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两种“皇帝”

从刘邦到王莽  作者:谌旭彬

澄清刘邦的游士身份,有助于理解他的许多行为。如见到秦始皇出行的庞大仪仗,感慨“大丈夫当如此也!”[《史记·高祖本纪》。]便是典型的游士心态。押送劳役前往骊山,敢于因逃亡者过多而释放所有人,也与他做过游士,自信可以在江湖之远谋得生机有很大关系。

澄清刘邦是游士而非地痞流氓,也有助于更准确地理解西汉帝国的建国之路。日本学者守屋美都雄在《关于汉高祖集团的性质》一文中,详细考察了刘邦集团中的客、中涓、舍人、卒等群体,认为他们在秦末乱世中选择与刘邦结合,是基于一种互相平等的信赖感:

与高祖集团有关系的客,不是以获得生活资助为聚集的目的。主客结合的契机在于人格的信赖,而且在主客之间,相互的对等意识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即便高祖集团与游侠集团存在的目的不尽相同,但在主客结合中的任侠精神大致具有相同的性质。[(日)守屋美都雄:《中国古代的家族与国家》,钱杭、杨晓芬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37-139页。]

此说相当中肯,可作为证据的例子也多,如张良与韩信,便均是由没落诸侯贵族转化而来的游士(侠)。他们在秦末乱世中与刘邦建立起紧密关系,并非依赖后世俗谓的“君臣伦理”,而是基于任侠精神的游士道义。刘邦与项羽交恶,项伯劝张良速速离开刘邦,以免受池鱼之殃,张良的回应是“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史记·项羽本纪》。]。楚汉之争进入僵持期,蒯通劝有能力左右胜负的韩信乘机而起,韩信的回应是“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鄉利倍义乎!”[《史记·淮阴侯列传》。]——韩信提到的“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正是战国时代信陵君、孟尝君们的典型做派;韩信选择“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也正是战国时代门客们的典型选择。

刘邦“任侠”的极盛之刻,是受封汉王入蜀之时,“楚与诸侯之慕从者数万人”[《史记·高祖本纪》。]。追随者的规模,已超过了门下食客三千的信陵君。其实,在秦末乱世中以游士或游侠立身并取得成功者,非止刘邦一人。王陵、英布、彭越,包括刘邦昔日的门主张耳,都是游士或游侠出身的风云人物。

在反秦战争中大放异彩的任侠精神,最重要的结果是刘邦建国后虽也自称“皇帝”,但他这个“皇帝”,与秦始皇赵政那个“皇帝”相比,有着截然不同的内涵。

赵政“皇帝”的涵义,见于《史记·秦始皇本纪》:

秦王初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丞相绾、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王曰:“去泰,着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

按赵政的说法,他之所以不满足“王”的称号,是自觉消灭东方六国成就不世之功,“王”的称号已不足以匹配其丰功伟绩。王绾、冯劫、李斯等秦臣亦阿谀奉承,认为赵政的成就不但“王”比不了,连传说中的上古五帝也要逊色。“王”配不上伟大的赵政,“帝”也配不上伟大的赵政,只有“皇”可以,且必须是“皇”里最尊贵的“泰皇”才行。赵政对“泰皇”仍不满意,遂自定了“皇帝”的称号。赵政弃“泰皇”而用“皇帝”,当然不是出于谦逊,而是希望新称号里能有个参照物以便突出其伟大程度——皇者,伟大辉煌之意,所谓皇帝,便是指帝中最伟大辉煌者。赵政的自我定位,是其功业已超越上古五帝,其伟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刘邦“皇帝”的涵义,见于《汉书·高帝纪》:

楚王韩信、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故衡山王吴芮、赵王张敖、燕王臧荼昧死再拜言大王陛下:“先时秦为亡道,天下诛之。大王先得秦王,定关中,于天下功最多。存亡定危,救败继绝,以安万民,功盛德厚。又加惠于诸侯王有功者,使得立社稷。地分已定,而位号比儗,亡上下之分,大王功德之着,于后世不宣。昧死再拜上皇帝尊号。”汉王曰:“寡人闻帝者贤者有也,虚言亡实之名,非所取也。今诸侯王皆推高寡人,将何以处之哉?”诸侯王皆曰:“大王起于细微,灭乱秦,威动海内。又以辟陋之地,自汉中行威德,诛不义,立有功,平定海内,功臣皆受地食邑,非私之也。大王德施四海,诸侯王不足以道之,居帝位甚实宜,愿大王以幸天下。”

据此可知,刘邦做皇帝是由众诸侯王一致推举的。后世的皇位劝进,大多只是在走形式,如曹丕代汉、赵匡胤取代后周的劝进表章写得天花乱坠,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宣传资料。但高帝五年(前202年)二月楚王韩信、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等诸侯王联名的这份劝进表章,却不能以走形式看待。

众人说得明白,他们愿意推奉刘邦为皇帝,是基于两个理由。第一个理由,刘邦在众诸侯王中“功”最高,所以地位应该比众诸侯王高一级。这个“功”,指的是灭秦与灭项羽,即“起于细微,灭乱秦,威动海内”(灭秦)和“以辟陋之地,自汉中行威德,诛不义”(灭项羽)。众人一致认为,在这两场战争中,刘邦的功劳最大。第二个理由,刘邦在众诸侯王中“德”最高,所以地位应该比众诸侯王高一级。这个“德”,指的是恢复诸侯王并封赏功臣,即“存亡定危,救败继绝”(恢复失位的诸侯王)与“立有功”“功臣皆受地食邑”(分封赏赐功臣)。根据这两个理由,众人认为“王”的称号不足以区分刘邦与其他诸侯王,应当换用“皇帝”这个称号。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篇劝进文章无一字提到刘邦做皇帝是“天意所归”。后世熟知的那些神话故事,如赤帝子斩白帝子、芒砀山有天子气云云,劝进文章里全然无载——众人在乱世中浴血厮杀多年,不会相信神话故事,只乐意按功劳和实力来瓜分胜利蛋糕。

略言之,赵政“皇帝”的内涵,是古往今来上天入地唯我独尊,意味着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力。刘邦“皇帝”的内涵,仅仅意味着他的“功”与“德”比其他诸侯王大,是比较优势下的相对权力。刘邦死后,吕后曾如此形容这种相对权力:

诸将故与帝为编户民,北面为臣,心常鞅鞅。[《汉书·高帝纪下》。]

刘邦与众将来自五湖四海,当年都是秦帝国的编户齐民,谁也不比谁天然高贵。汉帝国乃众人流汗流血合力打拼所得,从来就不是刘邦的个人产业。推举刘邦做皇帝,不过是按功劳和实力排序,本该由刘邦做带头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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