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所谓诸吕作乱

从刘邦到王莽  作者:谌旭彬

互不越界的盟誓很脆弱,没能维持太久。

公元前180年,吕后病逝,享年六十二岁。随即便发生了所谓的“诸吕作乱”。按传统说法,诸吕专权跋扈,危及刘氏皇统存续,故周勃、陈平等军功元老与朱虚侯刘章等刘氏皇族通力合作,以武力将吕氏势力连根铲除,以非刘氏子孙为由废黜后少帝刘弘[惠帝刘盈去世后,吕后原本立有一帝,后世称为前少帝(具体姓名不详)。前少帝是惠帝某美人之子,吕后杀其生母,命皇后张氏收养,立为太子。前少帝发现身世真相后,吕后心生忌惮,将之废黜杀害。再立惠帝之子刘弘为帝。因有前少帝存在,故刘弘被后世称为后少帝。军功集团否认后少帝乃惠帝刘盈之子,可能只是一种政治需要,并非实情。]。经集体商议,军功集团与刘氏皇族选择迎立代王刘恒(刘邦第四子)为帝,后世称之为汉文帝。这整个过程,在汉帝国的历史中被称作“诛吕安刘”。

吕氏作乱危及刘氏皇统一事,《汉书》提供的证据有三:(1)吕后前后诛杀了三位赵王,并废杀了前少帝,残害刘氏皇族。(2)封吕氏为王,破坏了白马之盟。(3)诸吕擅权,把持宫廷,试图作乱。这些行为,共同造成了“方吕后时,诸吕用事,擅相王,刘氏不绝如带”[《汉书·爰盎传》。]的后果。

这三条证据虚虚实实,不妨略作分析。

第一条证据严格来说不能成立。被吕后杀害的三位赵王是刘如意、刘友和刘恢。刘如意的母亲在刘邦时代得宠,导致刘如意一度威胁到惠帝的太子之位。吕后杀刘如意是在报复。刘友与刘恢之死,原因大体相同。正如清代史家赵翼所言:“赵王友之幽死,梁王恢之自杀,则皆以与妃吕氏不谐之故。”[(清)赵翼撰《廿二史劄记》,曹光甫校点,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40页。]废杀前少帝,则是因其怨恨生母被吕后杀害,让吕后觉察到了报复之心。这些均属于皇权内部的血腥残杀,不能等同于吕氏要取代刘氏的皇统。

白马之盟是皇权、诸王与军功集团三方所立盟约。刘邦铲除异姓诸王的同时保留刘氏诸王,目的是希望诸王支持皇权、制约军功集团。吕后也明白这一点。但刘姓诸王过于强大也会威胁到皇权,当新皇帝宗族身份较低时威胁尤大。所以,吕后对刘姓诸王采取了既敲打又扶持的手段。敲打对象主要是势力强大者,如齐王刘肥封地最广,且在惠帝面前以兄长自居,吕后对其极为警惕,一度欲将之鸩杀。后刘肥主动献城阳郡给鲁元公主(吕后之女),吕后才允许刘肥离开长安回归封地。刘肥去世后,其长子刘襄继位,吕后又先后割走齐国的济南郡与琅邪郡,分赐给亲信吕台(吕后兄长吕泽之子,受封吕王)与刘泽(受封琅琊王)。为尽可能控制刘肥一脉,吕后还封刘肥次子刘章为朱虚侯、三子刘兴居为东牟侯,将二人召至长安担任宿卫,且以吕禄(吕后之侄)之女为刘章之妻,变相将二人控制起来[见《汉书·高五王传》。]。至于扶持对象,则主要是与惠帝关系亲近、势力较弱者。吕后先后分封或改封刘氏八王七侯,皆是此类情形。严格来说,这些控制与扶持,也均属于皇权内部的政治斗争,不能证明吕氏有取代刘氏皇统的谋划。

第二条分封吕氏为王,确实违背了白马之盟。为巩固吕氏地位,吕后执政期间先后分封诸吕,共计五王十侯。这明显与白马之盟非刘氏不王、无军功者不得侯的约定背道而驰。吕后也明白这一点,故《史记》中有这样一段耐人寻味的记载:

太后称制,议欲立诸吕为王,问右丞相王陵。王陵曰:“高帝刑白马盟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今王吕氏,非约也。”太后不说。问左丞相陈平、绛侯周勃。勃等对曰:“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称制,王昆弟诸吕,无所不可。”太后喜,罢朝。[《史记·吕太后本纪》。]

王陵以白马之盟为由不同意立吕氏为王。陈平与周勃赞成立吕氏为王,理由同样是白马之盟——按他们的曲解,刘邦做皇帝,故可封刘氏子弟为王;如今吕后称制,与皇帝一般无二,故也可分封诸吕为王。有了陈平与周勃的支持,吕后分封诸吕为王的愿望终于达成。但王陵的反对意见,彰显了此举确实有违白马之盟。

第三条诸吕把持宫廷也不假。让亲信之人掌控皇宫与长安城的军事力量,本就是吕后寻求政治安全感的重要手段。不过,诸吕当时并无造反取代刘氏的计划。《史记》记载,吕后临终前夕安排吕禄控制长安北军,安排吕产控制长安南军,且警告二人:自己死后军功老臣们可能发动政变,“必据兵卫宫,慎毋送丧,毋为人所制”[《史记·吕太后本纪》。]。如果太史公的记载可信,则吕氏集团当时非但没有篡刘计划,反在忧虑军功集团可能趁机作乱。

一些其他的迹象也显示吕氏集团当时并无政变计划,如郦寄受军功集团之命前来劝说吕禄放弃长安的北军。吕禄的反应是:

信然其计,欲归将印,以兵属太尉,使人报吕产及诸吕老人,或以为便,或曰不便,计犹豫未有所决。[《史记·吕太后本纪》。]

倘若吕氏集团确有政变计划,放弃军队控制权这种事自无可能答应,诸吕内部也不会犹豫不决,意见分歧。故此,吕思勉先生认为“吕氏之败,正由其本无翦灭宗室、功臣之计”[吕思勉:《秦汉史》,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77页。],恰因吕氏集团没有夺取刘氏皇位的政变计划,才会被军功集团与刘氏皇族迅速消灭。如果有计划,有部署,便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更不会有灭门之祸。

与“诛吕安刘”捆绑在一起的,是刘邦遗言“安刘必勃”。这也是一桩很容易被戳穿的谎言。“安刘必勃”之说见于《汉书·高帝纪》。时为高帝十二年(前195年),刘邦平英布被流矢所伤,已进入病危状态,吕后来到榻前问计:

吕后问曰:“陛下百岁后,萧相国既死,谁令代之?”上曰:“曹参可。”问其次,曰:“王陵可,然少戆,陈平可以助之。陈平知有余,然难独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吕后复问其次,上曰:“此后亦非乃所知也。”[《汉书·高帝纪下》。]

这段记载赋予了刘邦预测未来的特异功能,也给陈平、周勃联合刘氏皇族举兵诛杀诸吕一事赋予了合法性。但这段记载存在严重的逻辑漏洞。一般认为,刘邦死时六十二岁;王陵的年龄比刘邦大[《史记·陈丞相世家》记载:“高祖微时,兄事陵。”];曹参的确切年龄不可知,但不会大过刘邦,因为曹参在反秦战争与楚汉战争中是武将身份,常有身先士卒斩敌大将的记录,战场上如此活跃,年龄不会太大,刘邦去世时,曹参大概尚在壮年。问题遂显而易见:吕后问丞相继承人选,刘邦给出的排序是“萧何—曹参—王陵”,可王陵的年纪必定大于曹参,刘邦何以断定曹参必定会比王陵早死?

那句“可令为太尉”也是个很明显的漏洞。高帝十一年(前196年),刘邦曾任命周勃为太尉[见《史记·绛侯周勃世家》。],但到了高帝十二年春二月,也就是刘邦去世前十个月,周勃的官职已变成相国[见《史记·绛侯周勃世家》。]。《汉书·百官公卿表》记载,“高帝十一年周勃为太尉,后官省”[《汉书·百官公卿表下》。],意思是周勃由太尉改任相国后,刘邦便取消了太尉这个官职。《百官公卿表》里再次出现太尉一职,已是惠帝六年(前189年),相应的文字正是“绛侯周勃复为太尉”[《汉书·百官公卿表下》。]。刘邦在遗嘱里交待吕后,让她任命周勃担任一个已经取消不存在的官职,岂非咄咄怪事?

此外,《史记·萧相国世家》中的一段记载,也隐约透露了历史真相。当时萧何病重,惠帝前往探望,询问丞相一职的继任者。萧何回答:“知臣莫如主。”惠帝问:“曹参何如?”萧何顿首:“帝得之矣!臣死不恨矣!”[《史记·萧相国世家》。《汉书·萧何传》的记载相同。]这段记载显示惠帝手中并无所谓的刘邦遗嘱——若有遗嘱,则惠帝必定清楚刘邦拟定的丞相人选,便没有必要再去询问萧何的意见。

如此种种,皆足以证明刘邦遗嘱乃是谎言,“诛吕安刘”之说,不过是血腥政变后的政治宣传。让军功集团与刘氏皇族联手血洗吕氏的真正推动力,从来就不是什么所谓的刘邦遗言,而是早已归零的信任与难以消弭的恐惧。

吕后为人刚毅,勇于杀伐,曾深度参与杀韩信、灭彭越等异姓诸侯王的行动,性格中又有极残忍的成分,戚夫人被断手断脚做成“人彘”乃骇人听闻的暴行。故吕后忌惮军功列侯,军功列侯也忌惮吕后。曹参在惠帝时代做丞相坚守无为而治的底线,便是欲将这种互相忌惮维持在平衡状态。曹参死后,军功集团失去了有声望的领袖人物,平衡开始被打破。先是实力强大的刘姓诸侯王如刘肥一系不断遭到打击;后是吕氏受封五王十侯,白马之盟中的“非刘氏不王、非军功不侯”成了虚文。

吕后执政期间,还长期致力于分化、架空军功集团。先是将丞相一分为二,以王陵为右丞相,以陈平为左丞相。王陵军功排位第十二,出任丞相符合白马之盟的规矩。陈平军功排位第四十七,较为靠后。他登上相位的主因,是身段柔软,善于逢迎吕后。稍后,王陵改任无实权的太傅,陈平升任右丞相,左丞相之职改由军功排名第五十九位的审食其担任。王陵曾坚决拥护白马之盟,反对吕氏封王,审食其则是吕后的心腹之臣。这些人事变动背后,吕后打压、瓦解军功集团的用心清晰可见。

作为应对,长安城内的军功老臣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韬光养晦。陈平任右丞相期间,“不治事,日饮醇酒,戏妇人”[《汉书·陈平传》。],被人揭发后反变本加厉,吕后知晓后不怒反喜。陆贾也对阻止诸吕封王一事不抱希望,“自度不能争之,乃病免家居”[《史记·郦生陆贾列传》。]。二是私下奉周勃为领袖,重新聚集为一股有组织的力量。具体操作此事之人便是陆贾。《史记》记载,陆贾先去见了陈平,道破陈平内心忧念“不过患诸吕、少主耳”,并建议陈平与太尉周勃“深相结”。陈平遂与周勃建立起了密切的私人友谊,且赠送大量奴婢、车马、金钱给陆贾,让他“游汉廷公卿间”,暗中将军功列侯以周勃为核心串联起来[见《史记·郦生陆贾列传》。]。军功老臣选择以周勃为核心,既是因为他太尉的身份,也是因为其军功在汉初开国功臣中排名第四,而排名前三的萧何、曹参、张敖皆已去世。

迫使军功集团发动武装政变的导火索,是吕后去世前的一系列政治布局——以吕产为相国,掌控长安南军;以吕禄为上将军,掌控长安北军;册封吕禄之女为皇后。[见《史记·吕太后本纪》。]

这一系列人事安排,将吕氏推上了军政权力的巅峰,也直接冲击了“非军功列侯不相”的政治惯例。按白马之盟,汉帝国丞相一职向来只能由外朝军功集团中人担任。自刘邦时代起,至汉景帝时代止,依次担任丞相者为萧何—曹参—王陵—陈平—审食其—吕产—周勃—灌婴—张苍—申屠嘉—陶青—周亚夫—刘舍—卫绾。除吕产外,自萧何到申屠嘉,所有人皆是军功集团第一梯队元老。陶青、周亚夫、刘舍是军功二代。连卫绾也因参与镇压“七国之乱”有军功而获封建陵侯[卫绾在景帝年间因镇压“七国之乱”的军功而获封建陵侯。但就履历而言,卫绾本是因有一手“戏车”技术取悦汉文帝而为郎官,后来做了中郎将,长期在文帝左右服侍。文帝死时嘱咐景帝“绾长者,善遇之”,可见卫绾不属于外朝军功集团,而属于内朝皇帝身边的亲信。]。总之,按汉初的政治规矩,担任丞相者往往等同于军功集团领袖,非军功集团中人不得担任丞相,丞相的继任大体以军功高低为依据,也就是《汉书》所说的“汉常以列侯为丞相”[《汉书·公孙弘传》。]。以吕产为相,可谓悍然打破了政治规矩。

打破政治规矩,便是释放政治信号。吕氏没有夺取刘氏皇权的计划,吕后也没有留下清洗军功列侯的遗言。吕氏的这些人事安排,更多是为了自保。但长安城内的军功集团不敢冒险,他们更在意两件事情。第一,吕后有亲自部署谋杀韩信的政治履历,也多次谋杀刘氏诸侯王。她让吕氏众人控制长安城的南北军,会不会存有针对军功列侯的杀机?第二,左丞相审食其改任太傅,显然是为了给吕产担任相国腾位置。可是,右丞相陈平的地位高于左丞相审食其,如果有丞相要“升任”太傅,按惯例也该先轮到陈平。左、右丞相被相国取代,左丞相被安置为太傅,右丞相反而没有安置(至少史料中无只字记载),岂非引人深思?

在一个高度缺乏互信的政治环境下,长安城内的军功列侯要如何理解诸吕的人事异动?陈平这种常年韬光养晦、战战兢兢之人,要如何理解自己的突然出局?出于生存本能,他们显然只能做最坏打算。这些自刀山火海中活下来的军功老臣,遂联合饱受吕氏打压的刘姓宗室,制造了血腥的“诛吕安刘”事件,将后少帝与吕氏一族连根铲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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