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第二天我去找格雷和伊莎贝尔时说我遇到了拉里。他们也跟我一样很意外。

“能见到他真是好极了,”伊莎贝尔说,“我们现在就打电话给他吧。”

这下我记起来,我都没想到问他住在哪里。伊莎贝尔白了我一眼。

“就算我问了,他也未必会告诉我,”我笑着抗议道,“大概跟我的下意识有关呢。你不记得了吗,他从来都不喜欢别人问他住哪儿。这算是他的一个怪癖。他随时都可能走进来呢。”

“他是这样子的,”格雷说,“哪怕在过去,也很难指望他出现在你期望的地方。今天在这里,明天就走啦。你看见他在屋里,想着待会儿去打个招呼,可是你过去时他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总是最可气的那个,”伊莎贝尔说,“不承认也没用。估计我们只能坐等他在合适的时候自己上门来了。”

那天他没来,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有来。伊莎贝尔怪我编故事气她。我发誓说没有,并且起劲地想给她找几条他没能来的理由,可都站不住脚。我内心里反复琢磨,他是不是打定主意不来见格雷和伊莎贝尔了,是否已经离开巴黎去别处了。我已感觉到他是居无定所的,为了一个他觉得很好的理由,甚或一时兴起,说走就要走的。

他终究还是来了。是个下雨天,格雷没去莫特方丹。我们三个待在一起,伊莎贝尔和我喝茶,格雷则在啜饮一杯威士忌加碧雷矿泉水,此时管家开了门,拉里踱了进来。伊莎贝尔一跃而起,扑入他怀中,在他两颊上各亲了一下。格雷那肥胖的红脸更红了,也热情地挥舞着手。

“天哪,真高兴见到你,拉里。”他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哽咽。

伊莎贝尔咬着嘴唇,我知道她在抑制自己不哭出来。

“喝点什么,老伙计?”格雷拖着虚浮的步子说道。

与浪子重逢如此喜出望外,这让我很感动。看见自己对于他们而言是如此的重要,拉里想必也是很快慰的。他欣然微笑着。然而于我,拉里显然淡定自若。他注意到了下午茶的一套东西。

“我喝杯茶吧。”他说。

“哎呀,你别喝茶,”格雷嚷道,“我们开一瓶香槟。”

“我更想喝茶。”拉里微笑道。

他的镇静对这对夫妇的影响或许是他预期的效果。他们冷静下来,但仍充满柔情地看着他。我倒不是说他以无礼的冷淡来回应他俩天生的那种热情洋溢;相反,他一如人们所希望的那样热忱而可爱;不过我意识到在他举止中透着一股我只能形容为疏离的气息,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你干吗不立刻来看我们,讨厌的人?”伊莎贝尔佯嗔道,“连续五天我都挂在窗口,盼着你来,每次铃一响我的心就跳到了嗓子眼,得拼着命才咽得回去。”

拉里咯咯笑起来。

“毛姆先生说我看着怪吓人的,你们家门房肯定不会让我进的。我就飞到了伦敦置办了几件衣服。”

“你没必要这么做的,”我笑道,“你可以在‘巴黎春天’或者‘百丽’挑一件成衣嘛。”

“我当时考虑假如我真要添置衣服,那就要买款型好的。我有十年没有在欧洲买过衣服了。我去了你的定点裁缝店,说要做一套正装,三天取。他说得要两周,于是我们妥协了一下谈好了四天取。我一小时之前才从伦敦回来。”

他穿着与修长的身材很般配的蓝色哔叽西服,软领白衬衣,蓝色真丝领带及棕色皮鞋。他理了发,剃去了满脸胡子,显得不仅整洁,还很光鲜。真是焕然一新。他很消瘦,颧骨更加突出,太阳穴更加下凹,深陷于眼窝中的眸子比我记忆中更大;不过尽管如此,他看上去非常精神。实际上,他晒得很黑的面部并无多少皱纹,看起来年轻得出奇。他比格雷小一岁,两人都刚届而立,可是格雷比实际年龄老十岁,而拉里却要年轻十岁。格雷的行动因庞大的身躯而显得迟缓、沉重;而拉里则轻盈、从容。他仍留着些男孩子的举止,快乐又温文尔雅,然而此外还蕴含着一种恬静气息,那是我能强烈地感受到,而在我记忆中他青少年时期不曾有过的。交谈进行得并不费力,这在有着共同记忆的老朋友之间很自然,格雷和伊莎贝尔还夹杂了一星半点儿关于芝加哥的新闻、小道消息,一件牵出另一件,其间也不乏轻快的笑声。拉里笑起来很坦诚,听着伊莎贝尔叽叽喳喳的絮叨时,他那愉悦之情也溢于言表,然而我总觉得在拉里的内心有一种奇特的超脱。我切实感到他在扮演着什么,他十足的直率又让他无法进入角色,同时他的诚挚也是显而易见的;我感受到了他内里存在着某种东西,我不知道是否该称之为意识还是感性或这叫原力,总之有这么一种难以名状的清高。

孩子们被领进来见了拉里,还很礼貌地行了小小的屈膝礼。他伸出手,温和的眼睛柔情无限地看着她们,姑娘们则抓起他的手,很认真地张望着他。

伊莎贝尔快活地告诉他,她们的功课不错,然后给两个女儿每人一块甜饼,遣她们走开了。

“等你们上床了,我就过来给你们读十分钟书。”

她此刻不希望有人打断自己看到拉里时的欢喜之情。小姑娘们上前跟父亲道晚安。大块头男人抱起她们亲吻,潮红的脸上泛起的爱意令人动容,让人一眼便明白了他是多么骄傲地爱着她们,等她们走后他转过来对拉里说,嘴边还带着甜蜜而迟缓的微笑:

“孩子们不错吧,是吗?”

伊莎贝尔亲昵地看了看他。

“假如我由着格雷,他还不知要把她们宠成什么样呢。他会让我忍饥挨饿,而给孩子们吃鱼子酱和pâté de foie gras[法语: 鹅肝酱。],这个大块头做得出来。”

他嬉笑地看着她说:“骗人,你知道的。你踏过的每一寸地我都要顶礼膜拜的。”

伊莎贝尔闻言,从眼里闪出笑意来。她是知道的,也欣然于此。一对幸福的人。

她执意要留我们吃晚饭。想到他们或许更乐意自己聚会,我编了个借口,但是她不肯听。

“我让玛丽在汤里多放一个胡萝卜,就够四个人了。还有一只鸡呢,你和格雷吃腿,拉里和我吃鸡翅,她做的soufflé[法语: 蛋奶酥。]足够我们所有人了。”

格雷似也很想留住我,我也就顺水推舟了。

我们等餐时伊莎贝尔向拉里细说了我已与他略谈的家事。她尽可能把不幸的变故讲述得轻松些,但即便如此,格雷的表情还是沉郁下来。她又得想法子逗他高兴。

“不管怎样,现在都过去了。大难不垮,必有后福。一旦形势好转,格雷就可以找到很好的工作,又能赚百把万了。”

鸡尾酒端了上来,两杯下肚,这可怜人总算打起了些精神。我看见拉里虽然拿了一杯,但没怎么碰,而完全没在意的格雷又给他端过一杯时他谢绝了。我们洗了手坐下来吃饭。格雷叫了瓶香槟,可是管家给拉里斟酒时他说不喝。

“哦,你得来一些,”伊莎贝尔叫道,“这是埃利奥特舅舅最上等的收藏,只招待贵客用的。”

“说实在的我更情愿喝水。在东方待了那么长,能有安全饮用水已经是优待了。”

“这回可不比平常。”

“好吧,我来一杯。”

晚餐非常精美,不过伊莎贝尔注意到拉里吃得极少,我也看到了。我猜她可能觉得一直是自己在说话,而拉里没机会开口只得听着,于是她开始发问,自打上回见面后的十年,他都干了什么。他亲切坦诚地答着话,但说得很含糊,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

“噢,我也就到处闲逛,你知道的。在德国待了一年,又去了西班牙和意大利一段时间。我还到东方转了一圈。”

“你刚刚是从哪儿来呢?”

“印度。”

“在那儿待了多久?”

“五年。”

“好玩儿么?”格雷问,“有没有打到老虎?”

“没有。”拉里笑道。

“你一个人在印度一待就是五年,到底干些什么事呢?”伊莎贝尔说。

“玩玩转转。”他带着温和的嘲弄语气笑答道。

“通天绳呢?”格雷问,“看到了吗?”

“没有,没见过。”

“那你看到了什么?”

“好多呢。”

接着我问了他一个问题。

“修习瑜伽的人能获得在我们看来是超自然的力量,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我能告诉你的就是在印度大家都信这个。但最高境界的智者并不看重这种力量;他们认为那很容易阻碍精神的进步。我记得他们有人告诉过我一个练瑜伽的人来到河边;他没有钱付船费,艄公不带他过河,于是他就踏上河水,踩着水面走过去了。告诉我这件事的那位瑜伽信徒很轻蔑地耸了耸肩。‘这样的奇迹,’他说,‘还不如付渡船的那个子儿有价值哩。’”

“可是你觉得那个练瑜伽的真能在水上走吗?”格雷问。

“告诉我这件事的那位内心是相信的。”

听拉里聊天很愉快,因为他嗓音婉转动人,柔美而不失深沉,音调也独具魅力。我们用完晚餐,返回客厅去喝咖啡。我从没去过印度,很想多知道些那里的情形。

“你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作家或者思想家?”我问。

“看来你在这两者中做了区分。”伊莎贝尔揶揄我道。

“那是必须的。”拉里答道。

“你怎么和他们交往呢?用英语?”

“最有意思的人物即使会说,也说不好,听懂的就更少了。我学了兴都斯坦语。去南方时还学了点儿泰米尔语,足够跟人打交道了。”

“你现在会多少种语言了,拉里?”

“噢,搞不清。五六种吧。”

“再说说瑜伽吧,”伊莎贝尔道,“有没有跟其中什么人来往密切?”

“亲密到认识了一些将自己最好的岁月奉献给‘虚空’的人,”他笑道,“我在其中一位的‘阿萨拉姆’里待了两年。”

“两年?‘阿萨拉姆’是什么?”

“嗯,我想你可以称之为清修院。有这么些圣人,独居于寺庙、森林乃至喜马拉雅山的坡地上。也有其他的修士吸引了不少门徒。有慈善心肠的人为了积德,也为练习瑜伽的虔诚所动,就建起或大或小的屋子容留修士及其门徒居住,他们睡在楼廊里,有户外厨房就睡厨房,或就睡在树下。我在院子里找到一间棚子,小得不能再小了,只放得下我的帆布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以及一只书架。”

“在什么地方?”我问。

“在特拉凡科[特拉凡科(Travancore),位于印度西南部。],很美的地方,青山翠谷,溪河缓流。山上有老虎、豹子、大象、野牛出没,但清修院位于环礁湖畔,四周长满了椰子树和槟榔树。这里离最近的市镇也有三四英里,可在过去,人们从那儿或更远的地方赤足或坐着牛车来,只为倾听瑜伽师的一席谈,还要等他愿意谈的时候,或是就坐在他脚下,众人分享着那种宁静,以及仅凭其现身便能焕发出的那份幸福感,如同晚香玉随风四处飘散的芬芳。”

格雷颇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挪了挪。我猜这个话题转到了他并不喜欢的方向。

“喝一杯?”他对我说。

“不了,谢谢。”

“噢,那我来一杯。你呢,伊莎贝尔?”

他抬起沉重的身躯走向摆着威士忌、碧雷和杯盘的桌子。

“那里还有别的白人吗?”

“没有,就我一个。”

“你怎么能在那里坚持两年的?”伊莎贝尔叫道。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之前过的日子有时候比这难熬多了。”

“这么长时间,你自己都做些什么呢?”

“阅读。走很长的路。湖上泛舟。冥想。冥想非常艰苦,两三个小时下来就筋疲力尽了,好像开车开了五百英里,只求能歇一会儿。”

伊莎贝尔秀眉微蹙,流露出困惑的神情,现在想来,她未必没有一丝惊惧,萌生出这样一个念头:几小时前走进来的拉里,虽然相貌未改,看上去也一如既往的开朗而友善,但与她过去熟知的那个率真、随和、快活,有点儿任性可很讨人喜欢的拉里,已不尽相同了。她曾失去过他,如今重逢之际,她以为无论世态如何变迁,还能见到那个拉里,他还仍然是她的;而此刻,她心下有了些许的失落,仿佛用手去握一缕阳光,后者却从指缝中滑落。那天晚上我久久端详着她——睹其芳容总是那么悦目——看到了她眼中的柔情,她的目光停留在他头发修剪齐整的头上,小小的耳朵贴着脑门,而当她的目光移到那下凹的太阳穴和瘦削的脸颊时,眼神便有了变化。她又瞥见了他修长的手,那双手尽管干瘦,却显出阳刚的强劲。接着她的凝望又驻留于面部,他翕动的嘴形态匀称,丰满而无声色意趣,他鼻梁挺直,眉眼安详。他身着新装,却不似埃利奥特那种光鲜的气派,而是带着散漫的随意,好像每天都这么穿,已穿了一年了。我觉得他激发了伊莎贝尔母性的本能,而我却不曾在她与孩子们的关系上感受到过。她是已谙世事的妇人;而他仍似懵懂少年;我仿佛从她神态里读到了一位母亲对于儿子成长的骄傲,因为他谈吐睿智,且令他人颇以为然。而他言谈的真正要义,我觉得并没有深入到她内心里去。

可是我还意犹未尽。

“你的那位瑜伽师是什么样儿呢?”

“你是说他本人的样子?唔,个子不高,不胖也不瘦,浅褐色皮肤,胡子刮得很干净,留着短短的白发。他身上穿的永远只是一块裹腰布,可是那种干净利落,一点儿不亚于‘布鲁克斯兄弟’广告里衣衫翩翩的公子哥儿。”

“那么他有什么特别吸引你的?”

拉里在答话之前盯着我看了足有一分钟,深陷于眼窝中的眸子似乎想要洞穿我灵魂的最深处。

“圣人之心。”

对于他的回答我有点儿不知所措。在这间屋子里,在这满是精致的家具与华美的画作的厅堂内,这个字眼儿如同楼上浴缸里满溢出的水,透过天花板扑簌而下。

“我们都读过圣人的事迹,圣方济各、圣十字约翰,不过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了。我还没想过能遇见仍健在的。自见第一面起,我就没有怀疑过他是一位圣人。真是难能可贵的体验。”

“那你收获了什么?”

“平和。”他很不在意地带着淡淡的微笑说,接着突然便站了起来。“我得走了。”

“哦,还没到时候呢,拉里,”伊莎贝尔叫道,“早着哪。”

“晚安。”他说,仍面带微笑,并不理会她的央告。他吻了吻她的面颊。“过一两天再来看你们。”

“你待在哪儿?我打电话给你。”

“哦,别费神了。你知道在巴黎打个电话有多麻烦,再说我们那电话通常都是坏的。”

我暗自好笑,拉里就这么干脆地推脱了她对地址的追问。秘而不宣自己的住处,确实是他的一个怪癖。我提议明天所有人都与我共进晚餐,但地点选在布洛涅森林[布洛涅森林(Bois de Boulogne),巴黎一公园名。]。芬芳的春季,到户外树下用餐是非常宜人的,格雷可以开coupé[法语: 小轿车。]带我们去。我与拉里一起告辞,并满心想与他一起走走,可是一到街上他便与我握手并迅速离去。我钻进了出租车。

上一章:3 下一章:5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