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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禅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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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帝疑心自己病情的加重与篡改社稷这一“不孝”之举有关,遂下旨将全国各地已废弃的七百余座刘氏神祠重建了起来。这七百余座神祠,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共举行祭祀活动37000余次。哀帝此举显然不只是为了祈福,还存有向地方郡国的官民重新宣传刘氏历代帝王功德的用意,以抵消“天命”的急速消失。 绥和二年(前7年)三月,汉成帝去世。四月,十八岁的太子刘欣即位,后世称之为汉哀帝。 此时,王氏外戚在朝中的利益代言人,已是太皇太后王政君的侄子王莽。王莽上位,是王氏外戚未雨绸缪的结果。王氏辅政大臣中,王凤病死于阳朔三年(前22年),继之者王音。王音死于永始二年(前15年),继之者王商。王商死于元延元年(前12年),继之者王根。成帝于绥和元年(前8年)立刘欣为太子,刘欣“好文辞法律”,性格中兼有宣帝崇法与元帝喜儒的双重特征。王氏外戚察觉到成帝已将重振皇权的希望寄托在侄子身上,王根遂主动求退,并推荐自己年轻力壮的侄子王莽(时年37岁)作为接班人,以便应付即将到来的新局面。或许是基于利益交换,王根表态支持刘欣为太子,成帝也表态支持王莽继承王根的权柄。 哀帝即位后,果然开始着手解决王氏外戚坐大这个问题。司隶校尉解光奉旨开炮,弹劾王根辅政期间贪污腐败、欺上瞒下、目无君上,又弹劾侍中王况(王商之子)大不敬,竟敢娶掖庭贵人为妻。绥和二年秋,王根被逐离京城,王况被免为庶人。哀帝还下诏将那些因王根、王商举荐而为官者一律罢免。同年,大司马王莽因反对给哀帝的祖母和母亲上尊号(实际目的自然是阻止哀帝一系外戚壮大),也被罢职居家。 收权行动似乎很顺利,然而实际情况很复杂。哀帝要面对的,不只是垂垂老矣的王政君与王根,也不只是年富力强的王莽,而是一整套长期依附于王氏外戚的官僚体系。“王氏子弟皆卿大夫侍中诸曹,分据势官满朝廷”还在其次,最可怕的是“郡国守相刺史皆出其门”。自王凤至王莽,王氏五任辅政大臣完整把持成帝朝二十五年,王氏权臣虽个个骄奢淫逸,却也个个“通敏人事,好士养贤,倾财施予,以相高尚”[《汉书·元后传》。],不但长安朝堂与地方郡国的官员已与王氏结为利益共同体,许多知名儒家知识分子(如谷永)也早已成为王氏的座上宾[《汉书·楼护传》记载:“王氏方盛,宾客满门,五侯兄弟争名,其客各有所厚。”]。哀帝驱逐王氏外戚,实际上是在对抗一个以王氏外戚为领袖的庞大的官僚集团,也是在对抗一个以王氏外戚为核心的庞大的知识分子群体。 可以想见,哀帝不可能得到主流官意与主流绅意的支持。史载,王莽被罢免居家后,“公卿大夫多称之者”。哀帝不得不改变姿态,对王莽施以各种特殊赏赐,以安抚骚动的人心[《汉书·王莽传》记载:“上乃加恩宠,置使家,中黄门十日一赐餐。”“以黄邮聚户三百五十益封莽,位特进,给事中,朝朔望见礼如三公,车驾乘绿车从。”]。两年后,哀帝深感王莽无官无职住在京城仍是一种强大的政治威胁,遂找借口将之逐回南阳新都。可接下来的剧情是,王莽在封地闭门自守三年,“吏上书冤讼莽者以百数”。元寿元年(前2年),更有贤良周护、宋崇等利用灾异理论,将日食的发生归咎于朝廷弃用王莽,掀起一场要求迎王莽回归朝廷的政治请愿。迫于压力,哀帝只好“顺应民意”,召回了王莽。 哀帝本有大作为的雄心,一度欲通过重用丁氏外戚(哀帝母亲一系)、傅氏外戚(哀帝祖母一系)来对抗王氏外戚。可现实是,汉帝国的官僚集团已与王氏外戚紧密捆绑在一起,并不愿响应哀帝对王氏外戚的打击。哀帝也一度欲掌控灾异的解释权,可现实是王氏外戚笼络、蓄养了更多善于解释灾异的知识分子,宗室中最擅长解释灾异的刘向已于建平元年(前6年)去世,其子刘歆则正与王莽越走越近。实权旁落已久,人心早已疏离,哀帝接手的是一盘毫无翻转希望的残局。更可怕的是,自从进入长安城,哀帝的身体就越来越糟,一切都在无可挽救地往下坠落。 正是在这样一种全方位绝望的政治氛围中,病急乱投医的哀帝打开了禁忌之门。 时为建平二年(前5年)六月,哀帝生母丁太后去世。也许是过度悲痛损伤了哀帝的判断力,也许是种种努力付诸东流让哀帝丧失了信心,也可能是沉重的疾病侵蚀了哀帝最初的雄心——总之,当一个叫作夏贺良的神棍冒出来说他能够挽救汉帝国的命运时,哀帝鬼使神差地相信了。夏贺良告诉哀帝:“汉帝国气数已尽,改朝换代在所难免。刘氏欲继续做皇帝,须再接受一次天命。须改纪元换国号,才能逃过此劫。”夏神棍还就哀帝的现况做了一番解释:“成帝当年不肯接受现实,不愿重新受命,杀害了我的老师,后来他果然绝后。如今陛下年纪轻轻就疾病缠身,可知这是上天对陛下的警告。唯有更改纪年,重定国号,改朝换代,才能让陛下延年益寿,早育皇子。” 很快,汉帝国的百姓们便接到了哀帝下发的紧急诏书。内中说: 汉兴二百载,历数开元。皇天降非材之佑,汉国再获受命之符,朕之不德,曷敢不通!夫基事之元命,必与天下自新,其大赦天下。以建平二年为太初元将元年。号曰陈圣刘太平皇帝。漏刻以百二十为度。[《汉书·哀帝纪》。] 诏书用词婉转,但大意是清晰的:汉帝国已存续二百余年,气数将尽,好在皇天庇佑,给了刘氏一次再受天命的机会。朕德行不足,岂敢不遵。故大赦天下,改元更号。建平二年改作太初元将元年。朕自此改称“陈圣刘太平皇帝”。 这是汉帝国皇帝第一次公开承认帝国即将被天意抛弃。 夏贺良的说辞不稀奇。自董仲舒将“天人感应”理论推销给刘彻后,以灾异为武器来批判现实政治就成了西汉知识分子的传统。现实政治越糟糕,这把武器的使用频率就越高。昭帝时,有董仲舒的学生眭弘解读大石自立与枯柳复生,说这是天意在提醒昭帝搜求贤人、禅让帝位。宣帝时,有名儒盖宽饶不满朝廷重用宦官实施苛政,警告宣帝“五帝三王拥有天下,如同四季运转,是会更换的。不合天命之人无法长期占据帝位”。成帝年间,又有儒臣谷永上奏,称“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警告成帝不可倒行逆施,否则必会被天意抛弃。也是在成帝年间,有名为甘忠可者,基于“天人感应”理论,创作了一部宗教性质的经书《天官历·包元太平经》,说“汉家逢天地之大终,当更受命于天,天帝使真人赤精子,下教我此道”,公然在民间宣扬汉帝国的天命即将走到终点。甘忠可的信徒里有民间知识分子,也有朝中显贵。甘本人虽被捕入狱并死在了里面,那部《天官历·包元太平经》却仍在民间隐密流传。蛊惑哀帝搞“再受命”活动的夏贺良,就是甘忠可的弟子。 哀帝会被夏贺良蛊惑,有偶然也有必然。成帝无子,哀帝即位后身体状况糟糕也无子,可算作偶然因素。汉人的世界观非常迷信,灾异这件用于批判现实政治的武器,因缺乏逻辑而在各方势力的操纵下失控,则可视作必然因素。其实,不只哀帝对汉帝国的天命丧失了信心,宗室刘向也是如此。刘向是灾异研究专家,晚年致力于编撰理论著作,欲将灾异的解释权掌控在皇权手中。可当成帝元延三年(前10年)蜀郡发生岷山崩塌、河道堵塞、长江逆流的自然灾害时,这位致力于维护刘氏皇权的灾异专家,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周时岐山崩,三川竭,而幽王亡”的历史典故。岐山是周王室发祥地,蜀郡乃汉帝国发祥地。这简单粗暴的对比让刘向生出巨大的悲观情绪,认定汉帝国“殆必亡矣”[《汉书·五行志》。]。 细思起来,夏贺良提供给哀帝的“再受命”之法,实属作弊。如果真有公正无私的天命,且天命已抛弃汉帝国,那么无论哀帝怎样变更年号、国号与漏刻,都不足以让上天回心转意。如果上天会因为哀帝这些形式上的折腾而转变心意,继续支持刘氏做皇帝统治天下,那它就丧失了公正无私的立场,就不再值得凡间的统治者敬畏,建立在“天人感应”基础上的灾异理论也就不能成立。灾异理论不成立,“再受命”自然也毫无必要。遗憾的是哀帝见不及此,而夏贺良也清楚哀帝不可能接受禅位给他姓,只愿将天命从左手(汉)换到右手(陈圣刘太平)。所以,建平二年的这场“再受命”风波的本质不过是量体裁衣,注定要变成闹剧。除了告诉汉帝国百姓他们的皇帝已对“天命在我”丧失信心,让局势加速恶化,不会有其他效果。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哀帝看来,“陈圣刘太平”这个新称号可以起到“厌胜”的作用[《后汉书·光武帝纪下》记载:“(哀帝)改号为太初元年,称陈圣刘太平皇帝,以厌胜之。”但未介绍具体的厌胜逻辑。],让汉家天下重新获得天命的认同。可实际效果却是引发了新的流言:“陈国人是舜的后代。王氏是陈国后裔,刘氏是尧帝后裔,尧理当禅位给舜。新称号意味着王氏将取代刘氏,王莽才是天命眷顾之人。”合理推测,这谣言背后可能有王氏党羽在活动。 到了这年八月,民间对于汉帝国的未来已是议论纷纷。夏贺良信誓旦旦的“嘉应”没有出现,哀帝的疾病反日渐沉重,灾异也仍是此起彼伏——如果哀帝对官吏集团具备武帝或宣帝那般的控制力,也可以消灭灾异,让奏疏和舆论场中只剩祥瑞。可惜哀帝面对的状况,是郡国守相刺史皆出王氏之门。夏贺良为推卸责任,说问题出在朝廷未更换大臣,并向哀帝推荐了丞相和御史大夫的新人选。 哀帝只是对天命失去了信心,但并不白痴。所以夏贺良被处决了,“陈圣刘太平皇帝”这个称号仅存在了不足两个月,又改回了“大汉皇帝”。哀帝似乎还疑心自己病情的加重与篡改社稷这一“不孝”之举有关,遂下旨将全国各地已废弃的七百余座刘氏神祠重建了起来。这七百余座神祠,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共举行祭祀活动37000余次[《汉书·郊祀志下》记载:“哀帝即位,寝疾,博征方术士,京师诸县皆有侍祠使者,尽复前世所常兴诸神祠官,凡七百余所,一岁三万七千祠云。”]。平均下来,每座神祠每七天左右就要搞一场活动。祭祀活动如此频繁,显见哀帝此举不只是为了祈福,还存有向地方郡国的官民重新宣传刘氏历代帝王功德的用意,以抵消“天命”的急速消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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