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我的牛郎(女招待)之夜

东京罪恶  作者:杰克·阿德尔斯坦

歌舞伎町可以看作日本社会病理的一个范本,也可以看作这个社会整体的人际关系的一个缩影。牛郎俱乐部和陪酒屋大概是日本成人娱乐行业中最受人误解的地方了。其实,这些俱乐部并不涉及性,而只是提供亲昵幻觉和性挑逗的场所。

在日本,亲昵是一种商品,是不太可能白来的。美国也一样,只不过花钱的对象不同而已。

在美国,我们会花钱去请精神病医师、理疗师、法律顾问和生活教练,让他们来倾听我们的烦恼,提升我们的自尊,装作喜欢我们的样子给我们提一些有益的建议。朋友通常会无偿地为你做这些事情,不过,众所周知,麻烦一大,朋友便会拍拍屁股,溜之大吉。日本人大多认为求助于精神科医师是一种怯懦的表现,就等于是在承认自己有心理疾病,因此,他们至今还不太愿意接受美国的那种有偿朋友关系的模式。

负责了歌舞伎町的采访之后,我明白了,一个日本人想要让他的自我(而不是男根)得到安抚,想要别人分担他的烦恼或者听他倒苦水的时候,并不是回家去找自己的妻子,而是上陪酒屋。陪酒屋不是性爱俱乐部,不是不正派的男女勾搭的地方,也不是风俗店[在日本,色情行业被称为风俗业,从事色情交易活动的场所被称为风俗店。——译注]或单身酒吧。这种地方通常都是一间小酒吧,里面有几个妩媚的女人会上前热情地迎接你,在沙发上坐下来跟你聊天,唱卡拉OK;她们装得像你的情人,或者像想要成为你的情人一样,跟你打情骂俏。

陪酒屋的老板娘(妈妈桑)一般都做过女招待,由于多年来吸二手烟、喝掺水威士忌和长期熬夜,她们的嗓音都变得十分沙哑。如果你想知道一个女招待在这一行干了多久,只消听一听她的声音就行。如果她的嗓音听起来像斯卡曼·克罗瑟斯[美国著名的黑人音乐家、演员和歌手,还当过舞蹈演员和配音演员。——译注],那她就是个资深女招待了。

不是没听说过女招待和顾客约会的事情,只不过这种情况极为罕见。对女招待来说,把一位顾客变成男朋友就意味着失去一份收入,何况还有可能疏远了其他常客。女招待必须让顾客始终抱着某种幻想,才可能怂恿他去赢得她的芳心,让他觉得那样做的话,有朝一日她会和他上床。要想走到这没有几个常客曾经到达过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终点站,他一年可能要在女招待身上花掉1万美元——买酒给她喝,送她生日礼物,还得不时带她出去吃饭。

1999年10月的一天,寒风凛冽,我在歌舞伎町警察岗亭附近转悠,顺便和那儿的一个警官聊了起来。他说起那天晚上风化纠察队搜查了一家牛郎俱乐部的事,我当时都没有反应过来——牛郎俱乐部?

“你说的是陪酒屋?”

“不是,和陪酒屋差不多吧,不过是男的在招待客人。”

“那就是同性恋出没的地方咯?”

“不,去这种俱乐部的都是女人,那儿的牛郎是伺候她们的,就像女招待伺候男人那样。晓得吧,他们恭维那些女人,给她们倒酒,跟她们调情、攀谈——让她们心甘情愿地掏钱出来。四下看看吧,那些一身昂贵的西服,留着红色长发,凌晨3点还在歌舞伎町里晃悠的不男不女的男人,你想,他们还能是干什么的?”

我以前一直以为他们是想要寻花问柳的,根本没把他们跟这种酒吧联系起来。嗯,平生就喜欢观察这样那样的社会现象的我,真得去看个究竟。

那天下班的时候,我在东京警察总部里截住了野岛,他是风化纠察队的一名干将。我邀他出去喝杯啤酒。以前想搞定他一般都不太费劲,可这回,酒过头巡,我刚提起那天晚上的搜查,他就不干了——他不想让这件事过早见报。

“我们还有两家要搜查。如果你再等一天,我就会让你发一篇独家报道。”

“没问题,”我表现出非常配合的样子说道,“不过我现在就想知道详情。”

他起初不太愿意说,但过了一会儿还是把实情告诉了我:新宿警方和东京警察总部的青少年庇护部认定牛郎俱乐部就是青少年犯罪的温床,他们已经搜查了四家俱乐部,理由是它们违反了成人娱乐与性产业法:无证营业,还允许青少年进入成人娱乐场所。

“过去,人们往往认为去牛郎俱乐部的只是那些女招待,可时代不同了。现在,我们每天都会看到一些女大学生,有时甚至是口袋里有钱的女高中生,开始进出这些牛郎俱乐部。她们喜欢得到别人的注意,也可能是让那些牛郎给迷住了,而那些牛郎便乘机榨干她们的一切。那些女孩渐渐变得债台高筑,有朝一日债主就会介绍她们去涉足性产业来偿还她们的债务。有的时候,开牛郎俱乐部的家伙还同时开着性爱俱乐部。还有一些女孩子就开始到商店里偷东西去卖,然后拿这些钱去付牛郎俱乐部的账单。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表明这些情况并非个案。”

同年7月,新宿警方接到过一个辍学高中生的家长打来的电话,说他们的女儿收到了一张400万日元(当时相当于近3.8万美元)的账单,是从歌舞伎町的一家牛郎俱乐部寄来的,打那以后,他们一直过着焦虑不安的日子。

警方查到了那家俱乐部,发现是无证营业。他们在8月逮捕了那个年轻的老板。9月,警方扩大了调查范围,结果让他们大吃一惊:歌舞伎町里已经开了71家牛郎俱乐部。三年前还只有区区20家,为什么会发展得这么快?按野岛的话说,现在,女孩们想的就是寻欢作乐,而牛郎们想的就是挣钱,有性开放思想和经济能力的女性可以和男性一样无忧无虑地买春了。

从一个警察口中说出来的社会学理论听起来总觉得有点怪怪的,不过,话说回来,野岛可不是一般人想象中的那种普通警察。他是上智大学的硕士毕业生,主修的是心理学,他还是个有执照的咨询师呢。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经济上的诱因:一个人气牛郎的年收入可达30万美元以上。野岛再次用社会学家的口吻建议我写一篇关于牛郎俱乐部的报道,当时人们对它的存在知之甚少。他提到了三个店,我逐一做了采访。刚开始的时候,我遇到了日本人面对一个为《读卖新闻》写稿的外国人通常会表现出来的困惑,不过,后来我惊喜地发现,那些老板其实都很愿意跟我交谈。其中的一个老板甚至邀请我去当一个晚上牛郎试试,我当时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不过,在那之前,我把调查记录整理了出来,跟我的编辑谈了搜查行动的内情——这是一篇爆炸性的报道。笠间是社会部为数不多的女性之一,她帮我修改好文章,并说服总编把它刊登在国内版上。浜谷是部里的另一位女性,她对我的成果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恭维话,提了几点善意的建议。感觉还不错。

这篇报道发表在10月6日的《读卖新闻》早刊上,抢在了那天下午发表的官方公告的前面——虽然事情不大,却是条不折不扣的独家新闻。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挑选出自己最好的一套西服,把耳朵和鼻子里的茸毛修整了一番,喷上点古龙水。我的衬衫烫得平平整整,领带打得笔挺挺的,指甲修得光溜溜的,牙缝剔得干干净净,连自己都觉得颇为惬意,看上去一点都不像衣着寒酸的私人警探,也不像努力谋生的英语教师,更不像饥不择食的报社记者——活脱脱是个牛郎。

“爱”是歌舞伎町小街里的一家牛郎俱乐部,就在离风林会馆不远的一家站式酒吧附近。

店面显得花里胡哨的,入口的上方霓虹闪烁,还挂着用聚光灯打着的人气牛郎照片和一面写着“女性俱乐部”的金箔牌匾。两尊呈青铜色的肌肉男铸像守在门前,铸像身上写着红彤彤的“爱”字,看上去既有奢华的装饰派艺术风格,又带有美国20世纪50年代小餐馆招牌的那种艳俗俗气。

走下台阶就进了俱乐部,俱乐部里挂着水晶吊灯,但依然显得异常昏暗。舞池里的灯光就像池塘上的点点涟漪,房间里四处零散地摆放着丝绒圆沙发。灯光折射在青铜色的塑像、银白色的镜子和亮闪闪的装饰上,宛如夏夜里的点点繁星,让人颇有点置身于天文馆内的感觉。这种描绘也许有点过于富有诗意了,但给人的印象确实如此。

我6点就到了,这个时间来牛郎俱乐部上班未免过早了,不过,“爱”俱乐部连锁店老板兼会长爱田武已经在等着我了。他满头烫的都是羊毛卷,留着一撮墨西哥小胡子,戴着一副椭圆形变色太阳镜,身穿一套价格不菲、色泽华丽的西服,一条丝绸花领带紧紧地打着结,让人担心他那圆圆的娃娃脸会不会因此而缺氧。他59岁了,虽然具体说不上表现在哪儿,但浑身还是散发着一种无可挑剔的魅力,让你觉得惬意是他的拿手好戏。

爱田出生于新潟县,在9个兄弟里排行老六。20岁那年,他离开新潟到大城市去闯荡。在一家制床公司工作时,他成了首屈一指的推销员。后来创业,搞预防犯罪用品的生意,破了产,接着去做假发生意,这一次,他见识到了女性经济。

这一启迪让他成了一名牛郎。一年后,另一家牛郎俱乐部把他挖走了,又过了几年,城里最大的牛郎俱乐部就把他雇去了。显而易见,爱田身上具有某种别人没有的东西。他意识到这应该就是自己的天职,于是,他自己开了“爱”,而这家牛郎俱乐部没多久就成了牛郎俱乐部的行业标准。在后来的几年中,爱田不断拓展业务,开了好几家牛郎俱乐部、酒馆和酒吧,形成了自己的小王国。“爱”就是歌舞伎町夜生活里的一颗明珠,有时还会成为乡下中年妇女乘巴士观光的景点之一。爱田雇我当一夜牛郎的时候,他手下约有300名牛郎在为他的5家牛郎俱乐部服务。他还出了一本谈论企业管理的书(而他的妻子则写了一本描写嫁给职业牛郎的喜与忧的书)。

爱田非常乐意谈论牛郎俱乐部的生意经。

“牛郎俱乐部以前就是女人来和那些魅力四射的年轻男人一起跳舞的地方。现在,很多女人到这儿来是因为她们很孤独——在工作中遇不到好小伙子。她们想要有个人来跟她们聊天,听她们倾诉,给她们安慰,与她们共鸣——她们渴求人情味。有些女人甚至还会来讨教如何调教自己的土鳖男友。不过,也有些女人就是想来这儿找个小伙子跳跳舞——她们喜欢跳交际舞。女人们喜欢那些会逗她们笑、会调侃当今时事或谈论电视里的新节目的牛郎。最有人气的牛郎并不一定是最英俊的小伙子,一个合格的牛郎应当是个好听众、好艺人、好顾问,还要知道什么时候该给女士倒酒。”

对了,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种俱乐部里男人是给女人倒酒的。而在日本社会里,你决不能在社交酒宴上为自己倒酒,下级或年轻人应当为他们的上司和长辈倒酒。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则是,如果有女性在场,人们一般都会认为女性应该为男性倒酒。因此,如果你是个日本女性,有男性来为你服务,来照料你,那可太令人兴奋了。

“不过,一个合格的牛郎还要做到对他的主顾的消费水平心中有数。他不能让顾客破产,不能让她的财务状况出问题,否则就会生出一大堆麻烦事——对哪一方都一样。那些新开的牛郎俱乐部用年轻精明的小伙去拉客,把酒水价格定得低低的——顾客花上5 000日元(约合50美元)就可以喝个够。不管什么样的人都让进,连已经喝醉了的女人也不放过。这些人都很容易上当,总有一天会出现负债的情况。到那时,放高利贷的人就会找上门来了。那些真正不守规矩的俱乐部基本上就是有组织犯罪的第一线。

“‘爱’已经开张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们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的,税也交了,还在警方那儿登了记,这样,黑社会就不敢向我们勒索什么了。那些新开的牛郎俱乐部,即使他们不靠欺诈起家,就冲无证营业这一点,就会显得很脆弱,很容易受到讹诈,而且很快就会变成压酷砸的赚钱工具。那些压酷砸开的牛郎俱乐部,根本就不是什么牛郎俱乐部,而是男妓俱乐部。他们的目的就是使顾客变成妓女或债奴。

“为什么牛郎俱乐部这么受欢迎?因为那些男人——那些英俊潇洒的有魅力男子知道女人想要的是什么。这就是理由。有些女人自恃是富家女——我认为应该叫她们‘花花公主’。她们想要和牛郎发生性关系,而且愿意花钱来延续这种幻想。她们和到陪酒屋去大把大把地花钱的男人没什么两样:心里都抱着一种梦想——和每个人都心仪的对象上床。

“不过,对大部分女人来说,我们只向她们提供纯粹的约会。她们可以整晚得到一个英俊小伙的无微不至的关怀,还没有暧昧关系上的困扰。牛郎随叫随到,她们绝对不会被人放鸽子。这是一种模拟出来的浪漫,有些女人就是喜欢这样的情调——有点像那种网络虚拟爱情……”

我们正谈着,一位年近五十的女人走过来坐在爱田旁边,她看上去十分优雅端庄,身着一袭黑色连衣裙。她不动声色地从手袋里摸出一根香烟,还没等香烟碰到她的嘴唇,爱田已经用一只鲜红的镀铬之宝打火机为她点上了。爱田把我介绍给她,她朝我伸出了她的手,我当时并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吻了她的手。爱田咧嘴朝我赞许地笑了笑。

我们聊了起来,这工夫爱田到吧台上去为我们端来了酒。我很惊讶,他并没有让闲在一旁的牛郎去做这件事,也许他是想让我铭记,对于做一个合格的牛郎来说什么是重要的。

老实说,我曾想象过:我一走进牛郎俱乐部,漂亮女人就跑来围在我的身边,我给她们点烟,让她们觉得称心如意。我料想她们都会对我这个老外的魅力着迷,被我对日语的准确拿捏惊呆。我会跟她们讲述我的记者生涯里发生的故事,让她们高兴;她们会听得入迷,然后纷纷向我索取名片,暗暗想着要跟我上床。事实上,我基本上没被她们放在眼里。很显然,女人们到牛郎俱乐部来是想找个有魅力的日本男人,而不是身着华服、呆头呆脑的犹太裔美国人。

不过,我还是为一个菲律宾籍女招待倒过酒,也接待过一个家庭主妇,一面听她抱怨自己的丈夫,一面不停地为她点烟——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也的确有过一次像真的牛郎那样的邂逅。但是,大部分时间还是消磨在跟工间休息的牛郎的聊天上了。

和,29岁,原先在一家制药公司上班。他告诉我:“一方面,你要迎合她们的母性本能。你把她们当作女王看待,如果她们喜欢你,她们就会宠爱你,把你看成最棒的牛郎。

“我喜欢干这活儿。一个月可以挣到60万日元(约合6 000美元),这还不包括我得到的礼物。一个女人给我买了我手上的这块镀金的劳力士手表。我觉得那个银行家的妻子是完全喜欢上了我,她准备买一辆车送给我做生日礼物。你必须尽早让你的顾客知道你的生日,因为这一天就像你在公司里上班时发奖金的日子。我更喜欢现金,但她们一般都送给你昂贵的名牌礼品。我会拿去当掉一些,不过,像衣服和手表,嗯,她们还是希望看到你穿戴它们的。

“这个女人,真理子,是一家男性内衣公司的总裁,想到这个就觉得滑稽——她的顾客几乎都是同性恋,所以她花钱让我给她倒酒。她给过我一块百达翡丽牌手表做生日礼物。那玩意儿可贵得吓人哪,不过上面镶满了钻石,俗气透了。她对手表一窍不通,只看价钱。我在香港买了块冒牌货,然后把真货给当了。她来的时候,我就赶紧把那块假表戴上。

“但我并不觉得我是在利用她——或者所有来这儿的女人。我在满足她们的白日梦。这就像和我发生暧昧关系一样,尽管我们并没有一起睡过。我快乐了,她们也会觉得快乐。只要大家都快乐,就不存在谁利用谁的事情。没有什么假象——她们心里都很清楚,我只是她们的朋友,直到她们的钱花光为止。”

光,25岁,出生在神户,从18岁起就一直在当牛郎。他身高一米九左右,在日本人里面算很高的了。他可是个非同寻常的家伙:就像刚从“美黑沙龙”里出来的,显得容光焕发,他的指甲是修过的,牙齿又齐又白,身上的那套西服可能得花掉我一个月的薪水。

或许他对这个工作开始厌倦了,他很想了解我的记者生活中的一切,甚至还打听没有上过大学的人可不可以当新闻记者。不过,他显然并没有因为当牛郎而感到痛苦,干这一行相貌很重要,而他看上去就仪表堂堂。他说:“有时候,你只消找个和你相像的演员,然后模仿模仿那家伙就可以了。这样,你就让顾客觉得她是和一个名人在一起了。

“不过,我大都说自己是东京大学法律系的研究生,当牛郎只是为了挣学费。这就让顾客觉得她是在为社会作贡献,而不只是为了我的腰包。也许她还会想入非非——有朝一日她可以跟她的朋友说,某著名律师曾经当过牛郎,她当时还是他中意的顾客呢。

“你必须巧妙地恭维女人,不能只是随便说些套话。你不能说让她们感觉自己老了的事情。你要告诉女人——她的皮肤多么光鲜亮丽,她的脖颈多么性感迷人;你喜欢她微笑时脸上显现出来的一对酒窝;如果她脸上有雀斑,你就问她是否有高加索血统——有些女人愿意让别人觉得自己长得像外国混血儿。如果你对她们的恭维与众不同,她们的眼睛就会闪闪发光。我认为,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独特的魅力;你只要去找到它赏识它就可以了。

“我更喜欢30来岁的女人,跟她们有话可说。如果客人非常风趣,很会讲笑话,你最好说些严肃的事情,反过来也一样。这表明你体恤她隐藏着的另一面。

“你要做到几乎什么都能和顾客谈得上来,有时甚至还会谈到该把她们的孩子送到哪个学校去念书的事情。所以,我订了4本女性杂志,好让自己对她们关注的事情心里有底。她们还很爱谈论电视节目,而我却没有时间看电视,所以只好阅读电视指南杂志,不让自己落伍。

“虽然这一行最讲究的是相貌,但我知道,自己还得看上去性感些。我每周去健身俱乐部4次,做负重训练和有氧运动,我还去游泳,让自己的体形保持修长,健美。女人一般不喜欢肌肉过分发达的男人,她们喜欢像网球运动员那样的体格。我在刮脸前都要先抹护肤品,再用一条温毛巾敷着,这样能保证我的皮肤看上去很光滑。有些男人留点须茬会让人觉得更好看,可我不属于那一类的。女人们总是夸奖我的皮肤和长相。

“我一个月挣100万日元(约1万美元),不少吧,但开销也很大。你得住像样的公寓,穿戴得入时,还得给客人买些礼物。这些钱都得自己掏腰包,而且礼物也不能买便宜的。有的时候,你会觉得好像你的客人越多,你挣的钱越少。不过,我还是争取每个月攒下40万日元(约4 000美元)左右,这个数也比大多数人挣的要多了,所以我没什么可以抱怨的了。

“闹心的是我的父母不愿让我干这一行,尽管我也没有打算一直干下去。你没有私生活,每天都像在度假,只不过一点自由都没有。大部分自由时间都花在伺候顾客上了,不是陪顾客去逛商店,就是陪顾客去度假。

“你想找个女朋友也很难。女孩子不喜欢和一个当牛郎的人约会。我想我能够理解这一点。她怎么能知道我说的话是真心的还是装的?有时我自己都分不清。即便和一个我真正喜欢的女孩在一起,有时我也会发现自己想耍点花招,想要去利用她。”

光的一位顾客走进俱乐部来,打断了我们的交谈。光站起身来去迎她,脸上带着灿烂、真诚的微笑。美智子身着绿色连衣裙,头发向后拢,用一条黑天鹅绒发带系着,姿态优雅而沉着。

光把我介绍给她,我们互相打了个招呼,她看出我的日语还可以,就问我有没有烟。我把我随身带来的香烟递了一根给她,颤巍巍地替她点着。她吸了一口,闭目斜靠在沙发上静静地待了10秒钟左右。光朝我眨了眨眼睛。

美智子睁开眼睛时惊叫道:“味道这么香,闻起来和熏香差不多。这是哪里的烟?”

“印尼,”我答道,“印尼丁香烟。”

“我喜欢这种烟。你是印尼人?”

“美国人。我的脸很难看出是哪里人吧?”

“你长得挺可爱的。”

“跟你就没法比了。”

这句恬不知耻的恭维把美智子逗得咯咯笑了起来,光也惊讶地看着我笑了。

美智子又把香烟叼在嘴上,我接着说道:“你的手多么娇美可爱,手指这么修长,这么柔软,看上去纤弱而强健。你弹钢琴吗?”

听到这话,美智子放声大笑起来,用手拍了一下光的膝盖,“你的朋友眼睛很尖耶。是你告诉他的?”她问道。

光摇了摇头,做了个好笑的否认手势。

气氛融洽了起来,美智子、光和我在一起聊了一会儿(光真的很在行),后来美智子去参加晚会了。已经快凌晨4点了,俱乐部里还满是客人。新来的一拨儿多半像是刚下班的女招待,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许多女招待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有几个还大声喧哗着。我没有想到这儿还会是女招待下班后想来的地方,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要待下去的话,5点之后还会来一拨儿,但我白天还有活儿要干呢。我正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光问我能不能把剩下的香烟给他留下。“当然可以,”我说,然后问道,“我表现得怎么样?”

他回答:“你有吸引人的地方,不过,你真是个极客[极客(geek)原指反常的人、畸形人、野人,在美国俚语中意指智力超群,善于钻研但不懂与人交往的学者或知识分子,现常指沉溺于电脑网络,远离都市和记者,对各方面有自己见解的人。——译注],总是自己哇啦哇啦地说,而不是听别人说;但你讲的故事挺有趣的,所以我不好说这算不算缺点。你也挺容易让人记住,风趣度也适中,这是优点。丁香烟感觉不错,这玩意儿闻起来香,还挺别致;这是另一样让人记住你的东西。我自己可能也会开始抽这种烟了。”

他加了一句,说等我哪天厌倦了记者这个职业,或许可以回这儿来当牛郎。我笑了,说了声谢谢,转身去找爱田,跟他道别。

爱田递给我几张优惠券,怂恿我有时间带一些女同事过来。我自己没回去过,但我的同事们看来是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近10年过去了,歌舞伎町早已旧貌换新颜,可名声依然不怎么好。只要你找对了门,等着你的就可能是邂逅、风险、奇遇和性满足。不过,所有这些交易背后都充满着孤独的意味。

东京是世界上人口最稠密的城市之一,然而(或许正因为如此)却有那么多的人找不到可以倾诉衷肠,可以信任或分担他们的秘密、烦恼或挫折的人。

不可否认,这里面潜藏着一种博弈——那就是这样的诱惑(可哪里不是呢?):今晚的同情加香槟会带来性交的机会么?就算会吧,真正让这种俱乐部得以存续的还是疏远、无聊和寂寞。

价钱并不离谱,但人际交往的代价高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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