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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沉痛的历史记忆从刘邦到王莽 作者:谌旭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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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户口减半的惨剧无法挽回,但好在刘彻时代终于成了过去。 对汉帝国知识界来说,后刘彻时代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守住真实的历史记忆。只有真实的历史记忆才能催生真实的历史教训,只有真实的历史教训才能阻止历史悲剧在未来重演。故此,太史公司马迁留下了《平准书》与《酷吏列传》,汝南人桓宽搜集文献资料编成了《盐铁论》,夏侯胜公开站出来反对歌颂刘彻,反对扭曲真实的历史记忆。遗憾的是,这些真实的历史记忆,在四十九个郡国的汉武帝庙中绝对见不到。 大概是因为刘彻时代实在太惨,民不聊生,官亦不聊生,给幸存汉民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且知识界保存历史记忆的努力颇有成效,所以相关历史教训在后刘彻时代常被有良知者不断提及,以劝谏皇帝纠正现实政治。只是很可惜,因没有切实的政治力量做后盾,这类劝谏往往止于言辞,难有实际效果。 试举两例。 汉宣帝五凤年间(前57—前54年),理财专家耿寿昌给朝廷出了个增收的主意:增海租三倍。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有耕地都要向朝廷交田租,那么普天之下也莫非王海,所有靠海为生者也应当向朝廷交海租。耿寿昌觉得百姓是在靠着朝廷的海洋过日子,所交海租太少,应再提升三倍。 汉宣帝很愿意接受这项建议。御史大夫萧望之闻知后忧心如焚,前去劝谏: 故御史属徐宫,家在东莱,言往年加海租,鱼不出。长老皆言武帝时县官尝自渔,海鱼不出,后复予民,鱼乃出。夫阴阳之感,物类相应,万事尽然。……寿昌习于商功分铢之事,其深计远虑,诚未足任,宜且如故。[《汉书·食货志上》。] 萧望之回顾往事,对汉宣帝讲述了一段真实的历史教训:御史府有属官名叫徐宫,家在东莱(约为今山东烟台、威海一带)。据他讲,往年只要朝廷一增海租,海里就不出鱼。当地老人还说,本朝武帝刘彻执政时,出台政策将沿海捕鱼业变为官营,海里便不再出鱼。直到刘彻去世,捕鱼业官营政策被废弃,海里才再度出鱼。历史教训如此,可知耿寿昌的建议是个馊主意,不能采纳。 汉代盛行阴阳五行天人感应之学,萧望之针对“海鱼不出”的解释逻辑也是“阴阳之感,物类相应”。为免刺激宣帝,他的表达不够具体,但宣帝应该能听懂这八个字背后的真意:朝廷实施暴政,天意便会示警不让大海再出鱼,这种惩罚会一直持续至朝廷放弃暴政。其实,萧望之讲述的是一个古老而惨烈的躺平故事——刘彻以无远弗届的皇权垄断山海,将捕鱼业变成官营。原本自由劳作的渔民,成了官府管控下的劳工,不但要在固定时间去固定区域劳作,鱼获还得全部交给官府,再由官府分配。这意味着渔民失去了改善生存境况、提高生活质量的主导权,成了不受制约的官权力肆意盘剥的对象。渔民无力正面应付皇权,唯有消极抵抗,出海而无鱼获遂成为常态。这才是“海不出鱼”的真实发生逻辑。当中没有天意,皆是人祸。 宣帝早年流落民间,饱受刘彻时代政治斗争的迫害。他做了皇帝之后,以儒表法里为统治手段,与刘彻成了同类人。相比天人感应与民心向背,宣帝更看重耿寿昌的建议能增加朝廷的财政收入,故萧望之的劝谏毫无效果。 另一例发生于汉元帝时期。琅琊人贡禹八十岁时被汉元帝提拔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大约是自觉人生已走到尽头,贡禹希望多做点事情,于是“自禹在位,数言得失,书数十上”。在短短数月的御史大夫任上,贡禹上书数十次,向元帝提了许多旨在改善民生的建议。其中一条是建议皇帝将针对儿童的人头税,自三岁征收提高到七岁征收。贡禹说: 古民亡赋算口钱,起武帝征伐四夷,重赋于民,民产子三岁则出口钱,故民重困,至于生子辄杀,甚可悲痛。宜令儿七岁去齿乃出口钱,年二十乃算。[《汉书·贡禹传》。] 与萧望之一样,贡禹也在谈刘彻时代的历史教训:古人没有口钱负担,孩子不用交人头税。刘彻为支持其频繁征伐,向民众征收各类重税,其中之一便是孩子满三岁就须缴纳口钱。百姓交不起口钱,只好生了孩子便忍痛将之杀死。贡禹建议朝廷变更政策,等孩子年满七岁后再征人头税,年满二十之后再改征算赋——口钱针对儿童,算赋针对成人,皆属人头税,后者的额度高于前者。 贡禹生于元朔五年(前124年),在刘彻时代生活了三十七个年头,是刘彻穷兵黩武酿成天下户口减半惨剧的亲历者。“民产子三岁则出口钱”的暴政将百姓逼至“生子辄杀”的地步,是他在黑暗时代里的亲身见闻。比萧望之略幸运,贡禹的建议被汉元帝采纳了,此后“民年七岁至十四岁出口钱”。但这点政策变动实在太小,到了东汉桓帝时代,底层情况仍是“小民困贫,多不养子”[《后汉书·党锢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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