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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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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偶然遇见拉里的。我向伊莎贝尔打听过拉里的情况,她告诉我,从拉柏勒回来后,他们几乎见不到他。她和格雷这时已经交了不少朋友,都是同代人,他们更多地和这些人往来,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只我们四个人过了快乐的几个星期。一天傍晚我去法兰西剧院看《贝蕾妮丝》[《贝蕾妮丝》(Bérénice),法国剧作家拉辛写于1670年的作品。]。我当然是读过剧本的,但没看过演出,由于该作品很少搬上舞台,所以机不可失。它算不上拉辛最好的剧本,因为其主题单薄得难以支撑得住一个五幕剧,不过剧情还是很动人的,其中有些段落为人传颂也自有其道理。故事取材于塔西陀史学著作里一段简要的描述:提图斯[提图斯(Titus,约39—81),古罗马皇帝。]爱上了巴勒斯坦女王贝蕾妮丝,并且不出所料,炽烈的恋情使他答应要娶她。然而他登基后没几天,元老院和罗马民众激烈反对皇帝与异族女王联姻,因而尽管两人彼此相悦,国家的需要还是让他不得不遣人将她送走。该剧表现了提图斯心中对于江山和美人的纠结,当他踌躇不决时,是贝蕾妮丝在确信得到他的深爱后,最终使她下定了决心,自行永远离开他。 我估计只有法国人才能全然领略拉辛的那种典雅和庄严,及其诗句的乐感,不过即便一个外国人,一旦适应了那种人人戴着假发拿腔拿调的正经劲儿,也很难不为其浓烈的柔美与高贵的情感所动容。拉辛比别人更能理解,人的声音里可以蕴含多少戏剧的因素。不管怎么说,对我而言,那些亚历山大格律的婉转诗句,足以替代演员的活动,我认为那长篇台词能够以无尽的技巧将场面推向观众所期待的高潮,其震撼程度,丝毫不逊于观看惊悚电影的体验。 第三幕后有一段间歇,我走出去,到休息厅抽烟,乌敦[乌敦(Jean-Antoine Houdon,1741—1828),法国新古典主义雕塑家。]的伏尔泰塑像咧开没了牙的嘴,冷嘲热讽地笑着。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我回转身,或许有这么一丝不快,因为我还想独自回味一下充溢于胸的那些铿锵有声的台词,可是我瞧见了拉里。与往常一样,我很高兴看见他。有一年没见面了,我说结束时要碰头去喝啤酒。拉里说他很饿,还没吃晚饭,并提议去蒙马特区。剧终时我们找到了对方,一块儿走了出来。法兰西剧院有一种独有的霉湿气,浸淫了不知多少代一副苦脸、蓬头垢面所谓的ouvreuse[法语: 女引座员。]的体味,她们总是领你到座位上,然后肆无忌惮地等着要小费。于是走到空气新鲜的室外便让人舒了口气,夜色不错,我们就步行去餐馆。剧院大街的弧光灯肆意地发出炫目的光亮,以致头顶的星星仿佛骄傲得不屑斗艳似的,尽皆在深邃黑暗的天空里掩藏了自己的光芒。我们边走边聊起刚看的演出。拉里很失望。他本希望戏演得更自然些,台词能念得如同平常说话,动作也不必如此夸张。我认为他的观点不对。这是一种修辞,华美的修辞,我的理念便是,这样的剧本应以修辞的方式来演绎。我喜爱尾韵有规律的冲击力;而那种风格化的舞台姿态,经过了源远流长的传承,在我看来与此类正剧的脾性相得益彰。我不禁想到,这正是拉辛所希望的自己剧本的演出方式。我很欣赏这些演员,他们在所受到的局限范围内,颇具匠心地表演着人性、激情与真挚。当艺术能使成规为其目的所用之际,便是艺术得意成功之时。 我们来到克里希大街,走进“伯爵啤酒屋”。尚不到午夜时分,屋子里就人头攒动,不过我们还是找到了位子,点了培根煎蛋。我告诉拉里我去看了伊莎贝尔。 “格雷会很高兴回美国的,”他说,“在这里他就像没有了水的鱼,只有重返工作才能快乐起来。我敢说他会挣大钱的。” “果真如此,也是你的功劳。你治好的不但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心病。你让他重新有了自信心。” “不过是些雕虫小技。我只是引导他治愈了他自己。” “你怎么学到那些雕虫小技的?” “机缘巧合罢了。是我在印度的时候。有一次我跟偶然认识的一位瑜伽师诉苦,自己正受着失眠的折磨,他说他很快会帮我解决。他的做法正是你看见我对格雷做的,当晚我便睡了个几月以来都没有过的好觉。然后,应该是过了有一年吧,当我和一位印度朋友在喜马拉雅山区时,他扭伤了脚踝。叫医生是不可能的,而他却疼痛难忍。我觉得可以尝试老瑜伽师的做法,还真有效。信不信由你,他感到一点儿也不疼了。”拉里笑起来,“可以向你保证,最吃惊的人就是我自己。其实真没什么,不过是将一个念头植入患者的脑子里。” “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啊。” “假如你的胳膊不依你的意志,抬离了桌子,你会惊讶么?” “会很惊讶。” “当然会的。回到文明世界后,我那印度朋友逢人便说我的所作所为,还带了其他人来看我。我很不喜欢这样,因为我自己也不是很能理解,可是他们执意要来。不管怎么说,我把他们治得还挺好。我发现自己不但能缓解人们的痛苦,还能为他们祛除恐惧。很奇怪的是竟有那么多人饱受恐惧之苦。我的意思不是说害怕待在封闭的空间,或者恐高什么的,而是对死的恐惧,甚至更糟糕的是,对生的恐惧。他们往往都属于身体健康、事业兴盛一族,本该无忧无虑,却受着内心的折磨。我有时想,人的这种可笑,其实是最伤脑筋的,我也曾问过自己,是不是要归因于深沉的动物本能,这本能继承了那种极为原始的、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悸动的东西。” 我怀着期待听拉里说,他这么长篇大论可不是常有的,而且我隐约觉得,他这次是愿意开口畅谈的。或许刚才看的戏解开了某种禁锢,悠扬的韵律与节奏,如同音乐一般克服了他本能的矜持。突然我发现自己的手出了某种状况。对于拉里刚才半开玩笑的问题我并没有多想,但我现在意识到,我的手已不再搁桌子上了,而是不自觉地抬起了一英寸。我吃惊不小。我看着那只手,看见它微微颤抖着。我感到手臂上的神经发出怪异的刺痛,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于是手和上臂便自行抬升起来,就我知觉而言,我对此既没有助力,也没有抗拒,直到抬离了桌面好几英寸。接着我感到整个胳膊都举过了肩。 “这真诡异。”我说。 拉里大笑起来。我只略略动了一下意念,手臂便回到桌上。 “这没什么的,”他说,“别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是你第一次从印度回来时谈到的那位瑜伽师教给你的吗?” “哦,不是的,他才没耐心做这种事呢。我都不知道他是否相信自己掌握了一些瑜伽师宣称的那种力量,不过如果有的话,他也不屑去动用。” 培根煎蛋做好了,我们吃得很来劲,还喝了啤酒,两人都不言语。拉里在想什么我不知道,我可是在想着他。吃完以后我点燃香烟,他则抽起了烟斗。 “最初是什么促动你去印度的?”我突兀地问道。 “事出偶然吧。至少我当时是这么想的。现在我倾向于认为是我这些年在欧洲游历的必然结果。几乎所有对我产生重大影响的人貌似都是与我邂逅的,可是回想起来,好像我是非得遇见他们不可。好像他们就在那儿等着,等我需要时召唤他们。我去印度是因为我需要休息一下。我工作得很辛苦,很希望理一理自己的思想。我在一艘环行世界的游轮上找到了工作,做甲板水手。游船向东航行,经巴拿马运河到达纽约。我有五年没回美国了,很想家,情绪低落。你知道的,与芝加哥第一次见面时我还是无知小儿。我在欧洲博览群书,也见了不少世面,但我并没有离出发去求索时的那个起点有多远。” 我想问他求索什么,可我感到他只会耸耸肩笑笑,说那无关紧要。 “可你为什么要当一个甲板水手出去呢?”我换成了这个问题,“你不差钱的。” “我需要体验。每当我在精神上感到很充实,每当我收获了所有能够吸取的东西时,我都会觉得做做这样的体力活儿是很有用的。那年冬天,在伊莎贝尔和我解除婚约后,我到朗斯附近的一座煤矿里干了六个月。” 正是在此时,他向我说了我前面记述的那些事。 “伊莎贝尔放弃你的时候,你难过吗?” 在做出回答之前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那黑得异乎寻常的眸子似乎是朝内而非向外凝视的。 “是的。那时我还年轻。我原本想着要准备结婚的。我打好了如意算盘,期待着一起生活的美好时光。”他轻笑一声。“但好事得成双,就像吵架也要成对儿。我从没想过我带给伊莎贝尔的生活会让她充满失望。假如我能通情达理一些,就绝不会这么提了。她太年轻了,燃烧着激情。我不能怪她,而我自己也无法让步。” 读者或还有可能记得,他在那家农场与守寡的儿媳有过一次奇遇之后,便逃离了农场,一路去了波恩。我急着想让他说下去,可我知道该克制一下,小心翼翼地别问得太直接。 “我从来没去过波恩,”我说,“少年时代在海德堡求学过一段时间。那是我一辈子最快乐的日子,我觉得。” “我当时也喜欢上了波恩,在那儿待了一年。我在一位孀居的大学教授夫人家里租了间屋子,她接纳了两个房客。她自己和两个都已届中年的女儿做饭、干活儿。我发现同住的另一位是法国人,一开始还很失望,因为我希望只说德语;不过他是阿尔萨斯人,能说德语,虽不及他的法语流利,但口音倒还更好听。他一身德国牧师的装束,过了几天我很惊讶地发现他居然是本笃会教士,修道院允他请假到大学图书馆来做研究。他非常博学,可是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就如同他也丝毫不像我心目中的僧侣形象。他长得高大壮实,沙栗色头发,蓝色的眼睛引人注目,还有一张又红又圆的脸膛。他羞涩而矜持,似乎不愿意和我打多少交道,但他礼数相当周到,饭桌上聊天时也同样文质彬彬。那是我唯一能见到他的时候,一用完午餐他便回图书馆工作,晚饭之后即回自己房间,而我还坐在客厅里,趁那姐妹谁不洗碗时跟她们练一练德语。 “在我去波恩至少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他问我是否愿意一起散散步,这让我颇感意外。他说可以带我到邻近地区看看,有些地方我不大可能自己找到。我可是走路好手,但是他不管哪天走路都比我更快。第一次出去走就是十五英里。他问我在波恩做什么,我说是来学德语的,同时也熟悉一下德国文学。他谈吐睿智,说很乐意尽可能地帮助我。此后我们每周都要走两三回。我发现他教过几年哲学。我在巴黎时读过一些,斯宾诺莎、柏拉图、笛卡尔,但没怎么读过德籍哲学家的传世名著,所以当他娓娓道来时我是求之不得的。有一天,当我们远足跨过莱茵河、坐在一家露天啤酒店喝一杯时,他问我是不是新教徒。 “‘我想是吧。’我说。 “他飞快地看了看我,我感到他眼里闪过一丝微笑。他讲起了埃斯库罗斯;我一直在学希腊语,你知道的,而他对那些伟大的悲剧家了如指掌,令我望尘莫及。他的话给了我很多启示。我不明白刚才他为何突然要问我那个问题。我的监护人鲍勃·纳尔逊是不可知论者,但也定期去教堂,因为病人对他有这个期望,也因为如此他还送我去主日学校。我们的帮佣玛莎则笃信浸礼会,在我小的时候她经常说些地狱火的事儿来吓唬我,说那烈火让有罪孽的人永世不得翻身。她带着由衷的喜悦,绘声绘色地告诉我,村子里因为种种原因和她结仇的人将会如何遭受怎样的痛苦。 “冬天来临时我和恩斯海姆神父已经很熟稔了。我觉得他是个挺了不起的人。我从没见过他发火,脾气很好,和蔼可亲,心胸比我预料的还要博大很多,而且对人极其宽容。他学识渊博,肯定知道我是多么无知,然而他和我交谈时仿佛我同他一样有学问。他还对我很有耐心,似乎就是专门来为我效劳的。有一天不知怎么搞的,我腰背肌肉痛得厉害,房东太太格拉鲍夫人坚持要我垫个热水袋上床休息。恩斯海姆神父听说我卧床了便在晚饭后进来看望我。你是知道书呆子的,总是对书充满了好奇,在我放下书时他拿起来看了看书名。那是我在城里书店买的关于迈斯特·埃克哈特的书。他问我为什么要读这个,于是我说自己钻研过一阵子神秘主义著作,并向他说起了科斯提,他是怎么引起了我在这方面的兴趣的。他那炯炯有神的蓝眼睛审视着我,其中的神色,我只能解读为既感到好笑又不失亲切。我觉得自己在他眼里是挺可笑的,但他对我是那么仁厚,绝不会为此少一分对我的喜欢。不管怎样,如果有人觉得我有些傻气,我也从不在乎。 “‘你在这些书里寻求什么?’他问我。 “‘要是我知道的话,’我答道,‘我至少就可以去找寻了。’ “‘你记得我问过你是不是新教徒?你说你想是吧。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被当作新教徒养大的。’我说。 “‘你信上帝么?’他问。 “我不喜欢这么私人的问题,第一冲动是告诉他这不关他事。不过他善意满满的样子也让我觉得难以冒犯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既不想回答是,也不想说不。或许是我正遭受的苦痛,或许是他自身的什么东西,反正促使我开了口,向他讲述了我的经历。” 拉里踌躇了片刻,当他继续说下去时,我明白他不是在对我说话,而是对着那位本笃会教士。他忘记了我。我不知道当初在那个时刻,或者那个地点,在没有我怂恿的情况下,是什么让他开了金口,袒露了他那寡言的天性在这么多年里所掩藏的心里话。 “鲍勃·纳尔逊是很有民主意识的,他送我去马文上中学。我十四岁时他送我去上圣保罗中学,也只是因为路易莎·布拉德利老是撺掇他。我没什么特别擅长的,无论是功课还是体育,不过还能跟得上。我觉得当时的自己是个完全正常的孩子。我对飞行特别着迷。那是航空业的最初年代,鲍勃叔叔也和我一样激动;他认得几个业内人士,当我说想学飞行时,他便答应去张罗。我的个子在十六岁的人当中算高的,很容易被当作十八岁。鲍勃叔叔要我保守秘密,因为他明白,要是放我走的话,所有人的责骂声便会铺天盖地而来。而实际上他帮我去了加拿大,同时捎了封信给他的一个熟人,结果就是到我十七岁时,我已经翱翔在法国上空了。 “那个年代我们驾驶的都是些华而不实的飞机,每次上天都简直就是把命攥在手里的。照今天的标准,我们能达到的高度是很可笑的,但我们哪里会知道,还觉得妙不可言呢。我热爱飞行。那种感觉无法描述,我只知道自己感到很骄傲、很快乐。在天空中,在高高的苍穹之上,我觉得自己就是某种雄壮而美丽之物的一部分。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只知道我在这两千英尺的高空不再孤寂,不是独自一人,而是有所归属。如果这听起来很傻气,那我也是不由自主的。飞翔在云端,如同俯视着大片的羊群,我感到身处这种无垠的世界里才是自由自在的。” 拉里停顿了一会儿,深不可测的目光凝视着我,可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我。 “我不是不知道数以万千计的人丢掉了性命,但我并没有看见,那对我没太多的触动。后来我亲眼见到了死人。那情景使我充满了羞愧。” “羞愧?”我不由叫起来。 “是羞愧,因为那个小伙子,他只比我大三四岁,浑身都是力气和胆量,前一刻还活力四射,与人为善,此时却成了一摊模糊的血肉,仿佛从来就没有生命。” 我什么也没说。我做医学生时见过死人,战争期间见得就更多了。当时让我感到惊愕的是,他们显得那么无足轻重,毫无尊严可言。只是些杂耍人敝弃不用的提线木偶。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我一直哭。倒不是为自己感到害怕,而是感到愤懑,让我崩溃的是这其中的邪恶。战争结束了,我回到家里。我一直热衷机械活儿,假如不能在航空业干,我原本打算去汽修厂。我是受了伤回来的,得休整一段时间。之后他们便希望我去工作。我没法去做他们希望我干的事情,毫无意义的事。我花了很多时间去思考。我不停地问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毕竟我是凭运气才活了下来;我很想在生活中做出一番事情来,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上帝,现在才开始认真思考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世上会有恶。我知道自己很无知;我不知道该去找谁求助,而我又很想学习,于是就开始胡乱地翻书看。 “当我向恩斯海姆神父和盘托出时,他问我:‘这么说你读了四年书了?有成果吗?’ “‘一无所成。’我说。 “他看着我,仿佛涌溢出无数光彩动人的温情,这让我感到困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激起了他那么充沛的情感的。他温和地用手指敲着桌面,像是在反复考虑头脑里的一个想法。 “接下去他说道:‘我们智慧而古老的教会早就发现,如果你愿意去相信,信念就会赋予给你;如果你祈祷时仍有疑虑,但不无诚恳,你的疑虑就会打消;礼拜超越人类精神的力量已被千百年来的经验所证明,如果你愿意投身于礼拜之美,那么安宁就会降临于你。我很快就要回修道院了。何不来和我们一起待几个星期?你可以和我们的庶务修士一块儿在田里做活儿。你所体会到的乐趣,不会比在煤矿或德国农场里少。’ “‘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提议?’我问道。 “‘我观察你三个月了,’他说,‘或许我对你的了解胜过你自己。把你和信仰隔开的距离,不过是一张卷烟纸的厚度。’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有人抓住并拨动了我的心弦。最后我说会考虑的。他便放下了话题。在波恩余下的日子里我们都没再提与宗教相关的事情,但临别时他给了我修道院的地址,告诉我若是打定主意来,只消写一行字给他,他会安排好的。我超乎预料地思念着他。时间过得很快,一下子到了仲夏季节了。我很喜欢在波恩的日子。我看了歌德、席勒以及海涅。我诵读荷尔德林和里尔克。可我仍无长进。我时常思索着恩斯海姆神父的话,并最终决定接受他的好意。 “他到车站来接我。修道院位于阿尔萨斯,那儿的乡野美不胜收。恩斯海姆神父引我见过院长,便带我到配给我的单间房。房间里有一张窄铁床,墙上有十字架,说到家具也都是些最简陋的必需品。餐铃响起,我便向食堂走去。那是一间很大的拱顶屋子。院长和两名僧人站在门口,其中一个端水盆,另一个拿毛巾,院长在用餐客人的手上洒几滴水表示为他们洗了手,并用僧人递的毛巾为他们擦干。除我外还有三位客人:两个路过来吃饭的牧师,以及一个在此隐修、总是面露愠色的法国老者。 “院长与上长老和下长老坐在屋子最前面,每人有一张单独的桌子;神父们沿两侧的墙分坐,而初级教士、庶务修士以及客人则安排在中央的桌上。饭前祷告完毕后我们就吃了起来。一名履职的初级教士站在靠门的地方,用单调的语气读着一本修行书。用完餐后我们又念了祷词。院长、恩斯海姆神父、客人及主事僧一同步入一小房间,喝咖啡并闲聊几句。之后我便回到自己的单人间。 “我在那里逗留了三个月。我很快活。那样的生活再适合我不过。图书馆很棒,我读了大量的书。没有哪位神父会以任何方式去试图影响我,但都很乐意和我交谈。我深深地折服于他们的学识、虔诚以及脱俗。千万别以为他们过着闲散的生活,他们永远忙碌着。他们自己种地,自己做农活,也很高兴我去帮着干一点。丰富多彩的仪式让我神往,但我最喜欢的是早课,凌晨四点就举行了。四周仍是浓重的夜色,众僧已端坐教堂,以浑厚的男声唱起素朴的祷歌,他们的僧袍透着神秘的气息,斗篷拉起遮住了脑袋,那场景动人心魄。高度规律的日常生活让人觉得很踏实,尽管在这里得使力气,尽管脑子也要不停地转,但始终能感受到一种安宁。” 拉里略感凄然地微微一笑。 “和罗拉[罗拉(Richard Rolle,1290—1349),毛姆在原文中拼其姓为Rolla,英国学者,苦行主义者。]一样,我生不逢时,应该活在中世纪,那时,信仰是理所当然的;那么我面前的道路便一目了然,我也会积极争取做一名牧师。而在我出生的时代里,我无法有信仰。我很想信,但我无法信一个比一个普通好人高明不到哪儿的上帝。僧侣们告诉我,上帝是为他自己的荣光而创造世界的。这在我看来算不得什么有价值的追求。贝多芬是为自己歌功颂德而创作交响乐的么?我不信。我相信那是因为他灵魂中的音乐要求有个表达,他只需倾其所能将其表达得淋漓尽致。 “我常听着僧侣们不厌其烦地向主祷告着,我很想知道他们怎么就能毫无疑虑地向天父祈求着一日三餐。在俗世中,孩子会向父亲讨食么?孩子对父亲是有期待的,为此他们既不感激,也无须感激,而我们只会谴责那些把孩子带到世间却又无力或无心供养孩子的人。在我看来,全能的造物主若没准备为其子民提供生存所必需之物,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的,那么他还不如不要造物了。” “亲爱的拉里,”我说,“我觉得你也不能生在中世纪,否则毫无疑问要上火刑柱的。” 他笑了笑。 “你收获了很多成功,”他续道,“你希望得到当面颂扬吗?” “那只会让我很尴尬。”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相信上帝也不希望如此。如果空军里有谁靠拍长官马屁来讨得美差,那我们会对他很不齿。我很难相信上帝会多么看重一个靠溜须拍马来讨得救赎的人。我本认为最敬神灵之举便是尽量发挥出自己最大的能力。 “可这还不是困扰我的主要问题:让我无法释怀的是就我所知,那些僧人的脑子里也并非从来没有罪念。我知道空军里有不少家伙,一有机可乘自然就要酗酒,只要办得到随时都想泡妞,而且满口污言秽语。我们部队就有一两个败类,其中一个因私开空头支票给抓起来监禁了六个月;这并不完全是他的错;他以前一直都没几个钱,当他做梦都没想过能赚这么多钱时,就昏了头脑。我见识过巴黎的坏人,当我回到芝加哥时见到了更多坏人,可是他们的坏大多是由于自己所不能左右的遗传,或者是由于自己无法选择的环境:很难说社会是不是要为他们的罪恶担更多的责任。是不是该诅咒他们之中的哪一个,甚至是最坏的那个,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假如我是上帝,那么对此我也会迟疑不决。恩斯海姆神父的心胸是很宽广的;他认为地狱就是上帝存在的缺失,但假如那样的惩罚严酷不堪到完全可以称作地狱的话,那又如何设想一个好心肠的上帝怎么能造出它来呢?毕竟是上帝创造了人;如果上帝造出的人是可能要犯下罪孽的,那也是因为他老人家存了这个心。如果我训练一条狗扑向任何一个走进后院的生人并直取其咽喉,那为此恶行去揍它,就是不公平的。 “如果至善而全能的上帝创造了世界,那他为什么又创造了恶?僧侣们说,人可以战胜心中的邪念,抵制诱惑,接受上帝为净化其心灵而降临于他的痛苦、悲哀和不幸,由此赢得自己的价值并得到上帝的垂青。在我看来,这就好比差遣一个人到某地去送信,为了给他制造难度你就设了迷宫让他想办法钻出来,挖了壕沟要他游过,最后再砌一堵墙命他去爬。我不打算去信奉一位全知全能同时又不通常理的上帝。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不该信这样一个上帝:他没有创造世界,但是善于收拾这个烂摊子;他的德行、智慧和能力远胜于人,他和并非他造成的邪魔做殊死斗争,而且很可能如你所愿最终除妖降魔。可是另一方面,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就该有这么一个上帝。 “关于困扰我的这些问题,善良的神父们的回答既不能让我的头脑,也不能让我的心灵满意。我和他们并非同栖一木。当我去和恩斯海姆道别时,他并没有问我是否有所获益,对此他原本有着十足的把握。他以无法言表的慈爱端详着我。 “‘恐怕我让您失望了,神父。’我说。 “‘不,’他答道,‘你是一个不信上帝,却有着深刻宗教性的人。上帝会找到你的。你会回来的。在此处还是在别处,只有上帝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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