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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川猴的告白第一人称单数 作者:村上春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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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见那只上了年纪的猴,是在群马县M※温泉乡的一家小旅馆。那是将近五年前的事了,住进那家土里土气的——或者说老得都要立不住了的旅馆,纯属事出偶然。 那段时间,我随心所欲、漫无目的地持续着一个人的旅行。一次来到某个温泉小镇,下列车时已经过了晚上七点。秋天渐渐走向终结,太阳早已下山,周围包裹在山间土地特有的深青色暗幕中。凛冽的晚风从山顶吹下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干燥声响,手掌大小的落叶在街上翻滚。 我走在温泉小镇的中心寻找像样的住处,但这里都是正统的旅馆,基本没有店家愿意接收在晚饭时间过后住店的客人。我问了五六家,挨个吃了干干脆脆的闭门羹,最后终于在一个偏离中心、略显冷清的地方寻得一家温泉旅馆,同意提供不带晚饭的住宿。这是一家萦绕着寂寥感的旅馆,用“柴钱旅店[日本古时的一种廉价旅店。店家只提供最基本的居住空间,食物甚至寝具有时都需要旅客自备。相应地,旅客只需要提供生火做饭消耗的柴火钱即可。]”这个有年代感的词来形容它再合适不过。建筑已有相当的年头了,但只是老旧,所谓的古朴意境则根本没有。每个地方都仿佛以微妙的角度倾斜着,似乎每一处都是店家临时修补上的,但是和原本的建筑嵌合得并不好。说不定下次地震,这座旅馆就扛不住了。我只有暗自祈祷这两天别发生大地震。 虽然入住不含晚饭,但带早饭,房费还便宜得让人吃惊。玄关一进来有类似简易账房的台子,一位头发和眉毛一根不剩的老人负责收房费,先交费再入住。因为没有眉毛,显得老人一双大眼反常地炯炯有神。他旁边铺着一只坐垫,上面趴着一只同样上了年纪的大橘猫,正在酣睡。猫的鼻子似乎不太健康,作为一只猫,发出的呼噜声未免也太大了,节奏偶尔还会紊乱。这家旅馆里的一切都老迈而古旧,似乎正走向腐朽。 我被带到一间布草间般狭窄的房间,天花板上晦暗无光,榻榻米随着走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听起来晦气得很。但事到如今,我也不能要求太多。能有一个带顶的房间,让我暂且钻进被子里睡下——光是这样,我就感激不尽了。 我将唯一的行李——那只大号的挎包放在屋里后,就到小镇上去(那房间让人没有想在里面放松身心的欲望),在附近的一家荞麦面店吃了简单的晚饭。除了这家店,我没在附近找到任何还开着的餐厅。我点了啤酒和几道下酒菜,吃了一碗温吞吞的荞麦面。面绝对算不上好吃,汤汁也是不冷不热的,不过对晚饭也不能要求太多。比起饿着肚子入睡,有口饭吃毕竟要好上许多。离开荞麦面店,我想着要买些简单的食物和小瓶威士忌,到处找便利店,但一家也没找到。八点过后,镇子上只剩下几个射击摊还在营业了。于是我无奈地回到旅馆,换上浴衣,来到楼下的浴室。 与旅馆寒酸的建筑和陈设相比,温泉倒是出乎我预料地好。泉水是浓稠的绿色,看不出稀释过的痕迹,还有这年头罕见的浓烈硫磺味,让人从内向外都暖暖和和的。除了我没有其他来泡温泉的客人(就连除了我还有没有其他客人下榻都成问题),我得以随心所欲地浸泡在泉水中,悠哉得很。泡了一会儿,脑袋有些晕乎,我便走出温泉,等身子凉下来又一次泡进去。看来这种外表寒酸的旅馆也可能有意想不到的好啊——我想——在这里可比在大旅馆泡温泉时撞上闹哄哄的旅行团要安适得多了。 猴子嘎啦啦地拉开玻璃门走进浴场,是我第三次泡进泉水里的时候。它低声说了句“打扰了”,就走了进来。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它是一只猴子。浓稠的温泉水令我颇有些头昏脑涨,而且一般人根本想不到猴子可能开口说话,所以我没能将它的长相和它是名为猴子的动物这件事迅速联系起来。我迷迷糊糊地望着热气对面的猴子。 猴子关上身后的玻璃门,收拾散落在浴场里的小桶,将一只大温度计放入温泉水中确认温度。读温度计上的刻度时,它的眼睛倏地眯起来,仿佛细菌学家在锁定新型病菌。 “水温怎么样?”猴子问我。 “非常好呢。谢谢你。”我说。水气衬得我的声音浑厚而温柔,回音中甚至有某种神话般的韵味。听起来不像是我的声音,而像是从森林深处返回的、来自过去的声响。那声响……不对,等一下,为什么这里会有一只猴子,还在说人话? “我给您搓搓背吧?”猴子仍然低声向我发问。它的声音圆润,让我想起嘟·喔普[Doo-wop,一种音乐类型。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发源于美国非洲裔社区,随后一段时间成为主流音乐。常由三至五人组队演唱。]合唱队的男中音。说话时也没有口音,若是闭上眼睛听,完全就是人在正常说话。 “谢谢。”我说。并非真的想让谁替我搓背,而是如果拒绝,恐怕会让它觉得我“不想让一只臭猴子给自己搓背”。我不愿这样。毕竟它的语气相当亲切,我也尽可能地不想伤害猴子的感情。所以我缓步走出温泉池,坐在一个小木台上,背对着它。 猴子没穿衣服。当然,猴子一般是不穿衣服的,所以我没有觉得意外。它好像上了年纪,毛发中混着不少白色。猴子拿来毛巾,打上肥皂,吭哧吭哧为我搓起背来。手法娴熟,动作灵巧。 “天气冷了不少呢。”猴子说。 “是啊。” “再过不久,这一带会积很多雪。到时候,除雪会很辛苦的。” 我逮了个空子,毅然开口问道:“你会说人话?” “是的。”猴子干脆地回答了我,大概被许多人问过同样的问题吧,“小时候被人类饲养,渐渐连说话也学会了。我在东京的品川区生活了很长时间。” “品川区的什么地方?” “御殿山那边。” “是个好地方啊。” “是的,就像您说的,那里很适合生活。附近还有御殿山庭园什么的,能亲近大自然。” 对话至此暂且中断。猴子继续吭哧吭哧地用力为我搓背(还挺舒服的),在此期间,我玩命地整合脑子里的东西,使之合理。在品川长大的猴子?御殿山庭园?别的先不说,猴子可能如此顺畅地说人话吗?但它怎么看都是猴子。那身形和姿态,除了猴子,别的什么也不是。 “我住在港区。”我说。几乎没什么意义的一句话。 “那我们住得很近呀。”猴子语气亲切。 “品川那边是什么人把你养大的?”我问。 “我的主人是大学老师,专攻物理,以前在学艺大学任教。” “原来是知识分子啊。” “嗯,是的。他酷爱音乐,喜欢听布鲁克纳和理查德·施特劳斯。托他的福,我也爱上了这类音乐。毕竟从小耳濡目染,所谓的挨着和尚会念经吧。” “你爱听布鲁克纳?” “是,爱听《第七交响曲》,特别是第三乐章,总是让我鼓足勇气。” “我常听第九号。”这句话也没什么意义。 “是,那一曲也很美。”猴子说。 “是那位老师教你说话的吧?” “是。他没有孩子,可能是把我当孩子养了,一有空就严格地教育我。老师极有耐心,无论何时都重视规矩。平时的口头禅是:‘只有以认真的态度重复准确的事实,才是通往大智慧的途径。’太太沉默寡言,但非常善良,待我可真是不薄。他们夫妻情感和睦,夜生活可是激情满满——这话似乎不好对外人说。” “嚯。”我说。 不久,猴子为我洗完背,礼貌地低下头,说了句“多有得罪”。 “非常感谢!”我说,“很舒服。话说,你是在这家旅馆上班吗?” “是,没错,这里允许我工作。气派的大旅馆根本就不会考虑雇一只猴子。不过这里总是人手不足,无论是猴子还是别的,只要能派上用场都会给活干。但毕竟我是猴子,薪水本就微不足道,而且只能在不太会被人看到的地方干活。大概也就是打理浴室、打扫卫生之类的。一般的客人要是看到猴子端着茶过来,肯定会吓一跳。要是在厨房之类的地方,估计又涉及食品卫生法什么的。” “你干了很长时间吗?” “大概有三年了吧。” “不过,在这里安顿下来前,一定也经历过不少吧?”我试着问它。 猴子点头肯定:“是的,那可真是……” 我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下定决心向它发问:“方便的话,能不能和我讲讲你的故事?” 猴子想了想,然后说:“好的,没问题。不过我的故事不一定那么有意思,可能辜负客人您的期待。我的工作到十点就告一段落了,之后可以去您的房间。您介意吗?” 我表示不介意:“要是能顺便带上啤酒过来,就更好了。” “明白。我给您带冰好的啤酒。札幌啤酒合您的胃口吗?” “啊,可以的。对了,你喝啤酒吗?” “嗯,托您的福,能喝一点。” “那就拜托你带两大瓶来。” “好的。对了,客人您是下榻在二层的‘惊滩之间’吧?” 我说对。 “不过,还真是有意思呢。明明在这大山里,竟然叫‘惊滩之间’。呵呵呵。”猴子滑稽地笑了笑。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见到猴子笑。但就算是猴子,也是会笑也会哭的吧,毕竟连话都能说。 “对了,你有名字吗?”我问。 “算不上多正式的名字,大家都叫我品川猴。” 猴子拉开玻璃门,走出浴场,转身向我礼貌地躬身行礼,然后将玻璃门慢慢关上。 十点刚过,猴子捧着立着两瓶啤酒的托盘来到“惊滩之间”(它说得不错,这间屋子为何要叫“惊滩之间”,我也是一头雾水。房间着实寒酸得像个杂物间,没有一丝一毫能和惊滩沾上边的元素)。盘上除了啤酒瓶,还有瓶起子和两只玻璃杯、一袋鱿鱼丝、一袋柿种。看来是只挺会来事的猴子。 猴子这回穿着衣服。上身是一件印有“I♡NY”的厚长袖衫,下身是一条灰色的针织运动裤,大概是什么人转让给它的二手童装吧。 屋里没有能当桌子用的东西,于是我们并排坐在单薄的坐垫上,后背靠着墙。猴子用瓶起子打开啤酒,将酒倒入两只玻璃杯中,然后我们一言不发地碰了杯。 “多谢款待!”猴子说完咕咚咕咚地喝下冰啤酒,看样子觉得很美味。我也和它一样喝酒。跟猴子并肩坐着喝啤酒着实古怪,但多半习惯了就好了。 “哎呀,收工后的啤酒真好喝。”猴子用毛发浓密的爪子擦着嘴角,“可惜我是猴,几乎没有机会这样喝啤酒。” “你在这里工作,店家包吃住吗?” “是的。他们给我铺了被褥,让我睡在类似屋顶阁楼的地方。偶尔有老鼠之类的出没,难免睡不安生,但我毕竟是只猴子,有床被子盖着睡,一日三餐都能吃饱就感激不尽了……哪怕离所谓的‘极乐’还很远。” 猴子喝干了第一杯啤酒,于是我又将它的玻璃杯续满。 “谢谢。”猴子礼貌地道谢。 “除了人类,你有没有和同伴……或者说,和其他的猴子们一起生活过?”我试着问。我想向这只猴子打听的有许多。 “嗯,有过几次。”猴子脸上掠过一抹愁云,眼角的皱纹深深地堆在一起,“一次,出于某种原因,我被人从品川强行赶走,丢到了高崎山上。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可以在那里安稳地生活下去,可并没有那么顺利。不管怎么说,我是在人类的家庭中,被一对大学教授夫妇抚养长大的,要和其他的猴子——尽管它们毫无疑问是我珍贵的同胞——心意相通,总是还差那么点儿意思。我和它们没有共同话题,也难以顺畅地沟通。‘你的声音不对劲啊’——它们这样说我,为一些事取笑我、欺负我。母猴子们暗地里看着我相互窃笑。哪怕是一丁点儿的不同,猴子们也很敏感。在它们眼中,我的一举一动可能都带着滑稽,或者可能是有什么地方惹得它们反感、焦躁。种种缘由使我越待越难受,不知不觉便离开猴群,独自生活了,成了所谓的‘离群之猴’。” “那时一定很孤单吧。” “是的,那可真是够我受的。没有人愿意保护我,我必须想办法自己找吃的,努力活下去。但不管怎么说,最难受的还是无法和任何人交流。没有机会和猴子讲话,也没有机会和人讲话。孤独是非常难熬的。高崎山上当然也能见到许多人,但不能因此就不管不顾地和那些人搭话。那样做,肯定会惹出很严重的乱子。就这样,我成了一只孤独的猴,既不属于猴子社会,也不属于人类社会,两边都没着落,不上也不下。那种痛苦真是度日如年。” “也听不了布鲁克纳了。” “对,那个世界和这些东西无缘。”品川猴说完,又喝了一口啤酒。我留心观察着它的脸,原本就红彤彤的面色没有变得更红。这大概是一只酒量不错的猴子,也可能猴子的醉意不表现在脸上。 “还有一件最折磨我的事,那就是异性关系。” “嚯,”我说,“异性关系是指?” “简单地说,就是我对母猴没有一丝性欲。以前也有过几次合适的时机,但老实说,我无论如何也没有那种感觉。” “你明明是只猴子,母猴却勾不起你的性欲?” “没错,正是如此。尽管难以启齿,还请容我直言不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变得只能爱上女人了。” 我不动声色地喝干自己杯中的啤酒,然后打开一袋柿种,捏了一撮在手心里:“这在现实生活中,可能会有点儿麻烦吧。” “是的,实际上这非常麻烦。因为不管怎么说,我就是这样的猴子之身,期待女人主动回应我的欲望,无疑是不可能的。在遗传学上恐怕也有问题。” 我默默等它继续说下去。猴子挠了耳后良久,总算再次开口: “因此,为了消解这无法得到满足的爱意,我不得不采用自己独创的其他方法。” “其他方法?比如呢?” 猴子眉头的皱纹顿时深深地一搅,红彤彤的面色仿佛有些发黑。 “说来您也许不信,”猴子说,“或者说,我觉得您是不会信的——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学会了偷自己喜欢的女人的名字。” “偷人的名字?” “是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天生就有这种特殊的能力,只要我愿意,可以把一个人的名字偷来,据为己有。” 我的大脑又开始混乱了。 “我不是很明白,”我说,“你偷走一个人的名字,也就是说,那个人会彻底失去自己的名字吗?” “不会,那个人并不会失去名字。我偷走的是她名字的一部分,只是其中的一块小碎片。不过我拿走的越多,名字就会变得越薄、越轻,就好像太阳被云遮住得越多,投在地上的影子就会越淡一样。有时候即使发生了这种缺失,失主本人可能也不会明确地察觉,顶多是觉得有点不对劲罢了。” “但其中也有人明确意识到出了问题,对吧?意识到自己名字的一部分被偷走了。” “是的。当然也有这样的人,有时会发生想不起自己名字之类的事。不用说,这自然是件麻烦事,很不像话。这个人接下来可能还会觉得自己的名字不是自己的名字。所以到了最后,失主甚至可能陷入自我认同的危机。这些完完全全都是我的责任,都是因为我偷走了她的名字。这让我非常过意不去,良心的谴责一次又一次沉重地压在我身上。可我明知不该如此,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我不想找借口,但这是多巴胺命令我做的。它对我说:‘行了,就偷个名字,又不犯法。’” 我抱起双臂,凝视了那只猴子一会儿。多巴胺?然后我终于开口:“你偷的仅限于你爱慕的,或者是对其有性欲的女人的名字,对吧?” “对,一点儿不错。随便是谁的名字都偷,这么胡作非为的事我是不会干的。” “到目前为止,你大概偷了几个人的名字呢?” 猴子老老实实地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一面数,一面含糊地小声嘟囔着什么。一会儿,它抬起头:“一共七个。我偷了七个女人的名字。” 这个数字到底算多算少,我一时间也难以判断。我问猴子: “名字这东西要怎么偷呢?方便的话,能告诉我偷名字的方法吗?” “这个嘛,主要是用念力。也就是注意力,精神能量。但光是这些还不够,还需要记录着对方名字的实在的东西。身份证明是最理想的,譬如驾照、学生证、保险证、护照之类的。另外,像是姓名牌什么的也可以。反正必须拿到这种具象的东西,基本上都是用偷的。只能偷。好歹我也是猴子,趁对方不在家的时候潜入房间简直是小菜一碟。在屋里找一件写着对方名字的适当的东西,把它带走。” “然后,你就用写着那个女人名字的东西和你的念力,偷走她的名字。” “没错。我长时间盯着写在那里的名字,将意念集中于一点,把我思慕的人的名字完整地吸收到意识里。这需要大量的时间,也很消耗精神和身体的力量,不过只要心无旁骛,终归能成功。接下来,她的一部分就成了我的一部分。就这样,我无处安放的爱恋平安无事地得到了满足。” “省略了肉体的行为?” 猴子用力点头:“是的,我虽然是只猴子,但绝不做下三烂的事。将心爱的女人的名字据为己有——这就已经很足够了。这的确是性方面的恶事,但同时也是无限纯情的柏拉图式的行为。我只是独自恋着珍藏在心里的那个名字。我的爱无声无息,就像温柔的风,轻轻抚过草原。” “唔——”我不无感动地说,“这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可以算是极致的爱恋了。” “是的,这在某种程度上或许是极致的爱恋。但同时,也是极致的孤独。打个比方,这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它们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永远也不分离。” 话到这里暂且告一段落,我和猴子沉默着喝了一会儿啤酒,吃了些柿种和鱿鱼丝。 “最近你有没有偷走什么人的名字呢?”我问。 猴子摇摇头,手指揪住胳膊上的硬毛,好像在重新确认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猴子。“没有,最近我没有偷任何人的名字。来到这个镇上后,我下定决心,和这恶行一刀两断。托您的福,这段时日,我这猴子的卑微灵魂获得了相应的安稳。我一面在心中珍重地守护着之前偷来的七个女人的名字,一面过着平静的生活。” “这真是太好了。”我说。 “我有个逾矩的请求,能不能请您听一听我关于爱的拙见呢?” “当然可以。”我说。 猴子用力眨了几次眼,长长的睫毛像被风吹动的棕榈叶一般上下掀动。接着,它缓缓地吸气吐气,就像跳远选手助跑前做深呼吸一样。 “我觉得,活在这世上,爱是我们不可或缺的燃料。爱也许终有尽头,也许结不出美好的果实,但就算爱会消逝,就算爱不能如愿,我们仍然可以怀揣着爱过某个人的记忆。这对我们自己来说,也是宝贵的热量之源。如果没有这热量之源,人的心——猴子的心也一样——将会变成酷寒的不毛之地。那片荒野上整日不见阳光,名为安宁的花草、名为希望的树木也无法生长。我就这样将自己爱慕过的七位美丽的女人的名字珍重地存放在心里(猴子说着,把手按在自己长满毛的胸口),将它们当作自己微薄的燃料。寒冷的夜晚,是它们一点点温暖我的周身,勉强维持了我余下的人生。” 猴子说到这里,又偷偷笑了,然后它轻轻摇了几次头。 “不过我这说法也是太奇怪了,简直是自相矛盾啊,竟然说‘猴子的人生’。呵呵呵。” 我们将两大瓶啤酒全喝完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半了。“我得赶紧告辞了,”猴子说,“不知不觉心情就变得很好,聊得太尽兴了。实在不好意思。” “没关系,你的故事很有意思。”我说。“故事很有意思”这句话可能用得不太合适。本来跟一只猴子边喝啤酒边聊天,就已经是十分不可思议的体验了。至于这猴子喜欢布鲁克纳,在性欲(或者是恋情)驱使下成功偷走女人的名字,更是无法用“很有意思”来形容,简直是荒谬绝伦。但为了不给猴子的情绪带来不必要的刺激,我尽可能地选择了温和的词。 临别之际,我递给猴子一张一千日元的钞票做小费:“钱不多,用它买点好吃的吧。” 猴子一开始坚决推辞,我又劝了一次,它便顺从地收下了。它将钞票折起来,郑重其事地放进运动裤的口袋里。 “非常感谢!您愿意听我这只无聊的猴子的身世,请我喝啤酒,还待我这样亲切周到,我真是过意不去。” 接着,猴子用托盘装好空了的啤酒瓶和玻璃杯,捧着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旅馆,径直回了东京。退房的时候没再见到猴子。账房里那个脑袋和眉头上寸草不生、多少让人不寒而栗的老人不在,那只上了年纪、鼻子不好的猫也不在。我对一个爱答不理的中年胖女人说,想付昨晚单点的啤酒钱,但她坚称我根本没有单点啤酒:“我们家本来就只有自动贩售机里的罐装啤酒,不可能给你上瓶装啤酒的。” 我的意识又有些混乱,现实和非现实仿佛漫无边际、毫无章法地交换着位置。前一天晚上,我确实和猴子一起喝了两大瓶冰好的札幌啤酒,还听它说了自己的身世啊。 我一度想告诉中年女人猴子的事,最后还是作罢。说不定那只猴子并不实际存在,一切都是我泡温泉时大脑中浮现的妄想。又或者,不过是我做的一场逼真、奇妙而漫长的梦。这样一来,一旦我问出“您家旅馆是不是雇了一只会讲人话的老猴子”之类的话,气氛肯定会变得很古怪,搞不好我还会被当作疯子。也有可能是旅馆忌惮税务署啦保健所之类的机构,不愿意把雇猴子为员工的事在明面上摊开来讲(这个可能性很大)。 在回程的列车中,我从头开始逐一回想猴子告诉我的故事,并将它说的话尽可能全面地记在工作用的笔记本上,打算回到东京后,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记录下来。 就算那只猴子是真实存在的——虽然我除此以外不做他想——我依然无法公正地判断出,它边喝啤酒边告诉我的那些事究竟有几分可信。它真的可以偷走女人的名字,将其据为己有吗?这是那只品川猴独有的天赋吗?谁又能断定那猴子没有说谎癖呢?当然,我没听说过猴子有得说谎癖的,但从理论上看,既然有猴子能自如地讲出人的语言,那么有得说谎癖的猴子也不足为奇。 不过,出于工作原因,我以前听过不少人讲各种类型的话,哪些话值得信任,哪些话难以令人信服,多半心里有数。只要聊的时间足够长,我基本能从说话人微妙的气场,或他(她)传递的繁杂信号中直截了当地得出结论。而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品川猴说的是假话。它的眼神、表情,不时陷入思考的模样、说话间片刻的停顿,以及各种动作和措辞方式等,每一样都极为自然,从中根本感受不到任何作假的成分。最重要的,是我愿意认同猴子的剖白中那份令人心痛的真诚。 轻松的独自旅行结束后,我回到东京,重新投入到大城市的繁忙生活中。明明没有接什么重要的工作,随着年岁增长,日子却不知为何愈发忙碌起来,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快。结果,品川猴的事我没和任何人讲起,也没有将它写出来。因为我觉得无论怎么讲都不会有人愿意相信,最后就是落一个“这人又开始编故事了”的埋怨罢了。没有将它写成文字,是我毫无头绪,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式来写。这事过于古怪离奇,如果拿不出实际证据——也就是那只猴子本身——那谁也不会相信我写的是真的吧。但要是把它当成一个虚构作品,我又搞不清楚整个故事的重心和结论。还没动笔,就能想象编辑读完原稿后一脸困惑的模样。说不定会对我说:“直接问您这样的问题不太合适,但是您这个故事的主题到底是什么呢?” 主题?主题这东西我压根儿找不到。不过就是一只会说人话的老猴子,来到群马县的一个小镇,在温泉旅馆给客人搓背。它爱喝冰啤酒,喜欢女人,还偷走了她们的名字。这样的故事,哪里会有什么主题或者启示呢?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这件在那座温泉小镇发生的怪事从我心里渐渐淡去。多深刻的记忆,也抵不过时间的力量。 那之后过去了五年,如今,我以当时留在笔记本上的备忘为底本,写起品川猴的故事来,是因为前不久遭遇了一件让我介怀的小事。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我大概就不会写这篇文字了。 那个下午,我约人在赤坂一家酒店的咖啡会客厅谈论公事。对方是一家旅游类杂志的女编辑,约莫三十岁,容貌姣好。小个子,长发,皮肤柔嫩,一双大眼睛十分迷人。她是位优秀的编辑,并且据说还是单身。之前我和她共事过几次,大概了解她的脾性。谈完公事,我们喝着咖啡,简单地闲聊了几句。 手机铃声响起,她有些顾虑地看我。我用手比画,示意她请便。她看了看对方的电话号码,然后接起来。来电好像是确认几项预约,餐厅的预约,住店的预约,飞机航班的预约之类。她看着手账讲了一会儿电话,然后有些为难地望着我。 “不好意思,”她用手捂住手机麦克风的位置,小声道,“问您一个奇怪的问题:我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立刻倒吸一口冷气,但不动声色地将名字告诉了她。她点点头,将名字报给电话那头。然后挂掉电话,向我道歉。 “真是非常抱歉!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突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实在不好意思……” “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吗?”我问。 她似乎有些犹豫,终究还是点了头:“是的,最近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就像得了健忘症似的。” “还有其他想不起来的事吗?比如忘记自己的生日、电话号码、密码什么的?” 她果断地摇头:“没有,这些情况都没有过。我的记性一直很好,朋友的生日全都能背下来,也从没突然忘记过谁的名字。可现在唯独常常忘记自己的名字,真是让人费解。过个两三分钟,记忆会慢慢恢复,可是那两三分钟的空白到底是件麻烦事,也常让我感到不安,怀疑自己是不是变成了别人。” 我默默点头。 “这不会是早老性痴呆的前兆之类的吧?” 我叹了口气:“这个嘛,医学上的事我不是很懂,不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种你突然想不起自己名字的症状?” 她眯起眼睛,思考了一会儿:“大概是半年前开始的。因为我有印象,一次赏樱的时候突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那应该是最早的一次。” “我问一个奇怪的问题,当时你有没有丢什么东西?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比如驾照、护照、保险证之类的。” 她咬着小巧的嘴唇,沉思了一阵,然后说: “有,说起来,当时我的驾照丢了。午休的时候,我在公园长椅上休息,手包就放在身边。后来我拿出化妆盒,想补一下口红,再往旁边一看,手包居然不见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我的视线离开手包的时间就那么一会儿,那段时间里,没有感觉到任何人的气息,也没听见任何脚步声。我四处看了看,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公园里也很安静,要是有人过来偷走手包,我肯定会察觉的。” 我一言不发,等她继续说下去。 “奇怪的事还不止如此。那天下午,警察很快就联系我,说我的包找到了。听说包被人放在公园附近的警察局门口,里面的东西几乎完好无损,现金、信用卡、提款卡、手机,全都原样未动地在里面。只有驾照不见了,只有这样东西被人从钱包里拿走了。警察局的人也很吃惊,说这怎么可能呢,不偷现金,只偷驾照,竟然还特意把包放到警察局门口。” 我悄悄叹了口气,还是什么也没说。 “当时应该是三月末,我立刻去鲛洲的驾照窗口办了新的驾照。那是一件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事,不过幸运的是,也没造成什么实际的危害。鲛洲离我的公司很近,也没费多少工夫。” “鲛洲是在品川区吧?” “对,在东大井。我的公司在高轮,打车很快就到了。”她说完,忽然一脸讶异地望着我,“那个,我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和驾照被人偷走有什么关系吗?” 我慌忙摇头。可不能在这时候告诉她品川猴的故事。不然,她一定会让我说出那只猴子的住处,没准还会直接去那家旅馆和猴子见面,严厉逼问它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不,没有关系。我就是忽然想到这里,问一下而已,因为都和名字有关。”我说。 她看着我,像是还没能接受我的解释。但我明知危险,还是忍不住问出一个更关键的问题:“对了,你最近有没有在什么地方见过猴?” “猴?”她说,“Monkey?” “对。活生生的猴。”我说。 她摇头:“没有,这几年我应该一直没见过猴子。无论是在动物园,还是其他地方,都没见过。” 品川猴又开始行动了吗?还是说,那是其他猴子模仿它干的坏事(Copymonkey[从“模仿者、模仿犯”一词的英文“copycat”转化而来。])?又或者是猴子以外的别的什么干的? 我不愿意相信这意味着品川猴重操“偷窃姓名”的旧业了。那只猴子曾经坦然地告诉我,心里存放七个女人的名字已经很足够了,它只想在群马县的小小温泉乡安宁地度过余生。我觉得那是它的真心话。可也没准儿那只猴子有某种精神上的沉疴,光凭理性无论如何也难以压制。也许是这种病,还有它的多巴胺强迫它的——“得了,还是干吧。”也许它真的再次回到品川,重拾了这一恶习。 说不定我有一天也会那样尝试一下——在不成眠的夜晚,我也曾不经意间有过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说不定我也会设法弄到心爱的女人的身份证明或姓名牌,“心无旁骛”地把精神集中到一处,将她的名字吸收到自己体内,秘密地拥有她的一部分。那到底会是怎样的感受呢?不,这样的事根本不会发生。我的手本来就笨,光是悄悄偷走别人的东西,都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即便那东西是无形的,或者那偷窃不与法律相违背,也是一样。 极致的爱恋,与极致的孤独——从此以后,每当我听到布鲁克纳的交响曲,都会深深思量品川猴的“人生”。我会想起那只上了年纪的猴子,在那座小小温泉乡的寒酸旅馆,卷着一床薄被睡在阁楼房间的样子。想起自己曾和它并肩靠着墙壁,喝着啤酒,一起吃过的柿种和鱿鱼丝。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位旅游杂志的美女编辑。因此,眼下我并不清楚她的名字在那之后的命运。希望她没有什么大碍,因为她没有任何罪过和责任。尽管内疚,我仍然无法告诉她品川猴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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