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铃兰的幸福

钝悟  作者:汪洁洋

铃兰的花语是受眷顾的纯洁。

鸳瓦融旧霜,独夜添晨光。春水涨桃花,暖风送归鸦。


1

蔡高峰去东瀛出差,亦如也出了门。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到湘桂交界的德崖侗族自治县,此行一共 16 个人,都是善心人士,既有身家不菲的企业家,也有普通白领。

机场集合时,亦如正和慈善女性联合会的张秘书长聊天,一位男士拖着箱子走过来。秘书长见来人,为亦如引荐:“这是澄洲大学的秦楠教授,这是沈亦如博士。”

两人对视一笑,秘书长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早就认识! 飞机上,秦楠和亦如自然而然地坐在一起。

空少俯身问候:“沈亦如女士,欢迎您乘坐本次航班。”接着问候秦楠。

今天的天气特别晴朗,高空飞行时还能清晰地看到山川河流、城市乡村。亦如坐飞机从不坐窗边,透过秦楠的位置,她凝视着舷窗外一方深邃的蓝色天宇和稀薄的浮云。

空少送餐时,亦如拿出自己的杯子,请他把咖啡倒进去,又拿出一张手帕垫在下面。见秦楠看着自己,忙解释,我不用一次性用品。拿着一次性塑料杯子的秦楠不自在,亦如赶快安慰,改变从今天

做起,从现在做起就不晚。秦楠马上就要扔杯子,亦如赶快拦住他, 你还是小时候风一阵雨一阵的脾气,这杯喝了就算了,没用过就扔掉更是浪费!

亦如便讲起大学时代自己组织激进环保社团的往事。那时政府还没有限塑令,亦如和一群关注环保的同学成立了名为“打击白色恶魔” 的社团,应该算是国内第一个反对无限制使用塑料制品和一次性用品的民间组织。

除了大量制作、印刷和发放宣传单页,通过各种途径宣传环保理念,还亲手缝制了一大批布袋子,在超市和菜场免费发放。

不过为什么说我们激进呢? 因为我们是半强制性的。

比如在超市发布袋子,给你就必须要,要了当场就必须用。否则的话,我们就会死磨硬泡,跟踪盯梢。遇到有人反抗,我们恶言恶语, 甚至武力解决!

“是够激进的。”秦楠笑了,想起自己当年没完没了地打群架,很多时候也是为了打抱不平,为了所谓的“正义”。

“现在回忆当时的举动的确可笑!可是看着眼前这些愚昧自私的大众,我们真的爱恨交加!我们是把公众责任扛在自己肩上的一群人,不过我们的力量杯水车薪,保护的速度远小于大多数人破坏的速度。这时候我们就意识到,环保光用软办法也不行,在法律缺失或执法力度不够的情况下,必须采取强硬手段保证社会公众利益。因为任何人污染环境的后果都是需要我们一起承担的。”

秦楠看着身边的亦如,着迷地听着她的阐述,感叹除了身体的成熟,如今她心境的成熟和时刻体现出的自信、坚韧和无私。秦楠被深深折服,透着舷窗看着映射出的她的影子,心里千言万语。

“给我个机会吧!让我重新走近你。”

2

下了飞机,在高速和省道上飞驰了一天,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儒木镇。

儒木镇只是此行的中转站,休整一晚后,明早还要坐 6 个小时的汽车才能到达德崖。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都是崇山峻岭险象环生的盘山路。大巴车要沿着在悬崖峭壁上凿出的土路慢慢驶上高原,稍不留神就会跌下深渊,车毁人亡。因为路很窄,为了减少会车,次日清晨天还没亮就得上路。

当地教委的同志安顿众人住在镇上最好的宾馆,亦如赶快说明,不用住得太好,而且费用我们会自行承担。

第二天,大巴车先沿着一条静谧舒缓的河谷行驶,路两边植被茂密,满眼绿色,秦楠的手机 GPS 定位显示这里叫做“玉女溪”。

此刻太阳还躲在山峰的后面,浓重的暮霭笼罩着山脚,还真像一位害羞的少女。打开车窗,吹进来的是清凉、潮湿的薄雾,亦如深呼吸,感觉透彻的畅快。

经过一个个不知名的侗寨和苗寨,一座座风雨桥伫立在溪流河谷,古朴的吊脚楼掩映在芭蕉林和竹林里,被经年的烟火熏得黝黑发亮。屋前是晾晒粮食的平地,有人蹲在井边刷牙。檐上挂着红红的辣椒和苞谷,屋后是布满绿苔的水塘,偶尔看到几只细弱的小鸭子游过。

地里的二季稻谷正长得热闹,清晨人们已经开始劳作,牵着水牛的少年,背着猪草的老人家从车旁闪过,空气中是柴火煮饭散发出的浓郁香气。

车子慢慢爬上山顶,视野豁然开阔,太阳霍地露出了头,金色的阳光如同佛光,瞬息燃亮山谷。向山下望去,溪流蜿蜒在山峦之间, 村寨上空弥漫的青色烟雾逐渐消散,竹林的颜色显现出翠绿,层层梯田尽收眼底。

好一首美丽的田园诗篇!

正午时分,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德崖县德崖乡格布村。这是一个完全隐藏在大山山顶的侗族寨子,还有一部分苗族、土家族也聚集于此。上山的最后一段路还没有完全修好,大家只能下车扛起行李,沿着手工凿出的石板路爬上山顶。

山顶又是一番开阔的景象,极目远眺,山河尽在脚下。

与山下不同,山上的房子基本上是石头垒成的,有些还是明清时期的建筑。这一方世外桃源,远离了战火的洗礼,也远离了文明的叨扰。年轻人陆续搬到山下的镇里或者县里,如今这里只剩下二十几户人家,大多数是留守的老人和孩子。

格布距离邻近的几个寨子并不远,知道亦如他们要来,老乡自发在村口等待。有的抱着家里正在下蛋的母鸡,有的扛着自己采的山货,还有的拿着刚从地里挖出的新鲜凉薯,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

一行人也带来了很多物资,秦楠把常用药品分到聚拢过来的村民手里,耐心地对几乎听不懂普通话的老妈妈讲解用法。一位长者今天刚好扭了脚,秦楠帮一位医生坐在村长家的草垛子旁为他正骨按摩。一位经营超市的队友运来了大量的油盐酱醋等生活物资,亦如和

另外几个人在分发棉被、衣物和书籍。她时不时向秦楠张望,秦楠把村民的脚抱在怀里,专注地配合医生。

此行共分发价值二十余万元的捐赠物资,并与十位贫困儿童签定了定向扶助协议,承诺一直负担到他们大学毕业。亦如又到隔壁寨子里探望了之前扶助的几个孩子,其中一个梳着整齐辫子的女孩儿一看到亦如立刻扑在她的怀里,大声地叫着:“亦如阿妈,我很想你。”

夜幕降临,站在山顶远望,启明星分外明亮,一抹残霞还留恋在地平线上,山下却已是一片茫茫的黑暗。

在亦如等人的帮助下,去年这里通了电,手机也有了信号,只是很多人还不舍得用。村长家的堂屋里点起一盏昏黄的小灯泡,大家围坐在矮桌旁吃饭。

3

忽听大门开了,一个初中模样的女孩儿走了进来,村长老婆回身招呼她:“四妹,你来了。”

女孩儿怯怯地笑笑,四下打量着这群山外来的客人。亦如捧着饭碗回头,女孩儿看到她,立刻兴奋地跑了过来。

“亦如阿妈!”

亦如一看,也欢喜地放下筷子,抓住了女孩儿的手:“是四妹啊!”四妹用力地点头,还是害羞地笑着。

四妹是亦如第一个资助的孩子,第一次进村时,透过一张张质朴纯真的小脸,亦如被一个高高瘦瘦,眉目清秀的女孩儿吸引。她一手牵着一个小男孩儿,另一手上还牵着一只小山羊,远远地站着。

亦如向村长打听了女孩儿的情况——她是隔壁矮寨的,距离这里有两里山路。她的父亲是寨子里第一个初中毕业生,在山下做事,母亲是从外省嫁来的。大前年,他父亲忽然得了尿毒症,身体彻底垮了, 只好回到山顶,母亲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家里还有爷爷奶奶和一个弟弟,已经辍学很久了。

就是这个女孩儿了!亦如决定。

从那天起,亦如就负担起女孩儿和她弟弟全部的学杂、生活费用, 会一直到两人大学毕业。

“我下午和阿爸去地里干活,和您错过了,所以我就现在过来了。” 四妹的声音很好听,张口唱歌就像一只百灵鸟。她家的门口有个

高高的石头台子,远远望去就像个天然的舞台。亦如听说同为湘西人的某著名女歌唱家老家门前也有这样的一块大平台。也许有一天,走出大山的四妹也能站在世界最绚烂的舞台,想唱就唱,唱得响亮……

带个小酒窝,笑起来眯眯眼的四妹从挎包里拿出了几个烤好的苞谷,用荷叶包好,递给亦如。丝丝的香甜渗出,拿在手上还是热的。四妹又拿出了几个同样温热的鸡蛋,递给旁边的叔叔阿姨。

“你阿爸身体好点了吗?”亦如帮她抚了抚头发,想起下午到处找四妹,心里正在遗憾,她就来了。

“好一些,多亏您和叔叔阿姨,每个月他都会下山去做渗析。”四妹对众人鞠了个躬,几个认识她的队友点头微笑。

“学习还好吗?”

“阿妈您放心,我和弟弟学习都很努力,他快上初中了,考试每次都得第一名呢!我差一些,只考了第五名。今年又有城里来支教的老师,我们已经在学英语了……”

秦楠走过来蹲下,手里拿着一件粉色的新外套,背后有白雪公主的图案,亦如突然想起儿时秦楠送给自己的那件羽绒服。

“你应该能穿哦,这是叔叔送给你的。”

四妹赶快站起来,看了看亦如,见亦如同意,于是害羞地抿嘴接了下来。

坐了一会儿,天色太晚,四妹要走了。亦如和秦楠穿上衣服要送她回去。四妹赶快摆手:“外面太黑了,山路不好走,不要送的。”

又指了指门外竹林旁一个小小的身影,对亦如说:“那是弟弟,他有点害羞,让我给您问好,苞谷就是他烤的。”

秦楠又回屋拿出了一些文具和药品,还有一个装满了钱的信封, 嘱咐四妹拿好。四妹说什么也不肯要,拉扯中眼泪都流了下来。见亦如和众人执意要她收下,才认真地谢过秦楠,依依不舍地离开。孩子一步一回头,直到消失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中。

亦如久久地站在村长家的大门口,不肯进屋,秦楠陪着她,发觉亦如哭了……

抬头时,满天星斗,一条璀璨的银河在苍穹。

在山顶的两夜,大家都被村民朴实的真情感动着。一个男孩儿爬上了高高的大树,捅了一个大马蜂窝送到村长家,给大家吃油炸蜂蛹。晚上的餐桌上出现了一盘小鱼小虾炒辣椒,听说那是几个光膀子的男孩儿到溪流旁,在深秋已冰冷的水里抓来的。怕外来的客人不习惯, 壮实的村民,用毛竹连夜搭起了一座全新的厕所……

这些孩子和大人不会讲煽情的话,他们用微小的举动表达着感恩的情愫。虽然沈亦如和秦楠是来帮助他们的,可谁能说施助者的心灵没有同样受到净化和升华呢?

正如佛曰: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 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

第三天天明时分,队员准备回程。到了儒木镇,秦楠告诉领队张秘书长,从这里他将回趟北方老家。对方欣然同意,秦楠望了亦如一眼。

车到了机场,亦如说由于有其他事务自己将在此转机,不和大家一起回菲城。秘书长不多问,只是嘱咐她要多注意安全。

拨通了秦楠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一阵轻快的笑声:“我就知道你会和我一起回去,回头看看!”

身着风衣,立起领子戴着宽大墨镜的秦楠就站在机场问询处旁边的特产专卖店前,样子酷酷的,挥了挥手中的手机。

4

仿佛又回到了梦里,模糊的一场噩梦,纵使有人摇晃呼喊,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一上火车,亦如就开始沉默。

软卧的这一个包厢只有秦楠和亦如两人,这次是两个下铺。故乡还是没有机场,只是进入山区的高速公路开通了,绿皮火车也换成了电气化列车。

正值深秋,第一场雪还星星点点地散落在田野,如同没有捡拾的棉花。一方高远的蓝天下,金色的阳光斜射在斑驳裸露的深褐色土地、干枯的草坡枝桠和缺乏生机的民居,明媚却无力。

这一幅平凡的北方冬日图景在车窗外闪过,亦如却看得沉迷。  夜深了,两人和衣躺下。多年前,离开的那个夜晚,两人就是这样相对而卧。离家快 20 年的女孩儿,如今重归故里。知道她此刻必有万千心事,秦楠也不打扰。

下了火车,亦如拿出墨镜戴上,秦楠给她摘下来,没有这个必要。的士停在一处幽静的小楼,门口还有站岗的武警。秦楠带着亦如走了进来,指一指温暖的灯光:“这就是我的家了。” “到你的家里,这样不好吧?”

“没关系,我的父母正好也想见见你,没有外人。”

门开了,一位慈祥的老伯打开门,见到秦楠非常高兴,回头喊: “老伴,小楠回来了,快出来啊!”

秦楠的妈妈也迎出来,秦楠眉眼中的清秀来源于妈妈,看得出老人家年轻时一定是位美人。接到了儿子回家的电话,老两口和保姆忙了两天。自从儿子离家,老两口从首都回来,日子一下子就悠闲起来。吃饭时,亦如一言不发,老两口也不多问,只是和儿子聊聊他的工作,告诉他一些亲戚里道的事情。

晚餐特别可口,道道都是秦楠母亲亲手烹制的,都是亦如思念多年的味道。此刻见秦楠一家父慈母爱,亦如又涌上很多感慨,眼泪蒙上眼睛,好歹没有流下来。

晚饭后,收拾妥当,吃完水果又看了一会儿电视,秦楠带着亦如起身离开。秦楠的母亲把儿子拉到卧室,低声说着什么:

“小楠,应该……”

“算了……”

出来时秦楠母亲眼睛红了,拉住了亦如的手。

“孩子,这么多年,你受委屈了……小楠也……”秦楠父亲赶快拉扯她的衣服,老太太抹抹眼泪,“我们全家对不起你!”

秦楠怕母亲说得太多,赶快搂住她:“妈妈,我们还会住几天,天天都会回来。”

老两口赶快回答,好好,盼着你们天天都回来。第二天,哥哥把车借给秦楠,两人故地重游。

走进三贤峰公墓,在一排排大理石墓碑里,亦如看到了父母的墓碑,立碑人是孝女沈童。19 年前,自己离开时记得母亲被葬在后山的山坳,靠近一条小溪,和父亲的一件棉衣合葬,如今怎么已经迁到城市公墓?

“我听我哥说,8 年前因为开发用地,你舅舅打算为你父母迁坟。可是他们没钱,你母亲的骨灰一直存放在殡仪馆。前年我从国外回来,帮叔叔阿姨买了这块墓地,以你的本名立了这块碑。希望你回来时,可以和父母团聚……”秦楠挽住亦如的胳膊。

亦如已泣不成声,扑到父母的墓碑上放声大哭。

这么多年了,所有被强烈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完全爆发,千言万语化成恣意的眼泪。她死死搂着冰冷的石头,好像这就是父母曾经温热的怀抱。

她的手指深深地抠着,发出撕心裂肺地哀号,似在乞求又似在倾诉……

秦楠实在不忍心看她,眼泪也夺眶而出。从车尾箱中拿出早准备好的花篮、贡品和香烛,秦楠帮亦如摆在父母墓前,深深地鞠了几个躬。不知道哭了多久,亦如才慢慢缓过来。只觉得内脏都涌出喉咙,

一口就吐得出。给父母磕了无数个头直到没有力气,亦如又点了一炷高香,满眼泪痕地看着香火一点点燃尽,然后,在秦楠的搀扶下,蹒跚地站了起来,又鞠了几个躬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

“你哥怎么知道我父母要迁坟呢?”亦如轻声问秦楠,秦楠一边开车一边讲述往事——

原来,秦楠随父母回到家乡后,和亦如失去联系,不知她是否会和家人联系,所以多次到她舅舅家打探,顺便探望亦如的姥姥姥爷。几年后,老人先后去世,葬礼秦楠都参加了,还忙前忙后帮助料

理。亦如舅舅的身体也不好,家里的条件越来越差,亦如表妹读书也需要钱。因为舅舅两口子都会做饭菜,秦楠就介绍他们到哥哥的饭店工作。表妹后来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大城市工作,孩子都一岁了, 现在一家人都过得不错……

亦如万千感慨,满心感谢。

她握了握秦楠的手,继续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风景。

5

车子驶出市区,十几分钟后秦楠把车停在一间工厂门口。这里好是开发区,旁边是一排排厂房。“亦如,你猜猜这是哪里?”

亦如猜不出。秦楠笑了:“这是你的家哦!”

这里怎么是自己的家呢?亦如从车里下来,那个垃圾堆呢?那个山坡呢?自己家的房子呢?

秦楠指点各处帮亦如介绍,原来,随着城市发展,小城的土地也升值了。国家重振北方老工业基地,越来越多的工业企业恢复了活力,地处边境的亦如家乡,外资不断涌入,这里成为全国有名的河口工业经济开发区。

垃圾山移除了,亦如的家也就一起拆了。

车子又开到河滩旁的育才小学,学校竟然还在,可是老校舍早就不见了影子,如今这里是一所现代化设备齐全,师资力量雄厚的私立中学,赫然挂着“育才国际实验中学”的牌子。

学校里传出琅琅的读书声,不知哪个班级的调皮蛋接话头引起一阵哄笑和欢呼。操场上体育老师带着学生做拓展训练,所有的孩子蒙住眼睛排在一起,靠信任和合作摸索着去捡挂在旗杆上的矿泉水瓶。二楼有间教室传来悦耳的歌声,那是合唱团在排练法国电影《放牛班的春天》的主题曲。

总是点着煤炉,用黝黑的大铝壶咕噜噜烧开水的传达室不存在了,取代它的是建在大门口、宽敞明亮安装了电脑监控设备的保安室。

那个总是透过小气窗,色迷迷盯着女孩儿的刘大爷也不在了,取代他的是身着制服训练有素,目光如炬的保安。

亦如看着学校气派的校门和层层叠叠的教学和寝室楼,默默祈祷曾经的校园悲剧不要再上演,永远不要再上演……

晚饭,秦楠带亦如到哥哥家开的饭店。

这十几年来,秦栋的生意越做越大,已经开了100 余家连锁餐馆,除了韩国和东瀛的加盟店,去年还把生意做到非洲,在约翰内斯堡开了一家地道的中国餐馆,陈承接高档的宴席之外,牛肉面和饺子外卖都忙不过来。因为已经在法国市场受到好评,今年就要全面进军欧洲市场了。昨晚秦栋夫妻两人在外地,今天临时赶了回来。

嫂子于荷如今已经奔五,体态愈发“丰富”,说话却还是爽朗坦诚。晚饭时她反复打量亦如,啧啧称赞:

“这就是当年那个冬天也不穿棉袄的小姑娘啊,现在出落得这么漂亮啦,真是在马路对面走来也认不出!”

“你也说,都 20 年了,人家就不长大啊!”秦栋嗔怪了她一句。亦如笑而点头:“嫂子过奖。”

于荷又说:“你和秦楠这么多年能再相遇真是缘分啊。人这一生逃不出个情字,有缘分要珍惜!秦楠和秦栋哥俩都不想随老爷子当官,我们做餐饮,没借他老人家什么力。全家都指望秦楠接班,他却坚决要去大学当老师,而且跑到澄洲!他都是为了找你啊,这孩子这些年心里苦啊,放不下。”

秦楠赶快敬一杯酒给大嫂,于荷一仰而尽,低头时眼泪流了下来:“你们两个孩子可怜,老天爷太折磨你们了……孩子,我们这个家欠你太多了……”

“少说几句吧!”秦楠的大哥看了老婆一眼。

“对!现在你们在一起,那就是最好的事儿了……以后别分开了, 答应嫂子吧!”于荷擦擦眼泪,笑着望着两人。

亦如实在听不懂嫂子的话,为什么秦楠的母亲和她都说对不起自己呢?

“因为没和你商量,所以还没告诉你舅舅舅妈。”秦栋双手捧杯也敬了亦如一杯,北方汉子话不多,都在酒里。

“谢谢你们对我家人的帮助,我一辈子也无法报答你们!”亦如起身要下跪,众人都表示应该的,千万别介怀。

“你舅妈做的辣白菜真是好吃,给店里带来不少回头客。你舅舅做事踏实,也是我的好帮手。他们人都很实在,有时候想起你,你舅舅会难过地哭……”秦栋又说。

亦如点头,眼泪簌簌地掉下来,秦楠递过面巾。

末了,于荷掏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递给亦如,打开是一只纯净的玉镯子。见亦如不解,于荷解释道,秦楠告诉我们了,你妈妈留给你的镯子你送给了舅妈,舅妈又把它卖了,我们想送你一个,这是秦楠妈妈买给你的。

她老人家想告诉你,你就是她的女儿,她一辈子都做你的妈妈! 亦如想推辞,秦楠不由分说地扯过她的手臂,把镯子套了进去。

“拿着吧……”秦楠眼睛已经红了。

在酒店安顿好后,两人忽生尴尬,秦楠不舍得早早离去,又借故在亦如房中逗留了一会儿。正好亦如背包的拉链断了,秦楠用钥匙上的瑞士军刀不紧不慢地修理。

今天亦如哭了几次,眼睛有点红肿,洗了澡卸了妆的脸很是苍白。秦楠看到她的眼睛下面出现了两个若隐若现的眼袋,细看之下,还有几条鱼尾纹,线条也有些松垮。

原来,亦如也正步入中年,今天看来,至少比平时老了10岁。秦楠心如刀绞,一阵阵刺痛,痛到灵魂深处,细胞的每一丝肌理。时间太晚了,秦楠再没借口留下,亦如送他到门口。虽然明早就

会见面,秦楠却难舍难离,仿佛生离死别。终于,终于……秦楠鼓足全部勇气,抱住了自己思念 20 年的女人!

亦如没有反抗,只是任由秦楠越抱越紧。

思念和牵挂变成此刻无语的相拥,用泪如雨下已经不足以形容……

6

这趟外出,不管怎么努力,亦如就是缓不过劲来。她想尽办法, 却怎么也回不到从前。

因为心乱了。

亦如的灵魂还在空气稀薄的汀澜山顶神游,可肉体还不得不委身于现实里的菲城。

虽然和蔡高峰闹翻了,但亦如还是偶尔去蔡氏集团转转,发现蔡高峰已经授意不要夫人经手任何具体事务,蔡高峰同时宣布将个人名下的部分股权转移给女儿,她也一跃成为蔡氏第三大股东,排位紧随梁革华。

又过了不久,董事会上蔡高峰亲自宣布,D 计划今后将由女儿蔡行芸负责。

蔡行芸得意洋洋地在亦如面前转悠,公然向她喊话:蔡氏和这个家都不需你了,识相的早点滚蛋!你不是一直反对 D 计划吗?你越是反对我越要做好!总之就是,你讨厌什么,我就喜欢什么;你反对什么,我就坚持什么!

反正和你死磕到底……

白舸流偶尔还是打来电话,吩咐亦如到酒店等待。

美好的泡沫被现实击碎,可是亦如不在乎,因为秦楠不同了,他真正成了亦如的秦楠了。

初恋的甜蜜、少年时光的清新,夹杂着惊厥人生经历后沉淀的苦涩,那么温柔的秦楠和那些缠绵不眠的夜晚,亦如每一秒钟都在回味。

接下来的日子,两个人深深陷入了激情漩涡,好像泄洪的堤坝无可阻挡。

这是36克灵魂无怨无悔的奉献,是肉体无休无止的索取。他们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时间在两人的身边停止了,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睡觉。

秦楠紧紧地拥着亦如,多希望她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再也不分开一秒。亦如想象着有一把巨大的剪刀,剪开自己的每寸皮肤,再用熨斗熨平,这样就能和秦楠完全贴在一起,完完全全的。

亦如形容,自己就像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乞丐忽然发现身下的土里掩埋了巨大的宝藏。她用手指用力地抠着,指甲掉了,骨头露出来,直到血肉模糊,还是不能停止。

秦楠在黑暗里抱紧了她,我也是,亦如,亦如!

秦楠无数次追问亦如,你爱蔡高峰吗?可以离开他吗?我们一起走好不好?亦如却面有难色。

“你真的爱我吗?”

“你还会怀疑吗?”

“那你爱他吗?”

“还用问吗?”

“那你为什么不马上离开他?”

每次话到这里,亦如便无语,秦楠只能叹气。

7

菲城晴朗的日子,夕阳下亦如开起快艇,加大马力朝深海驶去, 坐在艇上的秦楠心情也非常舒畅。

亦如早就向秦楠介绍过了——

菲城是中华白海豚之乡,白海豚是哺乳类鲸目海豚科,分布在印度洋和西太平洋近岸的浅水区,在我国数量稀少,只有菲城湾有几百头,是世界级濒危物种。

菲城湾位于菲江、汀澜江与海水的咸淡水交汇处,20世纪70年代曾经发现过白海豚,其后十年间失去踪影,直到 20 世纪 90 年代当地加强了海湾的生态环境建设,白海豚才重现,不过只以每年20-30 头的数量新增。

可是,根据环保组织中华白海豚研究基地监测数据显示,近5 年来,不仅是白海豚,就算是其他类型的海豚,在菲城湾的数量也是急剧下降……

“那是什么原因呢?”秦楠不解。

“多方面因素,但主要是人为因素……”亦如欲言又止。

不知不觉来到了海豚活跃的区域,亦如把快艇停了下来,像往常一样开始大声呼唤海豚,秦楠也帮着呼喊。

可是,他们喊了一个多小时,海面上什么也没有,除了海水。回程的路上,亦如心情沉重,秦楠也感觉非常沮丧。

“现在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不肯出现了。总有一天,它们会死绝了……”

上岸之后,亦如把车子停下,路边有一位矮小的客家女孩儿在卖芒果。

亦如站在树荫下,用彩色的丝巾包着头发,痴痴地凝视着正蹲在地上挑选芒果的秦楠,过往种种,甜蜜夹杂苦涩一并涌上心头——

其实除了美年达加天府花生,亦如已经多年没有吃芒果了,还记得两人刚逃亡到菲城的日子,秦楠会精挑细选买给自己,亲自把芒果切成小格格,喂到她的嘴里。

亦如又想到死去的父母,他们没有吃过芒果,他们甚至根本没有见过这种水果,因为他们到死也没有走出大山……

亦如依然不敢想象父亲被掩埋在大地深处的情景,临死前的一刻,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父亲在想什么呢?当排山倒海的泥土压垮他温暖的身躯时,父亲的灵魂是否能飞出躯体,得以解脱?

而母亲呢?当病痛一点点蚕食她柔美的躯体,看着还弱小的女儿,她是否感觉万念俱灰?此时的她身处何方呢?是否带着银色的铃铛,正愉快地为心爱的人舞蹈?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亦如体会着这份用生命换回来的爱的珍贵。忽然,一阵心烦意乱涌现,莫名的不安郁结在胸口,海风撑开她的头巾,亦如不由自主地望向云雾霞帔的汀澜山方向,眼神久久凝结。

8

亦如约秦楠在云顶禅寺见面,老地方。

秦楠知道她喜欢这儿,可亦如从不烧香也不许愿,只是静静地跪坐在正殿的蒲团上,凝视佛像的眼睛。

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自己还记得——

那是一个打工休息日,两个孩子出来玩耍。这么好的天气,秦楠想去世界之窗坐海盗船,可亦如听说汀澜山有尊南海大佛,一定要去看看。

猜了拳,秦楠输了,他是故意的。

春天的微风把花草最美的姿态唤醒,遍地是可人的嫩绿,海风吹开漫山火红的木棉。在菲城郊外洒满阳光的海边公路上踩单车,身边是一片片正在汩汩灌溉的水田。细细听,有风和树枝缠绵嬉戏的呢喃。

坐在后座的亦如穿着新买的花裙子,披下及肩的长发,清新得就像刚出水的藕尖。

不知不觉来到汀澜山脚,秦楠跳下单车。顺一块石牌指引,眼前就是上山的路了。手牵手走到半山腰,气喘吁吁的两人才发现不对劲。

为什么一个香客都没看到呢?只有稀稀拉拉几个挑担子的从身边经过。

“云顶禅寺对外开放吗?”

秦楠拉住一位老乡,用当地话问。老乡讲了半天,秦楠明白了, 原来这次白跑了一趟,禅寺两个月前关门了,何时开放还不知道。

两人带着失望转身下山,谁知晴朗的天空忽然阴云密布,几分钟之内就下起大雨。一个挑担子的和尚健步如飞地从身边经过,大声呼唤:

“马上就到禅寺了,先去避避雨吧!” “还是去吧,不然你会感冒的!”

秦楠拉起亦如赶快跟上和尚,转了一个弯就看到云顶禅寺厚实华丽的牌坊山门。

和尚回身招呼他们,敲了敲旁边的小门,小和尚打开气孔,立刻把大门打开。秦楠和亦如跟着进了禅寺。

走进后秦楠不禁发出惊呼——

眼前出现了一座气象巍峨的宫殿,宇顶游龙,流光溢彩。绵延的回廊把大殿、藏书阁、钟鼓楼和禅房连成一体,一眼望不到尽头。殿内宽敞雅洁,最高处悬挂康熙皇帝亲赐的九龙匾,上书“波靖南溟”,另一块题为“纳泞汇疆”的牌匾是创寺人弘玄大师亲书。

大殿立一尊汉白玉菩萨,足有十米高,慈眉善目,仪态端庄。旁边供奉十八尊罗汉,栩栩如生,令人不敢直视。

“奉茶!”放下担子的和尚引两人坐在大殿东侧的禅房里。“不用那么麻烦了吧!”

秦楠听到小和尚应声,遵命,住持!才知道刚才一同上山的和尚竟然是这里的住持。

9

亦如见倒茶的小和尚直盯着自己,便微笑回应。小和尚一惊,竟将茶杯打翻了。释介挥手,命其赶快退下。

“女施主是否自知与佛有缘?”

“我自知。”

秦楠正要说话,亦如开口:“我小时候生怪病差点夭折,做法的说我命不是我命,要我等足七年,自然有人授禅机。”

释介伸手一指,那你可知此像是谁?

“南海观音嘛!”秦楠插话。

和尚含笑望亦如,亦如走进大殿,细看之下回到禅房。

“此非南海观音大士,乃是辅兜昭孝纯正灵应孚济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也就是妈祖娘娘。”

释介点头,你果然认得!最简单的区别,大士扶如意杨柳净瓶, 妈祖执玉笏。可世人常将二者混淆。

“你太厉害了,这么长的名字你是怎么背下来的?”秦楠孙悟空一样跳了起来,手里正握着个爬山助力的棒子,和行者十分神似。

嘘!亦如不准他插嘴,专注地听大师解惑。

“不过妈祖如何供奉在此呢?恕我直言,天后神祗理应不属佛教, 世人多认为应归为道家。”亦如不解。

释介笑道:“非也,所有相皆是虚妄,天妃亦佛非佛,亦道非道,亦儒非儒,是观音大士赐予凡人之女。岭南世代打渔,是以为尊,以佑众生。倒不需要拘泥佛道之争。”

亦如明白了。看来大师引我来此,必有禅机相授。

“老衲今日尚不能道破天机,还需女施主以己力参透。”释介双手合十,低垂寿眉,“女施主不属凡界,但也非仙鬼,若成正果,还需经三苦戒五毒。”

“何谓三苦五毒?”

世上苦难皆可归为三苦,即苦苦、坏苦、行苦。苦苦,由苦事之成而生苦恼者;坏苦,由乐事之去而生苦恼者;行苦,行者迁流之义, 由一切法之迁流无常而生苦恼者。欲界有三苦,色界有坏苦行苦,无色界有行苦。

而苦苦又包含八苦,是为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人性暗藏五毒,贪嗔痴慢疑。贪乃贪婪,五毒之首,众孽皆由贪生。嗔为怨恨,痴指愚痴,慢即轻慢,疑为怀疑。五毒并非孤立存在, 痴者轻慢喜嗔,贪人好疑。

欲道众生无可幸免,皆受三苦染五毒。众生从无始以来,因无明痴惑,造成种种业,一遇顺境,便起贪心;遭遇逆境,则生嗔慢。

《金刚经》曰“无住生心”,女施主应不执着不着相,上供诸佛下化众生,生大慈大悲心。彻底断除贪、嗔、痴烦恼,便可剪断轮回锁链,出离生死之网。从禅中得禅定,方可超脱欲界。

切记!切记!

言罢,释介一把推开正殿大门,雨后的太阳刺痛了亦如的眼睛。摇摇身边的秦楠,因一场大雨躲在亭子的两人竟然睡着了,亦如还做了一场梦——

站在半山遥望大海,云雾涌起,天水一线。趁大雨再来之前,赶快下山吧!

10

蔡高峰得了肺炎住院了。一个人在湖边散步的亦如想起了儿时的玩伴,是个叫大雷的孩子,好像也是得了肺炎高烧不退,后来死了。他长得什么样子呢?

亦如想不起来了。

他为什么会得肺炎呢?

亦如隐约记得,那是因为零下二十几度的隆冬,他掉进了小河的冰窟窿里,又穿着湿透的棉衣棉裤走了几里路回家。

他为什么会掉进河里呢? 这次亦如记得很清楚。

响晴的冬日下午,放学后,两个孩子慢慢地走在河边的小路上。他们背着大大的书包,一边走一边玩。男孩儿拖着两条鼻涕,不停地往肚子里吸。女孩儿的头发乱蓬蓬的,可能是头皮痒,不时抠着。

“我昨晚吃了大螃蟹,是我姐从海边带回来的。”男孩儿有点得意地显摆,“刺溜”一下把快流到嘴边的鼻涕吸回去,再用袖子往脸颊上一抹。

“什么是大螃蟹呢?”女孩儿奶声奶气地问。“就是一种鱼。”

“好吃吗?”

“可好吃了!”

女孩儿咽了咽口水。

“我想给你拿一条,可我妈不准。”男孩儿有些歉意,自从他爸爸答应女孩儿给他“当媳妇儿”,他觉得必须要照顾好女孩儿。

“没关系的,我不馋。”

见女孩儿还是有点失望,男孩儿忽然想起什么:“听我姐说螃蟹是长在水里的,那这条河里肯定有螃蟹吧!”男孩儿指着身旁的小河, 说是小河其实水也不浅呢。

女孩儿也觉得这里可能真的有螃蟹呢! “那我去给你抓几只!”

说话间,男孩儿已经甩下书包,蹲下来,顺着护堤上的积雪慢慢地溜了下去。河水还结着冰,男孩儿跪在冰面上,捡了块石头把堤旁已经变薄的冰砸碎,用手抠出一个冰窟窿来。接着挽起袖子,把手伸到水里摸索着。

女孩儿有点害怕了,她在河堤上大喊着男孩儿的名字,叫他快点上来。

“别怕,我就给你抓住了啊!”

男孩儿大声回答,把身子探得更低。忽然,身下的冰呼啦一下裂开了,男孩儿整个栽进刺骨的河水里……

一阵寒风瞬间吹透了亦如的骨髓,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嘴里蓦地涌上了芝麻牛皮糖的香味,亦如嚼了嚼。

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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