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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痴魅断代 作者:郭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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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两周前的那个周日早晨。 那时候,他的人生都还算是美好的。 那个早晨,在用过了简单的烘蛋加松饼后,他的妻子把一壶新煮好的咖啡放在了餐桌上,两人一边品饮着咖啡,一边在这个难得悠闲没有打扰的周日上午,享受着二十年婚姻后终于抵达的舒适状态。在宽平厚重的原木桌面两端,他打开了面前的笔电,妻子把报纸摊开,两人虽维持着各自的阅读习惯,但重要的是这样的陪伴。 一年前买下这张桦木餐桌是由于 Angela 的坚持。他问,这么大的餐桌要做什么?家里只有三个人,女儿上高中后晚上总有补习,而他自己应酬也多,能够一起上桌吃顿饭的机会并不多。当时妻子只是微笑着表达她的固执,这是结婚多年来他已习惯的一种模式,她的微笑总是一种自信的语言,不用争论,她自有她的理由。 结果证明 Angela 是对的。 一张够大的餐桌,让他们的生活里出现了以往所没有的相处时光。不管他多晚回到家,两人都可以坐在餐桌旁感受着有人等待与有人陪伴的安心。妻子从电视主播台退下后,经营了一家小型文创行销公司,白天两个人都在忙着,到了夜晚睡前这时分,他们各自倒一杯红酒,守着餐桌上自己的一角,整理着第二天工作的行程与资料,同时也守住了一个完整的共同空间。抬眼就可以看见彼此,不用隔着房间大呼小叫。在这块共有的领地,一个眼神一个呼吸都会立刻被接收,两人像是又回到年轻时,总是在彼此耳旁轻声细语那样无距离。 声音是最细致娇嫩的触摸。 亲昵对他来说,就该是像这种宁静的交流。 小时候生活里总是太多噪音与吵闹,不是父亲用他老兵的大嗓门,像练兵般雷霆万钧地吼着,就是母亲喝醉了酒,用他听不懂的原住民语在咒骂哭叫着。那个周日与 Angela 坐在餐桌各一端,他曾有一刻又想起了没有餐桌的童年。一家人都是从厨房里夹了菜捧着碗,动物似的寻找一个进食的地盘。父亲习惯坐在门前,每餐必配米酒的母亲跷着脚守住电视机,一餐饭总要吃上好久。哥哥还在的时候,干脆在客厅挨着墙壁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扒饭,而他得先把患了唐氏症的小妹喂饱后,自己才站在厨房里把残羹剩菜扫进自己的肚子。 而他如今却有了这样一张气派高雅的原木餐桌。 他终于永远脱离了那样的人生。 餐桌不是用来吃饭又何妨? 就像婚姻。 最好的婚姻就是两个人能共享一张餐桌做自己的事,他如此相信。 目光不时就从笔电的荧幕上滑开,偷瞧着妻子阅报时微眯起眼的神情。 两人的视力都已出现老花,妻子却仍固执地不肯去验光配副眼镜。嘴上虽然总亏她人该服老,但是渐露出中年痕迹的她,在他的眼中不但不是减分,这些年反更增添了他对她的信任与依赖。 当年人人都羡慕他娶了一个美女,但是这点从来都不是 Angela 吸引他的主因。Angela 的美貌连她自己都觉得是一种负担。虽然在国外拿到了新闻硕士,但是 Angela 放弃了在电视新闻圈的工作,原因之一就是她受不了每天上镜头前,都要被造型师梳化成一个都快不认得的自己。所谓专业形象,她自嘲跟画皮的鬼没两样。那时也正逢他连任“立委”,在党里头的青壮派里声势爬窜最快,作为妻子的她竟会进一步替他想到,夫在政坛自己又是媒体人这样并不好,不知哪一天就会被在野党,甚至党内自己人拿出来批斗。她情愿每天绑个马尾一件黑色 T 恤,跟有创意点子的年轻人互动激荡,一点也不眷恋过去的那块美女招牌。 若说妻子是女性主义者,他也并不同意。她只是一直有自己的想法。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她对很多事物看法的转变,有时也会让他微微吃惊。像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不再看电视,却更认真地阅读报纸以及一切的纸本。 有时他甚至会觉得,妻子比他更适合出来参政。 她冷静且擅于组织规划,而且还是出生政治世家,不像他,只是一个老芋仔[指随国民政府赴台的退伍老兵,闽南语。]之子。能从当年的反对党运动中出头,他自己都明白,与其说是他姚瑞峰有多大的本事,不如说是当年政治现实的风向把他吹到了后来的位置。就像是谁也没想到,作为反对党,他们那么快就取得了执政权。过去七年,关于他有机会入阁的风声一直不断,排字论辈也该轮到了,但是党内派系的倾轧反在执政后越演越烈,他几度与入阁失之交臂。 前一日中常会结束,秘书长突然叫他会后到他办公室来一下。 当天晚上是副主席嫁女的喜筵,他以为秘书长只是要叮咛他几位大老的接待工作。没想到秘书长一关起办公室的门便笑盈盈地对他说:这回有望了,春节前应该会内阁总辞。秘书长透露了可能的下一任内阁,嘱他别讲出去,真正的意思是,别忘了他在幕后帮忙推动一把的恩情。 可是,明年就要大选了,这时候怎么还会换阁揆? 竟然在第一时间他想到的不是自己的位子,而是眼前的局势。 就是因为要摆平提名,所以这一切都要重乔啊!秘书长说。 他心不在焉地移动了一下滑鼠,偷偷打量了一眼坐在餐桌那头,正专注于某条新闻的妻子。一个月前他们还在为是否竞选第四届连任有过讨论,没想到她当时的回应竟然是反问他:你自己觉得,过去十几年你在“国会”究竟完成了多少以前的理想? 究竟要不要跟妻子透露昨天从秘书长那儿听到的口风呢? 外祖父是早年反对运动先锋的她,在他们大学初识时,也曾同样直白地问过:你一个外省人,为什么会选择加入这场党外运动呢? 直觉告诉他,他可以相信她。他选择据实回答。因为在另外那个党里他是不会有机会的,他说。他早看清楚了。如果自己是本省籍恐怕还比较可能得到拔擢。偏偏他只是一个老芋仔与山地婆的小孩,面对那些不是将官就是政商名流的后代,他的外省父亲除了提供他出身卑贱的血统证明外,别无任何其他帮助。他不想一辈子只能做一个无名的小党工,永远扮演着卑屈奉承的角色…… 一口气将所有从前不曾吐露的怨气都在她面前坦白。总是自己人才最轻贱自己人,只有弱势的人才懂得这种现实。他几乎要对她咆哮:像你这种台籍望族之后是永远不可能明白我们这种人的愤怒的! 所以你打算隐瞒你自己的背景?可是你连台语都说不轮转……我母亲是原住民,我们是母系社会,台语我可以学……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她的眼神里闪动着像是同仇敌忾,又像是怜悯的一抹泪光……会很辛苦的,她说……就是需要有你这样的人……眨眨眼,二十年过去了,一路走来从学姐到革命同志,到如今的老夫老妻,Angela 却已不再像当年,对于他想要再次争取竞选提名,这回她的态度趋向保留。她总是提醒他,看看早年的当红炸子鸡,在一波波政治斗争中多少人都重摔了。原来都是一样的,她说,拿到了政治资源,就只剩你死我活的相残。她甚至是身边少数对明年的大选不乐观的人。 如果告诉她,我也许将会入阁的消息,她会怎么说? 她会希望我接受吗? 还是会用她云淡风轻、实则一针见血的方式,笑笑把问题丢还给他:你自己判断,这个位子你能坐多久啰…… 端起马克杯,灌下一口只剩微温的咖啡。 他的眉心还有昨晚的宿醉在隐隐作痛。 虽然还没有告诉 Angela 这个消息,但前一晚在副主席嫁女的婚筵上,喜不自胜的他已在心里暗暗为自己庆祝过了,一没注意便喝多了几杯,最后是被人推上计程车的。记得回家的一路上都是闪烁流离的街景灯影,他一直都把头靠在窗上,像孩子在观赏圣诞节的百货公司橱窗般,直到一◯一大楼从他视线中消失。 中途他解开了领带,心情仍然处于飘飘然。虽然老家与自己的选区都在中部,台北这座城市却才是他真正的家,那个十六岁跑上台北考高中的孩子,如今终于是不折不扣的台北人了。他在这座城市里成家立业,购屋生女,二十多年来的两地奔波,他只记得自己日日夜夜都为着未来在打拼操烦,生怕一个松懈,就会让他已拥有的这一切如涨潮淹没了沙滩上堆起的碉堡,到了午夜梦里惊醒,发现全是幻影。然而,如果这次入阁的消息成真,应该就是为他过去这二十年的努力画下了一个保证,没有人再能否定他的成就,而那些忧心忡忡也应该暂时不再困扰着他了吧? 但是自己究竟在忧心什么呢? 当忧烦成为一种习惯,往往就记不得这种习惯是怎么开始的。 酒意稍退,惯性的多思多虑立刻又蠢蠢欲动起来。他开始想象着会不会这只是明升暗降,又是派系斗争中的一步抽车棋法,逼他让出了他经营二十年的地方势力?即将发布的这个位子,会不会是他政治生涯的最后一站?如果不是,那他接下来又该如何步步为营?似乎以内阁为跳板,接下来挑战台北市长也并非不可能…… 一首耳熟的情歌就在这时候打断了他的漫天遐想。 计程车司机不知道何时转换了收音机频道,原来的古典乐变成了国语流行歌。我不愿看见你独自离去的身影,怕我会忍不住牵你手将你带走……我不愿看到你依依不舍的表情,怕我又会忍不住再停留怕你难过…… 他记得这首歌。这首歌当红的时候,他的人生似乎也起了某些变化。 是哪一年呢?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那男子的歌声让他突然有种寂寞的感觉? 不是某段被尘封的记忆因此被打开,反而更像是有一些记忆始终如海上漂流的碎骸,总在他伸手无法触及的地方。 他对着车窗玻璃呵出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头,想要在那结雾的窗玻璃上画一个什么字,脑子却像突然当机后的荧幕,他呆望着自己无法移动的指尖。 这座城市,给了他许多,当然也包括初恋与心痛。 能得到的,总是因为用了什么去交换。 只能清点自己得到的。追问到底失去了什么,那不是他的人生态度。 Angela 放下报纸,哗啦一声折起了手中的版面,从餐桌的那一头推向了他。 “这些人,你觉得到底该不该让他们结婚?” 原来刚刚她那么专心在读的是这条新闻,同性恋婚姻合法化。姚瑞峰拿起马克杯,发现咖啡已经被他喝光了。他拿着杯子起身,走到 Angela 身后的饮水器给自己装了一杯温水。 “真没想到,安德森古柏[Anderson Hays Cooper,美国记者、作家和电视主持人。]真的就出柜了——” Angela 背对着他,看不见在谈论这位公开自己是同性恋的 CNN 首席主播时,脸上是什么表情:“很勇敢吧?” “因为他今天已经是安德森古柏了啊!” 说完他顿了一下,“如果他十年前就出柜,今天就坐不上这个位子了。” Angela 转过头,语气中仿佛带了一点责备:“也许新闻工作就是他最热爱的,他从来也没有在乎过,是不是真的要当上 CNN 的首席主播?” 他煞有介事地连连点头,然后摆出一副调侃的笑脸:“喔,我忘了你也是学新闻出身的。怎么?安德森这个熟女杀手让你也煞到了吗?” 赶快让这个话题跳过去吧!他在心里自己嘀咕着。 “叫我师奶还差不多。不过安德森真的还蛮有魅力的,我承认。” “现在他出柜了,很失望吗?” 二十年来他没有背叛过她,一次都没有,他知道自己没有心虚的理由。 “其实不会耶——”妻子装出一副少女情窦初开的口吻,“你以为师奶们在迷那些韩剧偶像男星是在干什么?就是一种好像恋爱的感觉嘛,又不会真的想跟偶像真的发生什么肉体关系——” “那我要说,你比起喜欢韩国男星的那些师奶们品味好太多了。好吧,我准许你继续偷偷暗恋安德森古柏!” “说真的,难道男性观众不会觉得安德森古柏也很迷人吗?你们看他到底是什么感觉?光靠女性观众,他怎么会有那么高的人气?” “还亏你自己也当过主播,怎么这么物化男性?” 她怎么突然对这个话题这么感兴趣? 要怎么样才能赶快把这个话题结束? 他想念起以前,这种新闻不会大剌剌登上报纸版面的时代。 “我们自己关起门聊天,又不是政见发表,你也太严肃了吧?” Angela 再开口时,竟没察觉自己的语气比他刚才还要更加一本正经:“你随便用物化两个字给我扣帽子,其实你也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对,就是政治正确。你用物化两个字一下子就让我哑口无言了,为什么?” 因为你从来不曾处于弱势。你不知道政治正确是我们唯一的武器吗? “好啦我收回,你没有物化男性。”他走回到自己的笔电前,拿起了之前她推过来的那份报纸,一面快速浏览,一面故作不经心地回答她的问题: “所以有些事就是不能全部挑明摊开来说不是吗?……师奶疯狂在机场大喊欧巴我爱你,跟宅男拿着手机狂拍 show gril,社会观感就是不一样。但是真的那么不一样吗?也许连当事人自己也搞不清楚吧?……想必安德森古柏也吸引很多男性观众,但他们会跟自己说因为很欣赏他的专业啦,觉得他很敬业啦,社会早就教大家,不管男性女性,都有一套简化自己感觉的标准答案……哼哼,物化也许不是那么坏的一个字眼啦,它不是刚刚就让你突然停下来思考了吗?倒是安德森古柏出柜,有一种男人会很生气,干,我喜欢的主播竟然是个娘娘腔死 gay,好像这样他就会变成 gay 了,于是开始迁怒所有其他的 gay。而另外有一种男人会想,原来他是 gay 喔,怪不得我看到他播新闻的时候,明明知道很多女人喜欢他却不会对他有忌妒或憎恶……” 他放下报纸,发现妻子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瞧。 他说得太多,也太详细了。 二十年了,她也许早有察觉。 但就像所有妻子都曾若有似无感觉过丈夫可能有过出轨的嫌疑,但终究选择不说。她不会不知,这二十年来他的全部重心都放在家庭与工作上,他连出轨的机会都没有。不,连这样的念头,都早已随着激素分泌的改变而变得越来越陌生了,也越来越明白那些出轨偷吃的男人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们没有真正的人生目标,不知道有一个家庭可以为它付出是多少人一辈子的梦想,他们却如此糟蹋了这份天生的好运。难道他们不知道婚姻就是一张法律的契约吗?他们不敢杀人放火或勒赎抢劫,知道那是触法的,但却敢违背这份合约。为什么?因为他们不知道被放逐遭背叛的痛苦是什么。他们以为自己没有杀人,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其实跟杀了人是差不多的,那样的痛苦,都像是让对方死过一次—— “所以你对同志婚姻合法化的看法是什么?”妻子端详了他几秒后终于开口。 他的胸口出现莫名的短暂心悸。 “我想,毕竟那是他们的人生,只要没有伤天害理,妨碍了别人的自由,我们无权帮他们决定,该做或不该做什么。” 既然都说了。 记得,不要露出愧疚或惆怅的表情。 他深吸了口气,坐回了餐桌上的笔电前。 “我的想法其实跟你差不多——” Angela 起身收走了桌上的空杯与咖啡壶,走向开放式厨房里的那座吧台。 “不过这些话我们在家里说说就好。你可别在外面这么白目。” “知道了。” 根本不需要那么担心的不是吗?原来不过是虚惊一场,他跟自己说。 打开了洗碗槽的龙头,水兀自哗哗流着,她却忘了该洗的杯盘仍被她留在吧台上。分心是由于眼前出现的画面。从水槽上方的窗户望出去,跟他们家格局相同的另一栋单位里,同样是厨房的窗口前,站的是一个身材雄健的三十多岁男性,他正把洗净后的一颗苹果,递给了刚刚走到他身边的另一个男子。 “阿峰,你知道我在看那个新闻的时候想起了谁?” “谁?不是安德森古柏吗?” “是你那个同学,丁崇光。挖空家里资产卷款潜逃的那个。” 继续盯着对面动静的同时,在她的意识中的某扇窗口,一盏微弱的光也在那一瞬间突然闪了一下。她什么也没看清楚,但是某种视觉暂留的模糊影像又好像呼之欲出。对面的窗景里出现了第三人,比另外两个男子年纪稍长的一位女性,一头染成蔓越莓红的短发。 “那关丁崇光什么事?” 红发女人注意到了来自对面的目光。侧身站立的那女子,也许并不是靠着眼角余光,而是凭着某种第六感发现到自己正被偷窥而倏地回望。这让 Angela 不自觉退后了半步,几乎认为那女人是自己的幻觉。 “那时候我就有怀疑,他会不会是 gay。你都没有感觉吗?” 男人短促地笑了两声,耸耸肩不予置评。“gay 的脸上没刻字,我不会没事去猜我身边的人谁是或者谁不是。” “我这样想没有恶意,只是我一直觉得,他卷款潜逃这件事会不会跟他是 gay 有关?可能真的在台湾活得太痛苦了,他想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才可以真正追寻他渴望的爱情——?” “或者他想要的不只是爱情!” 他忍不住打断了她。 “我的意思是——我是说——这都是你的想象,他卷款潜逃的原因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所以——什么都有可能。” 等她再转过头去观望对窗,红发女人已经不见了。 她关起了水龙头。 但是她想跟他继续讨论爱情。 因为她发现,竟然这是一个他俩生活在一起二十年却从来没有真正触碰的话题。 或者他想要的不只是爱情——多么有趣的一句话。在她的世界里——也许该更精确些,“在像她这种所谓异性恋女性的世界里”?她即时在脑袋里将前提修正——大家都相信一句话,那就是爱情是女人的全部。难道都没有人发现这句话的矛盾吗?如果爱情真的是女人的全部,为什么还需要婚姻?相爱结婚,成家生子,这是大家都在依循的顺序。爱情与婚姻总是绑在一起,走不进婚姻的爱情不是成了奸情,就是被冠上“一段错误的感情”收场。成了家人,成了亲情,皆大欢喜。也许只有将婚姻的选项彻底排除,才能真正回答爱情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吧?可是她大半生都过完了,没有这个机会让她再重新选择了。也许,就只是那一种脸红心跳的感觉就叫爱情?只是那样而已吗?在她拿到硕士学位回国后,如果她没有对他开口:都已经四年了,我们之间现在到底要怎样,也许此刻的她会对爱情有完全不同的想象。 而他那时给她的答案是什么? 我想要跟你有一个家,他是这样说的,然后她就开心得不得了,觉得自己好幸福。 他想要的是一个家。 她终于恍然大悟。在二十年后的这个周日上午。在他们讨论过了同志婚姻这个话题,以及突然联想起在“国建会”实习时认识的那个叫阿崇的男生之后。 他想要的不只是爱情。 “唉,搞不懂耶,这样一个人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想对谁说的。她的双肩不自主地抖颤起来,没发现原来是因为自己下意识发出了一阵无声的嗤笑。 拉下了眼前的百叶窗帘,她快步走向吧台,端起了待洗的杯碟,并在转身前不忘对着餐桌旁的男人再丢下一句: “我看你从来都不参加同学会,为什么?你都不会想念你以前高中或是国中的同学吗?” ● 酒已斟好了。 来吧,先为老同学的重聚举杯。 也许,人生中没有所谓最佳的重逢时机点。但,这总是个开端。 如何能告诉你,从电话上相约到今日见面,不过短短一周时间,我的人生已经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可能就要失去一切所有了,小锺。 也许这正是冥冥中的安排,让我的世界还没有完全崩坍之前能有这次见面的机会。老实说,出门前我还在犹豫是否该把今晚取消。但是我更清楚的是,过了今夜,也许我就没有见面的勇气了。 除了重聚之外,我们还能为什么干杯呢? 不如,就为人生中所有的那些巧合与谎言吧—— ● 我们行礼如仪地举杯,接着拿起刀叉,对着盘中法式鸭胸卷饼开胃前菜装模作样地切划着。安全的话题,包括刚刚举行过的一◯一跨年烟火秀、我是否应该换用 3G 可上网手机,以及他是否应该把已出现地中海秃的头发干脆剪成时下渐成风尚的三分平头……都已点选打钩。政治的话题则都很有默契地刻意地避免。 虽然气氛如此小心翼翼,但对答时的语气,想必彼此都听得出其中的心不在焉。 无法让自己的思绪聚焦,我不知是否跟我已经很久没有沾酒了有关。同时,也很难不让自己分心,将眼前这个人的眉眼额唇开始进行与自己记忆的比对。二十岁的我被召唤到了桌前,对于五十岁的姚只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反倒是五十岁的我心神不宁地,脑里出现了一堆奇怪的假设。如果——想象还没真正启动,我就已感到羞惭了,像是心事已败露似的忙饮了一口红酒——如果两个中年半百的情人庆祝在一起三十周年,会不会也是这样无言的场景?或者是,两个半百的人如果才要开始约会,也会像此刻如此地别扭与做作吗? 不止一次在抬头听姚说话之时,我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昨夜的梦里。眼前的人当真不是我的幻觉吗? 很想做的一件事,就是伸出手去确定一下。握住他的手,或是触碰一下他的脸颊,都好。这个人,在我三十岁以前用了太多的力气想要忘记,此时,却发现自己在记忆河岸上游下游来回奔跑,企图打捞残影余光。 我想,我不能再喝了。 ● “谁有了阿崇的消息,记得通知一下。” “好,那就先这样……” 那年,挂电话前最后交换的叮咛我仍记得。没有预告任何的生离或死别,好像几天后我们就可能碰面那样的平淡与匆忙。 过去这些年,想要联络的念头总是不断浮现,就算是为了一个自私的理由吧。青春是如此短暂的东西,我的青春或许结束得比你们都更早。 有怀念,但更多的是遗憾。 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对抗激愤与悲壮,几乎已取代了我其他所有的感觉。当时哪里会懂,我只是对于面对自己感到惧怕而已。 在我的眼里,你一直是那么安静稳重,你很早在音乐方面展露的才华更让我觉得你高高在上。当我发现其实你好像也有偷偷在注意我的时候,我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兴奋。如果不是因为你,让我在高一那段混乱的期间获得了一些被关心的期待,我很可能还要被当一次,被学校退学也说不一定。 你不了解。你根本不了解。 真爱会原谅所有人,除了没有爱的人。小锺,很多年前你曾经对我说过这句话,但是我始终不曾搞懂过。 没有谁生来便是无爱的。 不论是想去爱人,或是被爱的盼望,不都曾像一株小小的花苗? 每个人年轻时,不是都曾经努力地想要开成一朵花? 只是,谁又见过真爱?真爱岂有一定版本让人能预先指认:“看啊!我的真爱正朝向我走来?” 总要等到事过境迁吧。 总是在以真爱为名伤痕累累之后吧。 而诗人所谓的原谅又是什么呢? 曾经梦想着,终将有一位头顶光环的盖世美男子来到我的生命里,面对形秽如残花的自己,他温柔抚触我已萎烂的珠蕾,并用一种性感磁性的嗓音,在亲吻过垂黄的花瓣后说道:不不,你一点也不悲丑,你我分明一样的美…… 但我的记忆中没有花,也没有原谅,只有三个不能相爱的人,无法成双,亦不能出柜。连同志都还不是,只能一直同学下去…… 小锺,其实我都知道。 相信我,我都记得。 ● 至于姚为什么也是魂不守舍,应该是跟被他放在桌角的那支苹果爱疯有关。我注意到他不时就用眼角余光偷瞄荧幕。当手机终于发出了以某出著名音乐剧插曲为铃声的来电显示,他立刻将它攫起,从位子上起身后立刻背对着我,开始压低嗓门通话。 只能怪这间包厢的隔音太好,没有一丝室外的杂音干扰。姚在电话上文意不明的断句宛如耳鸣,不想听到也难。(总编辑那边……?是价钱的问题……?)我小心地控制着自己呼吸的音量,生怕干扰了他与或许是某位政府要员之间的会议。若是以前,我的好奇心定会被点燃,竖起耳朵想要听得更仔细。(那又怎样?……所以呢?……除非我们……) 但今晚,我只希望有人陪我好好吃完一餐。 也许是最后的一餐。 想要自我了结的人,都是在多早以前就开始放弃进食的呢? 还是说要好好大吃一顿才是惯例? ——对不起,有点事要处理。 坐回了餐桌,姚的神色从心不在焉已经转为难掩的慌张。我的胡思乱想也因此被打断。要紧吗?也许你应该先去处理你的事情?我说。 本以为,在我故作体恤为他找了台阶后他会如释重负,又恢复我们入席前那种招牌式的应酬微笑,一面连声说着,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们再约,下次再约!那么我是否应该准备好在这时告知,不会有下次了? 出乎意料的是,在听到我的问话之后,整晚到此之前一直有意无意回避我眼神的他,竟欲言又止地,首次定神打量着我。 ——换作是你…… 姚轻咳了一声,结果下文就此打住,让那几个字听起来不像是假设,反倒像是某种结论。他到底想说什么? 这时服务人员再次推开门端进了今天的主菜。匆匆收回视线,低头看见搁在面前的精美瓷盘中央,正睡着一块小小的、与盘子尺寸不成比例的、周边呈现粉红与血丝的炭烤牛排。猛一看像极了一段人的舌头。 ——对了,你那时候不是自己还成立音乐工作室,为什么后来就没有再发专辑了?姚趁机改变了话题。 ——因为,那时候我……嗯,遇上唱片市场不景气。 ——喔,那真是太可惜了。你写的那些歌我都很喜欢,尤其有一个女歌手,很像美国女歌星 K. D. Lang 的那个,叫什么名字?她那张专辑我要我女儿帮我灌到 iPod,有时候我还会听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 那天当我听到他在电话上说,“这些年我都有在听你的歌”,我还自作多情地以为,他指的是我的个人专辑、我的歌声。 握起手边的刀叉,接下来两人陷入了空寥,却又嫌被太多的过去挤进的静默里。餐具与瓷盘之间不时碰撞出让彼此都吃了一惊的问候。无意间,我们的眼神再度接触。 能看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姚说。 对啊,真的很难得,我说。 ● 我又怎么能够告诉你,刚才电话上那件让我心烦的事,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也跟你有关? 身为政治人物被人恶意放话攻击是常有的事。但这回,直觉告诉我恐怕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 幸好我们有约,小锺。等待对方回话的这段时间,我宁愿是跟你坐在这里。 过去这二十年来,很多事都尽量不再去回想。但只要一不小心想起,我就会被一股极深的懊悔所淹没。 就是两个礼拜前,有一天晚上我坐在计程车上,听到了一首伍佰好早以前的情歌。我当下愣住了,整个人几乎忘了身在何处。那首歌,大概是一九九六还是九七年的记忆了。两年以后,阿崇走了,你出柜了,而我也早已搅进了政坛这场浑水。我们也就是在那之后断了联络的。但是在我内心里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一个念头,我跟自己说这一切一定会改变的,好好打拼个十年,我们一定可以看到一个不同的人生。到时也许某个场合大家再相逢,不管当初的坚持是什么,选择的是什么,我们都完成了一些对自己的承诺。 可是那天晚上当我听到那首歌时,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我们都失败了。 改变发生了,可都不是我们原先所想象的样子。 人生已经没法再重来了。 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打电话给你。就是因为那个晚上这种失落的心情。我企图回溯,到底在人生的哪个岔路之后,这一切就开始距离自己的预设越来越远。 是你啊,小锺。 人生如果能重来,我想我会在十七岁那年,勇敢对你说出我很喜欢你。 也许是因为我的自卑,也许只是无知。也许你那时候根本没有那么在意我。你一直都是那么淡淡的,独来独往,让我摸不透你在想什么。 留下了一道隐约裂痕,随着生活中各种压力的拉扯,早已崩陷成峡谷,只能眼睁睁看着很多东西就一直不断掉落进了那个深黑的谷中。 多年来我就这么一直紧紧攀抓着断崖的边缘,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就要掉下去了。 记得那年民歌大赛结束后,你的心情并未因获奖而兴高采烈,我因为父亲又再次入院得匆匆赶回台中,就这样错过了想和你深谈的机会。之后接到你的一通电话说想来散心,对你而言这不过是朋友之间再平常不过的拜访,但你可知当时我多么犹豫,最后还是不得不断然拒绝了你的要求。 你不会知道从小到大我多么以我的家庭为耻。 一个穷困的退役老兵娶了一个没念过书的山地女人,我出生的时候我爸都已经快六十了。从小到大,我的父母从没管过我,一个是年纪已经太大,一个是经常好几天不见,偷偷跑去高雄那种低下的酒店赚些外快,给自己买一堆我爸没有能力负担的时髦洋装与化妆品。 我还有一个哥哥。这个哥哥是母亲在嫁给我爸前跟另一个老兵生的,这种事在那个年代,在我生长的低阶层是很普遍的,你们这种正常家庭台北长大的小孩,也许很难想象这样的婚姻吧? 国小毕业那年,我又多了一个妹妹,一出生就发现有唐氏症,我爸一直说那不是他的种。我不知道老天爷究竟为什么跟我们这个家这么过不去。 三十岁之前的我,似乎也只有那个短暂的夏天,因为有你和阿崇在身边,曾让我暂时忘却了成长过程所留给我的阴影。有时候人活着就只是需要那一点点可以仰望的星光,即使在黑暗的大海上也就不会完全迷失了方向。 曾经,我希望你成为我可以取暖的光,听你唱歌,看你出唱片,然后有一天我可以对人家骄傲地说,嘿锺书元是我哥儿们—— 那时候的你却始终不动声色,或者可以说刻意疏远,我只好又退回了自己无光的洞穴。我那时以为,你或许永远都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感情,因为正常人家的小孩最后一定都还是会回到正常人的爱情。但是人生却总是充满了意想不到的反讽,谁会想得到,竟然是我这个野孩子最后乖乖地成了家? 毕竟人的一生中,能与“我到底是谁”这个问题切割的时间,是非常稀有且短促的。我不可能在你们面前永远隐藏,当人与人的关系开始变化,当意识到没处可躲的时候,我只能制造出另一个外衣把自己包覆。 记得高一放学后的那个黄昏,我曾跟你说过一个故事。 我说,某个深夜我在街头游荡结果上了某个男人的车。那个故事有部分是真,大多部分是假,是我给自己制造的第一件迷彩外衣。 小锺,你一定没注意,高一上体育课的时候我总会没事偷看你,我那时总想象着为什么我多的是一个残障的妹妹,而不是一个像你这样的弟弟?我的作业总是迟交,其实都是故意的,因为那样你就会很着急,忙着把你的作业笔记借给我抄。我为什么会被留级一年,不是我真的那么懒散或愚笨。 会从台中来考北联,都是因为我那个同母异父的哥哥。 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我爸娶了他母亲,让当时生活已陷入绝境的他们母子有了安顿,对这件事他是心存感激的。我们差了七岁,从小真正关心我的人只有他。他读完五专就去了台北工作,每月按时寄钱,有空回家来都一定会带我去看电影,还有买一堆我喜欢的武侠小说。他那时总会说,你要用功,来考北部联招,哥会照顾你,你不用担心。 到了台北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工作。就是大家俗称的“马夫”,专门送小姐去饭店应召,抽成之外还卖一些毒品。这还不是最让我震惊的部分。 半年后,台北开始出现了所谓的星期五牛郎店,他干脆自己也下了海。因为他长得很帅,很快有了包养他的女客,他的旧机车换成了轿车,我们也从小套房搬进了电梯大楼。只是,如果女客要来家里的时候,我就得在街上晃荡到深夜凌晨才可以回家。 有一天夜里,我回到我们住处的时候,发现他醉醺醺地倒在地上。我要扶他进房间,他却一把将我抱进他怀里,跟我说,阿峰,你长大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哥在做这个好辛苦,大家看我业绩好,以为我懂得吊客人胃口,其实是,我对她们没有胃口……我起初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直到他把我压到地上开始吻我,一边在我耳边念着,阿峰,哥等你好多年了…… 他说他会永远照顾我。他要我永远陪在他身边。 我并不恨他。那种感情外人是无法了解的。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在过着安全幸福的正常生活,他们从没有机会也没有意愿去了解,不属于他们世界的人会有什么样不同的感情需要。病态、堕落、下贱、无耻。他们只能以他们有限的生活经验订出标准,摆出自认高尚的姿态。 如果你问我感情是什么?我会说,每个人只能承受与付出,与他们社会条件相符的感情,并没有绝对。 我不是为自己找借口。在我的成长环境里,性这件事没有知识分子为它覆盖面纱,它就是赤裸裸的生命原始面貌。 我从不曾为自己也喜欢男性肉体而感到羞耻,因为我的人生中,还有更多远比这件事更让我难以启齿的不堪。 同时我也知道,与我哥之间的关系只会成为我想摆脱我们出身背景的最大障碍,这样下去我的人生必定迟早走上与他一样的路。决定要搬出去是件痛苦的决定,因为那意味着我不想成为跟他一样的人,没有人会再陪着他照顾他,他只能寂寞地在他的世界里继续漂浮。 他最后是吸毒过量猝死的。 既然搬了出去我就不能再回头,所以,我才给自己编了那个故事。某个体面帅哥用轿车把我载回家的故事。我用这个故事掩盖了这段关系所带给我的悲伤,忘掉了我自己的狠心。 小锺,你是唯一听过这个故事的人。 ● 我开始祈祷姚的手机尽快再次响起,最好是十万火急地召他尽快赶往某个现场。看得出他的心思一直在另个遥远的地方。 随即想起了那片被我塞进口袋里的寄物牌。万一我的祈祷果真得到了回应,他必须火速离去,那么我又将如何处理那包越想越累赘的无用纪念? ——小锺,都没有想过要再做音乐吗? 姚仿佛偷窥到了我的思绪,突然有此一问。 ——喔,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是……或许人生已经进入了另一个阶段,我不想再有什么压力。 ——如果是资金上的问题…… ——如果只是资金问题那还好解决,真正的问题是我……我,没有那个自信了。 这句话不知道勾起了姚的什么感触,他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种沉思的表情。等到他又开口时,竟然提到了陈威的名字。 ——有一天深夜,我一个人在乱转着电视频道,竟然看到那个家伙出现在某个回放的谈话性节目里。还记得那年你们都参加了同一场比赛—— 我说我很少看电视。 ——没看到也罢,看到了让人感觉有点悲伤。资深老艺人回忆当年秀场趣事是那天的主题。都一把年纪了,还是穿戴得一身大红大绿,而且动作举止跟个大娘没两样……他应该也是吧? 对于他的明知故问,我装作没有听见。 本想告诉姚,陈威的 B 十年前肝癌死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仍忘不了在葬礼上听陈威发过的誓,说他一个人也会好好活着,因为陪了他二十年的那个人,给了他足够可以走下去的动力……不打算在姚面前提起,是担心我可能无法克制自己想要反驳姚的冲动:凭什么说陈威那样看起来让人觉得悲伤?我可以想象在录影当天陈威喳喳呼呼,跟其他上节目的资深艺人们在化妆间又抱又嚷的模样。还能够被记得,一定让他格外珍惜每一次的录影。我不知道换作自己,是否能有像他那种重新抛头露面的勇气。 我其实是羡慕陈威的。 ——我在看那个回放节目的时候,就想到了阿崇那时很生气,因为陈威被评审判犯规所以没有得到任何名次。看看陈威后来的表现,如果真给他得了名,不是很侮辱了那场民歌比赛? 我不会说阿崇错了。也许,我才是那个根本不该得到亚军的人。如果没得名的是我,我的人生或许会完全不同。但我相信,不管得不得名次,陈威依然还是陈威。 ——所以,阿崇后来也从来没跟你联络? 我摇摇头。 ——他为什么会这么做?跟过去彻底切断?当年搞运动时喊得最大声,没想到结果逃得最远…… 还有酒吗?我问。 ● 因为阿崇,我才开始接触到当时的党外运动。是他让我看到,政治将会是那个让我可以翻身的舞台。 对于那些年政治上的山雨欲来,阿崇其实比我更关心,总把打倒威权那些话挂在嘴上。听说他的父亲在外头还有两个细姨[太太以外的小妾,闽南语。],生了两个有朝一日将会跟他争遗产的弟弟。虽是本省籍,阿崇的父亲在蒋经国时代是被刻意拉拢的台籍企业家,所以阿崇一直认为他父亲是个没有骨气的人。只是阿崇缺乏一种政治嗅觉与沟通能力,就连读书会里的那些人只是表面上把他算成一分子他都看不出来。其实他们只是想借此对外宣称,某某大企业的儿子被他们吸收了,还有不断向他募款罢了。等我一步一步培养起了自己的实力,选上了代联会会长,他就只能成为我的小跟班。只是我从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也能伤我这么深。 我不相信你没有看出来,阿崇那时候很喜欢我。 跟你比起来,阿崇实在是太好掌握了。这么说也许有点自以为是,但是我所指的是当年,而不是后来的阿崇。 没有想过会跟阿崇在一起的。但是寂寞让人软弱。尤其那几年,当我常常一个人在听着你的专辑的时候。 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小锺。你开始出唱片后,我暗自做了决定,或许我不该再出现去扰乱你的生活。 但是我没法让阿崇停止,在我们大学毕业后仍继续对我有期待。不管我去同志酒吧,或与别人发生一夜情,甚至后来我跟 Angela 交往,他都一概能忍下来。人毕竟是感情的动物,我也就渐渐习惯了有他在身边。我越往政治运动这条路上走,越知道除了短暂的肉体关系,我不可能跟另一个男人有什么稳定长期的发展。阿崇在那时是相对安全的陪伴,虽然他的个性总是那么冲动。Angela 去美国念书,我念完大五才毕业当兵,每次休假都只能去找他。有那么两三年,我们就好像是固定的伴侣,但是我们总可以跟旁人说我们是同学,我们一起去广场静坐,一起去砸鸡蛋,从来不会引来什么猜测。 但是阿崇要的不只这些。阿崇跟我们不同的是,他早已想好了他要的人生。他一直向往的是国外那种更公开更自由的同志生活。 Angela 念完书回国,这回阿崇不想忍了,几度威胁我说他要跟她把话说清楚。我说你敢的话你就试试看,我会让他爸知道我俩的事,到时候他的弟弟们会继承家里的一切,而他会一无所有……我只是在吵架的时候用这话吓唬他而已,或许无意间让他开始警惕到这点,所以后来才会先下手为强。我是不是成了他潜逃海外的帮凶?我不知道。 吵归吵,但是碰到了彼此的身体却又是另一回事。看他那个样子,你一定想象不到,其实他在床上很厉害的。我承认这也是我的弱点,为什么还是会跟他纠缠不清,因为他在那方面一直比其他我所碰过的人更能满足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是个纯粹肉欲的人。当更深更长久的情感都不敢想的时候,所剩的不就是这个了? 我没想到最后是他把我给甩了。 分手的时候,他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尖酸而无情。他骂我是蕃仔,是吃软饭的。没错我承认,从大学时代开始我就没拒绝过他给我的经济支援。但是这么多年下来,我也给了他他想要的,不是吗?我没想到的是,跟我在一起,他仍没有放弃在等待一个更好的对象出现。一旦当他看到了那个可以带他前往他真正同志梦想生活的人,我对他而言就是一无所取、毫无价值了。 很讽刺,不是吗? 我被甩了以后竟然还掉了眼泪。 也许并不是为了失去他而哭,而是我知道有些东西我永远失去了。想寻找一个肉体灵魂都契合的伴的想法,在那时候就放弃了。我宁愿有一个家,一个正常的家可以让我安定下来,取代我的原生家庭,停止那种没有未来的感情所一再带来的惶恐与惆怅。 和 Angela 刚订婚的头几年,当然还是有些挣扎,没法一下全断得那么干净。之前有个开 gay bar 的家伙,算是多年的炮友吧。我那时主要时间在中部经营我的人脉,为了第一次参选“立委”在做准备,反正一周见一面,对方在台北根本也搞不清楚我的底细。他们开酒吧的,对于这种事或许也比较看得开,不会死缠烂打。我在订婚后断断续续还跟这个人有来往,他也没给我惹来什么麻烦。 直到有一次在做爱的时候,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了一个已有白发、眼袋暗沉的中年男人趴在我身上,我吓了一跳。 在那之前,我完全忘了年龄这回事。在我的美好幻想里,一直还是我们二十岁时的模样。就连到了今天,同志可以上街游行了,这已经不是禁忌了,但我们还是看不见老是什么,除了在公园里那些躲躲藏藏的欧吉桑。 为什么会提到陈威?因为他完全印证了我年轻时对于同志老后的最糟想象。仍然奇装异服,不知往脸上打了多少肉毒后那种与年龄不符的光滑皮肤,说起话来花枝乱颤,更糟的是,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别人会怎么看他的自觉。 但我们都见过还在读官校时的他不是吗?那时候他在台上还是另一个样子,为什么老了之后变得这么惨不忍睹?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一点一滴改变了他?虽然我那个开酒吧的朋友那年才不过四十出头,但是在他身上我已经看到他的未来。他除了吧里的那些客人,几乎跟这个社会是脱节的,没有什么朋友,唯一最好的朋友竟然是个扮装秀艺人。他唯一的休闲活动就是上健身房,总说既然吃这行饭就得敬业,没有人要来 gay bar 看到一个有啤酒肚的酒保。然后有一天我看见他在镜子前对着自己的眼袋又拍又推的,问我是不是他也该去微整一下?我并不在乎他是酒保还是清道夫,但是要一个人的价值观与生命目标完全与他的职业切割是很少见的事。同样的,喜欢同性或异性真可以完全独立于社会资源与生存条件之外吗?他让我意识到同志想要白头到老有多么不切实际。这个世界到今天只走到了青春健美的男孩们高呼同志无罪,没有人可以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样面对老与丑、病与残。我们走在他们前面,理应留下一些可以称之为生命经验的东西,但是连我都自觉除了二十岁的心动三十岁的心痛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四十岁的我跟那些孩子们一样幼稚无知。 我也只不过是个凡夫俗众,没有那个大智慧去悟出怎样才能超脱既有的人类经验,认识真正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 真有自我这种东西吗?难道不就是从现有的分类中,找出不同的身份名牌换穿混搭而已? 平等的标准又是什么?跟谁平起平坐就算公平了吗?从外省老兵之子换成了原住民,从党外进入了“国会”,从同性恋变成了异性恋家庭里的人夫人父,谁又在乎我真正是谁,若是每个角色我都能演得有模有样的话?—— ● 那间屋子里的游魂,虽然无声,但他仿佛仍听见了他们渴求被释放的呼喊。 甚至,那些呼喊的声音中,还包括了他自己。 垂着头坐在警局里,他想起了昨晚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并接受了它们只能一辈子藏在他心里不足为外人道的这个结局。 原来梦也可能是一个存在于现实里的空间。 一个曾有太多人把感情与希望投射其中的地方,就会成为梦的入口。同时,那些痴昧与消磨,那些无法重来,亦没有答案的心痛,便成了入梦的密码。 每个人可能都曾无意间闯入了某人的梦中,成为了别人梦里的角色而不自知。而且不只有活着的人,会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走进了梦的入口。 还有那些死去的人。 死去的人不会再做梦了,所以更加不愿意离开,这些有梦的地方。 一团飘浮的光影,如同雷射投照在烟雾中。 经过了七天的捉迷藏,竟然就是对方现身的时刻了。 整整晃荡了一年,我已没有任何留恋了,汤哥说。 明天,是我一周年的忌日。等天一亮,我将会永远离开。否则,我也会跟眼前这些老鬼一样,哪里也去不了,再也无法转世…… 如光丝缕缕游动的灵魂终于凝聚,总算固形于一身白色西装礼服之下。那模样与神采,一点不像即将远行去投胎,更像是婚礼中的男主角,边说边朝着吧台前那一排面无表情的游魂扬臂一挥,如同介绍他的伴郎阵容般。 这些年他们夜夜来这儿守着,也真多亏了他们。你知道每天晚上门外还有多少孤魂野鬼想要混进来吗? 那些个鬼东西不是嗑药嗑死的,就是被人谋杀到处找人报复寻仇的,一个个嘴歪眼斜的鬼相吓死人。 好在有这批痴心的老鬼在挡着门。不过,这也非长久之计——你懂我的意思吗? 只有你这个意外的闯入者,可以让这一切改变。 这些老鬼,他们现在能指望的也只有你了。 汤哥说着便抬手指了指那个坐在吧台最尾端,头上伤口一直在流血的男生。 一九八八年吧那时候——记得这家店刚开没多久,他年轻,我们也都年轻。某天晚上,他的 B 劈腿跟别人在这里被他抓到了。 也许不应该说被抓到,因为,如果只是偷吃就根本不会来这里了。其实更像是摆明了已经移情别恋,不是吗?可是怎么就这么傻,咽不下这口气,当天晚上他就跑到中山北路的一栋大楼顶楼往下一跳—— 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一直记得最后那天晚上,他在这里唱那首林慧萍的《一生只爱一回的故事》,边唱还边哭的模样。 一生只爱一回的故事,我想早已不能感动你,宿命论的爱情,毕竟是不合实际……没有听过这首歌吗?那时候很红的。 还有那个胖得还满可爱的大叔,人不可貌相喔。 当时店里对他有好感的人还不少,可是他那个 B,我们都爱背后笑他花痴,不知道胖叔喜欢上他哪一点,对他的 B 总是好脾气地百般包容。没想到,七八年前才刚一退休,他就发现得了癌症,半年不到人就走了。 他的 B 后来还是常回来店里喝酒,肯定会寂寞吧?在一起十几年就这样没了,你教他怎么办?有些客人见他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为胖叔觉得不值。难过原来还要做给别人看?还是说,gay 也应该开始宣扬守寡美德,等着人家帮他未来立个贞节牌坊? 胖叔死后会挂念也是自然。他那个 B 后来就一直单身,遇不到人,越喝越凶,这两年糖尿病高血压全来了……妈呀,这一说我才想起他的岁数,也快六十了呢!时间过得真是快。 看着这一切,不要说胖叔生前总是笑眯眯的表情消失了,连我也笑不出来。 跳楼的那个,你猜他来这儿是为啥?不为别的,原来是想等着听,有没有人会点唱《一生只爱一回的故事》。这么老的歌了,大概只有在这里还有人记得怎么唱吧?只要听到了那首歌,他就会露出很难过的表情,但还是夜夜跑来,等着再听一遍…… 烧炭自杀的,爱滋病过世的,还有被逼成婚,洞房之夜跑来店里偷偷一瓶安眠药混了整瓶威士忌吞下的,更有落单回家,在巷口被流氓洗劫又乱棍重伤致死的……好几回汤哥说着,自己都失了神,半天才想起刚刚说到了哪儿。 不过,他们可不是从一开始就像现在这样,不说话也没表情。 我刚死的时候,那边那个平头的大哥,我们都叫他周董的,还可以跟我聊上几句。他死了也快五年了,我这一年就眼看着他越来越虚弱,现在也差不多成了半个植物人似的。那是因为——唉,早该投胎去的,偏偏又记挂着生前这些未了的人事不肯走,在这里待太久,把自己最后那一点魂魄都耗干了——所以说,老七的事我能不管吗?你看看他,连做梦都放不下!等他死了,我看也是这德性,夜夜来店里报到,一个人调酒,自说自笑,和这群老鬼继续耗到天荒地老。 只要这地方还在,不管换了什么人经营,改成什么店名,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群老鬼陷在这里出不来,老七也只能跟着他们一起不能超生。 送我们上路吧,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起初听到最后这一句,他还没会过意是什么意思,直到汤哥叫他去备冥纸。 阿龙脑中立刻闪过的念头便是冲进吧台想把老七拉走,没想到,明明站在那里的一个人形,等他一伸手却成了握不着也抓不住的一团光雾。扯起嗓门一声又一声地嗥,从老板大哥喊到 Andy,又从老七吼到林国雄,但是对方与他之间像隔着一道隔音玻璃,丝毫不为所动。阿龙慌了手脚,开始将酒瓶一只只全砸碎在地,但老七依然对这一切毫无反应。 放弃吧,我们是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你应该为我们高兴。 你要他留下,难道你能保证,会陪他到最后? ● 没想到电梯竟然不能通往这座巨塔的最顶层。 是因为早已预见,这个城市里有太多像我这样的人会幻想要飞翔吗? 电梯不停地被不同楼层的人召唤,上楼下楼,下楼又上楼,滑门忙碌地反复开开又关关,我却把自己刻意遗留在电梯里。不必决定前往任何楼层,也许干脆永远留在原地,看着不同的脸孔进出,从相遇到分道扬镳就只有这短暂的十余秒钟,未尝不是一种自在的人生态度。 想去哪个楼层最后一定都去得了吗?总会误上了没看清楚是要上楼还是下楼的班次,或是在你的楼层,电梯门打开时永远都是满载。或是搭上了一班层层的灯钮都被按亮的电梯,延宕又延宕…… 当姚终于告诉我,连续几通的来电究竟是关于何事,我没料到自己会当场笑出了声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见他脸上刷地变得毫无血色,这样的姚从前没有见过,相信也会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次了。 好笑吗? 被他这样质问,我仿佛又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留级生,总是带着不耐烦的防卫式表情。被班导训斥完后回到座位时,他也会这样瞟我一眼,像是向我挑衅似的:好笑吗?曾经就是他那种让人猜不透的强作冷静,让我心底的某处起了骚动。他这样的表情没有改变,改变的是我。从自己失态的发笑声中,我同时听到幻灭与破碎。 我以为,在政坛打滚这么多年,姚对自己的同志案底随时有可能被爆早就做好了准备。从他的激烈反应,好像这纯粹只是政敌企图打击他的一项阴谋,他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难道他以为,这些年来从没有人曾猜测过?不曾有人看得出来?甚至没有人会记得? 本想告诉他,打死不认就对了。媒体对这个消息的兴趣不会超过三天。陈威在三十年前就传授过我这个心法。但是我却不想费这个力气说出让他宽心的答案。在我心里蜷藏了这么多年的毒蛇终于昂头吐信了。无法否认,从他的失措与软弱中,我今晚的抑郁得到了意想不到的释放。 从这一刻杂志已经落版送场,到明晚将会出现在所有的便利超商,我可以想象,这将会是他这一生除了竞选开票外最难熬的二十四小时。但是我又有什么资格给他任何忠告和建议?再怎么说,他都是比我更懂得现实游戏规则的那个人。 会是谁?他重复问着自己同样的问题。到底会是谁爆的料?当他那双因酒精加上急躁而出现血丝的眼睛朝我这儿看过来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一秒钟,仿佛觉得自己也是阴谋共犯。 难道不是吗?我们集体打造了一个梦,却在它即将爆破前各自逃离纷飞,谁也没有为谁留下过任何警示。 往往,那个最不安全的人,结果都是你以为最安全的,我说。 这是我仅能分享的同病相怜了。 本以为他随时可能暴跳起来,没想到他只是继续沉默地坐在那里。几分钟过去了,才像是突然惊醒,拿起了桌上的酒瓶,把两只空杯又再度注满。他维持着那个握瓶的姿势,直到瓶底彻底干涸才终于放下。 我现在突然想做一件事,他说。 我疲倦地抬起眼。 如果手边有一把吉他的话,我可以帮你伴奏,再听你唱一次那首I’m Easy …… 他是什么时候练会那首曲子的?微愕的我不禁想念起两天前才被我连同手抄乐谱一并丢弃的那把吉他。原本它可以有着完全不同的命运,不是躺在垃圾场,而是伴我坐在五星级的饭店里。如果我可以预知,今晚竟会以姚的点歌作为收场的话。 我说,那不然就清唱好了。 但是显然我高估了自己已经荒废了快十年的嗓子。才唱到副歌,我就破音了。 电梯停在了二十楼。 门一打开,我和正要进电梯的那人匆忙交换了一个微笑。是那个稍早前在电梯里遇见的年轻人。 他按了一楼大厅的灯钮。 我才发现自己走出餐厅时连外套都没穿。那件破外套,还有那盒录音带,都还存放在餐厅寄物的柜台。 ● “是预谋还是临时起意?” 正是那天从皮夹里抽出照片的同一位警察。此刻他手上拿着布满折痕的杂志撕页,在他的眼前晃了几下: “我们从你身上搜到了这个!特别把这则新闻撕下来带在身上,有什么目的?你跟这个姚瑞峰立委认识吗?上礼拜我们问你的时候你说没见过这个人,你为什么要隐瞒?” 被激怒的阿龙一时忘了自己被铐住无法活动,明知挣扎无效,却还是本能地像只困兽般,一面用力转扭着手腕,一面从鼻孔狠狠喷出了几口气。 他是什么时候把那几页报导装在身上的? 小闵来病房那是几天前的事了?昨天?还是前天? 恍惚记得,小闵离开后,自己一路沉浸在混乱的思绪中,没有发觉自己从病房大楼晃到了地下街的贩卖部。当时不能回去住处,因为以为小闵一定正在梳妆准备出门,只好打算买个微波加热的便当果腹,然后直接去上工。 他想起来了。 站在队伍中排队结账时,目光曾无聊地浏览过置于柜台附近的杂志书报区。上周神气活现跑来 MELODY 问东问西的女记者,她说她是哪家杂志的?不经意便多瞄了两眼,没想到杂志的封面人物竟让他觉得十分眼熟。 入阁大黑马一夕翻黑同志情踢爆美满婚姻拢是假 耸动的标题,配上的是焦点人物在立院问政时一帧横眉竖目的照片。封面上那个人多了年岁,发量也显得稀疏了些,不仔细瞧还真认不出,就是与老板合照中的同一人。 如果他事先帮老板收起了皮夹的话? 到那一刻他才发现,这个有头有脸的家伙,他的命运曾有一刻是握在他这个小人物手中的。 撕下了杂志中相关报导的那几页,折起来塞进夹克,破毁的册页便随手丢进了垃圾筒。他推开走廊上的逃生门,大步走进了室外的冷空气中。在暮色将至、人烟稀少的冬日庭园里他来回踱步,胸口窒闷灼热的感觉却依然不退。 MELODY 已经曝光了,怕以后也没人敢上门了。尤其是店里的客人都是中年以上,谁没有一些过去或一些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地位身份? 天南地北的两个人,这段关系又是怎么开始的? 也许一开始,都只是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在那个封闭的年代,只要有对象可爱就好,只要尝一口爱的滋味就好,不管背景不看学历,没去想过这样的相爱日后有多艰难……如果发生在今日,就会变得比较容易了吗? 还是说,这样的相爱根本就不会发生了? 越是可以公开追求的年代,越是可以不必再容忍不相称的条件。伴侣一旦上了台面,就有了门当户对的比较之心,人的虚荣心就找到了舞台。小闵不让他曝光,现在他才懂了,其实是怕坏了她更好的机会。而他选择小闵不也是如此?难道不是因为不想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宁舍美女而偏去爱欧吉桑的怪胎?从来没想过,也许 Tony 自杀不光是因为同志这个身份曝光而已。因为当年人妖的说法仍普遍,会不会那时他有一个没有曝光的情人从不知他在做变装秀,因为这个原因要跟他分手?Tony 是因为情伤才想不开?会不会这么多年来都错怪了 Tony 的家人?…… 渐渐地酒精退去,他恢复了理智,知道这时候情绪万一失控,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按捺住差点要爆发的火气,他尽可能用他最和缓的语调,掩饰了此时让他最焦虑的疑问。他把目光转向了同样是从他夹克里被搜走的,如今搁在警察办公桌上的那支手机。 “两位大哥,我一定会好好回答你们每一个问题,只不过在这之前,能不能请你们帮个忙——” “检察官等下就上班了,有什么事等他来了再说!” “不是的——这件是跟我有没有纵火没有关系——” 现在真正需要被拯救的不是自己,是还躺在医院里的那个人。他克制住内心又一阵的翻腾,几乎是低声下气地:“求求你们,能不能跟医院打个电话,我想知道。病人林国雄他……他醒过来了没有 ?……” 本以为他的请求会被断然拒绝,不料那两位员警互看了一眼后,其中一位便转身走向了办公桌,拿起了电话听筒。 这让阿龙的一颗心陡然悬升,他才发现原以为已做好的心理准备,不过是黑夜里擦亮火柴所恃的一点微亮,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 电梯下降中,一路上都只有两位乘客。我把脸别向侧里,因为嗅到对方的一身酒气,同时感觉到他似乎正在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我。 请问—— 经过十楼的时候,那男孩子终于开口了:你是不是以前出过唱片? 我也许高估了姚在同一个晚上所能够承受的震惊指数。 当我告诉他,我不再做音乐的真正理由是因为我的病情时,一直想要维持某种程度冷静的他,终于掩面发出了啜泣。 我迟疑地转过脸,注视着男孩因为微醺而带了点傻笑的脸庞,缓缓点了点头,承认自己曾经也是个音乐人。 喔我就知道!我就觉得你很面熟!我妈妈很喜欢你ㄝ!我有印象我很小的时候,她一边在烫衣服一边就在放着你的歌—— 姚问我,为什么从来没让他知道? 我反问:现在你知道了,有让你感觉比较好过吗? 我等一下要打电话给我妈,她一定想不到我会碰上了她少女时代的偶像! 当我转身打开餐厅包厢的拉门,姚并没挽留。我想,或许我们各自都还有太多的事得要处理。 竟然就跟着那男孩回到了一楼的大厅。一出电梯他就掏出了手机,打算与我合照上传。我挡住对方的手机镜头,告诉他我不想拍照。 我只是想给我妈一个 surprise 当纪念而已啦! 这个,你拿着。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寄物的小金属牌,放进了男孩的手心。 有一个盒子,那里面的东西,我相信会比一张照片更让令堂惊喜——如果,她真的曾经是我的粉丝的话。 就这样,金属牌的微凉触感立刻已成了过去。 就这样,那盒里的东西再与我没有关系了。 男孩开心地握着那牌子,按照我给的楼层指示又走进了电梯。当电梯门再度阖起的一瞬,我毅然地转过身朝着大门的方向迈去。与几个小时前走进此地时的迷乱畏怯相比,这一刻的我多了一种迫不及待,就像是,从今以后生命中再没有什么牵绊与阻挡。 有件事似乎已被我遗忘很久了。 那就是,眼泪原来这么沉重,而记忆原来也可以这么轻。 ● 阿龙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摇了一下。 陷入无解自问的他没注意到,帮他拨电话给医院的那位员警已经挂上了听筒,不知何时悄悄地站在了他的身边。阿龙失神地抬起头。 “你到底跟林国雄什么关系?……” 什么? 阿龙目光涣散地,还无法从记忆中抽身。 “凌晨的时候林国雄突然出现心脏衰竭。刚刚护士长告诉我,一切发生得很快,本来病人的状态都很稳定的,他们对病人做了急救还是无效——” “你为什么会要求我们打电话给医院?” “王铭龙,站起来。” “虽然这消息很不幸,但我们仍要依法行事。” 两个员警像是按照写好的相声台词,一搭一和说得有板有眼。 “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都不可能是单纯的巧合。” “你从一开始就跟我们说谎。看你哭成这个样子,还说你跟林国雄没有关系——?” “是‘那种的’关系吗?” “你们两个是有感情还是财务纠纷吗?” “你们是不是联手想要勒索立委,所以才会把照片寄给了周刊,然后又因分赃起了冲突?林国雄脑中风之前,你们是不是发生过殴打?” “我们得把你移交地检署。” 阿龙吃惊地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把他留下来?你真的认为你可以照顾一个也许永远半身不遂的人?汤哥说。 还是让他跟我走? 现在也只有你能帮我们解除这个结界了。 快去拿歌本还有遥控器。很简单的,但偏偏死人就是没办法做这件事。还有冥纸跟火炉。你找到它们放在哪儿了吗? 你一定得帮帮他们,也是帮助老七和你自己。 你忍心看这些痴心人永远落进了不能转世的无间地狱吗?—— 我走进过你的梦里。我企图将你带出你的梦境。 原本还在期待,等老七醒来的那日,他将以这样的开场向他表白。 (难道是因为知道,一旦醒来也就是 MELODY 的结束之日,所以你才不肯醒来?) 月黯云沉。 一夜无眠的他,原本握紧的双拳渐渐也因疲困而松垂。此刻他只想要好好躺下,但某个念头却又在瞌睡如涨潮来袭的前一秒,猛地把他拉上了岸。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怕的是阖上眼后他会悲伤地发现,从今而后,自己真的不再有梦了。 所有的切切纷纷嘈嘈都在火影缠扭中化成灰了。 要毁掉一个梦的悔痛,与把梦留住的煎熬,哪一个才会是生前老七的选择? 还是因为同样都是苦,所以才选择了随汤哥而去? (一直以为是眼前的这两个警察串通了媒体。难道向杂志爆料的,是你? ) 被催眠的心只需要一个指令就能破除,让梦里的人惊醒发现,这一切只不过是梦,汤哥说。 你看,他们果然都醒过来了。 你从前都没听说过吗?这首歌是酒吧这一行的禁忌,除非要结束营业,不可以随便播的。这个法子果然奏效了。 下辈子?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我碰过一个生前做乩童的鬼,他说我们的上辈子都是还没成年就夭折了,所以没有男女之间的冤与债。你觉得呢? 嗯,干脆下辈子还是当 gay 好了。 我要一世一世轮回下去 ,看看要到哪一世我们才可以终于不必再受苦。一定要过过那样的人生才甘心啦,你说是不是? 踩不完恼人舞步,喝不尽醉人醇酒……这是三步华尔兹哩!陪哥哥跳完这支舞,就算是道别吧…… 怎么?Tony 没教过你吗? 阿龙闭起了眼,燃烧的纸钱轰然就窜成通顶火苗的那瞬间,又回到了他的脑海。他永远忘不了屋里那些游魂望着蔓烧的火势,惊怕地瞪眼呼喊却发不出声音的景象。他们颤抖着,开始彼此紧紧拥抱在一起,往角落的位置步步退缩,终于全挤在曾经是老七昏迷倒卧的甬道。无路可退了,反倒让他们慢慢地平静了下来。火光映红了他们苍白的面庞,在他们原本空洞的目光中也有了类似焦点死而复活的小小火苗跳跃。老七垂着臂立在原地,仰起脸望着朝屋顶舔舐的火舌。那个画面,不知为何,让阿龙有那么一刹那想起了杰克与豆蔓的童话故事。那个仰望的姿势,猛然一瞧会以为是个小男孩在等待着什么。也许他那一刻正在想的是,攀登不断抽长延伸的焰苗是不是就会再次遇到那个孤独的巨人?还是说他确定最后会有巨人穿破屋顶从云端跌落?在魔蔓顶端那个世界里曾经发生过的事,从此将会是他和巨人之间的秘密,永远只有他们自己才会知道…… 还来不及追问汤哥那 Tony 现在好不好?便已听见消防车呜咿呜咿扯起了催命似的警笛。 记忆中,那刺耳嘶嚎从四面八方的巷弄里冲奔窜出,就像是一群噬梦的兽正狺狺龇牙,扑向了从那片火光中纷纷惊逃出的魂影。 ——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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