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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在邂逅拉里约一周后的晚上,苏珊娜和我一块儿吃了饭,看了电影,正坐在蒙帕纳斯大街的“精品吧”里喝啤酒,但见他踱了进来。她抽了口气,并且出乎我意料地叫住了他。他走过来亲吻她并同我握手。我看见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能坐下么?”他说,“我还没吃饭呢,准备弄点儿吃的。”

“哦,看见你真太好了,mon petit,[法语: 我的小家伙、小可爱。]”她说话时双眼放光,“你从哪儿冒出来的?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没个声响儿?我的上帝,看你瘦的!我还想你说不定死了。”

“噢,我没死,”他挤眉弄眼地说,“奥黛特怎样了?”

那是苏珊娜女儿的名字。

“哦,她快长成大姑娘了。还很标致呢。她还记得你。”

“你从没告诉过我你认得拉里。”我对她说。

“为什么要告诉你呢?我从来不知道你认得他呀。我们是老朋友了。”

拉里自己点了咸肉煎蛋。苏珊娜把女儿和她自己的情况悉数说给他听。他带着自己特有的迷人微笑听着她唠叨。她告诉他自己总算安顿了下来,还在作画呢。她把头扭向我。

“我一直在进步,你觉得呢?我不想装天才,可我的本事也不比很多我认得的画家差。”

“有没有卖掉几幅?”拉里问。

“我没必要卖,”她轻松地答道,“我有自己的收入。”

“走运的姑娘。”

“不是,不是运气,是聪明。你应该来看看我的画。”

她把地址写在纸上,要他答应去。苏珊娜兴奋得滔滔不绝。接着拉里要了自己的账单。

“你不会要走了吧?”她嚷道。

“是的,要走了。”他微笑着说。

他付了账,挥挥手便离开了我们。我笑起来。他这样总是能逗乐我,前一刻还和你在一起,后一刻便走人,也不做任何解释,那么突然,简直就像化入了空气里。

“他为什么要这么快就走?”苏珊娜气咻咻地说。

“也许有姑娘在等他呢。”我调笑道。

“等于白说。”她从包里取出粉盒,往脸上扑了扑。“不管谁爱上他,我都表示同情。哎呀。”

“为什么这么说?”

她严肃地盯了我一分钟,这神色在她可不常见。

“我曾经差点儿就爱上了他。真还不如去爱水中的倒影,或是一缕阳光,或一片云。我算侥幸逃脱了。对于当初冒的风险,到现在想起来还要打个寒战。”

让谨小慎微见鬼吧。再不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就不是人了。我暗自庆幸,苏珊娜是个管不住嘴的女人。

“你究竟是怎么认识他的?”我问。

“哦,好多年前了。六年,七年,记不清了。奥黛特才五岁。那时我跟马塞尔住在一起,而他俩是认识的。他经常在我做模特时到画室来。有时他带我们出去吃个晚饭。你一向没法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有时候几个星期都不见,有时一连两三天都来。马塞尔很希望他来,说他在的时候他能画得更好。接下来我得了伤寒,出院时境况是很凄惨的。”她耸了耸肩,“不过这都跟你说过了。嗯,有一天我到各个画室去转悠想找活儿干,可是没人要我,一整天下来我只吃了一只羊角面包和一杯牛奶,房租也还没着落,这时我在克里希大街撞见了他。他停下来问候我,我告诉他得了伤寒,他对我说:‘看来你得好好吃一顿。’他声音和眼神里有什么东西让我再也自持不住。我哭了起来。

“我们就在‘玛丽特妈妈’餐厅附近,他搀着我的胳膊在桌旁坐下。我饿得什么都吃得下,可是煎蛋饼端上来时我感到一口都难以下咽。他强迫我吃了些,还为我叫了一杯勃艮第。我感到好受了点儿,又吃了些芦笋。我把自己的磨难全告诉了他。我虚弱得无法摆姿势做模特,瘦得皮包骨头,看上去糟糕透顶,也指望不上找个男人。我问他可否借些钱让我回乡。至少我还有个小女孩在那里。他问我想不想去,我说当然不想。妈妈不愿意接纳我,她自己靠年金还活得勉勉强强,而我寄给奥黛特的钱都花光了,但是如果我去了她也难以拒我于门外,她也会看到我病得有多重。他端详了我很长时间,我想他会表示没法借钱给我。然后他说:

“‘你愿意让我带你们去我知道的一个小乡村吗?你和孩子。我想度度假呢。’

“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认识这么多年,也没见他献过殷勤。

“‘就我现在这模样?’我说。我不觉笑起来,‘我可怜的朋友,’我说,‘我现在对男人来说都是废物啊。’

“他朝我微笑着。你有没有注意过他笑得有多迷人?甜得跟蜜似的。

“‘别傻了,’他说,‘我可没多想。’

“然后我就失声痛哭,哭得说不出话。他给我钱,接了孩子,我们一起去了乡下。哦,他带我们去的地方非常漂亮。”

苏珊娜向我做了描述。那里离一座小镇有三英里,小镇的名字我已经忘记了。他们坐车去了客栈。那是一座摇摇晃晃的临河小楼,四周的草坪延伸到水边,草地上有悬铃木,我们就在树荫下就餐。夏季时画家们会来写生,但那时节还早,客栈里只住着他们。那儿的美食远近闻名,每逢周日人们都从各地驱车赶来尽情享受一顿午餐,不过在平时,宁静很少被打破。有了足够的休养和好饭好酒,苏珊娜身子强壮了起来,跟孩子在一起也让她很快乐。

“他对奥黛特好极了,女儿也很喜欢他。我得阻拦她别太惹人厌,可是她缠着他时他从不以为意。这让我很开心,他们就像两个孩子在一起。”

“你们能做些什么事儿呢?”我问。

“哦,总有事情做的。我们划船、钓鱼,有时候还借patron[法语: 老板、房东。]的雪铁龙去镇上,拉里很喜欢小镇。古旧的房屋、place[法语: 广场。]。非常安静,唯一听得到的就是踩在卵石路上的声音。那儿有一幢路易十四时代的hôtel de ville[法语: 市政厅。],有一座老教堂,小镇边上还矗立着一座勒诺特设计的花园城堡。坐在广场旁的餐馆里,恍若回到了三百年前,而路边停放的雪铁龙好像已不属于这个世界。”

就是在其中一次外出游玩之后,拉里向她讲述了我在开头提到的那个年轻飞行员的故事。

“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要告诉你。”我说。

“我不知道。镇上有座医院就是战时建的,墓地里还有一排排小十字架。我们去看过,没有待很久,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那么多可怜的小伙子长眠于此。拉里在回去的路上沉默不语。他吃得一向不多,可那天晚上他几乎什么也没吃。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美丽的星夜,我们坐在河边,夜色把白杨的剪影衬得格外好看。他抽着烟斗。接着很突然地,à propos de bottes[法语俗语: 毫没来由地。],他同我说起了那位战友如何为了救他而牺牲的。”苏珊娜喝了一大口啤酒。“他是个怪人。我永远也搞不懂他。他喜欢读书给我听。有时候就在白天,趁我给孩子做针线活的时候,也有在晚上,在我把孩子弄上床睡觉之后。”

“他读些什么呢?”

“哦,杂七杂八的。《塞维聂夫人书信集》,圣西门的一些文章。Imagine-toi[法语(祈使句):(你)想象一下。],我这样一个人,只读读报纸,偶然在画室听人说起一本小说就看看,为的是别让人把我看成傻瓜!我一直不懂读书可以这么有趣。那些前辈作家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白痴。”

“谁这么想象的?”我轻声笑道。

“接着他让我跟他一块儿读。我们读《裴德罗》《贝蕾妮斯》[《裴德罗》(Phèdre)和《贝蕾妮斯》(Bérénice)都是法国剧作家拉辛(Jean Racine,1639—1699)的作品。]。他读男性角色,我读女性的。你想不出这有多好玩,”她天真地补充道,“当我读到悲伤的地方哭起来时,他会很奇特地盯着我看。当然这只是因为我比较脆弱。而且你要知道,我还收着这些书呢。即使到现在,读起他曾读给我听的《塞维聂夫人书信集》的一些段落时,还是能听见他动听的声音,能看见静静流淌的河水、对岸的白杨树,有时候我无法继续读下去,那让我感到心痛。我现在明白,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几星期。那个男人,他就是可亲可爱的天使。”

苏珊娜感到自己变得伤感起来,(错误地)以为会让我看笑话。她耸耸肩,笑了笑。

“你要知道,我早已想好了,等我人老珠黄没人要了,也到了教规准许的年岁,我就皈依教门,忏悔我的罪过。可是世界上什么也不会让我忏悔和拉里的罪过。永远、永远、永远不会!”

“可是就你说的情况,我没觉得有什么好忏悔的啊。”

“我一半还没说完呢。你瞧,我天生体质好,整天在户外游荡,吃得好睡得香,也没有烦心事儿,三四个星期下来我就和以前一样健壮了。而且我气色很好,脸上有了血色,头发恢复了光泽,感觉就像二十岁。拉里每天早晨下河游泳,我常常去看他。他的身材很美,不是我那位斯堪的纳维亚人那种运动员型的,可也强健得很,还有无限的优雅。

“在我弱不禁风时他表现得耐心十足,但现在我已经生龙活虎了,没必要让他等下去。我给过他一两次暗示,表明我已准备好了可以做任何事,可他似乎没有明白。当然你们盎格鲁—萨克逊人就是怪异,既野蛮同时又多愁善感;但不可否认,你们绝不是什么情圣。我对自己说:‘或许这正是他的周到之处,他为我做了那么多,又让我把孩子带过来,可能他并没有依此讨回报的意思。’于是一天夜晚,在我们准备歇息时我对他说:‘今晚你要我到你房间去吗?’”

我大笑起来。

“你有点儿直来直去啊,不是吗?”

“嗯,我没法让他来我房间,有奥黛特呢,”她坦率地说,“他用他独有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笑起来。‘你想来么?’他说。

“‘你觉得呢——你这么好的身材?’

“‘好,来吧。’

“我上楼脱了衣服,一忽儿就穿过走廊溜进了他的房间。他躺在床上,边读书边抽烟斗。他放下烟斗和书,给我腾出地方。”

苏珊娜沉默了片刻,此时提问肯定不是我的风格。不过只过了一会儿她就继续说开了。

“他是个很特异的情人。非常可亲可爱,甚至温柔,很刚强而不狂热,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而且丝毫没有下流的动作,像个纯情少年。有些滑稽,也挺让人感动。当我离开他时,觉得是我而不是他应该心存感激。我关上门时,看见他捡起书,从刚才停下的地方继续读了下去。”

我又大笑起来。

“很高兴逗得你那么开心,”她冷冷地说道。可是她仍不失幽默,并咯咯笑起来。“我很快就发现,假如坐等那是遥遥无期的,于是当我想要时,我就直接去他房间上床。他总是对我很好。简而言之,他有着人的自然本能,但他就像忙得忘了吃东西的人,你把大餐端给他,他也会有滋有味地吃的。男人爱上我的时候,我是会知道的,如果我以为拉里爱我,那我就是个傻瓜,可是我以为他会习惯于我。生活总要面对现实,我心说,如果我们回巴黎时他能带上我住一起,对于我来说那再好不过。我知道他会让我带着孩子,而我也会满心欢喜的。我的本能告诉我,爱上他是愚蠢的。你知道,女人是很不幸的,她们经常在坠入爱河之际,就变得不可爱了,于是我打定主意,得小心点。”

苏珊娜吸了口烟,并把烟从鼻孔里喷出来。时辰不早了,很多桌子都空了,不过仍有一伙儿盘桓在吧台边上。

“一天上午,在早饭过后,我坐在河边做针线活儿,奥黛特在玩拉里买给她的积木,此时他向我走来。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他说。

“‘你要去什么地方吗?’我说,感到很惊讶。

“‘是的。’

“‘不会去了不回吧?’我说。

“‘你现在身体很好了。这儿有些钱,在这里过完夏天,并回巴黎重新开始,都够了。’

“一时间我心乱如麻,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站在我面前,以他特有的率真冲着我微笑。

“‘我做什么事情惹你生气了吗?’我问他。

“‘没有的,千万别这样想,我有事情要办。我们在这儿过得很快活。奥黛特,过来跟叔叔再见吧。’

“她太年幼,还不懂。他抱起她亲吻;然后吻了我,便走回到客栈里;一分钟后我听见汽车开走了。我看着手里那叠钞票。一万二千法郎。一切都来得这么快,我都来不及反应。‘Zut alors.’[法语: 该死的。]我自言自语地说。至少还有一件事要感谢,我没由着自己爱上他。可是我无法弄明白。”

我勉强笑了笑。

“你要知道,我曾经因自己的幽默风格而小有名气,我的手段就是实话实说。这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居然非常意外,他们认为我是在搞怪。”

“我不懂这中间有什么关系。”

“嗯,我认为拉里是我遇到过的唯一一个完全不为情所动的人,这使得他特立独行。有些人并非信仰上帝,而只是热爱上帝,我们不太能习惯他们。”

苏珊娜瞪着眼看我。

“我可怜的朋友,你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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