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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我们计划先在公寓会合,喝杯鸡尾酒再动身。我比拉里先到了。我打算带他们去一家很精致的餐厅,料想伊莎贝尔为此会精心打扮一番;那儿的女人无一不盛装出场,我满以为她也不甘落后。可是她只穿了件平淡的毛线罩裙。

“格雷的头痛又犯了,”她说,“他很难受。我不能撇下他。我跟厨师说好了,她给孩子们做好晚饭后就可以出门,我要亲自给他做些吃的,并且还要想办法让他吃下去。你和拉里就单独去吧。”

“格雷卧着床么?”

“他头痛犯的时候从不上床。上帝知道,那就是他该待着的地方,可是他不愿意。他在书房。”

这是一间镶了木墙裙的小屋子,棕金色的护壁是埃利奥特在一座古堡里淘到的。上了锁的镀金格栅保管着书,谁都拿不到,不过这些书不看也罢,大部分都为十八世纪插图版色情读物,倒是那个时代的摩洛哥革书皮呈现出非常靓丽的外观。伊莎贝尔引我进来。格雷弓腰坐在一张大皮椅上,周围的地板上散落着画报。他闭着眼,平时红润的脸面变得煞白,显然是很痛苦的。他企图起身,但我拦住了他。

“你给他吃阿司匹林了么?”我问伊莎贝尔。

“没用的。我有美国带来的药方,但也没什么效果。”

“哦,别为我操心了,亲爱的,”格雷说,“我明天就好。”他想挤出个微笑,“很抱歉我添了这么多麻烦,”他对我说,“你们一起去森林吧。”

“我才不去呢,”伊莎贝尔说,“你觉得你在遭着罪时,我会玩得开心吗?”

“可怜的小妞,这么爱我。”格雷说,双目仍然紧闭。

接着他的面孔突然就扭曲起来,简直可以目睹那钻心的疼痛刺进了他的脑袋。门被轻轻推开,拉里走了进来。伊莎贝尔把情况告诉了他。

“哦,真让人难过,”他说,同时不无怜悯地看了看格雷。“有什么可以好受一点儿的?”

“没有,”格雷说话时仍睁不开眼,“你们唯一能为我做的就是不用管我,去玩个痛快。”

我自忖只好如此了,但我估计伊莎贝尔在良心上无法释然。

“可以让我来帮帮你么?”拉里问。

“谁也帮不了我,”格雷疲倦地说,“要了我的命,有时候我倒希望老天爷要了我的命算了。”

“我说错了,不是我也许可以帮你。我的意思是,也许我能帮你助自己一臂之力。”

格雷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看拉里。

“你能怎么做呢?”

拉里从衣袋取出貌似一枚银币的东西,放在格雷手里。

“紧紧握住,然后手掌朝下。不要和我对抗。不用使劲儿,但要握紧硬币。我在数到二十之前,你的手就会松开丢掉了。”

格雷照做了。拉里在书桌旁坐下开始数数。伊莎贝尔和我站着。一,二,三,四。数到十五时格雷的手都没有动静,然后便似乎颤抖了一下。我感到——虽然很难说看到了——那握紧的拳头松动了。大拇指脱了出来。我清晰地看见那手指在抖动。当拉里数到十九时,钱币从格雷手里掉落下来,滚到我脚边。我捡起来看,它很沉,造型怪异,有一面刻着一个青年男子的头像,我认出来那是亚历山大大帝。格雷困惑地瞧着自己的手。

“我并不想丢开,”他说,“是它自己掉的。”

他坐在皮椅子上,右胳膊撑着扶手。

“椅子坐着舒服吗?”拉里问。

“头痛发作时,坐着还算舒服。”

“好的,尽量放松。别着急,什么都别做,不要有任何抗拒。我数到二十之前你的右胳膊会从扶手椅上抬起并举过头。一,二,三,四。”

他以动听婉转的嗓音慢慢地报着数,当数到九时,只见格雷的手抬了起来,虽然幅度并不大,却也离开了扶手的皮面约一寸之距,然后停顿了一秒。

“十,十一,十二。”

整条手臂略一抽搐,就开始向上移动,已完全脱离了椅子。伊莎贝尔有些惊恐地抓住了我的手。真是奇诡的效果。这绝非一种自觉自愿的举动。我从未见过梦游者,但能想象得出他们的举止一定就像格雷的胳膊动作这么古怪。仿佛意志力并没有在起推动作用。我原本应能想到,单靠意识的努力将胳膊如此缓慢而平稳地举起并非易事。这让人觉得有一种下意识的、独立于心智的力量在起作用,恰似活塞在汽缸中缓缓地来回运行。

“十五,十六,十七。”

这言语就像损坏的龙头里渗出的水滴,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落入了盆中。格雷的胳膊上举,上举,直至越过了头顶,而当拉里报完了数,它又随自身重力落回到扶手上。

“我没有抬手,”格雷说,“不自觉地就举起来了,是自动的。”

拉里微微一笑。

“这无关紧要,我只想让你对我有些信心。那枚希腊硬币呢?”

我递给了他。

“抓在手里。”格雷拿了过去。拉里看了看表。“现在是八点十三分。再过六十秒你的眼皮会沉重起来,你不得不合上眼,然后就睡着了。你会睡上六分钟,八点二十醒,头就一点儿不会痛了。”

无论伊莎贝尔还是我都说不出话来。我们盯着拉里。他什么也不言语,只看着格雷,但又好像不在看他,似乎透过了他看着他身外的什么。笼罩在我们周围的沉默有些诡异,如同夜间花园里的那种静谧。突然我觉得伊莎贝尔握紧了我的手。我看了看格雷。他闭上了眼。他呼吸轻快而规律:睡着了。我们伫立着,这段时间似乎无止无休。我特别需要来支烟,但又不能真的点燃。拉里纹丝不动,注视着在我看来远不可测的地方。他的眼睛尽管睁开着,却如同在恍惚之中。忽然间他好像放松了下来;他的目光复归通常的眼神,并看了看表。也就在此时,格雷睁开了眼。

“天哪,”他说,“我想我睡过去了。”接着他活跃起来,我注意到他死灰般的脸色也退去了。“我的头不疼了。”

“很好,”拉里说,“抽根烟,然后我们出去吃饭。”

“真是奇迹,感觉真棒,你怎么做到的?”

“我没有做什么,是你自己啊。”

伊莎贝尔去换衣服了,此间格雷和我喝了杯鸡尾酒。格雷一个劲儿地谈着刚才的事,尽管拉里显然并不情愿多说。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起先我才不相信你能有什么用呢,”他说,“我听从了你就是因为我难受得不想争辩。”他接下去述说了头痛是怎么发作的,他得经受多大的痛苦,消退之后又是如何像散了架一样。他无法理解怎么刚才又感受到了以往活力四射的自己。伊莎贝尔回来了,穿了一条我从没见过的裙子:长及触地,白色紧身马罗坎平纹绉上装,黑色薄纱裙摆,我禁不住想,她一定会给我们一行人增色不少。

“马德里堡”里面欢声笑语,我们也兴致高昂。拉里说着我从未听他讲起过的无厘头笑话,把我们逗得合不拢嘴。我感到他这么做是要分散我们的注意力,别再去想他出其不意所展示出的能力。然而伊莎贝尔是个做事坚决的人。只要合意,她也可以顺水推舟,可她那希望满足好奇心的愿望仍溢于言表。当我们用完餐、喝着咖啡和甜酒时,当她估摸着美食佳酿以及友好的交谈减弱了他的防范时,她的明眸便盯住了拉里。

“好了,可以告诉我们你怎么治格雷的头痛的了。”

“你自己都看见了。”他笑答。

“你是在印度学会的?”

“是的。”

“他吃了很多苦头,你觉得可以彻底治愈他么?”

“我不知道,也许可以吧。”

“这会改变他的整个生活。要是有整整四十八小时不能动弹,那就别指望能找到好工作。要是不能重返工作,他就永远不会快乐。”

“我没有办法创造奇迹,你得知道。”

“可刚才那就是奇迹,我亲眼看见的。”

“不,那不算。我只是在老格雷的脑袋里置入了一个念头,其余都是他自己完成的。”他转向格雷,“你明天准备干吗?”

“打高尔夫。”

“我六点过来,我们谈谈吧。”他接着冲伊莎贝尔迷人地一笑:“有十年没和你跳舞了,愿意试试我还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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