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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我曾在故事的开始提到过苏珊娜·鲁维耶。我认识她十来年了,此时她应该也就四十岁出头。她长得不漂亮,说实在的相当丑。对于法国女人而言她个头很高,上身短而四肢长,她动作笨拙,似乎不知怎么摆放自己的长手长脚。她随心变换着头发颜色,但多数时候呈偏红的棕色。她面孔小而方正,突出的颧骨上搽了鲜亮的胭脂,一张大嘴上也抹了厚厚的唇膏。这些听起来毫无吸引人之处,可实际上她却很有魅力;她皮肤很好,牙齿洁白强健,蓝色的大眼睛顾盼流转。这是她五官最周正的所在,所以她描眉画睑加以充分利用。她目光锐利而友善,把天生的厚道与不卑不亢的韧劲结合在了一起。她所走过的人生道路,也需要她具备韧性。她的母亲,一位政府小职员的遗孀,在丈夫去世后便回到昂儒那个她出生的村子里,靠抚恤金过活。等苏珊娜长到十五岁时她便送她到裁缝店去做学徒,裁缝就住在邻近的镇子上,这样每逢周日还可以回家。正是在她十七岁的一次假期中,她被一个到村里来避暑、画风景的画家诱奸了。那时她已然深知,身无分文的她几无谈婚论嫁的可能,于是当画家在暑期结束时提出带她去巴黎时,她欣然同意了。他带她住进了蒙马特一间拥挤不堪的工作室,而她在他的陪伴下过了非常愉快的一年。

终于他对她说,油画一幅也卖不出去,不能再奢望供养情人了。她对此已有所预期,也并没有为之失色。他问她是否希望回乡,得到否定回答后便又告诉她,同一街区还住了另外一位画家,愿意接纳她。他提到的那个人曾有几次对她献殷勤,不过遭拒后倒也脾气不错,并不为意。她对他没有恶感,因而很平静地接受了提议,还省却了叫车搬行李的麻烦和花费。她的第二个情人比第一位年长不少,但相貌还挺中看。他为她以所有能想得到的姿态作画,既有穿衣的也有裸体的;她跟他过了相当快乐的两年。令她颇感自豪的是,正是以她为模特儿,他收获了第一次真正的成功。她给我看过一张原画复制品的剪报。原作被一家美国画廊买走了。那是一幅真人尺寸的裸体画,她和马奈画的奥兰普一样的姿势躺着。画家很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身体比例有某种很现代、很有意味的东西,于是将她单薄的身体处理得更瘦弱,更进一步拉长了腿和胳膊,使颧骨高得更加醒目,并让她大大的蓝眼睛更为夸张。单凭复制品我自然看不出颜色,但我感觉得到其艺术构思的典雅。画作使他名声大噪,并娶了一位仰慕他的有钱寡妇,而苏珊娜很清楚男人不得不为自己的前途打算,因而当这段亲密关系走到尽头时,她毫无怨言地接受了。

因为此时她明白了自己的价值。她爱上了艺术圈的生活,也喜欢摆出各种姿势,一天工作结束后,她觉得到餐馆去和画家及其妻子、情人坐坐也是很愉快的,其间听他们聊艺术,骂经销商,说荤段子。正是在这样的场合,在看到机会即将临近之时,她有了自己的打算。她相中了一个她认为颇有才华的未婚男青年,趁他单独在饭馆时抓住机会向他做了情况说明,而且单刀直入,提出他俩应该在一起。

“我二十岁,善于持家。我会为你存钱,也省去了请模特儿的开销。瞧你的衬衫,真丢人,还有你的画室太乱了。你需要一个女人照顾。”

他知道她人不错,也觉得她的提议很有意思。她看出来他有接受的意向。

“反正试试也没坏处,”她说,“如果不成功,我们俩谁也不会比现在更坏到哪里去。”

他的画风并不鲜明。他用方形和椭圆形来作她的肖像;把她画成只有一只眼且没有嘴巴,用黑色、棕色和灰色将她勾勒成几何图形;他用纵横交错的线条来表示她,其中几乎看不到人脸。她和他待了一年半,然后主动离开了他。

“为什么呢?”我问她,“你不是喜欢他么?”

“喜欢的,不错的小伙子。我是觉得他前途不大,总是在原地踏步。”

她毫不费力地又发现了一位继任。她一直忠于画家的圈子。

“我总是离不开绘画,”她说,“我跟过一个搞雕塑的六个月,可我不知怎的就是找不到感觉。”

令她感到欣慰的是她从来没有和哪个不欢而散。她不但是个好模特,而且还是个好主妇。她若是有缘在某画室住一阵子,就喜欢打理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并引以为豪。她烹饪很不错,能花最小的代价做出一顿美餐,而缝扣子补袜子等针线活儿也都不在话下。

“我一向都搞不懂为什么一个搞艺术的就不该穿得干净整洁。”

她只有一次失败的经历。那是个英国人,比她先前认得的都要有钱,还有一辆车。

“可是好景不长,”她说,“他经常喝得醉醺醺的,之后就挺让人生厌。假如他是个好画家倒也罢了,可是,我亲爱的,他的作品太荒唐了。我告诉他我准备分手了,他哭了起来。他说他爱我。

“‘我可怜的人儿,’我对他说,‘你爱不爱我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你没有天分。回国去吧,去做杂货买卖,那是你最适合的。’”

“他怎么说?”我问。

“他气坏了,叫我滚出去。可是我给他的是很好的建议,你得知道。我希望他能接受,他是个好人,但不是个好画家。”

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通情达理的女人再加上善良脾性,要过上好日子并不太难,然而苏珊娜选择的生涯也和其他行业一样遭遇了起起伏伏。比如那个斯堪的纳维亚人,她轻率地就爱上了他。

“他就像天神一般,我亲爱的,”她告诉我,“他高极了,赶上埃菲尔铁塔了,肩宽胸厚,腰窄得差不多能用双手握住,小腹平坦得活像我的手掌;肌肉就跟职业运动员一样发达。他一头波浪金发,以及蜜色的皮肤。而且他画得还不错。我喜欢他的运笔:大胆突进,用色浓郁鲜活。”

她打定主意要和他养一个孩子。他不赞成,可是她对他说,责任由她承担。

“孩子降生时,他倒也满心欢喜。哦,真是可爱的宝宝,玫瑰色的小脸蛋,和她父亲一样的金发碧眼。是个女孩。”

苏珊娜和他过了三年。

“他有些傻气,有时也挺让我厌烦的,但是他非常可亲可爱,又漂亮,所以我并没有什么烦恼。”

然后他接到了瑞典的电报,说他父亲要去世了,他得马上回去。他保证会回来,可是她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把钱全留给了她。她有一个月没有他的消息,接着他来了信,说父亲已去世,留下个烂摊子,他觉得有义务陪伴母亲,还要学着经营木材生意。他在信里附了一张一万法郎的汇票。苏珊娜不是那种容易乱了方寸的人。她很快得出结论,孩子在她生活中只会是个拖累,于是她把小女孩带到了母亲家,把她连同那一万法郎交给了母亲照管。

“那真是撕心裂肺的痛,我爱那孩子,可人在生活中总得现实一点。”

“后来呢?”我问。

“哦,我挺过来了,我又找到了朋友。”

可接下来她就得了伤寒。她说起“我的伤寒”来总像百万富翁在说“我在棕榈滩的寓所”或是“我打松鸡的沼地”。她差点儿没能活下来,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出院时已经瘦得皮包骨,虚弱得像只耗子,而且非常神经质,终日以泪洗面。那时她没有足够的体力来摆造型,百无一用,而且几乎身无分文。

“Oh la,la,[法语: 哎呀。]”她说,“我吃了不少苦头。幸运的是我有很好的朋友。不过你知道那些搞艺术的,反正对他们来说量入为出是很不容易的。我从来就不算很漂亮的那种,当然我有自己的吸引力,但我不再是二十岁了。然后我巧遇了曾同居过的那个立体派画家;他成了家又离了婚,放弃了立体主义而成为超现实派画家。他觉得我能派上用场,还说他很孤单;他说能为我提供食宿,说真的,我是欣然接受的。”

苏珊娜和他住在了一起,直到遇见了那个工厂主。工厂主是由朋友带来的,希望买一幅画家过去的立体派作品,苏珊娜也很想促成买卖,便尽力打扮了一番。他没能当场拍板,但说会再来看看。两周后他真又来了,这回她感觉他是来为她而不是艺术品来的。他走的时候仍然两手空空,但过于热情地捏了捏她的手。第二天在她去买菜的路上,那位朋友把她拦下来,告诉她工厂主迷上了她,想知道她是否愿意趁他下次来巴黎时一起吃顿饭,因为他想追求她。

“他看中了我什么,你知道吗?”她问。

“他是现代艺术的业余爱好者,看过你的肖像画,被你倾倒了。他住在外省,是个生意人。对他而言你代表了巴黎、艺术、浪漫,一切他在里尔所缺的东西。”

“他有钱吗?”她以世故的口气问。

“多得很。”

“好吧,我去跟他吃饭。听听他说什么也没坏处。”

他带她去了马克西姆,那儿让她很受感触;她穿戴得很低调,环顾四周的女人时,感到自己很可以冒充成一位体面的妇人。他点了瓶香槟,这让她相信他的确是位绅士。到了喝咖啡时他直截了当地向她求爱,而她也觉得这很大方得体。他告诉她,自己每两周来巴黎开一次董事会会议,晚间孤身一人用餐,想女人的时候就去妓院,可这样的生活让他感到厌倦,而且对于他这种地位、有两个孩子的已婚男士来说也不尽如人意。他们共同的朋友已经讲述了她的情况,他也知道她是明白事理的。他已不再年轻,无意再跟什么轻浮女孩纠缠。他还算是个现代派艺术的收藏者,而她与艺术界的联系让他感到很有共同话语。接下来他转入了实质性话题。他准备为她买下一套公寓并装修好,还有两千法郎的月钱。作为回报,他希望每隔两周能有一晚与她共度良宵。苏珊娜一生从没有这么大的用度,她飞快地估算了一下,这笔钱不但足够她在那样高端圈子里的衣食起居,还能供养女儿,甚至可以存起一些以备不时之需。可是她还是迟疑了片刻。她一向是“献身绘画艺术的”,用她的话说,成为一个生意人的情妇对于她而言无疑是自甘堕落。

“C'est à prendre ou à laisser,[法语,即下文的“接受还是不接受,自便哦”,下一句法语亦见紧接后文。]”他说,“接受还是不接受,自便哦。”

他并无使她反感之处,况且他上衣扣眼里的法国军团勋章花饰表明他出身显要家族。她微笑着。

“Je prends,”她答道,“我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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