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房　我认为，不管是否结婚，是否生孩子，女人想减轻生活的压力，最好把自己和家人的源流和历史社会的发展结合在一起进行理解。

上野　对，你说的没错。然后我们就学到了妇女解放运动[妇女解放运动：women’s liberation movement。此处指第二次妇女解放运动，是20世纪60年代后半期到70年代初，从美国扩散到全世界的妇女解放新浪潮。19世纪中期在欧美开展的妇女参政运动被称为第一波女权主义运动，重视性别平等和意识变革的妇女解放运动被称为第二波女权主义运动。在美国，贝蒂·弗里丹出版《女性的奥秘》（1963）后，女权主义与民权运动、越南反战运动联合展开了运动。在日本，1970年的学生运动渐渐平息时，一场由女性组成的国际反战日游行引发了呼吁自律运动的热潮。全国接连出现无数小团体，逐渐连成一片。（参考：上野千鹤子解说《新编日本女性主义1　妇女解放与女性主义》，岩波书店，2009；《揭露性歧视》，亚纪书房，1971；沟口明代、佐伯洋子、三木草子编《资料：日本妇女解放运动史》，女性书房松香堂，1992—1995）]。

田房　真的吗！

上野　正如妇女解放运动的口号：“The personal is political——个人的即政治的。[个人的即政治的：女权主义运动口号。男女关系、夫妻关系这些个人的烦恼和痛苦都是女性被男权社会强加的政治性压力。这句标语将政治视为个人关系中的不对等权力关系。]”丈夫不好相处，家人不好相处，这都怪我，不对，是对方性格不好……众多女性都存在这样的烦恼。但是她们一说出来，就会发现周围都是赞同之声，其实所有人都一样。而在此之前，个人的性与烦恼、夫妻纠葛都是不能说出来的事情，也就是所谓的“家丑”[家丑：即家丑不可外扬，认为“家庭问题和对家庭的不满不能对外人说”的思想。]。

田房　是有“家丑”这个说法。以前经常能听到，现在好像没有人说了。人们为什么会开始谈论个人的事情呢？

上野　因为那段时间，妇女解放运动的主导者在日本很多地方开设了女性空间，供女性共同生活、共同活动。

田房　我看过一部纪录片叫《无所畏惧》[《无所畏惧》：即《无所畏惧　女权主义者》，2014年上映。导演是松井久子；参演人员有田中美津、米津知子、上野千鹤子等。是由女权主义者讲述日本妇女解放运动的纪录片。]，共同生活真的好快乐啊！我很想试试！好像还能带孩子参加，对吧？大家一起制作标语好像特别开心，我也想一起做。

上野　我们也经常搞那种集体活动（笑）。

田房　主要干什么呢？

上野　将心中的怨恨和不满……（笑）。

田房　啊哈哈，吐露出来？

上野　没错没错。我们会一起讨论在外面不好意思说的事情，还有性爱的事情。比如20多岁到50多岁的八名女性住在一起，合写一份报告。当时所有人一致赞同的题目是“能否认可婚外性关系”，最后得出结论：“我想在外面乱搞，但是不能原谅配偶在外面乱搞。”

田房　真的！超好懂！

上野　我们承认人都是利己主义者，因此能够敞开说话。而且我们本来就是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女性。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小团体在英语圈被称作“自觉团体”（consciousness raising group）。以前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个说法，却早就实践过了。大家对彼此道出心声，然后彼此赞同，就像现在社交网站上的点赞那样。

再往前一步，就是“个人的即政治的”，意思是这并非我一个人的问题。之所以有纷纷赞同的现象，是因为背后有个共通的原因。那么原因究竟是什么？敌人究竟在哪里？这个问题就延伸到了妇女解放运动上。针对每一个问题发起运动，成立女性中心，开办咨询业务，学习女性咨询并成为咨询专家。就是这样渐渐累积起来的。遗憾的是，那些活动并没有延续到你们这一代。

田房　比我早一点的世代和晚一点的世代都有女性从事那种活动，但纵向的传承好像不多……上野老师，我想请问，您为什么成了一个女权主义者？

上野　我那时候还不存在“女权主义者”这个词，但是有妇人运动[妇人运动：广义上为争取女性权利地位的提升，以解放女性为目的展开的运动。“妇人”一词既有“成年女性”的含义，也有“已婚女性”的含义，因此“妇人运动”专门用来指代妇女解放运动之前的女性运动，与之区别开来。妇女解放运动拒绝用“妇人”“主妇”“母亲”等带有“女性角色”含义的词语来割裂女性，是一场“用‘女’来概括完整的自己”的运动。（参考：上野千鹤子解说《新编日本女性主义1　妇女解放与女性主义》，岩波书店，2009）]家。她们搞的活动主要是主妇联[主妇联：主妇联合会的简称。1948年成立。]和消费协会[消费协会：为了保护消费者的健康、安全与权利而自发成立的协会。]，还有母亲大会[母亲大会：在母亲的立场上探讨日常生活的各种问题，以及教育、和平等主题，以加强团结为目标的大会。1955年第一次日本母亲大会有全国各地60余个女性团体约2000人参加，以反战、反核为主题，讨论了各自面临的问题和苦恼。后来参加者逐年增多，逐渐发展出了小儿麻痹症活疫苗进口运动、高中全入学运动、完善保育设施等具体的运动。截至2019年，日本各地都开设了委员会，每年持续开办研讨会和分科会等学习会议。（参考：金谷千惠子《日本民众与女性的历史》，明石书店，1991；日本母亲大会官网）]。妇女解放运动的关键在于摒弃了“主妇”“母亲”这种女性的特定角色。当时主流的女性运动都高举“成为更好的主妇”“成为更好的母亲”这种标语，并在那些名义下展开活动。森崎和江[森崎和江（1927—　）：诗人、作家。1958年离开夫家，与诗人谷川雁等人移居筑丰，建立了“社团村”。翌年创办女性交流杂志《无名通信》。从事过矿工和公娼的口述记录的整理工作。著有《黝黑女矿工口述录》《唐雪小姐》等。]女士是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也是我十分尊敬的偶像。她创办了一本内部杂志《无名通信》，创刊号的宣言特别感人。“我们要退回扣在女性头上的种种称呼，回到无名。因为我们实在有太多的名字。母亲、妻子、主妇、妇人、姑娘、处女……”这与母亲大会和主妇联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田房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上野　1959年。那个宣言表达了一个强烈的意志，就是女人再也不想坐在男人给予的座位上。

田房　不是成为男性和社会眼中的“好女人”，而是我们女人要坚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