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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失之爱错失之爱 作者:兹旦内克·斯维拉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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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清晨,湿冷的水汽咄咄逼人。雨幕中锃亮如新的有轨电车似一条鲸鱼穿梭在大街上。当它们灵活的车体在街角与另一辆有轨电车交错而过时,让人感觉它们随时会摩擦相撞。倾斜往上的灰色车头,两侧各镶嵌三只亮闪闪的眼灯,似乎每时每刻都在企图抬起身子,凌驾于泥泞混沌的城市之上,多吸入几口新鲜氧气。在这种日子里,布拉格这座城市是谈不上美丽的,遑论“百塔之城”的礼赞。所有的塔尖都淹没在不透明的蒙蒙细雨里。如果在这样的时日,有个日本游客胸挎佳能相机莅临本城,他会欲哭无泪,因为没有一个值得摄入的镜头。日本旅游团在一周时间内要完成那么多国家和城市的游览,所以他们必须快速摁下快门,捕捉景观,待回到日本的家里再定心欣赏。 那天早上,托马斯•M就闪过这种凉飕飕的念头。他乘坐9路有轨电车去单位,从斯米霍夫方向过来,车至军团桥上时,本可以远眺城堡区雄伟的轮廓,他的脑子里却瞬间跳出两句小诗: 无望城堡区, 游客很丧气。 托马斯是个创意师。他在布拉达奇兄弟广告公司就职,撰写广告文案。他也写诗,然而光靠写诗是无法谋生的,因为在捷克,诗人跟读诗的读者一样多。上班路上他大都靠对出现在电车上的姑娘和妇人们的浮想联翩打发时间。有时他会给她们让座,然后站在她们上方,呼吸她们的芬芳,胡思乱想。有时跟随她们读上几行她们手里的书、外语课本或是绘满各式图表的讲义。有时则瞄一眼她们手机屏上的短信,她们纤细的手指凭借记忆在屏幕上跳跃,然后按下发送键,比如“我想你”。 于是,他想象“我想你”这条信息如何飞出行驶中的有轨电车的车窗,跃入雨中,朝最近的信号塔飞去,然后湿漉漉地钻入电脑,在那里便一目了然啦:这姑娘思念的是谁,那个被思念的人又在哪里。然后它再返回屋顶林立的城市上空,穿过房屋壁垒,直扑那个人的床头柜,床头柜上的手机立刻受到惊吓似的跳起来,吱吱直响,手机主人迷迷糊糊地抓过手机,半睁开眼睛,那行“我想你”的句子映入眼帘。 三十五岁的托马斯依然单身。去年,芮娜达•B姑娘似乎就要终结他的单身生涯,她毅然决然搬进了他的单间公寓。这位漂亮、知性的姑娘,读艺术史专业,托马斯的公寓里堆满了她那些古籍,它们跟位于欧布莱达洛瓦街上的古旧书店一样,散发出陈年怪味。托马斯迷恋她的嘴唇,她的上下唇一样饱满。许多电影女明星为了性感,常把上嘴唇人为地整丰满,而芮娜达的双唇是天然的。不过,这性感的嘴唇渐渐地显示出其潜藏的瑕疵:它们难得闭上!这姑娘整天喋喋不休! 她可谓无所不晓:文学、油画、政治、心理学、哲学、教育,最近甚至迷上了占星术!某个周末她本打算回克拉多维自己母亲家里,托马斯以为终于能有两天清净日子,然而木星和土星显示不宜出行,她最终没有出门。 芮娜达凡事固执己见。对待托马斯的创作,她露出对待孩童涂鸦之作般的母性宽容,儿童画通常是手脚直接从脑袋上长出来。对托马斯写的某些抒情诗,她报以怜悯之情,因为她自认为那些诗句是写给她的。其实不然。而对于托马斯的广告创意,她则嗤之以鼻,即使对那条最棒的广告词也是一样。广告词的完美在于惊人的言简意赅: 我们喜爱 果酱[捷克语“喜爱”和“果酱”,读音相近且押韵。] 这条天才的广告语是托马斯为兹诺伊莫城的杜日纳公司设计的,由女子四重奏姐妹乐团唱出来,电视广告一播,连小孩都朗朗上口,耳熟能详。芮娜达却将其轻视为可怜的押韵而已。那条挪威加热器广告词更是被贬得体无完肤: 挪威挪威挪威人 挪威火炉威猛 实际上要是没有这些押韵诗,托马斯都无力拥有一间让她任意摊放古书的单身公寓。现在托马斯站在浴缸里都无法直腰,晾衣绳上总是晾满她的内裤和四号尺码的文胸。 某夜,芮娜达终于在对后现代艺术的思考中打了个哈欠睡着了,遽然安静下来的房间让托马斯猛然意识到,他一直想拥有这样的宁静,强烈的渴求让他自己都深感诧异。不到一周的时间他便如愿以偿了。可以说,他把芮娜达轰走了。 安静的环境多么惬意,浴室里少了女士内衣和那些腮红、睫毛膏、镊子、精油、摩丝和卷发器之类的东西,显得宽敞多了。然而这舒适感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寂静的夜晚,无边的孤寂取代了芮娜达•B走后的舒适感,将托马斯紧紧裹挟。入睡之后,他会做青春期男孩才做的梦。早晨起来他对自己那支孤零零的牙刷承诺,要给它找个新伙伴。新伴儿长什么样?——那把男士牙刷不依不饶地发问。“她将是一把新的硬毛牙刷,柔软有弹性,亲和并且寡言。”托马斯漱罢口,淡定回答。 在民族剧院站和民族大道站之间,这些思绪在他脑子里萦绕。9路有轨电车接着拐向斯巴莱纳街,停靠在拉扎尔站。在那里,故事发生了。 您一定熟悉这一时刻,当两辆相向而驰的电车同时停靠在站台上时,你会跟对面方向驶来的乘客对视几秒钟。倘若没有横亘在你们之间的两扇玻璃车窗,相距不到一米的距离,你们完全可以握手。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面面相觑,人们往往这样处理:扭转视线看别处。 在拉扎尔站,机缘巧合,对面车上一个陌生姑娘停在了托马斯一米开外。两人的视线瞬间交会,托马斯试探性地对她报以微笑。姑娘也嫣然一笑,但随之又觉得看自己的手表更自然些。她的侧面很美,长着亚洲人柔和的颧骨。再看我一眼吧,托马斯暗自期待,看一眼就好,然后我不再烦你。姑娘真的抬眼看向他,褐色的琥珀般的眼眸这一次定定地望着他,直到9路电车缓缓启动。当即将从托马斯的视线里消失时,她轻轻耸耸肩,好像在说:遗憾。 恰恰这柔弱肩膀的一耸,表达遗憾的动作,在创意师眼里成为蕴含决定性意义的象征。这个动作让他血脉偾张,来不及思考,大脑随即指令他在下一站跳下车去,沿着湿漉漉的人行道往回狂奔。一切都在向他暗示,那个姑娘也萌生了和他同样的想法,会在民族大道站下车,然后迎着他跑来。这意味着,他们俩将在斯巴莱纳街相遇。 然而期待中的相遇并没有发生。在五月商场门前——现在“五月”已更名为“乐购”——这个气喘吁吁、浑身湿透的傻瓜又有了新想法:那个陌生姑娘在电车上看了一眼手表,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在赶时间?她没来得及用早餐,可她想买些吃的,以免上班或是上课时饿肚子。于是托马斯走到半地下的食品超市,没有找到她。然后跑到街对面,在一家家快餐店里搜寻她的身影。暂时他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这一天,托马斯在布拉达奇兄弟广告公司的办公室里,两眼盯着电脑显示屏,绞尽脑汁为树莓味啤酒编写广告词。 这已经是返工的活计。顾客对第一版广告文案不满意:一个年轻人饮罢啤酒,舔了舔鼻子下的泡沫,说,这啤酒跟树莓汁一个味儿!一名女招待手持托盘从年轻人旁边走过,托盘上放了另外几杯啤酒,回答说,可不,这是树莓味的新款啤酒! 托马斯承认,这广告文案的确没什么精彩之处,但怎么办?也许因为他从心底里排斥树莓味啤酒,将它看作是很白痴的东西。谁喜欢树莓味,就去喝树莓汁好了,干吗喝啤酒呢? “怎么样?”一个声音在他头顶上方响起。 托马斯转过身,为了看清楚问话的是哪一个老板。布拉达奇兄弟广告公司的主人是一对孪生兄弟,唯一能将他们区分开的是,雅罗斯拉夫喜欢往头发上抹发胶,而米罗斯拉夫的头发是干爽的。 “很难,米列克。”他说。 “需要新的创意,洗牌重来吧,”干头发的布拉达奇对他建议,“要不出去溜达一圈。走在大街上没准灵感就出现了。放开一点,像抓蝴蝶似的去捕获灵感。然后抛开,任由它们发酵,意想不到的组合冷不丁就冒出来了。” “那好吧。”托马斯伸手去取衣架上的外套,衣服已经晾干了。 握住门把手,他转身又问老板:“米列克,有这么个例子,数学方面的。两辆相向而驰的电车在一个百万人口的城市同时停靠在同一个车站。A电车上的乘客恰好与对面B电车上的乘客对了眼。这种情景再次发生的概率有多大?” “几乎为零。”双胞胎中数学专业毕业的布拉达奇回答。然后他问,“她漂亮吗?” “无法言表。” “真心同情你。”老板说。 此时低压云层从布拉格盆地挪移向东,午后的阳光罩住了湿淋淋的弗兰西斯花园,氤氲一片。 三个幸福的日本人把镜头对准圣母玛利亚教堂,以电子数码的方式将古迹窃走,运回家里收藏。 托马斯突发奇想,电车上那个姑娘会不会是外国人呢?对他而言这太具有吸引力了,因为他从未和外国女人谈过恋爱。但他依然希望那姑娘是捷克人。用英语交流,他的表达太过枯燥乏味,而说捷克语的话,那些双关语、寓言和甜言蜜语,他信手拈来。 托马斯在花园里徜徉,想捕捉树莓味啤酒的灵感,然而一无所获。女人们俯身看别的妇女推着的童车,相互夸赞对方的孩子。弯下腰时她们的大腿充分暴露。 这类主题托马斯早有涉猎: 哦,年轻的少妇们 似咬了一口的甜饼 我何尝不想品尝 这一个,然后那一个 “猪猡!”芮娜达曾这样下定论,甚至懒得夸一下押韵。好在她不知道有第二段: 哦,年轻的母亲们 丁字内裤 我没有这种艳遇 这太过残酷 托马斯得出结论,他最为真挚的诗句大多既不适合出版诗集,也不适合用作广告语。 这时他的心像被刺中。早晨电车上的姑娘正迈进修道院花园中央的小屋。托马斯毫不犹豫地跟进去。那是出售纪念品的店铺。姑娘背朝他而立,正在转动明信片架子。托马斯瞥见她纤细手腕上的黑色表带,早上她在电车上瞥了一眼那块腕表的。为了看到姑娘的脸,托马斯绕到转架后。然而他看到的是一张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的脸,像个蓝眼睛闪烁的洋娃娃,她一边挑选明信片一边用俄语叹息:“哦,太美了!” 托马斯返回公司时,在洗手间遇到了“布拉达奇”,他迫不及待地脱口问道:“那么两个人在同一时间坐9路电车上班的概率又有多大呢?哎呀是你?” 抹发胶的孪生子之一对这种情形早已习以为常,他从滚筒里拽下手纸,说道:“这个问题你大概跟我兄弟讨论过。” 托马斯于是走进经理隔间,去找干头发的孪生子:“如果两个人在同一时间都坐9路电车上班,相遇的概率又有多大?嗯?” “概率自然提升了。”米罗斯拉夫坦承,“但是,两辆相向的9路车同时停靠在同一站台,比较偶然。” “这你就错了。那经常发生!”创意师不肯退却。 “你得这么考虑,她不一定总是坐在那节车厢的左侧,那样你看不到她。” “那她故意坐在左侧,为了让我看见她呢?” “那样自然好。但也有可能她坐在前一节车厢,你也在前一节车厢,那你们在车站就看不见彼此,而只是短暂交错而已。”米罗斯拉夫拿起两个空烟盒模拟类似的场景。垃圾桶里扔满了空烟盒。 “她会坐在后一节车厢的中部,因为她知道,我坐在前一节车厢中部。她不糊涂,会记得那次偶遇。那么一个冰雪聪明的姑娘。” “你和她说过话了?”老板一脸错愕。 “没有,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有一双美丽的褐色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所以,你怎么看这数学概率?”托马斯亟待某种数据支撑。 “有时电车里人满为患,要是她没有座呢?”布拉达奇打击他。 “那她会站着寻找我。万一没有座位,我也会站着寻找她。” 干头发的布拉达奇点上一支烟,两个鼻孔喷出龙一样缭绕的烟雾,然后说:“在这种情况下,我看到的概率是五百分之一。” “很不错,对吧?”托马斯搓起了双手。 “然而,你们乘坐的可能是新型电车,”米罗斯拉夫补充说,“新款车是没有拖车的,乘客们坐在高低不同的方位,有时甚至背朝车窗脚朝过道而坐。如果计入这种变化,就是说她乘坐的是新型电车而你上了一辆旧电车,那你们相遇的概率瞬间降为两千分之一。” “我还是回家去吧,”托马斯说,“你这个人心真狠。牛一般的大脑,心眼却小过老鼠。” 在哥特拉什卡站,托马斯每天上车的地方,通常没有多少乘客上9路电车,他可以轻松地在前一节车厢中部靠左的地方找到空座位。他不情愿地踏上灰色车头的新型电车,仍然满心希望那个亚洲面孔的姑娘选择坐在电车左侧的位置。几个星期过去了,托马斯不得不承认,相向而行的9路电车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时常在站台相遇。因此干头发的布拉达奇推算的小概率不无道理。但托马斯并不气馁,那次奇遇,那个让他魂不守舍、一片痴心的姑娘,一定会打破概率的桎梏,让布拉达奇大跌眼镜。 为了奇迹降临的这一天,托马斯在浴镜前练习哑剧,他必须在几秒钟时间内完成表演。他先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她,然后指向自己,接着两个大拇指分开,表示从电车上下去,然后两只手的手指做出行走的动作,表示他们将相对而行然后相遇。即便智力平平的姑娘也一定能理解这套动作的意思。他乐此不疲地一次次想象将姑娘带到布拉达奇广告公司炫耀的场景。托马斯首先要让老板从她的美貌中回过神来,然后对老板说:“嗯,米列克,你需要的不是大脑,而是心哦!” 转眼进入了冬季,电车车窗上起了雾。托马斯用衣袖不停地擦拭车窗,他眼前出现了上千张相向而来的乘客的脸庞,唯独那张他望眼欲穿的面孔,始终不肯出现。 布拉达奇兄弟剥夺了他对树莓味啤酒的广告设计权,因为他设计的方案一个比一个糟糕。他心力交瘁,却写出这样的广告词: 欣赏美景, 饮树莓味啤酒 两位老板对他失去了耐心,把订单交给了托马斯的同事穆德罗赫。他们奉劝托马斯说,他应该把自己对电车姑娘的满腔痴迷跟心理医生说说去。 布拉格的春天如约而至。贝特欣山上的树木披上了新绿,民族剧院的金顶宛如上了抛光剂,熠熠生辉。 抛光剂——家庭主妇的偶像[捷克语“抛光剂”和“偶像”发音相近。]! 托马斯脑子里蹦出一句广告词。 不负春光,巧合选择了吉日。 三月二十六日早上七点五十五分,托马斯乘坐的9路电车停在拉扎尔站,反方向驶来的电车送来了他朝思暮想的佳人。创意师彻底惊呆了,目不转睛地盯住那个姑娘,以致浪费了珍贵的几秒钟。她正从仿皮的小坎肩口袋里掏出太阳镜,在戴上太阳镜之前,她褐色的眼睛瞥向托马斯。托马斯反应过来了,立即开始比画第一个动作哑剧:一根手指指向她再指向自己。姑娘好奇地点了点头。他的大拇指演示在下一站下车,但是姑娘可能没有看懂,因为她耸了耸肩,和那次一模一样。然而她看明白了托马斯相对而行的哑语手势,不觉笑起来,露出了牙齿。此时电车开动了。 当托马斯在斯巴莱纳大街上一路狂奔,跑过了益普希隆剧院,这时,他看到了她。她自然、随意地在人行道上迎面朝他走来,太阳镜插在额上的头发里。因为气温升高了,她理智地脱下了坎肩,放到背上的小双肩包里,包里还露出一瓶水,时下姑娘们喜欢自带的那种。在T恤衫与褐色灯芯绒长裤之间,是她裸露的白皙的腰,这也是当下姑娘们时兴的装扮。 托马斯在半道上截住姑娘,对从天而降的奇迹诧异得直摇头,感觉自己的膝盖都在打战。姑娘在距他两步开外站下,迎着他的笑颜,琥珀般火热的棕色眼睛自上而下打量了他一番。 “您是否把我想象得更高大?”托马斯问。 “没有啊。”姑娘回答。 “我真是幸运,对吧?”托马斯说。 “当然。”姑娘回答,再次打量他,仿佛记忆与现实正在对比。 “我们去喝点什么?咖啡?”托马斯问。 “我不知道,”她茫然四顾,“我担心会迟到……” “我也一样。但是现在,您知道的,我们必须找个地方坐一坐,至少待一会儿,才不负如此巧遇。有那么多话要讲,嗯,我来为您背双肩包,来,给我吧。天哪,您比我想象的还要美,您叫什么名字?”托马斯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阿奈什卡。”她回答。两人走进卢浮咖啡馆。 与芮娜达相反,阿奈什卡沉默寡言。有关她的一切托马斯必须一点一滴地发掘。第一次约会,托马斯仅得知她一星半点的身世,比如她奶奶是朝鲜人,当初爷爷去朝鲜安装机器时娶回了奶奶。还有,托马斯第一次与她相遇时,她戴的那块黑皮带腕表已经丢失,她把手表遗忘在了波多里游泳馆的衣柜里。她毕业于纺织技校,现在商场里卖布匹。她端起咖啡杯时,手微颤,小手指翘起,像东方美人那样。 第二天,托马斯便去店里找她。他饶有兴致地看阿奈什卡将一卷布匹在长长的柜台上舒展开,用木制米尺丈量。砰,砰!那一卷圆柱体在她细长的手下驯服地蹦跳。然后,阿奈什卡灵巧的手指将布料撑开,抚平,让布匹不留皱褶。 “您需要买什么?”鼻尖上架着老花镜的老售货员问他。 “我来找阿奈什卡小姐。”托马斯自豪地回答。 晚上,他们一同乘上9路电车,在拉扎尔站两人第一次接吻。 阿奈什卡对于什么事都没有执念,这跟芮娜达有天壤之别,对一些事她压根儿没有见解。比如星座,她甚至不会辨认北斗七星。有些词她闻所未闻,比如感同身受、互利或者创意师。但她聪明。托马斯在指教她时感觉好极了,因为她对托马斯的学识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一次,托马斯无意中提到“我们爱果酱”的广告词是他的创意时,阿奈什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是电视上姐妹乐团唱的那个广告吗?天哪!”试拿阿奈什卡和芮娜达做对比,后者对托马斯这句广告语的反应就是反胃。 阿奈什卡脱口而出的“当然”让托马斯有些在意。她惯用“当然”代替“是的”,也许源于她在商店工作的缘故。“你们六点关门,小姐?”“当然。”托马斯决心帮她戒掉这个口头禅,只是需要时间。他喜欢和阿奈什卡轧马路。大街上的男人纷纷向托马斯投来嫉妒的目光,因阿奈什卡的亚洲血统。而谁都无法预料一个秘密,在他们第一次做爱时,阿奈什卡为托马斯展现了这个秘密。谁也不会相信,一个如此安静的姑娘会那么放肆地叫床,的确让托马斯吓一跳。他有过几个女友,但他真不记得有谁叫得这般高声大气。等阿奈什卡平静下来时,单间公寓里依然能听见她的喘息。托马斯更加确定,自己对这个命中注定的姑娘的漫长等待是值得的。 在暧昧的夜色中,托马斯凝神注视阿奈什卡闭合的双眼,以及那来自朝鲜奶奶的圆脸盘。他着魔般地爱上了她。 现在,托马斯迫不及待地期待和老板以及老板的娇妻苏珊共进晚餐。可以预见,一看到阿奈什卡,干头发的布拉达奇下巴准会掉下来。阿奈什卡穿的那件仿皮小坎肩,跟她眼眸的颜色般配,找不到词汇夸赞这件小衫是如何地适合她。老板赞赏地颔首,眼神透露出:喏,老兄,每一个男人都会为这朵莲花疯狂。 健谈的苏珊和阿奈什卡很快熟络起来,两杯上等的希腊葡萄酒过后她俩就你我相称了。 “托马斯,你先来,说说你们的故事。苏珊不信我说的。”布拉达奇点上烟,为了讨眼前这个东方美人的欢心,他将鼻孔里的白烟喷出龙的妖娆形状。 托马斯兴致勃勃,详细描述了他那段令人难以置信的电车爱情奇遇,直到在斯巴莱纳大街上的美满结局。托马斯叙述完,苏珊感动地用她的小手鼓起掌来。 而此时寡言的阿奈什卡,大概不习惯南欧的葡萄酒,在托马斯叙述时她已喝下三大杯,她充满爱意地抓住托马斯的手腕,说:“现在你们听听故事的另一方怎么说。我不经常坐9路电车,因为住在黛伊维采,搭乘地铁上班更便捷。那天像往常一样我去斯巴莱纳街看牙医,因为预约了八点的门诊。一个帅气的小伙子突然挡在我面前,朝我傻笑,看上去好像我们彼此认识似的。可我实在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他。然后他说,我们一定得找个地方一起喝咖啡,因为我们有好多事情需要解释,他还夸我长得美。如果你是我,苏珊,那个小伙子看起来蛮可爱的样子,你会怎么做?一旦你疯狂爱上了这个小伙子,你最终也会买下我这件坎肩的,他会没完没了地问起这件坎肩。” 一片寂静。托马斯把手腕从阿奈什卡充满爱意的紧握中挣脱出来,好一阵子像傻子一般坐在那里。 “你现在说的这些,是真的吗?”托马斯望着她,眼神里流露出央求,希望她说:那还用说,当然是假的,傻瓜,是我杜撰的。然而阿奈什卡却宣称:“嗯,当然!” “要我说这才是重点!”布拉达奇评价,然后放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面色苍白的托马斯较真地发问。 “就是!你笑什么?因为这种相识同样是美好的。”说罢,苏珊真诚地摸了下阿奈什卡的脸颊。 托马斯买了单,把阿奈什卡送到地铁站,目送她上了开往黛伊维采方向的车。 我看到你们眼睛里的情绪啦,尤其你们,亲爱的女性读者们,你们很理解阿奈什卡,对吧?凭什么她要没完没了地冒充电车上的那个陌生女人呢?她有自己的骄傲,她想坦诚相告……嗯,我说不清楚。 若是你们在9路电车上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坐在顺电车行驶方向的左侧,两眼始终盯着窗外,有时会用衣袖擦净窗玻璃,那就是托马斯•M啦。姑娘们,请你们别像阿奈什卡那样对待我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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