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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尊儒实为灭儒从刘邦到王莽 作者:谌旭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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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六年(前135年),窦太后去世。约束年轻皇帝的缰绳消失[《史记·孝武本纪》对建元二年至建元六年(前139—前135年)这段时间的汉武帝行迹不着一字,然后以一种意味深长的方式记录下最高权力的回归:“后六年,窦太后崩。其明年,上征文学之士公孙弘等。”],刘彻告别蛰伏,重掌大权,再次发起尊儒运动。《史记·儒林列传》如此记载这场剧变: 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 此即史上著名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需要注意的是,刘彻此番尊儒,目的已不是要借思想流派之争在统治集团内部夺权,而是欲借儒学来重新确定汉帝国的立国之本,并满足其个人大有可为的政治欲望。具体而言,是试图通过尊儒,来为汉帝国赋予新的政权合法性,并将刘彻的统治粉饰成前所未有的盛世。 寻求新的政权合法性,是因为旧的政权合法性一直不能让刘氏皇权满意。 刘邦建政的实质,乃是一场规模浩大的战利品分配。由楚王韩信、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等人领衔的劝进书里说,刘邦的功与德最高,故应做皇帝,次者可为诸侯王,再次者可为列侯,最末梢的士卒亦可获授爵位与田宅。也就是说,刘邦做皇帝的合法性来源,是“天命无常,唯有德(功)者居之”。 可是,“天命无常,唯有德(功)者居之”这类论调,固然可以为现政权提供合法性,却也会成为竞争者推翻现政权的口号。功德的有无与多少乃是主观认知,须供天下人讨论评议,又相当于给皇权套上了舆论枷锁。所以景帝执政期间,要不要继续维持“天命无常,唯有德(功)者居之”这种合法性说辞,已成为极重要的政治问题。相关的典型事件,便是辕固生与黄生关于“汤武受命”评价的御前争论。史载: 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弒也。”辕固生曰:“不然。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非弒而何也?”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遂罢。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史记·儒林列传》。] 辕固生是儒者,黄生的学问旨趣不明。按黄生的意见,商取代夏,周取代商,皆是以武力弑君推翻前朝,算不得受命于天。且帽子再破也应戴在头上,鞋子再新也只能穿在脚上,上下之分不可混淆。夏桀商纣再糟糕也是君王,商汤姬发再贤明也是臣下,弑君行为必须否定。辕固生的意见恰好相反,认为夏桀商纣荒淫暴乱丧尽人心,将之推翻正是上应天道下顺民心。若推翻暴君不被允许,那么“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岂非做错了?景帝无法否定反秦战争的正义性,又不愿意承认暴君应该被推翻,只好站出来和稀泥,强行终止了辩论。 景帝没能解决的问题,刘彻决意解决。站在刘氏皇权角度审视,刘彻确是解决该问题的最佳人选——经过文、景两代数十年谋划,军功列侯与诸侯王皆已式微,体制内再无人能、也再无人敢以白马之盟为依据来约束皇权。 元光元年(前134年)五月,刘彻下诏征集贤良对策,号召知识分子为新时代出谋划策。年轻皇帝雄心勃勃,在诏书里说自己立志做比肩尧、舜的当代圣王。他鼓励贤良们总结历史经验,将如何成为当代尧舜的办法写成书篇文章,且承诺会亲自逐一阅览。年约六十岁[董仲舒的生年,《史记》与《汉书》皆不载。学界研究存在诸多不同意见。如清代人苏舆《春秋繁露义证》认为董仲舒约生于公元前179年(汉文帝前元元年),周桂钿《董子探微》则论证董仲舒约生于公元前200年至前196年之间(汉高帝七年至十一年),王永祥《董仲舒评传》则认为将董仲舒的生年断定为公元前192年至前191年间(汉惠帝三年至四年)最为适宜。笔者倾向于认为后两种意见更接近实情。再考虑到董仲舒未必是在汉武帝下诏征集贤良对策的同一年即上书,估测认为董仲舒引起皇帝注意的年龄在六十岁上下,应属合理。]的儒者董仲舒夹杂在众多上书者当中。年轻皇帝对他的文章产生了浓厚兴趣,又两次策问。三次策问得到三份回复,合并起来便是汉代政治史上极为重要的文献“天人三策”。 第一策谈论的便是刘彻很关心的政权合法性问题。刘彻想知道上古圣王因何拥有天下,各种灾异因何而发生,该怎样做才能让百姓和乐祥瑞普降。董仲舒答道:天下由谁获得取决于天命,灾异是天人之间的政治对话。政治无道,上天就降下灾异来谴责警告,屡次谴责警告无效,上天就会改变初衷,将天命转移给别人。获得天命眷顾者,上天会为其降下吉兆。反之,若朝廷废德教而任刑罚,上天必会降下灾异。总之,祥瑞与灾异不会凭空产生,祥瑞是针对善政德政的赞赏,灾异是针对恶政暴政的警告。 第二策主要谈论汉帝国的治国路线,即该尊黄老还是崇儒学。董仲舒身为儒者,自是立场鲜明地支持儒学。 第三策重点谈论统治基础。周秦之变后,贵族政治消亡,官僚集团取代贵族集团成为政权的统治基础。刘邦建国时,其官僚群体主要由军功集团构成。到了刘彻时代,诸侯王与军功列侯已经式微,但郎选、任子、资选这三种途径仍是官僚系统的主要选官途径。郎选,指皇帝的近卫侍臣任职期满后可升迁为官;任子,指二千石及以上高官子弟有优先做官的特权;资选即花钱买官。董仲舒对这些选官方式颇为不满,建议在中央设立太学培养官吏,并从民间选举贤良,让平民出身的普通下层知识分子也有机会进入统治集团。且主张独尊儒学,“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以便为汉帝国塑造出一群以儒学为思想底色的官僚集团,来作为新的统治基础。[“天人三策”的具体内容,见《汉书·董仲舒传》。] “天人三策”还主张实施礼制以维持尊卑有序;建立明堂以约束贵族势力;限制豪民占田以打击地方有势力者。这些都引起了年轻皇帝的兴趣。 皇权受命于天,灾异与祥瑞乃天人之间的感应,这是董仲舒为汉帝国政权合法性提供的新理论——刘邦当年做皇帝,一众诸侯王联名劝进的文书里无只字提及天意,亦无只字提及赤帝子斩白帝子之类神话,仅言其战功与德行比其他人更高,亦即刘邦的皇权乃“受命于人”。董仲舒这套新理论,是要将汉帝国的皇权从“受命于人”转型为“受命于天”,是要用虚无缥缈的天意来取代切切实实的人意。 皇权神授取代皇权人授,是因为天意远比人心容易操控。人授时代,诸侯王与列侯的意见必须重视,无法简单粗暴地被代表。如文帝立太子时,便不敢将父死子继视为理所当然,而要再三谦让,并敦请诸侯王与列侯自“诸侯王宗室昆弟有功臣”[《史记·孝文本纪》。]中推举贤能有德之人为储君候选。这谦让中有诛吕政变的阴影,也是君权人授传统所致。神授时代则不然。灾异是否存在取决于当权者是否允许公布天灾;祥瑞是否存在也取决于当权者是否需要祥瑞。说是皇权神授,实则神是何种意见,完全取决于皇权需要神出具何种意见。让神按照皇权的需要表态,远比让人按照皇权的需要表态来得容易。这是刘彻对天人感应之说深感兴趣的主因。 董仲舒向刘彻推销天人感应,却是想要给皇权戴上枷锁。他创造了一套叙事逻辑:政统之根本在于民心,能否获得民心取决于君王施政的好坏。施政败坏必然酷刑泛滥,酷刑泛滥会生成冤厉之气,冤厉之气会引起天意降灾示警……按照这套逻辑,官员与知识分子可借灾异讽谏皇帝,进而推动政治改良;皇帝不能无视灾异,也不能拒绝承担施政有误的责任。 只是董仲舒的愿望注定落空。建元六年(前135年),辽东高庙与长陵高园殿遭遇火灾,董仲舒将之当成灾异推演,欲对现实政治有所批判。草稿未上而被主父偃窃取送至刘彻手中。刘彻召见诸儒讨论,董仲舒弟子吕步舒也参与其中。吕步舒不知草稿乃董仲舒所拟,迎合皇权意志给了个“大愚”的评价。同样的灾异由同门师徒解读,却结论迥异。董仲舒的灾异推演逻辑被证伪,随即被刘彻扔进死牢,险些丧命。经历此事后,董仲舒“遂不敢复言灾异”[《汉书·董仲舒传》。]。连天人感应之说最有力的倡导者[董仲舒并非“天人感应”这套理论的原创者。西汉初年的儒生陆贾也谈过类似的天人问题。探讨自然秩序(天意)与社会秩序(人事)之间的关联,可说是西汉时期一种颇为流行的政治思想。]也无法以天意约束君王,余者可想而知。 刘彻采纳皇权神授,是因为神化刘氏皇权有助于增加汉帝国合法性。刘彻严惩董仲舒,是因为允许知识分子以灾异为切口批判现实,会妨害皇权肆意妄为。“天子与列侯的共和政治”已经结束,缺乏制度约束的皇权可随意剪裁历史与现实,也可随意剪裁他人的思想与理论,甚至可随意塑造时代的精神状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便没有给儒家知识分子带来春天,反成了儒家知识分子的灭顶之灾。钱穆深度分析过刘彻为何要抛弃黄老而独尊儒术: 黄老、申商本所以饰衰世,非以饰升平。又兼六国亡于秦,秦亡于汉,既值衰乱之际,又复已施不验,不足以歆观听,而厌人主奇伟非常之意。唯儒家高谈上古唐虞三代之治隆,太平之盛德,礼乐制度之美,如公孙弘所称周公之治,在当时转为可喜之新论。[钱穆:《国学概论》,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89页。] 黄老无为,适用于乱世初定之际。申商惨苛,已因秦帝国的灭亡而被舆论彻底否定,只适合偷偷干而不宜公开宣传。唯有儒学中留存的礼乐制度、三代之治这类东西,适合拿来装点盛世,适合成为政治命题以满足皇帝追求雄才大略的虚荣之心。所谓“人主奇伟非常之意”,便是指刘彻欲做当代尧舜的雄主心态。 汲黯曾当面批评刘彻“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汉书·汲黯传》。]。钱穆的分析与汲黯的批评,隔着两千年的历史长河,却是同一个意思。所谓独尊儒术,不过是有选择地自儒家学说中择取有助于粉饰皇权的内容,如封禅、巡狩、建明堂、改正朔、易服色等。这些规模浩大、劳民伤财的政治活动,可以提升皇权的威严,也有助于将刘彻本人塑造成形象伟岸的当代尧舜。至于先秦孔孟原始儒学中要求统治者克己复礼约束自我、压制私欲节约民力的相关内容,从来仅见于宣传而不能付诸实践。 这也决定了刘彻时代庙堂之上得志的儒生,皆是些溜须拍马之徒。如公孙弘深受刘彻欣赏,官至丞相,却毫无政治人格,“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令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庭争”,即便与他人商议妥当,只要面奏时察觉皇帝有不同意见,便会“倍其约以顺上旨”,事事以迎合皇帝意志为重[见《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汲黯曾当庭揭穿公孙弘的虚伪,刘彻却“益厚遇之”,对公孙弘更加信任。另一位备受刘彻重用的儒士主父偃,以《易》和《春秋》起家,却性格阴狠贪婪,毫无廉耻之心,常年迎合刘彻的好大喜功,建言献策无不劳民伤财,且喜举报他人隐私,在长安朝堂造成了一种“大臣皆畏其口,赂遗累千金”[《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的恶劣局面。由这些事实,足见刘彻的所谓尊儒,乃是对先秦孔孟儒学的扭曲。他以公孙弘、主父偃之流为尊儒对象,实际上是在变相挤压乃至消灭那些有独立人格的儒者。 尊儒成了基本国策后,刘彻时代“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目睹这一盛况的太史公并不兴奋,反而心境沉郁地“废书而叹”。究其原因,便是他已看透尊儒的本质乃是灭儒。满朝皆儒士,但满朝亦皆伪儒。在太史公看来,这些伪儒皆无资格进入《史记·儒林列传》。被太史公纳入《儒林列传》者,多是坚持独立政见与自由人格者,也都是些不得志之人。如申公曾被召到长安与汉武帝谈论治乱之事,主张“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劝年轻皇帝少搞宣传,多做对百姓有益的实事,汉武帝闻言“默然”,不久后便以疾病为由将申公遣离长安送回老家了。另一位儒士辕固生也因性格刚正不阿,无法适应长安城糟糕的政治气候,而被汉武帝自长安罢归。辕固生受征召来长安时,曾告诫同行的公孙弘“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结果专职曲学阿世的公孙弘官运亨通做到丞相,辕固生则滞留长安多年,饱受“诸谀儒”的毁谤。[见《史记·儒林列传》。] 太史公以“诸谀儒”三字称呼毁谤辕固生之人,既点明了长安城儒士云集但皆是伪儒的本相,也戳破了刘彻尊儒实为灭儒的真面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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