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与八平米
深夜电台

东京八平米  作者:吉井忍


东京八平米

在海外生活多年,回到日本之后,我恢复了一个曾经的习惯,就是用收音机听广播。现在说及广播,估计大家听网络电台节目会更多,但我还是喜欢听从那台机器里流出来的声音,和主持人、听众共享当下的感觉。为了写完稿子,我常常离不开八平米房间里的小桌子。外面天气晴好的大白天,或晚到已无人更新朋友圈和推特的深夜,只要打开收音机,就有人在这世界某处和你说话,内容有趣或无用都无所谓,心里都能获得一种安慰。

在北京生活的儿年,我听广播节目都在出租车里。不少司机师傅边开车边听广播,应该是“交通文艺”之类的节目,武侠、评书或相声都有,虽然我不是全都能听懂,但听着节目看窗外风景,偶尔和带北京口音的师傅聊几句,是一种乐趣,我很喜欢这种感觉。自从打车App普及之后,感觉不少司机都不怎么听广播了,因为App不时地提醒司机附近有订单,而在后座的我也被迫观赏视频,哪怕我一坐下就伸手关掉屏幕,眼前黑漆漆的广告屏也会带来压迫感,让我很不适应。另外,在中国生活的这段时间,我听过一些广播节目,尤其是聊天节目,总觉得主持人也好、嘉宾也好,整个节目严格按剧本进行,有些不够“傻气”。或许是他们说话过于小心,也可能是我的听力水平有限,我很少遇到让人捧腹大笑或心情舒畅的节目,后来我都不怎么打开收音机了。

东京八平米
八平米一角,红色音箱是根据朋友推荐在北京朝阳门外的雅宝商城买的,才一百多块钱,朋友还说买贵了。它主要用来和手机蓝牙连接,听广播和音乐,用了五年没坏。(都筑响一拍摄)

日本的广播节目有多“傻”,我举个例子。现在脍炙人口的“中二病”一词,也是在一个“民放”(民间放送)TBS广播电台节目《伊集院光深夜马鹿力》[马鹿力:意为“牛劲儿”。]里诞生的,这是落语家出身的搞笑艺人伊集院光[伊集院光(IjiiinHikaru):搞笑艺人,1967年生于东京。他多才多艺,现在除了主持该广播节目之外,经常在电视节目里做嘉宾。他还为高烟勋导演的动漫作品《辉夜姬物语》(2013年)里的阿部右大臣配过音。]从一九九五年开始主持的长寿人气节目,至今已有二十五年历史。我是一九九七年从成都留学回来之后开始听的,它类似于杂谈节目,播放时间为每周二凌晨一点到三点,他首先讲一点以“这周发现的事儿”为主题的开场白,接下来也是没有剧本的杂谈,内容轻松幽默,时事内容并不多。后面大约一半内容属于不定期更换的各式互动话题,主持人和听众展开互动。一般主持人会提前介绍下周的投稿话题,听众过去会写明信片寄到广播台,现在则主要通过该节目官网上的固定栏目投稿。

到底是什么样的互动话题,这就是主持人需要发挥自己魅力和脑力的部分,因为要依靠这些话题吸引听众,增加节目的人气。《深夜马鹿力》有各种传说级的互动话题,如“落语康复”[“落语康复”:主持人伊集院光曾经拜师学落语,但多年前学过的落语段子都忘记了,现在只记得题目和几个关键词,如古典落语段子《馒头可怕》的关键词是“好像是有个超甜的甜点”“记得出现会吹牛的人”“最后出来一杯茶”,听众按这些关键词来重新构思幽默段子并让主持人回想起段子。(播放时间为2005年6月至次年1月)]、“甲虫的秘密”[“甲虫的秘密”:过去一到夏天孩子们都到山里去捉甲虫,现代小朋友生活在城市里,都不知道怎么照顾甲虫了。主持人提出“甲虫吃什么"“甲虫什么时候会死”“为什么国外的甲虫不能放生”等问题,而听众也一个个地认真解答,而笑点就是最后都谈及少儿不宜的家庭问题。(2007年7月至同年10月)]和“大傻瓜的围墙”[“大傻瓜的围墙”:题目模仿养老孟司的畅销书《傻瓜的围墙》,主持人向听众募集街道墙壁上写手低智能的涂鸦图片,如“臣乳”(应该写巨乳)等。(2007年2月至同年8月)]等,“中二病”在一九九九年一月播放的《是否患上了中二病》中首度被提及,主持人以女医生的角色来向听众募集“可疑症状”,然后诊断听众是否得了中二病。听众写来的“症状”有“当被母亲问及去哪儿,只说一句‘外面’”“突然开始想‘未来干什么都可以,但无论如何也不想当上班族’”或“开始寻找真正的朋友”(主持人诊断该症状为中二病,并加一句“抱歉,世上并没有真正的朋友这东西”)等。这里也能看出,日本的很多广播节目中听众的存在感非常重要,他们充分理解这个节目的风格和方向,且和主持人也有一种默契[日本有个在这种广播节目文化里诞生的角色叫“明信片职人”,指的是为某个特定的广播节目或杂志投稿并被采用的人,时间长了不仅主持人听众也能认出来。]。很多广播节目的人气,一方面是靠主持人和互动话题的吸引力,另一方面又靠听众通过明信片或邮件提供的笑料。个人感觉,中国的广播节目里主持人和听众互动的形式也不少,但多半属于日常的闲谈。反观,我能在中国的微博、微信上的各种新闻报道、个人文章、音乐或视频下面的评论区里看见非常有意思的留言,我很欣赏他们各种各样的表达方式和幽默感。

至于“中二病”,最初它只是指少年在青春期,尤其在初中二年级时表现出的特异言行,但后来变成俗语后,意思有点被扭曲并带有蔑称的色彩。几年前这位主持人被问及该词来源时,他简单回应几句:

“现在的语意变了很多,我不想说了,太麻烦。”

想想我什么时候开始听广播,可以回溯到初中时代。小学时,母亲对我的就寝时间管理比较严格,而上了初中之后,她不太管我了。晚餐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假装做功课,实际上是看书、看漫画、听音乐。当时我住在东京西部的多摩地区八王子市,邻近驻日美军的横田空军基地(Yokota Air Base),他们的广播电台FEN[FEN:全称为FarEastNetwork(远东广播网),1997年改名为AFN(AmericanForcesNetwork/美国军中广播)]周围地区都收得到。我当时就患有轻度“中二病”,向往欧美的同时有点看不起日本本土文化,连广播节目也如此。有一天,我听父亲说年轻的时候听FEN学英文,我回房间把收音机调到810kHz,果然,播出的节目都讲英文,好酷!当时互联网还没普及,我家附近又没有像样的音像店,介绍西洋音乐的电视节目也并不多,要获取最新西洋乐信息就要靠FEN了。我最喜欢的节目是周末下午的“American Top 40",记得当时磁带录了好几期,现在也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如今,我写稿的时候常听的广播节目就是它,全英文的节目似懂非懂,反而不会干扰注意力,同时它能够提供适当的“杂音”,音乐和人声混搭得刚刚好,不知不觉好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升高中后听的节目完全受同学们的影响。别人听哪个节目自己也听,否则第二天跟不上她们的聊天节奏。当时我还有一个节目常听,却不会跟同学分享,就是《广播深夜便》[“便”在日语中指交通或运输的手段,也会指信件或邮件,如“航空便”指“航空信件宅急便”指含快递在内的配送到府服务。]。这是在一九九〇年NHK针对老年群体开播的广播节目,节目一开播就获得听众的喜欢,因为《广播深夜便》的主旨是为被商业电台冷落许久的老年人们提供内容丰富且高质量的节目,满足主流群体需求的同时,也会提供社会弱势群体所需的信息和内容。播放时间为每天23点05分至次日5点,每天有不同的NHK资深主持人来引导听众,和各界名人对谈,介绍日本各地的生活方式,播放关于烹饪或音乐的片段,也有著名演员的名著朗读时间等,目标听众的年龄较高,内容自然而然有某种深度。我常常一边做功课,一边听明星或搞笑艺人主持的民放节目,他们讲恋爱、减肥、失恋、将来的梦想、音乐或宠物话题,这是一个世界;然后把频段调到NHK,就听到离异、死亡、回忆、战争,老百姓平淡生活中的快乐和欢笑,这也是一个世界。仿佛我在那段光阴里就能学到人生的各种活法,明白世界并不是单一的。听完深夜广播,睡几个小时就得去上课,女子学校的生活满是欢乐,大家有说有笑,这就像民族广播节目和《广播深夜便》的对比一样,简直是正反两个世界,但也是同一个世界。

很多年后我母亲得了肺癌,动手术之后住了院,当时在北京生活的我回国去看她。母亲抱怨整天都躺着,晚上就睡不着觉,我说可以戴耳机听广播,有个节目《广播深夜便》很好,母亲接受了这个提议。往后几天,我听这个节目时,就想象在病房的黑暗里闭着眼睛听同一个节目的母亲,其实心情蛮伤感的。后来我又去看她,问母亲喜不喜欢那个广播节目,她马上摇头道:“受不了,都是老歌或交响乐,我听了大概一刻钟就不想听了。"我哭笑不得,嘴上说“有的访谈蛮好听的呀",但知道不可能说服她了。看来我的心态比母亲“老”许多。

NHK虽然是公共媒体,给人感觉比较官方,但其广播节目并不赖。如周一晚上九点多的《今天只剩下睡觉了》,由漫才艺人暨著名作家又吉直树和其他两个艺人共同主持,这三位曾经一起合租过,谈笑风生,聊天氛围十分融洽。还有周四晚上由桐岛加恋[桐岛加恋(KirishimaKaren):日本女演员暨模特,1964年生于横滨,母亲是作家桐岛洋子,主要作品有《小森林夏秋篇》(2014年)、《小森林冬春篇》(2015年)等。]主持的《加恋风格》,聊天搭档是松浦弥太郎[松浦弥太郎(MiitsuuraYataro):日本书商,作家,1965年生于东京,东京著名旧书店COWBOOKS创办人.主要著作有《最糟也最棒的书店》(2003年)、《100个基本》(2012年)等。],广播节目中的他格外轻松幽默,是一位可爱的中年大叔,和他著作中给人的印象不一样。错过这些节目还可以在官网听重播,但我还是喜欢直播,有一种和他们共享“当下”的感觉,整理房间、做菜洗碗或查资料的同时,想象着播音室里的他们,一起笑一笑。

去年年底,打工结束后和同事一起吃咖喱饭,我问同事过几天打算怎么过年,同事回答说“All(通宵)”。这位同事还有另外一份工作,在歌舞伎町的酒吧当服务员,想到每年过年在酒吧里和很多人一起倒计时,他笑着说:“不晓得我们为了过年而喝酒,还是为了喝酒而过年然后他反问我会怎么过,我说自己没什么计划,应该和前一年一样,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广播就迷迷糊糊地过年。其实这挺好玩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NHK的广播首先直播被称为日本“春晚”的红白歌合战,节目一结束,就播出低沉且缓慢的钟声“咚——咚——”,几分钟之内气氛变化悬殊,我一边写稿一边听,然后新年就到了。

因为天天听收音机,电池消耗得比较厉害。我平时用充电式电池,会再多准备几颗备用锂电池,这样在充电的几个小时也能听节目。这带来一个好处,当台风等天灾来临,商铺里的电池很快被抢光时,我也不必担心。

若大家到日本庶民的生活地区四处仔细看看,可能会发现有不少地方在播放收音机,比如餐厅的厨房、施工现场、喫茶店或商铺等。我曾经打工的中华料理店,中午开门前几个小时的准备时段厨房里都在放广播,年轻的厨师学徒们听着新闻或流行音乐切菜、熬汤、做点心。几年前我去冲绳一个小岛旅行,经过一个工地时听到很好听的嘻哈音乐,驻足发现音乐来自青年工人身边的收音机,估计是当地电台播放的。在从蓝海吹来的凉风中站在工地旁听嘻哈音乐,那是在那次冲绳旅行中印象深刻的画面。还有一次我拜访京都一家传统工艺品工坊,它位于市内北部的住宅区,外观相当低调。拉开金属框的玻璃门,首先看见里面做事的几位匠人,然后听到了很熟悉的NHK广播节目的声音,那是我在八平米的房间里打字时也经常听的。我们的生活被收音机广播节目平稳而微弱地连接起来,不会太近也不那么遥远,这种距离感对现在的我来说是刚刚好的。

东京八平米
这台收音机用了多少年有点不清楚,到现在建天天用。放在播放器里的磁带是妹妹小时候经常听的儿歌,我都没动过。

上一章:老板娘... 下一章:听落语...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