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落语,找幸福

吉井忍

东京八平米  作者:吉井忍

中国的相声我虽然不是全部都能听懂,但还是很喜欢听,对现代的相声业动态也颇感兴趣。在北京生活期间,听相声主要是在出租车上,有的师傅很客气,载客之后会马上伸手关掉广播,我却求师傅千万不要关,边看风景边听相声,那多有趣呀。两个人逗喂捧眼,斗嘴的节奏和语音语调感觉和车窗外的亮马桥、国贸或和平里的风景特别搭。

日本也有类似于中国单口相声的传统曲艺“落语”[落语:相较于歌舞伎、能剧或狂言,落语更面向老百姓,用民间大白话讲日常生计、家长里短。早期的落语大部分属于幽默诙谐故事,后来逐渐发展为四大品类,除了让人捧腹绝倒的"滑稽话”,还有讲述世间人情冷暖的“人情话”、源于歌舞伎等戏曲形式的“戏剧话”,以及借怪力乱神讽刺人间丑恶的“怪谈话”。表演落语的艺人叫作“新家(hanashika)",也叫"落语家(rakugoka)”。],有四百多年的历史,因为在段子结尾抖出的“落”[落:即包袱,相当于相声’的“哏”]会逗观众发笑,故名曰落语。我一开始听落语是受了父亲的影响,热爱落语的父亲还在大学的时候就加入“落研”[落研(ochiken):落语研究会的简称,也即落语社,日本高中和大学常见的社团之一。],结婚买房之后他有了自己的小书房,在他的书桌上有一套《桂米朝上方落语集》,是上方落语界泰斗桂米朝[桂米朝(KatsuraBeicho):原名为中川清,著名落语家。1925年生于中国大连,五岁时跟随父母回到日本。大学期间师从落语研究者正冈容学习落语,二战结束之后边上班边致力于落语的推广。1947年正式拜第四代桂米团治为师,成为第三代桂米朝。与已故第六代笑福亭松鹤、已故第五代桂文枝、第三代桂春团治并称为上方落语界"四大天王,1996年被认定为重要无形文化财保持者(通称为“人间国宝”),2015年因病去世。]曾经表演过的落语作品合集。落语在形式上可分“江户落语”和“上方落语”两大流派。前者用江户语表演,多为讲述匠人或武士的生活和情感;后者使用“上方语(关西腔的源流广,讲述以商人为主角的滑稽话,)”新家的动作也会比“江户落语”夸张一点。出身于关西地区(以大阪、京都为中心的地区,又称为“上方”)的父亲一向习惯听后者。有几次他和我母亲吵得不可开交,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透过木门我能听到他播放的落语段子。在我印象里父亲是一个情绪比较稳定的男性,也擅长看到每件事情阳光的一面,估计也和经常听落语有点关系。这种耳濡目染之下我被熏陶出一种调整心情的方法,那就是听落语。

刚开始我还是听磁带最多,后来换成光盘。九十年代末我在四川大学留学,住在靠近九眼桥的留学生楼。在成都的日子我大部分时候过得很开心,但由于语言不通,有时会陷入各种困境、迷途或孤独中。有一天我收到从家乡寄来的一个包裹,东西以食品为主,如茶泡饭之素、秋刀鱼罐头、做寿司用的海苔、我从小就喜欢吃的饼干等,一看就是母亲为我准备的。我一边开箱一边和法国室友欢呼,最后在箱子底部发现还有一盒磁带。磁带A面写着“桂枝雀”,B面则是“桂三枝”,看字迹即知是父亲,桂枝雀和桂三枝都是日本著名“上方落语”的嘲家。

我和室友共享一台手提式录音机,是之前的学生回国前留下的,室友用它来听打口磁带,她喜欢汤姆・威兹,她不在的时候我听磁带里的经典落语段子,如《夏天的医生》《宿替》或《亲子酒》,听多少遍也不会腻,跟着想象中的观众一起笑,三味线[三味线的乐器本体由“天神”(缠弦的部分)、“琴杆”及“琴身”组成,便于收纳和携带]的伴奏小曲也让人无比欣慰。节目短的只有十五分钟,长的也顶多半个小时,听完一两个,我就带着佳能胶卷单反出门,骑着自行车穿梭于老成都的小巷子。留学结束时我们交换了磁带,我拿了C/os加gTime,室友把落语磁带带回法国。如今我一听汤·威兹的歌声,眼前就会浮现窗外灰蒙蒙的阴天和锦江,就是这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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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子前方,表演者登台的地方叫作高座(koza),设有模仿“座敷(铺有榻榻米的小房间)”的简单布置。(经许可2021年摄于浅草演艺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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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人没有特别的服装道具,仅凭一人和一折扇,就能让观众捧腹大笑或怆然泪下。

桂枝雀特别会博取笑声,尤其是他那幽默的表达情绪的方式,以及那诙谐的表演形象,打动了我的心,本来想在回国之后去看高座上的他,不料,我回国没多久这位落语家在家中自缢了。当时我有点摸不着头脑,能够让全场观众笑成一团的落语家怎么会有忧郁症,但现在年事渐高,似乎可以明白幽默背后所压抑的苦涩。

经二十余年回到东京,NHK广播中有几个落语节目,我在地铁上戴耳机听的一般都是这些节目。回来后欣赏现场表演的机会也多了些,以落语演出为主的曲艺剧场叫“寄席(yose)”,在日本全国各地都有。实际上只要有落语家表演小品,酒吧、书店甚至家中的客厅,都能成为暂时的“寄席”。据日本大百科全书介绍,江户(今东京)曾有四百间寄席,几乎每个小巷都会有一间,和茶馆或梳发店一样多,而每间寄席一天的客流大约有一百人,能看出当时落语在庶民娱乐中的重要位置。但到了明治时代数量减少到八十多间,大正时代期间又减了一半,二战结束之后则只剩几家。

每天都进行落语表演的寄席还有另外一个称号“落语定席”(rakug)。joseki多亏大批忠实听众的支持,在东京还有四家定席保留至今:在台东区的浅草演艺大厅和铃本演艺场,在新宿的末广亭以及丰岛区的池袋演艺场。落语定席表演时间一般分为昼场和夜场,以浅草演艺大厅为例,昼场表演时间为11点40分至16点30分,夜场在昼场结束后十分钟即开始,到晚上九点结束。票价每场三千日元(约合人民币不到两百元),和一千九百日元的电影成人票价相比略贵,但考虑到表演时长以及表演项目的多样性,去寄席也挺划算的。寄席允许自带饮料,中间的休息时间还可以吃东西,这也是寄席在日本被称为“庶民的娱乐”的理由之一。

浅草演艺大厅位于“浅草六区”。一百五十年前,明治维新元勋大久保利通(Okubo Toshimichi)着手浅草地区的规整时,他把浅草寺境内的地方分成六个,第六区集中了剧场、电影院、歌剧院等各种娱乐设施,当时全日本第一高塔的“凌云阁”、日本第一家电影院“电气馆”也都在这里。战后一九四七年在六区出现第一家脱衣舞场“Rock座”(“六区”罗马音为rokku,和rock谐音),著名小说家永井荷风(1879—1959年)则是Rock座的常客,尽管处于食品匮乏时期,他会想办法从黑市买来糖果和点心带给舞娘们。一九五一年在六区又有了新的演艺中心,设有脱衣舞场和现代剧场,曾经游学于法国的永井荷风将其命名为“France座”,短短十三年历史中培养出北野武、渥美清(《寅次郎的故事》主演)等演艺界大明星。随着电视的普及,脱衣舞场和现代剧不再受欢迎,在东京举办奥运会的一九六四年,France座关门大吉,因为当时在浅草地区没有一家寄席,业主把部分建筑改装成寄席,一楼作为以表演喜剧为主的东洋剧场(现在的浅草东洋馆),四五楼作为浅草演艺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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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草六区

现在的浅草演艺大厅开在底楼,门上挂着灯笼,当日出演的落语家名字被印在长长的旗帜上,奔放跃动,眼花缭乱。大厅售票处其实是一个非常小的窗口,运气好的话可以见到一只虎斑猫Jirori君,它从二〇一六年开始负责抓老鼠,但我只见到过它躺在售票员旁边打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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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门进去,右手边是小卖部,别忘了先在这里买好饮料和小点心,这里的“助六(sukeroku)”是我的最爱,它是由稻荷寿司和卷寿司组合的一小盒便当。助六便当在一般超市都能买到,但还是老铺做的味道正宗,这里卖的是来自浅草百年老铺“志乃多寿司”,三个稻荷寿司和四个卷寿司,配少量粉色腌姜。眼睛专注观赏高座上的艺人,耳朵聆听他们讲的故事,舌头品尝流传至今的江户味,真是一种享受。

寄席门票一般都是自由席位,不对号入座,浅草演艺大厅内部分为两层,第一层有两百多个座位,第二层也能坐一百个人。现场观众以中老年人为主,老爷爷大多单独来看表演,穿着比较随便,给人的印象是他们直接穿着拖鞋就从家里走过来了,老太太们的穿着比平时好看一些,但也不太正式,她们常常和闺蜜们一起来。台上的表演一结束,老太太们会边鼓掌边与朋友小声分享感想并交换糖果、仙贝等小点心,样子非常可爱。也有年龄不详的打工仔、情侣或夫妻以及独自而来的年轻人,不论年龄或性别,寄席观众的穿着都不太拘泥于小节,没有歌舞伎座或东京国立剧场[东京国立剧场: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1966年为保存日本传统艺能而建,由日本艺术文化振兴会负责运营。该剧场有两个会场,大剧场主要供歌舞伎演出,小剧场供文乐等古典戏或落语等演出。]的观众那么隆重和精致,穿T恤衫和棉布裤子来也一点都不扎眼。周末和寒暑假期间会有带孩子来的家长,小朋友们的笑声有种感染力,高座上的艺人似乎看起来也很开心。总之,来这里你不需要特别的文化修养或社会地位,我最欣赏的就是寄席的这种日常感。

昼场和夜场公演时间各有三四个小时,内容除了落语之外,还包括其他各种传统表演品目“色物(iromono)”,比加有类似于中国相声的“漫才”、一个人站着说笑话的“漫谈”、传统剪纸、太神乐[太神乐(dakagura):源自供奉神佛的歌舞,指的是狮子舞、转课等曲艺。]、奇术(魔术)等,每种节目约十五分钟。含落语在内,共有二十多种节目轮流演出。有的节目就算观众不懂日语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和欣赏。我有几次带海外朋友去寄席,当时的节目有太神乐演员以三味线、小太鼓等乐器伴奏为背景表演耍盘子、转陀螺或狮子舞,剪纸艺人一边逗笑观众一边把白纸剪出“油菜花和蝴蝶”“小孩看夏日烟火”“满月与月下美人”等风景,海外朋友欣赏起来并没有障碍。再加上寄席独特的风格,以及演员和观众非常融洽的气氛,大家来东京时不妨体验一下寄席现场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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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演艺大厅同一楼里设有“浅草东洋馆”,是在东京唯一专为“色物”而设的剧场。图为疫情之前拍摄的东洋馆,开场前观众就排起长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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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艺大厅的小卖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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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拍照的时候,销售员女士叫了一声“请稍等!二下一秒就动手把商品摆得更好看一点,然后自己又恢复成图中的肃立状。这次买的“助六”便当我带了回家并拍照,配一杯热绿茶,是在深夜慰藉心灵的美食。

这些二十多种演出中一半以上都是落语表演,每一场(昼场或夜场)表演一般由同一个派系的师匠和弟子负责,时间比较早的落语演出均由“二、>目"(futatsume/二目)、落语家新人来表演。成为落语家要经历几个阶段,尤其是江户落语的资格制度比较严格,把落语家的身份分为四级[上方落语也有过类似江户落语的资格制度,而现在以“嘲家的实力由客人来定即可”等理由,在落语家的身份上并没有像江户落语那样的明确规定。]:“前座见习”从在师父家做杂事开始,升为“前座”后可以到寄席为师父倒茶或在艺人表演前准备舞台设备。据说从“前座见习”到“前座”就得花四五年的时间,其间几乎是没有工资的,到“二目”才被允许挂自己的艺名上台表演。我曾经和浅草演艺大厅的老板松仓由幸先生聊过,问他现在还有没有年轻人愿意进入这么辛苦的行业,他说:“有啊,多着呢!”他还说,想人行的人实在太多,有的落语家暂时无法接受新的弟子,所以不得不设了“三十岁以下”的年龄限制。“二目”在平时的寄席演出时负责“真打(Shin-uchi)”出场前做垫场演员,当“二目”再过十年方可成为“真打”,这期间他们精益求精,与同行切磋琢磨。“真打”可谓是最高级别的落语家,也可以收学徒,在寄席节目中负责压轴部分。

昼场或夜场一共二十多种演出中间有一段大约二十分钟的“中人"(nakairi/休息时间),前半场带有暖场的作用。观众如果时间比较紧张,在“中人”之后进来也挺好的,后半场包括“真打”在内的实力派比较多。据说“真打”能背一百多个故事,他在后台等待出场时会观察当天的观众数量、年龄层和男女人数对比,并依此将表演的内容进行随机应变。所以观众事先只能知道当日表演者的名字,但并不知道他们的表演内容,这也是看现场表演的一种乐趣。

有一次我在浅草的演艺大厅听落语,最后只剩半个小时的时候,进来了三四位男子,都是三四十岁、穿西装、拎着包的上班族。他们进来时刚好当日的“主任”(shunin/最后的压轴,或称大轴子)演出开始了,他们都不去找位子,而是站在最后一排还往后的小角落。记得那天的大轴子是林家木久扇[林家木久扇(HayashiyaKikuo):日本落语家,1937年生于东京。1960年开始学落语,1965年升为“二目”,1973年成为“真打。],三味线的伴奏音乐响起,这位明星级别的落语家边鞠躬边走到“高座”中间落座,开场就谈及自己的“老化”现象,即刻便引得全场大笑。坐在最后一排的我,能听到身后那三四位男子欢快的笑声,不知为何,也带给我一种治愈感。

我有点想不起那天这位落语家演的小品,也许讲讲这些“枕”(makura/开讲前引入主题的小故事)就用光了二十分钟的登台时间。经验丰富的落语家就是这样,说说平时自己怎么坐电车这些话题,拉拉家常也能让观众捧腹大笑。落语家在高座上向观众跪拜,舞台幕布闭合后人们匆匆离去,等我站起转身,原来站在后面的那几位上班族正走出寄席大门,怡然自得,相当潇洒。此刻的浅草街上亮起了居酒屋的灯笼和商业中心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等我出来时,他们已经融入浅草现代和传统交织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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