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的回归符合官吏集团大部分人的期望，也为诸多儒家知识分子所乐见。

毕竟，成帝时代郡国守相刺史皆出自王氏之门，长安朝堂上有影响力的儒臣也与王氏关系密切。班固总结哀帝执政七年，说他“睹孝成世禄去王室，权柄外移，是故临朝屡诛大臣，欲强主威，以则武宣”[《汉书·哀帝纪》。]。那些为了加强皇权而针对大臣的频繁杀戮，让官吏们战战兢兢，也让他们越来越怀念王氏外戚主政的时代。

平帝即位次年，改元元始，意思是在王莽的领导下，汉帝国的时间再次启动。当然，实际启动的只是王莽的各种表演。浓墨重彩的第一场表演发生在该年正月，汉帝国西南方有个叫作越裳氏的部落，突然派人来向汉帝国进献白雉与黑雉。蛮族表示臣服向来被视为了不起的祥瑞，长安的官吏集团全力运作这场祥瑞，让王莽在执政的第一年就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汉公”头衔。而据《汉书·元后传》的披露，越裳氏之所以会带着白雉出现在长安，是因为王莽“风益州令塞外蛮夷献白雉”，益州官员忠实执行了王莽的指令。可惜的是，史料只字未载为了让越裳氏来朝，汉帝国付出了什么代价。

越裳氏来朝只是开始。自王莽成为实际执政者后，那个奏疏里原本灾异频发的汉帝国，竟转而祥瑞迭出，用王莽自己的话来总结，就是突然进入了“风雨时，甘露降，神芝生，蓂荚、朱草、嘉禾，休征同时并至”“天下太平，五谷成熟，或禾长丈余，或一粟三米，或不种自生，或茧不蚕自成，甘露从天下，醴泉自地出，凤皇来仪，神爵降集”[《汉书·王莽传上》。]的伟大时代。这当然不是因为王莽治国有方，而是因为王莽需要祥瑞，且汉帝国的官吏们愿意响应王莽在奏疏里制造祥瑞。在汉帝国的最后几十年里，灾异与祥瑞未必反映民意，却必定反映官意。

这些祥瑞与王莽的政治表演有着极紧密的关系。

多年来，汉帝国知识分子一直有个梦想，希望将“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落到实处，希望君主遵从儒家经典教导，选贤任能，播扬仁义，泽被万民。他们将“奉天法古”视为通向这梦想的必由之路。“奉天”，是要从思想上敬畏天人感应，承认皇权受命于天，承认灾异是上天对施政无道的警告，天命也会因施政无道发生转移。“法古”，是要在制度上回归传说中的上古三代之治，要按照《周礼》这类原始的儒家经典来重新安排现实秩序。

王莽看起来极有希望替汉儒们实现这个梦想。他本就是儒学出身，“受礼经，师事沛郡陈参，勤身博学，被服如儒生”，自青年时代起便有折节恭俭、孝行无暇的名声，在骄奢淫逸的王氏外戚中是个异数。受封为新都侯进入官场后，虚怀纳士，结交名儒，常因赈施宾客而家无余财。长久以来，王莽一直遵循儒家经典的教导处事做人，几乎无可指摘。为了践行自己的道德观，王莽甚至做出了逼儿子自杀的极端之事，原因是儿子打死一名家奴，按照孔孟先贤的教导，家奴也是人，也须以同等的仁爱相待。当这样一个人站到大司马、安汉公那样显赫的位置上，对刘氏皇帝失望已久的汉儒们，很自然地会对其寄予期望。

王莽也在努力用表演回应这种期望。元始元年（公元1年），他依照《尚书·尧典》中的“乃命羲和”一语新设“羲和官”，正式拉开了按照儒家经典全面变更汉帝国官制与行政区划的大工程。元始二年，郡国大旱，百姓流离失所。王莽策划了一场率群臣吏民二百三十人集体向灾民捐献田产的政治活动。元始三年，王莽“立官稷及学官”，在地方设学、校、庠、序四级教育机构，并为之配备经师。元始四年，王莽开始修筑明堂、辟雍和灵台。这些名词均见于儒家经典。明堂据说是上古帝王宣扬政教的所在，辟雍是上古帝王设在京师的最高学府，灵台是天子与天意直接交流的地方。汉儒从没有见过明堂、辟雍和灵台的实物。这些虚幻缥缈的建筑，一直以来只能作为上古黄金时代的标志，抽象存在于知识分子的想象之中。如今，它们在王莽手上变成了实物。此外，王莽还在长安城为儒者修筑了舒适的高级住宅，给他们提供聚会讲学的广场。他还在太学里恢复《乐经》，增加了博士名额，并广征天下学者来长安参与礼乐的重新制定……

与这些表演同时发生的，便是四夷宾服的伟大祥瑞。除元始元年越裳氏来献白雉外，又有元始二年黄支国来献犀牛。大略同期，王莽派了使者带着黄金币帛去贿赂匈奴单于，换来对方的一封上书，内中写着：“闻中国讥二名，故名囊知牙斯今更名知，慕从圣制。”[《汉书·王莽传上》。“二名”，指刘××这种姓名形态。王莽当时出台新政禁用二名，平帝刘箕子也只得改名刘衎。]元始五年，“北化匈奴，东致海外，南怀黄支”的目标已经达成，唯独西方迟迟没有动静，王莽又派了中郎将平宪带着大量金币去引诱“塞外羌”，让拿了钱的部落宣布愿做汉帝国的内臣，且因感激安汉公而甘愿献出肥沃的土地。四夷宾服后，王莽依据《周礼》，将汉帝国重新划分为十二州，以此显示周制时代的大一统盛世再现尘世。

伴随着重制礼乐大工程的展开与四夷宾服盛世景象的再现，朝野上下拥戴王莽称帝的热情日趋高涨。那些出自王氏之门的郡国守相刺史，那些与王氏关系密切的重臣名儒，其实早已默认王氏将要取代刘氏，也乐见王氏取代刘氏。汉帝国上一个与王氏家族相似的权臣集团，是以霍光为首的霍氏家族。霍光执掌汉帝国最高权力近二十年，子弟林立朝堂，党羽遍布郡国。霍光死后，宣帝全面清算霍氏，“相连坐诛灭者数千家”[《汉书·霍光传》。]，依附于霍氏者皆未能逃过整肃，长安城血流成河。如此这般赤裸裸的历史教训在前，王莽只有变权臣为帝王这一条活路可走，依附于王氏的朝野力量也只有支持王莽称帝这一条活路可走。

于是，针对朝廷迟迟不赏赐王莽、针对朝廷赏赐太微薄、针对王莽太过谦让——推辞朝廷奖赏不肯收下新野之田——的批评铺天盖地涌出。元始五年正月，未央宫里堆满了抗议信，史载“吏民以莽不受新野田而上书者前后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内中包括数量众多的“诸侯、王公、列侯、宗室”[见《汉书·王莽传上》。]。这些堆积如山、来历存疑的抗议信，吓坏了十四岁的汉平帝。

王莽继续拒绝赏赐，“吏民”的情绪再次高涨，转而直接要求朝廷册封王莽为当代周公。以富平侯张纯为首的公卿、大夫、博士、议郎等共计九百零二人联名上奏，认为王莽“功过伊周”，朝廷有必要迅速执行“九锡之赏”，也就是赐予王莽介于皇帝与诸侯王之间的崇高地位。与明堂一样，“九锡”也是载于儒家典籍《周礼》的传说之物，具体所指早已模糊不清。王莽已有安汉公的爵位，是实际执政的宰衡，九锡之赏不能再扩张他的权力。但王莽没有拒绝九锡之赏，而是极愉快地接受了它——在儒家知识分子们眼中，《周礼》是周公造就成周盛世后撰写的经典施政教材，获得《周礼》所载的终极荣誉九锡之赏，意味着朝野上下正式承认了王莽当代周公的崇高地位。

元始五年五月，王莽于盛大的仪式中接受了传说中的九锡之赏。没人知道礼仪是否合规，因为有无九锡之赏本就存疑。即便存在，规矩也早已失传。但没人质疑这些事情，因为王莽成为当代周公是众望所归。只要王莽愿意表演，那些早已与王氏外戚捆绑在一起的官吏就愿意全力配合。同年秋，巡视天下风俗的八方使者陆续回到京城。他们带回了令人振奋的消息——在当代周公王莽的领导下，汉帝国已是“天下风俗齐同”，国家风俗纯朴，百姓生活幸福。使者们还带回了“百姓”歌颂王莽的民谣，共计三万余字。

表演终于来到最后的高潮。当王莽明确提出要将汉帝国变成“市无二价，官无狱讼，邑无盗贼，野无饥民，道不拾遗，男女异路”的理想世界后，有泉陵侯刘庆上书说：“周成王幼少，称孺子，周公居摄。今帝富于春秋，宜令安汉公行天子事，如周公。”让刘庆出面，是因为他有刘汉宗室的身份。要将王莽推上“行天子事，如周公”的位置，是因为十五岁的平帝即将成年——王氏集团不会将权力交还，平帝即将成年的实际含义是平帝即将暴卒。同年冬，王莽宣布平帝病重，并继续其拙劣的政治表演，派人向苍天祷告说愿拿自己之命去换平帝之命。苍天毫无动静，十二月，平帝遇害。那位盘踞长安深宫六七十余年之久、长期称“朕”、已然鹤发鸡皮的太皇太后王政君，多年来一直牢牢掌控着皇宫的政治风向，有足够的能力让宫内所有王氏外戚的政敌都死在自己前面。平帝也不例外。[颜师古引《汉注》称：“莽因腊日上椒酒，置药酒中。”这是东汉人的猜测之语。实则王政君盘踞后宫数十年，此类事情完全不必由王莽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做。哀帝之死、平帝之死，当皆与王政君有关。]

平帝死后，王政君与王莽合谋舍弃成年宗室，立年仅两岁的刘婴为继承者。同时发动群臣制造祥瑞，称井中出丹书且上书“告安汉公莽为皇帝”八字。王政君一面假意反对王莽做皇帝[王政君的矛盾态度，也可能缘于不愿在活着时放弃尊荣。毕竟只要王莽不称帝，王政君的政治地位就高于王莽。]，一面下诏说“朕深思厥意，云‘为皇帝’者，乃摄行皇帝之事也。……其令安汉公居摄践祚，如周公故事”。于是王莽车服皆如天子之制，祭祀时“赞曰假皇帝”，臣民称之为“摄皇帝”，并改元居摄。刘婴则被立为皇太子。这个可怜的孩子只活了二十岁，其中有十八年是被王莽彻底禁锢，“敕阿乳母不得与语，常在四壁中，至于长大，不能名六畜”[《汉书·王莽传中》。]，他的生活中只有空荡荡的四面墙壁，乳母欲与之谈话也被禁止。因严重缺乏信息获取途径，刘婴成年后连六畜的名称都不知晓。

公元9年春，王莽抛弃“假皇帝”外衣，正式代汉称帝，改国号为“新”，改年号为始建国。长安也被更名为常安，变成了欢乐的海洋——毕竟，尧舜禹的禅让故事只是传说，王莽是实实在在的史上和平禅让第一人。他登上帝位获得了汉帝国官吏系统的全面支持，也获得了知识界的鼎力拥护。

官吏系统支持王莽，自是因为他们本就皆出自王氏集团。知识分子的情况稍复杂一些。他们支持王莽，除缘于部分人已做了王氏外戚的宾客外，还因为许多人依据天人感应理论确信汉帝国气数已尽，而王莽就是那个负有天命、将给天下带来大治的圣人。王莽的种种表演，皆不过是在反复证实这一点——再没有哪个权臣，能比自幼修习《礼经》的王莽更了解儒家知识分子的思想倾向与政治主张；也再没有哪个权臣，能比王莽更懂得如何表演才能获得儒家知识分子的支持。对许多儒者来说，只要王莽愿意启动改革复现上古三代之治，那些伪造的祥瑞与虚构的天命就都不重要。

遗憾的是，王莽改革带来的不是盛世，而是空前的民生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