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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此后我们经常见到拉里。接下去的一个星期他每天都来,花半小时单独与格雷待在书房里。看来他要劝服格雷——他笑眯眯地如此说道——使其摆脱头痛造成的萎靡不振,而格雷也像孩子般信任他。从格雷的片言只语我可以想见,他此外也在尽力恢复格雷被击垮的自信心。大约十天后格雷又犯了头痛,拉里那天正巧直到晚上才过来。这次发作得不算很严重,而格雷现在对拉里的神奇力量已经很有信心了,他认为假如找到了拉里,那么几分钟就可以解决问题。但不论是接到伊莎贝尔电话赶来的我还是他们都不知道拉里住哪儿。当拉里终于登门并缓解了格雷的疼痛时,格雷向他要地址,这样如有急需,可以立刻找到他。拉里笑了笑。

“找‘美国运通’吧,留个言。我每天早晨都会打电话给他们。”

伊莎贝尔之后问我拉里为何对住址守口如瓶。从前他也是这样,不过后来发现他住在拉丁区一家毫无神秘可言的三等客栈里。

“我不知道,”我答道,“只能提出些稀奇古怪的原因而实际上大概什么也没有。或许有某种奇特的直觉使他那种精神的隐私延续到了他的住址上。”

“你究竟想说什么,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她烦躁地嚷道。

“你不觉得么,当他和我们在一起时,虽然随和、友好,也爱交谈,但你能觉察到他内心有一种超脱,仿佛他并没有全然展现自己,而是有什么东西被羁绊在其灵魂里某一隐匿的区域,我也不清楚是什么—— 一种张力,一种秘密,一种热望,一种认识,将他分离了开来。”

“我自小就很了解拉里。”她不耐地说。

“有时候他让我想到了那种老戏骨,即使在烂戏里也能演得惟妙惟肖。就像埃莉诺拉·杜丝在《女店主》中的表现[埃莉诺拉·杜丝(Eleonora Dus,1858—1924),意大利女演员;《女店主》(La Locandiera),意大利喜剧。]。

伊莎贝尔对此思忖了片刻。

“我想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你玩得不亦乐乎,也以为他跟我们其他人一样,突然间你感觉到他逃逸出去了,好像你想去捉的烟圈。你觉得会是什么让他变得这么古怪?”

“也许是特别司空见惯的品质。”

“比方说呢?”

“唔,比方说善心。”

伊莎贝尔皱起眉头。

“你还是别这么说吧,说得我难受得要反胃。”

“还是心里深处在隐隐作痛吧?”

伊莎贝尔久久地看着我,像是企图要看穿我的心思。她从身边的桌上取了支烟点上,靠回到椅子里。她凝视着袅然上升的烟。

“给我下逐客令了?”我问。

“不是的。”

我沉默了半晌,看着她,暗自欣赏着她形态优美的鼻子和精致细腻的下巴线条。

“你还是深爱着拉里?”

“该死的,我这辈子就没有爱过其他人。”

“那为什么要嫁给格雷?”

“我总得出嫁嘛。他对我着迷得要命,妈妈也要我跟他结婚。所有的人都告诉我幸亏摆脱了拉里。我也很喜欢格雷,现在也是。你不知道他有多讨人喜爱。这天底下还没有这么宽厚,这么贴心的。他看上去好像脾气很坏,是吗?跟我在一起时他就像天使一样。在我们有钱时,他怂恿我要这要那,他就有了为我购物的乐趣。有一次我说如果能有一艘游艇该多好,可以环游世界了,要是没有那场经济危机他就会去买了。”

“听起来他好得简直难以置信。”我讷讷地说。

“我们有过一段光辉岁月,为此我是永远感恩的。他使我非常快乐。”

我盯着她,并不说话。

“我想我并不真正爱他,可是一个人没有爱也能活得很好。在心底里,我是渴求拉里的,但是眼不见倒也相安无事。你记得跟我说过么,远隔了重洋,恋爱之痛会好受些?当时我还觉得挺玩世不恭,可这果然是正确的。”

“如果见到拉里是一种痛苦,那么不见他是否更加明智?”

“可那是神仙般的痛苦啊。再说,你知道他是什么人,随时都会像太阳钻进云层里时的影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我们或许好几年都见不到他。”

“你从没想过和格雷离婚?”

“我没有理由和他离婚。”

“贵国女子要是真有心休夫,什么也拦不住她们。”

她大笑起来。

“她们干吗要这么做,你觉得呢?”

“你难道不知道?因为美国女人寄希望于丈夫的那种完美,在英国女人看来只有男管家才有。”

伊莎贝尔很高傲地晃了晃头,那架势让人纳闷她是不是落枕了。

“格雷不善言辞,所以你觉得他一无是处。”

“你误会了,”我立刻插话道,“我认为他有让人很感动的地方,很懂得去爱。只需瞧一眼他看着你的模样,就知道他多么深沉、多么专一地依恋着你。他比你还更爱孩子。”

“想必你要说我不是个称职妈妈了。”

“正相反,我觉得你是优秀的母亲。你维护着她们的健康快乐。你悉心看管着她们的合理饮食以及有规律的消化吸收。你教她们礼数,为她们读书,让她们学会了祷词。如果她们病了,你就立刻请医生并无微不至地看护她们。可是你并不像格雷那样一头全扎进去。”

“那样做没必要,我是人,我也把她们作为人来对待。假如一位母亲把孩子当作自己生活的全部,那么她只会害了孩子。”

“我认为你说得很对。”

“而且实际上她们还挺崇拜我。”

“我也注意到了。你就是优雅、美丽、精彩的绝妙化身。不过她们和你在一起时,并不像和格雷那样随意和放松。她们崇拜你,这没错;可是她们爱他。”

“他很可爱。”

我喜欢她这么应对。如此令人可亲,原因之一就是她不惧面对赤裸的真理。

“市场崩盘之后格雷也崩溃了。有好几个星期他每天都在办公室干到半夜。我就待在家里,沉浸在恐惧的痛苦之中,我真害怕他一枪把自己干掉,他是那么地感到羞愧。要知道,他们对自己的公司感到无比的骄傲,他父亲和格雷,他们为自己的诚信和确凿的判断力而骄傲。我们赔尽所有的钱财倒也罢了,让他无法释怀所有那些信任他的人也输得精光。他感到自己本应该有更好的预见能力。我没有办法让他认识到,这并不能怪他。”

伊莎贝尔从包里取出一支口红涂了涂嘴唇。

“不过这并不是我原本想对你说的。那时候我们还有一处产业,就是那座庄园,我感到挽救格雷的唯一机会就是离开芝加哥,于是我们把孩子托给了妈妈并一路南下。他一向很喜欢那儿,但是我们从没有单独在那里待过;我们曾带了一大帮人同去,玩得很疯。格雷枪法很好,可是他无心狩猎。他常常独自泛舟泽地,一待数小时,看着各种鸟儿。他也经常徘徊于运河沿岸,两旁长满了苍白的灯心草,头顶尽是蔚蓝的天空。有些日子里大大小小的河道也如地中海般湛蓝湛蓝的。他回来时通常言语很少,只是说漂亮极了。可是我看得出他的感受。我知道他的心被大自然的美丽、空旷和静谧打动了。在日落前有这么片刻,夕阳洒在湖沼上显得美不胜收。他就站在那里,心里涌动着喜悦。他花很多时间骑行在那些人迹罕至、神秘莫测的林子里,那儿就像梅特林克戏剧里的森林:灰白、寂静,近乎诡异;而到了春天有一段短暂的时期——最多两个星期——山茱萸怒放了,桉树也抖开了新叶,那嫩绿在灰色铁兰的衬托下如同一首欢乐颂歌;地上铺满了大瓣的白百合还有野杜鹃。这里对格雷而言意义何在,他也说不上来,可是这里就是他的天地。他陶醉在美景中了。哦,我知道自己表达得不够好,可我无法告诉你,目睹一个男人魁梧的身躯由着一种如此纯美的情感提升起来,是有多么的感人,简直要让我哭出来了。假如天际间有上帝,那么格雷就与上帝近在咫尺。”

伊莎贝尔说得有些动情,拿出一块小手绢儿仔细擦掉了眼角的泪珠。

“你是不是添油加醋了?”我笑着说,“感觉你把你期望他有的思想和感情已经全算在了他的账上。”

“我哪里会无中生有?你知道我的。要我开心,除非能让我感受到脚下的水泥人行道,沿街还得有大玻璃橱窗,橱窗里要有帽子和皮大衣,要有钻石手链和镶金化妆盒。”

我笑起来,接着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又重拾了先前的话题。

“我绝不会和格雷离婚的。我们在一起经历了太多的磨难。而且他现在完全依赖着我。这也让我感到很得意,你懂的,也给了我一份责任感。而且……”

“而且什么?”

她侧眼瞥了瞥我,眼神中多了一份顽皮的跳脱。我感觉她拿不准对于她心里想说的我会怎么看。

“他在床上很棒呢。我们结婚十年了,他可是激情不减当年。你不是在一个剧本里说过嘛,没有哪个男人会盯着同一个女人超过五年?嗯,你并不懂自己在说什么。格雷对我的需要还和新婚燕尔时一样。他这样让我很快乐。虽然你会不以为然,但我是很贪图感官享受的。”

“那你可错了,我深以为然。”

“好吧,算不上什么不光彩,对吧?”

“正相反。”我带着探寻看了她一眼。“你后悔十年前没有嫁给拉里么?”

“不,那样才算疯了呢。不过当然,如果我能预知现在知道的情况,我会出走的,和他同居三个月,然后用我的法子,永远地得到他。”

“我认为你没有做这样的尝试是幸运的;你会发现自己被拴在了他身上,怎么也挣不脱。”

“我不这样想,那只是一种肉体的吸引。你知道通常克服欲望的最好办法就是满足欲望。”

“你想过没有,你是个占有欲很强的女人?你跟我说,格雷有着深沉的诗人气质,还跟我说他是个热烈的情人;我也很相信这两点对你而言是很重要的;可是你并没有告诉我,除二者加起来之外还有什么更多的意义——你的感觉就是你将他攥在了你那美丽而不算很小的手心空洞之中。如果换了拉里,他一定会逃脱的。记得济慈的颂诗么:‘鲁莽的恋人,你永远、永远吻不上,虽然够接近了’[诗出济慈的《希腊古瓮颂》(Ode on a Grecian Urn),译文引自查良铮译本,下同。]。”

“你经常自以为是,”她有些不悦地说,“女人抓住男人只有一条路,你是知道的。我还要告诉你:重要的不是女人和男人第一回上床,而是第二回。如果这回她还抓得住他,那就永远抓住了。”

“你的确学到了最了不起的人情世故。”

“我到哪儿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我能问一下,这一条是在哪儿学到的?”

她给了我一个最有调侃意味的微笑。

“从一朋友那里,在女装展示会上结识的,vendeuse[法语: 女店员。]告诉我,她是巴黎最聪明的情妇,于是我便打定主意要认识她。艾德丽安·德·特罗耶,听说过么?”

“从没听说。”

“你受的是什么教育嘛!她四十五岁了,也谈不上漂亮,可是她看上去比埃利奥特舅舅知道的任何一位公爵夫人都要更加出众。我坐到她身边,装出一副莽撞的美国小丫头的样子。我告诉她我得和她谈谈,因为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有魅力的人。我告诉她,她就像希腊浮雕一样完美。”

“你的脸皮真够可以的。”

“起先她还挺矜持,比较冷淡,但在我的天真烂漫面前也和缓下来。之后我们愉快地小聊了一会儿。展示会结束后,我问她是否能择日和我在丽兹酒店共进午餐。我对她说,一向很倾慕她的时髦别致。”

“你之前见过她?”

“从来没有。她不愿和我吃午餐,她说在巴黎人言可畏,这对我很不利,不过她很高兴我邀请她,当她看见我失望得嘴角开始颤抖时便问我愿不愿意去她家吃午饭。看见我又因她的和蔼而受宠若惊时,不觉抚了抚我的手。”

“你去了?”

“我当然去啦。她在福熙大街附近有一座昂贵的小房子,侍奉我们的管家与乔治·华盛顿的形象一模一样。我一直待到四点。我们披头散发,胸衣的衬扣也松开了,说话完全就是闺密之间的絮叨。那天下午我学到的,足够写本书了。”

“干吗不写呢?投给《妇女家庭杂志》[《妇女家庭杂志》(Ladies' Home Journal),一家观点保守的美国妇女刊物。]正合适。”

“你这傻瓜。”她大笑道。

我沉默了片刻,继续追寻起自己的思路来。

“我不知道拉里是否真的爱过你。”过了一会儿我说道。

她坐直了身子,面色凝重起来,眼含愠怒。

“你说什么呢?他当然是爱我的。你以为男人爱上女孩子时,女孩会浑然不知?”

“噢,我敢说他对你爱得并不够投入。他没有像跟你这样亲密接触过别的女孩。你们是青梅竹马,从小玩到大的。他期待自己会爱上你。他有着正常的性本能。你们的婚事似乎是水到渠成的。如果成婚,你们的关系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不同,不过是住在一处,睡在一起罢了。”

伊莎贝尔稍有缓和,等着我往下说。我知道女人对于爱的话题总是乐此不疲,于是继续下去。

“道德家们劝诫我们,性本能与爱没有多大关系。他们动辄就把它说成了一种副现象。”

“天啊,那是什么啊?”

“唔,有心理学家认为,意识伴随着大脑的活动,并受后者支配,但自身不能对后者产生任何影响。有点儿像树在水中的倒影,不可能离开树单独存在,但也不能以任何方式对树产生影响。我觉得说什么没有激情的爱情,那都是胡扯;当人们说激情消亡后爱情还能持续的时候,其实是在说另外的情感:喜爱、敦厚、趣味相投,以及习惯。尤其是习惯。两个人出于习惯交欢,就像到了时间饿了习惯要吃饭一样。性欲不同于激情。性欲是性本能的自然结果,不见得比作为动物的人的其他生理功能更重要。故而丈夫趁天时地利之际偶尔有个风吹草动,女人就咋呼个半天,这是很愚蠢的。”

“这只适用于男人么?”

我笑了。

“如果你坚持这样认为,我就得承认,给公鹅的好处也应该给母鹅[原文为“What is sauce for the gander is sauce for the goose”,是英语成语“What's sauce for the goose is sauce for the gander”(给母鹅的调味汁也该给公鹅)的变体。]。只有一点异议:对于男人而言,那种短暂关系不会有情感上的分量,而女人就有。”

“这得取决于那个女人。”

我不想被打断。

“除非指的是激情,否则所谓的爱并不是爱情,而是其他别的情感;激情并非由得到满足而产生,而是因为受到了阻碍。”你知道济慈告知那古瓮上的恋人不必心酸,是出于何意么?‘你将永远爱下去,她也永远秀丽!’为什么?因为得不到。无论那恋人如何疯狂地追逐,她总是难以企及。因为他们两人都被封存在了一件在我看来冷冰冰的艺术品之中。你对拉里的爱,以及他对你的爱,简单自然得就像保罗与弗兰切斯卡[保罗与弗兰切斯卡(Paolo and Francesca),西方爱情悲剧主人公,尤以在但丁 《神曲》中的叙述最为人知。]或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幸运的是,你们的结局还不算糟糕。你嫁入了豪门,拉里漫游世界去探寻塞壬之歌。激情并没有介入其中。”

“你怎么知道的?”

“激情是不计后果的。帕斯卡说过心灵自有逻辑,那是理性所无法理解的。如果他和我想的一样的话,他的意思就是说,当激情占有了心灵,那么它所杜撰的逻辑便看起来不仅合理,而且足以证明,为了爱付出全世界都是可以的。它会使人相信,名誉失去了也在所不惜,而耻辱的代价也算不得什么。激情是具有毁灭性的。它毁了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还有巴奈尔与欧西亚[前两者分别为莎士比亚和瓦格纳同名剧本中的悲情爱侣;巴奈尔(Charles Parnell,1846—1891),英国著名政治家,因为和英国国会议员欧西亚的妻子(Kitty O'Shea)偷情而断送了政治前程。]。而要是它没有了毁灭性,它自己就灭亡了。也许只有那时才会痛彻地领悟到,一生那么多年月就这样荒废了,不仅自取其辱,而且还忍受了多少嫉妒的可怕折磨,自食了多少苦果,将满腔柔情以及精神世界里的所有财富都倾付给了一个卑鄙的荡妇,或是一个傻小子,一个原以为能托付美梦的挂钩,却连一块口香糖都担待不住。”

没等这长篇大论结束我就明白,伊莎贝尔根本没在注意听,而是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不过她接下来的话让我很意外。

“你觉得拉里还是处男吗?”

“我亲爱的,他已经三十二了。”

“我很肯定他还是。”

“你怎么这么肯定?”

“这是女人的本能。”

“我过去认得一个小伙子,好些年里都混得相当不错,他总有办法让一个个漂亮姑娘相信,他从来没有过女朋友。他说这就像咒语一样有用。”

“我不管你怎么说。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时间不早了,格雷和伊莎贝尔还要与朋友吃晚饭,她还得换衣服。我没有什么事,便在这宜人的春季傍晚信步于拉斯帕伊大街。对于女人的直觉我一向不大相信;那毋宁说是她们希望相信的东西,因而在我看来很不靠谱;而当我回想起与伊莎贝尔长谈的结尾时,不觉笑起来。这让我想到了苏珊娜·鲁维耶,我好几天没见她了。不知她现在有没有什么事儿。如果没有,她也许愿意和我吃晚餐并看场电影。我拦下一辆游荡的出租车,报了她的住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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