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地狱之旅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这真是难以置信,希拉里私下里想着,难以置信,我竟然在这里待了十天!生活中最可怕的,莫过于太容易适应环境。她记起曾在法国参观过一次中世纪酷刑展,被囚禁在铁笼里的犯人不能躺着,不能直立,也不能坐下。解说员说最终犯人在里面活了十八年,获释之后又活了二十年,死时已是个老头了。这种适应性,希拉里想,正是区分人与动物的关键。人可以在任何气候环境下生存,什么都能吃,再苦都活得下去。不论是否被奴役。

初到这里,被带进这个组织时,她所感受到的是一种茫然的不安,一种因囚禁和失望所产生的恐惧,用奢华的环境来掩饰囚禁的做法在某种程度上更加重了恐惧。但是现在,在这里待了一周之后,她竟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一切。这里像梦境一般奇异,什么都很不真实,但她已经有种自己在这个梦里待了很久,而且还要继续待更久的感觉了。或许,会永远待下去……永远待在这个组织里;她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与外界无关。

她认为,这种危险的适应能力,一部分应归因于她是个女人。女人天生更具适应性。这是能力,也是劣势。她们审视所处环境,然后便接受它,尽可能安顿下来,争取做到最好。希拉里很想看看一起来的几位同伴的反应。海尔格·尼达姆,只在用餐时能偶尔见到。每次碰到的时候,那个德国女人也只是勉为其难,生硬地点点头致意。在希拉里看来,海尔格·尼达姆很快活、很满足,显然,这个组织和她所料想的一样。她是那种将全副身心都投入到工作中的女人,完全接受自己傲慢的天性。正是这样的人生观让海尔格及她周围的科学家朋友都自我感觉良好。她不关心人类之间的情谊、时代是否和平,以及思想和精神上的解放。对她来说,未来的路很狭窄但一定会成功。她是优越种族中的一员,世界上其余的人则是被奴役的,如果他们表现得不错就恩赐给他们一些善意。尼达姆不关心身边的同事是倾向于共产主义还是法西斯,她认为只要工作优异就能证明他们的价值,而观点总是会改变的。

巴伦博士明显比海尔格·尼达姆更聪明。希拉里偶尔会跟他简短地交谈一番。他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对提供给他的工作条件十分满意,但法国人血液里的好奇让他开始猜测并思考所处的环境。

“这里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坦白来说。”有一天,他这么说,“跟您说吧 ,贝特顿太太,但我并不在乎这里是不是监狱。这里确实如监狱一般,只不过牢房是镀金的。”

“这儿几乎没有您所追寻的自由啊,不是吗?”

他露出微笑,一个苦涩的笑容。

“不是的,”他说,“您错了,我不是来寻求自由的。我是个社会人,社会人知道根本不存在自由这玩意儿。只有年轻的、未经锤打的人才会把‘自由’一词写在自己的旗帜之上。社会和团体需要一个规则。而文明的实质是克制,寻求中间的平衡之路。人总会回到中间的平衡之路上的。不,我跟您坦白了吧,我来这里是为了钱。”

这次轮到希拉里笑了,她的眉毛都扬了起来。

“在这儿,钱对您来说有什么用?”

“可以买极其昂贵的实验设备。”巴伦博士说,“我不需要自掏腰包就能完成科学研究,满足我自己的求知欲。我是一个热爱工作的人,确实,但我并不是为了给人类带来福音才热爱科学研究的。我发现那些为了人类福祉工作的人大多头脑不清,经常不太称职。我热爱的是从事研究所获得的纯粹的智力上的乐趣。除此之外,我离开法国之前,已经收到了一笔巨款。这笔钱用另一个名字存在某家银行,等这里的工作结束,我就能自由支配了。”

“等这里的工作结束?”希拉里重复道,“会结束吗?”

“人要有基本常识,”巴伦博士说,“没有事物是永恒的,没有什么能永远存在。我认为这个地方是由一个疯子经营的。一个疯子,跟您说,也可能很有逻辑。如果你富裕、有逻辑,同时又是个疯子,你就能让幻想成真,并维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是最后,”他耸耸肩,“一切终将破灭。因为,您看,这不合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合情理!不合情理的事必定会被清算。但就目前而言,”他再次耸耸肩,“这里对我而言再适合不过了。”

希拉里以为托基尔·埃里克森会因幻灭而发狂,但他似乎十分适应组织的氛围。他没有法国人的实用主义,而是一心奉行自己的一套观点生活着。他的世界对希拉里来说实在太过陌生,因此她完全无法理解。投身于数学计算之中让他产生了一种单纯的幸福感,还让他看到了未来的无限可能。他性格中的怪异之处和不近人情的冷酷深深震惊了希拉里。她想他是那种年轻人,一旦陷入理想主义,就会愿意毁掉全世界四分之三的人类,留下那四分之一来享受只存在于空想中的乌托邦。

希拉里发觉同美国人安迪·彼得斯更聊得来。她想或许是因为彼得斯是一个有才华的人,而并不是天才。据别人说,他是他所在领域的一流专家,一位细致缜密、技术娴熟的化学家,但不是先驱者。彼得斯和她一样,有些讨厌并害怕组织里的氛围。

“事实上,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的是个什么地方。”他说,“我以为我知道,但其实我想的是错的。这个地方和政府没有任何关联,不处于莫斯科的管辖之下。这里就像一场表演——可能是一场法西斯性质的表演。”

“你不认为你这么说是在随意贴标签吗?”希拉里问。

他考虑了一下,说:“可能您是对的。不过想想吧,我们说的话又有什么作用呢?但是我很明确一点,我想离开这里,这一点是确定的。”

“这不会太容易。”希拉里压低声音说。

此时他们刚吃完晚餐,正一起在屋顶花园的喷泉旁散步。黑夜与满天繁星让他们产生一种幻觉,觉得自己似乎置身于某位阿拉伯君主的私家花园,整个混凝土建筑在夜色中显得十分朦胧。

“是的。”彼得斯说,“不会容易的,但绝非不可能。”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希拉里说,“哦,听到你这么说我真是太开心了!”

他略带怜悯地看着她,问道:“在这里让你感到害怕了?”

“非常害怕。但这不是我真正担心的。”

“不是?那是什么?”

“我害怕自己适应了这里。”希拉里说道。

“是的。”他若有所思地说,“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这里一直在给人洗脑,我认为你的担心或许是对的。”

“我以为人们会反抗。”希拉里说。

“是的,是的,我也这么以为。事实上,我曾有一两次怀疑,这里是不是藏着什么鬼把戏。”

“鬼把戏?你具体指什么?”

“嗯,说得直白点,给人下毒。”

“某种药品之类的?”

“是的。很有可能。在食物或饮品中放一些能导致……我该怎么说呢……让人变得温柔易驯服的药物?”

“但是,真的有这种药物吗?”

“哦,这个真的不在我的研究范围。我知道有药物能使人镇定,在手术前服用可以让患者听话。但是否有一种药物能长期定量服用,同时不会降低工作效率,我就不了解了。现在我更倾向于他们采用的是通过控制思想来驯服人们的方式。我的意思是,我认为这里的行政人员和管理人员是催眠和心理学方面的专家,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向我们灌输这里的生活很幸福,要为了终极目标——先不管那是什么——竭尽全力的思想,而这一切产生了非常好的效果。用这种手段可以干很多事,你知道的,尤其是对精通此道的人来说。”

“但我们不能就这样接受了啊。”希拉里生气地吼道,“我们绝对不能产生待在这里也不错的想法,一刻也不行。”

“你丈夫他怎么想?”

“汤姆?我……哦,我不知道。这很难讲。我……”她陷入了沉默。

她不能把她所体验的离奇经历告诉这个男人。十天了,她一直和一个陌生男人住在一起。他们睡在同一个房间,夜里她醒来时就能听到从另一张床上传来的呼吸声。他们两人都接受了这个安排。她假冒妻子,实则是个间谍,随时准备着换一个身份,扮演另一个人。坦白来说,她完全不了解汤姆·贝特顿。在她看来他就是一个典型案例,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在令人沮丧的组织氛围中熬过几个月后的样子。不过无论怎样,他并不愿安然接受这一命运,在这里,他不但无法享受工作,反而因不能集中精力而日渐担忧。这十天里他又重复过一两次第一晚说过的话。

“我无法思考。好像我身体里的一切都枯竭了。”

是的,她想,汤姆·贝特顿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天才,自由对他来说高于一切。因此思想控制对他来说不管用,无法弥补失去自由的痛苦。只有真正的自由才能让他做出创造性的工作。

她又想,他是个男人,一个濒临崩溃的男人。他对希拉里毫不关心,不当她是女人,也不是朋友。她甚至怀疑他是否真正意识到了妻子的死亡,并为此感到痛苦。目前他的大脑已被囚禁这个问题占据。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一定要逃离这里。必须,必须。”

有时候又会说:“我不知道。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要怎样才能离开这里呢?要怎样?我必须出去。我就是要出去。”

这与彼得斯所说的话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只是表达方式有很大不同。彼得斯就像一个充满活力、因理想破灭而愤怒的年轻人。他自信满满,决心要与他所在的这个组织斗智斗勇。而汤姆·贝特顿的说法就像是一个马上要被吊死的人,近乎疯狂地想逃脱。但是,希拉里猛然想到,或许她和彼得斯在这里待上六个月后也会这样。可能最初怀有的强烈反抗精神和对于自身能力的合理自信,最终都会变为像落入陷阱的老鼠一样的绝望。

她多想对身旁的这个男人吐露一切。如果能,她会这么说:“汤姆·贝特顿不是我丈夫,我对他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他到这里之前什么样,因此帮不到他,不知道要做些什么、说什么。”然而,此时她只能小心谨慎地选择措辞,说:“现在的汤姆对我来说就像个陌生人,他什么事也不告诉我。有时候我在想,被关在这里,像个囚犯一般的感觉,就要把他逼疯了。”

“很有可能。”彼得斯无力地说,“很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

“告诉我,你如此自信地说要离开这里。可我们要怎么离开?真的有机会吗?”

“奥利芙,我们不可能明天或后天就直接从这里走出去,整件事要经过再三思考和缜密计划。但是,你知道的,即便在最没有希望的条件下,还是有人能成功逃脱。我们国家和大西洋彼岸的你们国家的人,都写过很多从德国人的铁壁中逃脱的书。”

“这两者可完全不同。”

“本质上没什么不同。只要有路进来,就有路能出去。当然,挖地道在这里不适用,类似的很多办法也就随之排除了。但正如我所说,有路进来的地方就有路出去。通过好点子、伪装、掩饰、骗术或贿赂,总能成功的。我们需要学习和思考的是这些方面。告诉你吧,我会离开这里的。走着瞧。”

“我相信你会的。”希拉里说道,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但是我能吗?”

“哦,你的情况有些不同。”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尴尬,她一时没弄懂他的意思。接着她意识到他可能以为她已经达到目的了,她来这里是为了和爱人团聚,与之相比,自身想逃跑的愿望就没那么强烈了。她差点儿就把真相告诉彼得斯了,但谨慎的本性让她没有说出口。

她道了声晚安,离开了屋顶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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