完没了地提问:“请问当时是几点?”“你吐了多长时间?”“你在浴室的地板上昏睡了多久?”“长时间呕吐之后,你一定感觉好多了”,毕竟“可以说是已经将身体里的所有东西都排出了体外”。以我的经验来看,这堆问题里肯定隐藏着某个可以拿来辩护的点,而我也本能地不想说太多。我意识到作为一名证人,我正在犯一个所有证人都会犯的错误,那就是自毁证据。当我应该有问必答,而不是试图考虑接下来会被问到什么问题的时候,我却执着地想要掌控自己的描述。 我不停地告诫自己,朱利安的律师斯滕汉姆先生绝非等闲之辈。作为一名出色的皇家律师,他即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也不会显山露水。天知道他已经掌握了多少有效证据。大多数证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耍得团团转,还一个劲儿地提供信息以提升自己的可信度。我提醒自己,当一个证人开始添油加醋时,就说明他们不想令自己失望,也不想令所有试图帮助他们的人失望,其中包括控方和警察。因此,他必须把故事编得比对方好。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世上没有完美的故事,有人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有人会喝得烂醉,也有人会狂吐不止。 我提醒自己只需陈述事实,不必画蛇添足,因为这些都是我的亲身经历。我可不想给对方任何把柄来诬陷我做伪证,从而失去告他的机会。 我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也深知在这种时候要保持冷静有多难,尤其是当别人专挑一些你感到羞耻的事情来刺激你,并且毫无保留地将其公之于众。是的,我那天的确喝醉了。没错,我跪在浴室的地砖上几乎把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是的,我把脸贴在浴室的地板上昏睡了不知多久。可是这并不代表接下来发生的那件事就会凭空消失。 我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如此激动,是因为我知道他接下来会问什么。几个关于呕吐的问题就把我气成这样,可想而知,我对下一轮的问题又会是什么反应。我注意到对方的事务律师把一些笔记递给了他,就是我在提供主要证据时事务律师写下的一大堆东西。我知道这事关接下来的问题,并且感觉到“强奸”这个词已经快到他嘴边了。 紧接着,辩方律师开始从侧面攻击我。 “你向多少人吹嘘过你和朱利安·布鲁克斯上床的事?” 我看着他,尽量保持呼吸平稳。 “我没有吹嘘。我只对两个最要好的朋友说过我会和他约会。” “当你告诉她们你要和他约会时,你是否感到很兴奋?” 我有点儿羞于启齿,但提醒自己一定不要让他抓到任何把柄。 我干脆地做出回答,虽然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弱。 “是的。” “你是否考虑过约会当晚再次与他发生关系?” 理查德又一次站了起来,提出希望辩方律师停止这一连串的提问。于是辩方律师又回到了我醉卧浴室地板的话题上。 “你后来又回到床上去了,对吗?” “是的。” “是怎么回去的呢?” “布鲁克斯先生走进来,发现了我。” “你是否和他一起走回卧室的床上?” “不是。” “你是如何回到床上的?” “是他把我抱回床上的。” 辩方律师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快速瞥了一眼他的当事人,仿佛在说:“正合我意。” “他不仅关心你,还把你抱回了卧室的床上。” 这句话不像是在提问,因此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他是否关心我,但他的确把我抱回了床上。” 他把头歪向一边。 “在被抱回床上之前,你刷牙了吗?” “没有。” “朱利安之所以抱你,是因为你已无法正常行走吗?” “不。我可以走,完全可以自己走回床上。” 我突然觉得嗓子很干。我本可以说自己当时迷迷糊糊,根本无法走回卧室。这样一来,陪审团就会相信我的状态很差,完全不可能和他发生性关系。可我已没时间后悔。事实就是,我可以自己走回卧室,并没有醉到丧失行动能力。我等待辩方律师继续发问,但他停了下来,看了一眼手里的笔记,又回头向事务律师要了一份东西。我只能继续等待,心里忐忑不安,渴望这个环节快点儿结束。辩方律师转过身来,换了一个姿势站立,但依旧没有开口。我又忍不住用指甲去戳我的大腿。 又是一次漫长的停顿。他尚未提出任何辩词,但我能感觉到他马上就要进入正题了。理查德和我一样,完全不知道对方要出什么牌,他看上去也很警觉。我的视线在理查德和辩方律师的脸上来回切换,想搜寻一切可能的线索。就在这时,对方亮出了第一张牌,我被问得措手不及。 “对不起,你说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朱利安从头到尾都没有用他的手去捂住你的嘴,对吧?” “不,不是的。” 他进一步问道:“是你自己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是吗?” 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面对我的惊慌失措,他逐渐进入一种放松的状态。看来他已经掌握了打赢这场官司的一个关键要素。他重新表达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其实我早就听明白了,只是实在想不通他的问题导向。我不理解他的用意,或许我理解,但不希望事情朝那个方向发展。 “你说什么?我绝对没有用手去捂自己的嘴!” 他不知又说了些什么。 “我自己的手?不是的,是朱利安的手。” 他又问到当时我的口气有多难闻,认为我当时一定很担心自己的口腔里仍有呕吐物的酸臭味。 “我的口气吗?” 我仔细想了想,却仍是一头雾水。 “是的,的确很难闻,我记得很清楚。” 于是他又说了一遍,认定我当时做了捂嘴的动作。 “什么?不是这样的。” 我回想当时的情景。 “我应该有碰过自己的嘴,但是……” 他再次强调是我自己捂住了嘴。 “没错,但那时他只是想吻我,还没有到……” 他又说了些什么,我急忙反驳。 “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当时很想吐,根本没心思做爱。” 他认为我当时唯一的顾虑就是自己难闻的口气会令朱利安反感。 “不,你错了。我不想做爱,因为感觉很难受,不仅仅是担心刚吐完口气很难闻。” 他认为我的记忆模糊不清,于是迫不及待地想对当晚发生的事做另一番描述。我绝不能让他得逞。 我打断他的话。 “不,我记得非常清楚。” 他镇定自若地结束了这一轮提问。我后悔自己没沉住气,被他成功地激怒了。但面对如此的颠倒黑白,我必须奋起反抗。 “你记得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一字一句,用最清晰肯定的声音,面向陪审团,重申了自己的立场。 “事情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并没有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朱利安会闻到我口中的异味。我确定是他用他的手捂住了我的嘴。” 我态度坚决,说得滴水不漏。接着辩方律师迅速翻篇,开启了新一轮提问。我一开始有点儿跟不上他的节奏,可能是因为还停留在刚才的愤怒中,没缓过来。他的态度几乎可以用居高临下来形容。他显然又在耍花招,想用这种方式来提醒我是非曲直都由他说了算。 “恩斯勒女士,我想,如果有监控录像的话,你对当晚发生的事会记得更清楚吧?” 我立马猜到他接下来要问什么,因为我本人也曾用过这一招。我忍不住在心里哼了一声。他接下来会对陪审团说,假如他们有监控录像可以看,就不会如此确信地选择相信我的一面之词。这句话意在让陪审团产生疑虑,以至于他们无法十分确定地为他的当事人定罪。我必须尽可能精准地回答这个问题,以此来扭转场上的局面。 “即使有监控录像,斯滕汉姆先生,我也不需要看。因为我十分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而且始终记忆犹新。” 他直接跳过了这个问题。 “当然了,你没有别的证据可提供,对吗?恩斯勒女士。” “抱歉,你什么意思?” 他把头侧向一边。 “我的意思是,你没有任何关于那天晚上的照片,对吗?” 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一招也太老套了。他就只会这些吗?是时候发挥我的职业技能了。 “你是指,我要拍下自己被强奸的照片吗?” “一张照片都没有吗?视频片段呢?” 理查德站了起来。然而我根本没心思听法官说了些什么,只顾埋头生闷气,心想:“是啊,我被他控制在身下的时候难道还要不停地拍照、自拍、拍视频吗?” 他继续提问:“但是,法医在为你做检查时的确拍照取证了,对吗?” “是的。” “然而在这些照片上却看不到任何瘀伤或出血,对吗,恩斯勒女士?” 尽管我知道他是在尽自己的本分指出本案没有客观证据,但还是忍不住地讨厌他。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心平气和地回答道:“我没有研究过那些照片,斯滕汉姆先生,因为我不是病理学家。”他点头表示理解。 接着又用一种近乎悲伤的语气,非常为难地说道:“所以,我们就只能在你的话和布鲁克斯先生的话之间做选择,不是吗?” 我突然预感到自己可能会输。我环顾四周,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辩方律师已然拿下了这一局,这一拳打得很干脆,它让我感觉到自己即将失去陪审团的信任。他们会认为我当时醉得一塌糊涂,根本无法提供可靠的证词。然而朱利安却很清醒,还能小心翼翼地把我抱回床上,他才是那个“可靠”的人。皇家律师斯滕汉姆先生还在不断地向我提问,但声音也变得如同水下传来的一般空洞且模糊。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老是出现这种情况?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嘴巴一动一动的。陪审团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在他的引导下对当晚那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展开了充分的了解。他肯定提到了朱利安试图吻我时我发出的傻笑,以及我口腔里的酸臭味。他认定我为了保全面子,或是出于友情,一定不想让朱利安被我嘴里的臭味熏到。因此,我在亲热时一定会很贴心地用几根手指来捂住自己的嘴。 他越说越起劲。 “当晚你是否准备再次和你的心爱之人发生亲密关系,也就是你曾经自愿与其发生性关系,并将其视为‘适合做男朋友’的那个人?” “不,不是的。” 这时理查德站了起来,反对他一口气提太多问题。实际上他是在为我争取冷静思考的时间。我熟悉这种操作,很想让自己镇静下来,但还是受不了他的提问方式。 “我当时根本不想做爱。” 我的回答看似平静,内心的尖叫却震耳欲聋。虽然我可以不用回答,但还是忍不住补充道:“我根本不想做爱,因为我当时很想吐。” 说着说着,我又有了想吐的感觉。回忆起当时的感受,想起自己被牢牢困住,害怕到几乎休克的样子,我感到一阵心慌。紧接着,他又针对朱利安的胳膊和手向我提出了一系列问题。 “你说他按住了你的手腕。具体是哪一只手按住了你的哪一边手腕?” 我还被迫沉浸在被困的痛苦和濒死的恐惧中,呼吸很不均匀。可问题来了,我想躲也躲不掉,只好硬着头皮回答。 “我不知道。只知道他用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先是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我和他说的不是同一种语言。接着又大声说道:“这就奇怪了,恩斯勒女士。你不是说,他当时按住了你的两只手腕吗?恐怕是你记错了吧?” “不,我没记错。他的手的确捂住了我的嘴。” 他跟我反复确认那几个我在主要证词中已经回答过理查德的问题。我被他绕进去了,费了好大的劲儿也没能跟上他的思路。他这么做的目的何在?我突然明白了,他想说的是,既然朱利安的两只手分别按住了我的两个手腕,他就不可能多出一只手来捂住我的嘴。这就足以证明我的描述有误:我当时并没有被按住,完全可以正常呼吸。由此可见,捂在我嘴上的那只手只能是我自己的。我只是不好意思让对方闻到我呕吐后的酸臭味罢了。 辩方律师说,假如我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那么他也可以“认为”我完全可以用那只手去推开朱利安。或者,我也可以把自己的手从嘴上挪开,然后大声尖叫。 说完,他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时间仿佛停住了。陪审团也随之放松了起来,似乎觉得这个说法很有道理。我的思绪很乱,根本理不出头绪。 “不,不是的。我一直在想办法挣脱。” 我看向陪审团,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我明确地告诉他我不要,让他停下。我拼命挣扎。是他用手捂住了我的嘴。” 我很想解释,又怕解释不清。辩方律师继续问道:“你是如何挣扎的?” “是的,尽我所能去用力挣扎。” “具体是怎么做的?” 我想了一下,这个问题很重要,一定不能出错。 “我用尽全力试图将他推开,试过用脚踢……” 我不得不重新体验一遍当时的恐惧。 “我试着用脚去踢他,还试图扭动身子,想从他身下钻出来。” 我发现自己还是没有说清楚,我必须说得再详细一点儿。 “他一直压着我。他在我上面,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 我又补充道:“我一度以为自己要窒息了。”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我能感觉到自己此刻正遭受严重的伤害。他的提问思路令我完全招架不住。我的困惑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的搞不懂他究竟想干什么。 朱利安告诉他的律师——也可能是那位律师自己的主意——是我捂住了自己的嘴,因此,阻止我大声喊叫或说话的那个人只能是我自己。我随时可以把手放下,大声表达自己的抗议,或者用那只手去推开他,又或者…… 辩方律师还在说个不停。朱利安把我像蝴蝶标本一样按在了床上,他却好意思说是我自己把嘴给堵上的,仿佛这一切都只是情侣间的小游戏,和上回在律所里做爱没什么两样。他说得如此轻巧,冷静到近乎冷血。我感到十分震惊。是朱利安让他这么说的吗?一场游戏而已?!我朝四周看了一眼,一边思考着要如何反驳。我看见坐在旁听席里的亚当,他一脸焦急的样子,仿佛知道我在哪里卡住了,正盼着我尽快恢复记忆。 就在这时,面对法庭上的所有人,我突然想起了一个重要细节,于是无比清晰地说道:“朱利安用一只手抓着我的两个手腕,然后把它们拉过我的头顶。” 我一边说着,一边做出这个动作——先把双手高举过头顶,再把两个手腕交叉重叠在一起。我并没有马上放下,而是保持着这个动作,好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朱利安对我做了什么。我继续说道:“他用另一只手捂住我的口鼻,并使劲压着我,用他的身体和双手牢牢将我控制在身下。他不仅弄疼了我的脸,还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浑身颤抖,双眼死死地盯着朱利安。随着记忆的渐渐恢复,我想起自己如何像一只困兽那样不停地挣扎,直至浑身无力、动弹不得。那些痛苦、恐惧和屈辱全都涌上心头。所有的记忆瞬间化作一团怒火。“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么对我?”我一边盯着他,一边想道:“为何我要站在这里,被人当成骗子一样审问?” 朱利安不敢与我对视,而是直接看向他的家人。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好看见他的父亲信心满满地朝他点了点头。我放下双臂,托着手肘,感觉疲惫不堪,身体像是被掏空了一般。 辩方律师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一次,他没有提问,而是就刚才的问题可能引起我的不适而向我道歉。 “我只是想了解事实的真相。” 他语气温柔,仿佛在向我释放善意。就像我之前盘问过的每一个受害者那样,我又一次上当了。我渴望别人的善意。他小心翼翼地继续还原当晚发生的事情,语速不紧不慢。我的内心已支离破碎,只想顺着他的思路,尽快结束这一切,为此我不惜主动上钩。盘问继续进行,他已不像之前那么严厉。他的声音不仅好听,还充满了同情心。 “我知道那一晚对你来说非常艰难和困惑。况且你还生病了。” 我有点儿动摇了。我为那天晚上的自己感到难过,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却又被我硬生生憋了回去。他肯定感觉到了,甚至看到了我的反应,于是见机把态度切换成恭维。辩方律师表示我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出庭律师,是一个令其他同行赞不绝口的女律师。我不由自主地在内心肯定了这一点。至少他明白我也不是等闲之辈。然后他继续说道:“大家都看好你是这个圈子的同辈当中最聪明的出庭律师。” 我突然感觉有点儿不对劲。慢着,事情似乎正在朝不好的方向发展。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所有的感官瞬间火力全开。他提到了我的新办公室,称它比原先的办公室更大、更气派。 说完,他便停下来等待我的肯定。 “是的。” 他又接着说道:“你必须通过竞争才能获得入驻这家律所的机会,不是吗?”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新消息,我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也就没有回答。 他继续说道:“而入驻这家新律所的两名竞争者正是你本人和布鲁克斯先生。” 我感到一阵眩晕。他看都不看就从桌上拿起一张纸,显然是他提前布好局,放在那里待用的。他高举着那张纸,说道:“事实上,我手上拿的就是最终的候选人名单,上面只有两个名字。” 在把这份所谓的名单提交为证据之前,他就迫不及待地读出了上面的名字——分别是我和朱利安的全名。我完全慌了,只能瞪大眼睛四处张望。理查德已进入戒备状态,表情十分严峻。与其说我从未见过那份名单,倒不如说我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尽管我知道他没有向我提问,还是忍不住解释道:“那上面或许有我的名字,可我,我……我从未主动申请过要去那家律所。” 辩方律师打断了我的话,告诉我此处不需要回答。我不顾他的反对,继续说道:“我从未提出过任何申请,也不觉得要那么大的办公室有何用。我原先的办公室就足够大了,比我这辈子拥有过的其他所有空间都要大。” 我看见约翰尼和母亲的脸上露出赞同的表情。我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和约翰尼共享一个房间,中间用折叠屏风隔开,位置小到放不下一张单人床。母亲从旧货市场买来一张宜家的短床,我才勉强有地方睡,睡觉时只能把脚从床尾伸出去。我注视着辩方律师的脸,发现他的心态瞬间发生了转变。在他看来,年轻有为的我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争取进入更大更知名的律所。从陪审团成员的反应来看,他们也赞同这一论断。我想起在法学院入学仪式上见到的那些男生,他们一个个看起来都和眼前这位皇家律师如出一辙——白人,来自特权阶级,自命不凡,坚信自己就是人生赢家。我感觉自己的职业技能要被唤醒了。我默默致敬着院长多年前说过的话,庆幸自己当年充满敬畏地把它们全都记了下来,并时刻提醒自己。我很想对辩方律师说:“先生,切莫相信自己的直觉。法学院的第一堂课就告诉过我们,你只能相信法律直觉。” 他酝酿了一会儿,语气从温和转为了低吼。 “我看你很享受如今的大办公室,不是吗?恩斯勒女士。” 我根本没时间回答。他迅速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以掩盖第一个问题的漏洞。他直接向我开火。 “我能理解你为何要捏造事实,或故意添油加醋来惩罚布鲁克斯先生。毕竟是他把那天晚上你们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发生性关系的事告诉了自己的朋友,甚至一些你们的同事。这让你很难堪,对吗?” 我仿佛挨了一记耳光。 原来,就在我小心翼翼地对米娅和谢丽尔说我和他有可能会进一步发展时,他早已到处宣扬他自己和我在律所里上过床。 我稍稍有点儿失色,但很快又调整呼吸,重新上路。被迫提供的各种证据已令我千疮百孔。相比之下,这最后的羞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伤口而已。 “实话告诉你,先生,我不知道朱利安和别人讲过我的事。” 他话锋一转,问我是否承认自己是为了增加收入才处心积虑地搬去新的律所。 我反驳道:“是一位我仰慕的皇家律师向我发出了邀请。而且我……” 他打断了我的话,语气里重新出现了那种令人讨厌的愤怒。他暗示说,我杜撰了一个强奸的故事来败坏朱利安的名声,以确保自己能获得在新律所的职位。我忍无可忍,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我搬去新律所是为了摆脱朱利安,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工作。别忘了,先生,我当天上午就去警察局做了笔录,丝毫没有耽搁,就在事发后的几个小时之内……” 我的话再次被他打断。 “请不要赘述与问题无关的事情,恩斯勒女士。” 这时,理查德站了起来。 “请让她把话说完。” 法官准许了。我继续说道:“我觉得没有哪一个女人会跟一个男人愉快地吃饭喝酒,然后在公共场合让大家见证我们相谈甚欢,并且……” 辩方律师再次打断了我的话。他站了起来,向法官申请道:“法官大人,我请求将这段话从记录中删除。” 法官回应道:“同意申请。” 辩方律师又得寸进尺道:“请法官大人提醒证人直接回答问题,不要发表长篇大论。” 我直接怼了过去:“如果你在暗示我故意安排了那样一个夜晚才换来今天的这场‘公演’,那么我无话可说。” 辩方律师还在不停地提出申诉,想让我彻底没机会表达。 “法官大人……” 我毫不理会地继续说道:“我绝不希望过去782天的遭遇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在辩方律师的一声声“法官大人”中,我隐约听到了法官的声音: “恩斯勒女士……” 然而我并没有停止,而是把矛头指向辩方律师。 “如果你坚持认为我在某种程度上对布鲁克斯先生怀恨在心,就是在说……” “法官大人,证人并没有在回答问题。” 我面向陪审团,接着说道:“在场的朱利安·布鲁克斯先生的皇家律师接下来会告诉各位陪审团成员布鲁克斯先生遭受了哪些损失。但我想先告诉你们我的损失。我不仅失去了尊严,还失去了自我。我失去了我的前途和朋友,变得从此心神不宁,彻底没有了安全感,再也感受不到性生活的乐趣。” 我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 辩方律师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 我继续说道:“但最重要的是,我失去了对法律的信念。”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的确损失惨重,但最后这一项是刚刚才意识到的。我继续说道:“我曾坚信法律体系会保护我,那个我一生都在为之奋斗的法律体系……” 辩方律师还在不断地要求法官出面阻止。然而在经历了那782天之后,我做了一切该做的事,成为最好的证人,大胆地说出了事实的真相,我终于不再麻木。我能感觉到大脑里的各条线路全都恢复了运行。我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是一个全新的、属于我自己的声音。我继续重复着自己的观点。我听见对方怒气冲冲地喊着:“法官大人,法官大人。” 他想要盖过我的声音,可我毫不示弱。我说,法律曾是我唯一的信念。我努力工作,全心全意为客户打官司,相信法律体系自有一套严谨的监察制衡制度。这个体系曾让我受益匪浅,如今却…… 法官直接指出我现在的身份是证人,而不是律师。 “恩斯勒女士,我必须要求你直接回答问题,否则就不要说话。请遵守法庭纪律。” 我恭敬地看向法官。 “法官大人,我有话要说。” 辩方律师果断地站了起来,他不想让陪审团看到我们之间的争辩,连忙提出要“预先审查”(voir dire)[指法官对某项证据是否可被法庭采纳而预先进行的审理。]。这个时候,陪审团通常会被要求退席,以避免听到任何可能会引起偏见的证据或论点。法官点头表示同意。讽刺的是,这一法律术语的原意是“一切照实陈述”。想到这一点,我不禁一脸苦笑。我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陪审团成员鱼贯而出。他们一头雾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尽管法官一直在向他们解释这一程序。 我注意到媒体席上此时又多了不少记者。在这个无聊的庭审日,他们一定是听说了某人正在无视法庭纪律,不按常理出牌,大闹一号法庭。我看着那位法庭画家一边看着我一边埋头作画,全程没有任何眼神交流,也不带任何情感。我很想知道他笔下会出现怎样的一幅画。想到这里,我竟然有点儿小兴奋。我耐心地等待着。这时,旁听席上又多了不少观众,是一群女学生,没准儿是学法律的。她们一发现空位就赶紧坐下,生怕动静太大会影响法庭秩序。我继续安静地等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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