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叔河

真理有可能早过时代,但是寻找真理与时代无关


采访/撰文
许知远

多谈谈问题  主编:吴琦

锺叔河    1931年生,湖南平江人,定居长沙。曾任《新湖南报》编辑、记者,1957年被划为右派,开除公职。此后以做工糊口,但仍不废读书。1970年因言论被捕入狱,1979年平反出狱后拒绝回报社,到湖南人民出版社工作。1982年评为编审,1984年任岳麓书社总编辑,1988年调湖南省新闻出版局,直至离休。1994年获第三届韬奋出版奖。著作有《走向世界》《从东方到西方》《锺叔河散文》《念楼学短》《学其短》《笼中乌集》《小西门集》《与之言集》《儿童杂事诗笺释》《锺叔河书信初集》等。编订和主持出版的作品有“走向世界”丛书、“凤凰”丛书、《周作人散文全集》《曾国藩往来家书》等。

许知远    作家,单向空间创始人,谈话节目《十三邀》《十三游》主创。出版书籍包括《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游荡集》《那些忧伤的年轻人》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韩等多种版本。


拥抱世界的外省人

若早生四十年,我们会是朋友吧,若我会讲湖南话,一切该多么生动。

知道锤叔河这个名字,来自“走向世界”丛书。它像是20世纪80年代的某种象征,一个解冻的社会,急于反省过去,想象未来,了解外部的一切。一个湖南人做出了自己的回应,他将一个多世纪前中国人的海外见闻编辑成书,提供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图景:原来在那个被描述为停滞、保守的年代,一些中国人已这样描述了世界的面貌,带着同样的困惑与惊奇。

这套书堆在我的书架上,却没激起我真正的好奇。它似乎代表着一个逝去的年代,一种博物馆式的存在,它有历史维度,却与现实并无迫切关联。十多年前,我路过长沙,请朋友带我去拜会锤先生,出于一种单纯、浅薄的好奇心。他是一个都市传奇,在这个被快乐大本营、口味虾包围的城市,他代表着一种更富世界眼光、历史感、也注定孤立的力量。

在短暂拜会中,我发现自己完全跟不上他浓重的湖南话,只能似懂非懂地点头。不过,他意外地说起自己少年时代的一段恋情,背诵何其芳的《预言》,其中一句“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我竟听懂了,并陷入一种意外的浪漫——你听到春雨滴落、栀子花悄悄开放。

那却是个关于冬日的预言。我带回锤先生的赠书,时断时续地翻阅,他对老长沙的感情——小西门、黄鸭叫,以及与朱正的友情——让我动容,他真是个朴素、细腻又有点霸蛮的人啊。我也不无好奇,经过这样的沧桑、折磨,他为何仍保持着这样的深情、天真、俏皮。

再见面时,他完全忘记了我,却还是保持了热情。我的热情更为高涨,因为一位理想主义者彭小莲的《编辑锺叔河》一书,我对他的理解深入了一些,时代的剧烈变化,也生成更多共鸣。我陪着他上了岳麓山,他与过世的太太曾在此认养了一棵树,他好久没从二十楼下来了,也觉得对于一个九十岁的人来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下楼了。树犹如此,我心中生出感慨,然后听他讲述与亡妻的种种。

这一次,我对他的理解加深了。自然,我们谈起了黄遵宪、曾国藩、梁启超,这令人气馁又精彩纷呈的近代中国,他的父亲竟是梁启超在时务学堂时代的学生。但他那美妙、自由自在的童年更打动我,他拉板车时在旧书店里抢下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他深陷囹圄时的乐观,一旦春天到来,他立刻焕发的生机与无穷动力,他在任何时刻都不消退的讲笑话的本能……比起智识上的启迪,这生命中的耐心与跃动,击中了我。他的文章与思想,谈不上多么杰出,却有种难得的常识感,在经历如此动荡的那一代人中,这常识像是宝石。他还说一直困在长沙的自己,就像是巴尔扎克笔下的外省人。

我很想抱住他,说我也像你一样,还是被一股羞涩阻碍了,或许,我也在遗憾,为何我没有那股霸蛮劲儿,没能说一口长沙话。也是这一次,我知道他因疾病无法长途旅行,这也是人生的一个迷人时刻,恰是一个无法周游世界的人,向你描述了世界的模样。

“在一个短时间内,如我们愿意,我们可以用了光明去照我们路程的周围的黑暗。正如在古代火炬竞走一—这在路克勒丢斯(Lucretius)看来,似是一切生活的象征——里一样:我们手里持炬,沿着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要有人从后面来,追上我们,我们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样的将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递在他的手内,我们自己就隐没到黑暗里去。”周作人翻译的霭理斯这一段,曾在最晦暗的时刻激励锤先生,如今借由锤先生激励到我。

我又去看了锤先生,他躺在床上,最近一次病情令他半身麻痹。躺在床上,他仍清晰、斯文又直截了当,遗憾自己失去味觉,体验不到辣椒的快感。他勉励我,锻炼心智与身体,坚持下去,说他真正的工作时光从48岁才开始。


许知远→许 锺叔河→锺


这个世界的文明,所有的人本能要追求更好的生活,

这不是善与恶的问题,是个本能


许:锺老师,您还记得我吗?我十年前来过,谭伯牛带我来的。

锺:那是哪一年?


许:2011年,辛卯年是11年吧?

锺:我老伴是2007年去世的,那时候我已经是一个人了。我原来还打打台球,现在十多年没有打了。


许:您最近在编什么?写什么?

锺:编自己的书,包括手上正编的、出过的十几本书,有些书重印了,现在整理一下。湖南有一个出版社准备出一个文集,自己要修改。时间主要在修改上。


许:您是要写回忆,写一些故事吗?

锺:我自己很少旅行,别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一里都没有走,书也读得很少。我从小就器官敏感,晕车晕机,解放以前坐木船、没有动力的船都晕船。


许:您是编“走向世界”的人,结果哪也不去。

锺:美国倒是去过一次,小孩在美国,老伴在的时候她每年都去,我一生去北京也只去过四次,所以认识的人很少。


许:我觉得您是坐在屋子里等着世界向您走过来。

锺:没有那样大的雄心,也没有那样大的本事,我不过觉得那些书有印的价值,我自己也觉得很好看,蛮有意思的。


许:那么多游记里,谁写得最有意思?张德彝写得最好玩吗?

锺:张德彝的文字不很好。思想内容丰富还是郭嵩焘,和别人是无法相比,那是高出很大一截。但是张德彝最大的优势,是记得很细致,吃几道菜都记下来。


许:像照相机一样的。

锺:好比外国小孩唱歌,他都记录,英国学者都不记那些儿歌的,他记他的日常生活记得很细。有社会史价值、文化史价值,看得很有意思。什么游戏是怎么做的,他详详细细写。那些东西更重要的是,写出了这个封闭的中国人走到现代的西洋国家去是什么感受。对于80年代的中国人来说,大部分人也是第一次走出国门,但是有的人的思想还不一定能达到张德彝他们的境界,我的看法是这样的。


许:还没有他们这样的好奇心。

锺:现代人很重要的一点,说不好听的话,就是太现实、太功利。人的文化水平并不比原来低,现在的中学生、小学生、大学生,一般的文化知识、外文程度都比那时候高,知识面比那时候中学生、大学生要广,但是,有一条不同,那时候的中学生里可能会出锤叔河这样的中学生,我们虽然也不成熟,同样是幼稚的,在生理上、心理上和现在的中学生比甚至晚熟一点,但是他们就不会写我当时写的《窗》这样的东西,写了也没有地方给他们发表,差别在这里,不在别的地方。


许:您怎么看中国文化这种特性,一方面很包容,一方面又显得很排外,两方都很强大,您怎么看这个关系?

锺:我认为这是正反两个方面的东西。现在一般搞历史的,尤其是做史论的都把它割裂开来,都分别地绝对化和特殊化了。正常的情况下,两者是并存的,保守能力强大也不等于说那里没有很激进的想法出现,相辅相成、相克相生,往往是压迫最厉害的地方会出现最先进的思想和最杰出的个人。


许:您说一百多年前,郭嵩焘也不会英语,他跑到英国伦敦去,他的观察怎么这么敏锐?

锺:我是崇拜郭嵩焘的,他的思想水平超过曾国藩、左宗棠他们的,这就是他了不起的地方。他是按照传统模式发展起来的最高级的知识分子,读传统书长大,完全不懂英文,也没有接触过现代科学。但他到英国去,雇佣英文翻译,通过他们了解一点英国的文化。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是他与严复有接触,原先他不知道严复,以为严复就是一个普通的留学生,福建船政送去的,而且他们年龄相差很大。但两人一见如故,郭嵩焘的日记里记录了他们很深层次的谈话。他们都是不世出的人才,我们这些人和他们比起来相差太远。人与人的差距是很大的。我很佩服赫胥黎讲的,人和人的差距,有时候比人和猿的差距还大。


许:我记得这句话。

锺:我觉得这句话很深刻,这就是我锤叔河和郭嵩焘的差距。


许:如果当时郭嵩焘招年轻人跟他一起去英国出访,您会去吗?如果您生活在那个年代。

锺:那很难推测,我的家庭不是读很多书,我家原来是富农,上升是因为伯曾祖父参加湘军,后来爬上去了。我的父亲他也没有什么著作,也没有东西传世。你是江苏人?


许:我是江苏连云港人,但我在北京长大。我很早就看了您的“走向世界”丛书,那些古文看不太懂,就看了您前面写的介绍。

锺:郭那篇前言我是费了力气写的,我对他有感情,深深为他的思想震慑。而且他领悟力很强,严复跟他谈话,大量的时间、通晚通晚地谈,他在谈话当天记日记,上万字都保存下来了。严复向他介绍西洋的科学,介绍西洋哲学思想的发展,从希腊苏格拉底谈起。他一次的谈话能记录到那个水平很不简单的,他是第一次接触这个东西。


许:所有这些人物里您最佩服谁?

锺:我讲老实话,我并没有什么很崇拜的人,在湖南来讲,我很佩服很喜欢郭嵩焘。我觉得他在思想上先知先觉,他是真正的先知。因为他谈到最后一句话,就是重新学习西方。


许:郭嵩焘看到新的世界,回来把这个讲给当时的士大夫听,没有人相信他,他回来变得很孤立是吧。

锺:很孤立。


许:我看《郭嵩焘日记》,他回来之后还推广健身运动。

锺:人们都讥笑他,笑他打洋拳,都讽刺他,还去烧他的房子。我的父亲都反对他,读书的时候长沙来了洋船,就拿砖头去砸。任何地方都有先知,都有不满分子,但是在很顽固、保守、封闭的地方,这种先进分子受到的排挤和压力就特别大,一般人就被压掉了,像我们就被压掉了。很强的就会冒尖,就压不垮,像魏源、谭嗣同这些属于压不垮的,就更厉害了;像郭嵩焘也冒尖了的,毕竟有著作,但是他的日记没有公开发行。他原来搞了一个节本,只讲他到英国去这一段旅行,印了之后朝廷就否定他,认为他是大逆不道,他说西洋看中国“亦犹三代盛时之视夷狄也”,讲中国亦犹夷狄,就触动了士大夫的心肝。

这个世界的文明,所有的人,本能要追求更好的生活,这不是善与恶的问题,是个本能,我认为我讲的是本能。当然不可能只顾自己,要牺牲大多数人、剥削大多数人,那是不对的,大部分人不会是这样的。人要不追求过更好的生活,北京猿人就不会变成人,他目的是发明工具,减轻自己的劳动,用手臂去撕兽皮很难撕,拿尖锐的石头去割,比爪子快一些,就发明工具,动物不知道发明工具,还是用自己的牙齿去咬。


许:像您开始读书的时候,其实某种意义上是中国文化开始陷入最低潮的时候,从19世纪开始,中国人开始反思自己的文化、传统有问题。

锺:我不同意你刚刚说的,不一定说那个时候是中国文化最低谷的时候,不一定的。


许:是的。或者当时人是这么觉得。

锺:是我们这么说,说那个时候的文化是最低谷。不一定的,我认为那个时候应该是最活跃的时候,而且中国的文化,就是没有后来这些因素掺杂进来,它也会更新的,也到这个时候了。中国传统文化、本位文化,原来在历史上也不是从来没有动过的。印度文化来也是一次大的外来文化冲击。中国没有一部旧小说里面没有写到和尚的,对吧?就说明原来没有的后来也有了。后来的所谓南宋理学也是印度文化影响而来的,才有了所谓“气”、“理”这些东西。


许:所以您觉得19世纪开始的转变,它就需要一个更长的时间,慢慢地中国文化会自我更新的,就像当年佛教进入中国一样,会有很大的转变。

锺:中国现代的变化就是太快了。物理学上有一个东西叫作波,波的波峰和波谷之间高度相差很大,但是我们的波段被压缩得很短,别人正常几百年完成的过渡时期,我们把它压缩到几十年,这样的话就会出现很多不正常的现象。有些人讲话讲过头了,好比钱玄同讲四十岁以上的人都应该枪毙,这个肯定是讲过头了。鲁迅最讲过头话的,好比他说中国人要少读中国书,最好是不读,读中国书就是消沉。


许:我们都是受这个话影响的。

锺:都受这个影响,我也受他影响的,都崇拜过鲁迅,对不对?


许:对。

锺:讲得痛快嘛,但是这话讲过头了。当然中国的文化肯定是有很多问题存在。培根讲过,伟大的哲学始于怀疑,终于信仰,怀疑是根本,这个事情可以说是我受到周作人的一些影响,因为周作人就质疑。好比中国人认为囊萤映雪可贵,说读书人勤快,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萤火虫照着读书,白天不读书跑到山上去捉萤火虫,捉到了晚上读书。这不是笑话吗?


许:您也是一颗怀疑的头脑。

锺:我也试过晚上看旧小说。抗战的时候只点油灯,宿舍里面只有一盏灯,晚上不准熄灯的,宿舍里面,那都挂在壁上无法去读书,所以我说晚上到雪地里去看,就着大的月亮去看,结果是无法看清楚,只可能认得个把笔划简单的字。但是书里面还是说囊萤映雪,还是就这么写。

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合理的地方需要去讲,其实我讲的是常识。中国近代以后我们一直在谈科学、进步、强大,但是对于常识是谈得很少的。我想,一个社会和一种文化只要讲常识办事,能够按照情理办事,就会比较少折腾,大家都比较好办。

比如新闻纸,newspaper,应该有新闻,哪怕是小民的事情。比方某某先生结婚,然后写他结了婚,那就是条新闻,我不认识的人我也可以看,我也很希望知道一下,是吧?没有害处。不要什么都是希望你知道的事情,也就是早就人所共知的东西,连篇累牍。好比按情理,你来访问我,我也愿意跟你见面,就有这回事。那就正常进行,我是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就像我女儿说我穿这条裤子不好看,我是穿这条裤子的,就算你没来,我也是穿这条裤子的。我去扮一个什么东西没什么意思。

也有一些人很喜欢出风头,到处去扮,当然他也有他的自由,另外,扮一下,你让别人高兴也是很好的事。但是有很多事就是这样的,一旦变成了表演的要求,那就不一定都是那么合情合理的。有很多是一些笑话,笑话搞过头,笑剧就变成了悲剧。


许:您从小就这么细心吗?就会在意每一个点?

锺:这样说,就是我自己吹自己了。第一我并没有很好的学问,我认为一个人的才能,就是按照刘知幾(《史通》的作者),他讲的所谓“才、学、识”三个字,“才”是才能,“学”是学问,“识”是见识,其实这三个是不能分割的,都有联系的。

知识分子如果我们分类,可以分成三个大部分。最大的一个部分是教师,我认为作为老师来讲,最重要的是,要懂得多一点。传道授业解惑,其他的素质当然应该要有,但是最重要的是以“学”见长。

作家不必要很有学问,物理和地理不懂也没关系,数学不知道,英、史、政、地做不出不妨碍他成为作家,成为诗人,这是知识分子里面应该算是比较精英的一部分,他们最重要的是“才”。

像我们这些搞传播的、搞媒体的、搞信息的,这占很大一部分,新闻和出版都不是学问,我也并不认为可以创立什么编辑学新闻学,这反正都是过高的要求。它是一个职业,并不需要学者,也并不要什么很大的“才”。编辑把他的书印好,记者采访好,搞好报道,这在社会来讲,他就是个很成功的人了。但是作为知识分子,我认为,对于人类、对于社会是要尽职的,编辑和记者都是联系社会的知识分子,要有社会感,我要关心社会,是想通过参与变革这个社会,这是更高级的。所以这一部分人,我认为最重要的素质是见识。


许:您怎么评价自己身上的“才、学、识"?

锺:我是没有什么“才”的,六十分吧,就在及格线上,我也不能说我很笨,那属于过谦,没什么必要。

“学”打六七十分吧,因为不可能有“学”,英文不懂得。你英文可以考六级,我英文只能够查字典,现代不懂外文,就不是完全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我认为是这样,因为你不了解水平动向。但是“见识”我认为我还有一点,应该可以打到七八十分吧。

就是说,我求知的心甚浅,不能成为学者;求道之心更少,不能成为信徒。这也是周作人的话。


许:当时您看到周作人是什么感觉?

锺:我喜欢周作人的文章,所以做苦力的时候才写信给他,他也认为我能读懂他的文章,才给我回信。那时候是最苦的时候。


当然真理有可能早过时代,

但是寻找真理与时代限制无关



许:其实您的人生是从四十多岁才真正开始的,某种意义上。

锺:我做出版是1979年之后,但是思想很早开始了。你今年多大了?


许:我45岁。

锺:还有将近五十年到我这个年龄。我是没有满十八岁就参加工作了,当时没有想在报社干一辈子。但是也从没有想到后来搞得那么严重,把我开除送劳动教养了。许:您从二十岁到五十岁,最好的三十年时间,都在搞各种运动,会懊恼吗?这一代人经历这样的事。

锺:这没办法,也不会很懊恼。为什么?因为并不是我自己主动造成的事,是被动的,我比起很多人来说还是幸运的,幸运的一点是父母给我的身体不是很糟,我经受过来了,没有倒下去;如果经不起打击,人就不能认真做什么事了。判刑十年,倒是我思想得比较多的时候,世界的问题,中国的问题。劳改犯也是最有时间的,对吧。


许:您觉得自己是靠什么东西熬过那段时间的?

锺:我也没有靠什么。我以前年轻的时候也不是一个很安分的人,比较调皮,给人带来很多麻烦,这都是我自己,一自责更加难受。


许:您不觉得调皮保护了您吗?

锺:我调皮比较有名的例子就是那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那个时候我在一个街道工厂拖板车,在一个旧书店碰到这个书,别人拿在手里,我就伸手拿过来了,他说,“我要买的,你怎么抢我的书?”我说,“我不跟你争着买,但是我问一问书店的营业员”。

我拿这本书走向柜台,我问营业员:收购旧书是怎么收购的?他说你看嘛。他指着墙壁上,有张纸写着“收购旧书规则”。其实我早就看了,我故意去问的。“居民来卖旧书凭户口簿,工人干部来卖旧书凭工作证,学生卖旧书凭学生证。”我说就是这一条你们规定得很不对,学生有什么旧书卖,课本你们又不收,对不对?

学生的旧书就是偷家里的书,我说这本书就是我的小孩子拿起来卖给你们的,你们凭学生证买的。他说那我们管不着,你有意见呢就把意见簿拿来跟我们领导提,你写在上面。我说我也不跟你领导提意见了,你这个标价一块钱,我拿一块钱买,作为我没有教育好小孩子付出的代价,行不行。他说那可以。原先那个人说我也要买,那个营业员就站在我这边了,他说这你应该让他买,这是他家里的。我就买了这本书,这个事一般的人不会这样做,但我目的是要那本书,我还是出钱买,我认为我这样做也无可厚非。而且后来(20世纪80年代)我的这本书还重印了,上面不批,说你古籍出版社,怎么印翻译小说?朱正说给我去印,我便给了他,我的条件就是书你拿去印,我要一百本书送人,因为很多人都要借我这本书去看。

但后来这本书出了问题。九块多钱一本,我说我要卖九十块钱一本,你印30000本要犯错误,我只印3000本。我先不卖书,我印这个书我就先发函,发给各个单位,我说我这个书是印给内部参考。

这一类的调皮事我经常搞,我不是一个很听话的人。当然《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不能够定位为淫书,它是世界名著。我们经常有一些误解,我们有很多误区。当然真理有可能早过时代,但是寻找真理与时代限制无关。


许:我觉得您这个自由自在的性格一直保持住了。

锺:我并不认为自己是英雄,我也没有想当英雄。我不喜欢藏着掖着自己的观点,在新中国成立以前,我是八月份参加工作的,大概是九月份发生了一件事情。就是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在办公室里朗诵何其芳的诗:

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

告诉我那里的月色那里的日光

告诉我春风是怎么吹开百花

燕子是怎样痴恋着绿杨

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

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


许:真美。是不是您一读这个诗的时候,当年那个景象全都回来了?

锺:是,我很喜欢那个情调,它有什么不健康的东西呢?那时候有个南下的科长,他正好到办公室来了,便说,你念什么东西,念得这么摇头摆尾,精神这么好,为什么不多读几遍《论白皮书》呢?为什么不学习文件呢?搞得大家作鸟兽散了。

那时候看徐志摩、郁达夫都是问题,更不要说看周作人了。后来这个科长找我谈话说,锤叔河你什么都好,你完成工作任务是很好的,你的家庭也没有问题,个人历史也没有问题,但是你有一个大问题。他说你的大问题是不靠拢组织,你从来不向组织汇报自己的思想,也不汇报别人的思想、别人不好的现象。我的确不习惯去汇报,我觉得不应该去管别人读什么书。我父亲他读过八股,而且考上了一个佾生,我最感激他的一点是我看什么书他不干涉。


许:您小时候您父亲给您讲锺家的传统吗?

锺:很少讲,他只讲他如何孝顺他的父亲。


许:就讲好的。

锺:他讲他对父亲很尊敬,但他并不吹捧,他说他的父亲不大做事,原来做事做官的时候完全靠他的哥哥,这个我相信。他讲他父亲后来拿了钱在长沙开了个旅馆,目的就是玩,每天晚上吃花酒、打牌,这个旅馆他自己不经营请别人经营,最后这个旅馆就变成那个经营者的产业了。但是他自己的儿子、就是我的父亲读出来了,又可以奉养他了。他最后留下八个字,是我父亲告诉我的,叫“守业弗失,有子成才”。


许:很自得的一生、很成功的一生。您父亲会讲到上学时他认识的蔡锷这些人吗?

锺:会讲一点。他说他自己不努力不刻苦,“我的同学”——这一点他是骄傲的口气讲的——“(我)武不如蔡艮寅”,就是蔡锷,“文不如范源濂”,他当了教育总长,做学问不如杨树达,搞政法不如章士钊,他们都很成功。


许:同学都太厉害了。

锺:他说,我是碌碌无为,你们不要学我的样,要以我为戒,自己要搞一门学问,不管怎么样,要做出一点东西流传后世,不要像我这样庸庸碌碌过了一生。他是这样讲的。在他的影响下,我进中学后,就试着给报刊写稿了。


许:您当时写的什么文章?发表的第一篇是什么?

锺:第一篇好像是一组诗《牢狱篇》,我现在还留着剪报,我是发现班上有一个同学的文章在报上登出来了,我觉得他的能登,我的大概也能登,这样才开始写。《牢狱篇》的第一首是《窗》:

安放在

坚实的牢墙上


从窗中

每天有受苦然而倔强的眼睛

永恒的在守候

是狭窄的

而窗外

有着广阔光亮的明天


有窗

囚犯们

就有希望


许:那时候最想做什么呢?

锺:初中的时候我的理想是去学植物学,高中以后读了一些书,又想学考古。好比我们读唐诗宋词,诗都背得出很多首,但是他们吃什么东西的呢?他们宴客,这个杯子、盘子是什么样子呢?鱼和肉是什么样子呢?发现古人怎么生活是很有趣的事情,到古代去旅行。原来也没有想在报社干一辈子,当时到报社去是因为一个女孩子。她已经去报名了,说你去不去?我就马上去了。后来报社批评她,她就跑到新疆去了。

等到“反右”,那时候还以为会让我去读大学,没有想到后来搞得那么严重,开除公职。开除后先是在街道上拉板车,穿一件那样的雨衣。在搬运队也干过一段时间,工厂里就是每天送货进货。


许:那时候有没有心里很难受?之前是个在报社……

锺:难受,但是只是肉体上难受。无非是流大汗,晚上睡在床上一身痛。内心没有什么难受。第一,毕竟年纪很轻,没有病。第二,当了右派被管制,在街道上,工厂里面,倒没有什么,老百姓并不歧视我们,因为我们并不使人讨厌嘛。而且我自己认为我也还够调皮。我能够做手工。其实我的本性我经常讲,如果在一个真正自己选择职业和人生道路的制度下面,我可以成为一个比较好的工匠。这也是我在吴宓的日记里看过的一段话,他们民国初年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在一起的几个人在谈话,陈寅恪发表的一个意见。陈寅恪说,万不可以以自己的学问为职业。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如果说你以学问为职业,那你就得有老板,这个老板或者是国家,或者是资本家,或者是同行里面的把头,或者就是你的老师,那么你就得听他的话,你的学术研究就不可能是自由的。我原来的确觉得,我做好一门手艺,养家糊口,我再去干自己想干的事,这个生活是蛮惬意的。没想到在现实世界,变成强迫你去做,或者说我必须做这个东西,不做就没有饭吃,这个乐趣就会减少。你想去改变外部环境是改变不了的,但是人还是可以有些作为,至少是可以思索,思索对于自己最重要的是些什么。


许:现在我们都没有这种乐趣了,我们现在就上淘宝买,点一下,就可以送过来了,没有这些手工的乐趣了,好可惜。

锺:做手工本身是一种乐趣。凡是比较高级的工匠,在任何社会过的生活都是比较好的。看古代的记载,那些匠人的待遇不会很低的。古时只有画工,文人画家都是中世纪以后才有的,古代是叫匠人,叫画师,画工也可以过得好。


许:所以让您去明朝末年做一个厉害的匠人最开心是吧?再组一个戏班子。富兰克林就是印刷工人。

锺:是的,爱迪生地位更低,但是后来爱迪生的发明成功了,很有钱,他就没读什么书。其实我们真正的爱好是读书和写一点文字就够了,不要以文字谋生,不要使文字成为我唯一的谋生来源,那样就要向老板折腰了。


我不是有勇气或者有可能讲我所有想讲的话,

但是我绝不讲一句我不想讲的话


许:要是我二十多岁时碰到您,和您在家里聊天,肯定好玩死了。

锺:现在觉得时间不够了,所以我还是想争取把自传写一下,今年之内,我想把自己的文集全部编完。


许:编文集是什么感觉?看到自己这么多年写的东西,一本一本放在这里,是什么感觉?等于是看到自己一路走来。

锺:跟种田一样,这是自己的谷子,是看重的。有些短的文章,散文、随笔这些,散文就是登了照片的小小的文集,后来搞了选本,叫作《记得青山那一边》。我自己的文字我也还喜欢,至少我很少讲别人讲过的话,我讲自己所思所感,我只写我自己所知、所感、所思。


许:这是很早就明确了的方向。

锺:我很少讲别人讲过的话,我也不去讲别人要我讲的话,我讲这些不是我自己原谅自己,我不是有勇气或者有可能讲我所有想讲的话,但是我绝不讲一句我不想讲的话。

我的父亲考取了留日、留英的留学生,但是我觉得他对真实很不敏感。家里有个故事,日本人侵略是从北方来的,他却要把我往北方送(逃难)。报纸上登了这么大标题:“我军湘北(湖南北部)大捷”。但是国民党的报纸能信吗?我一个小孩子都知道不可信,他就是一个书呆子。

所以还是要有追究真实的态度,大家才能够摸索一些事情。比如说我们中国古代的文化,我认为有两个特点:一、它是乡土的;二、它是宗族的。农业社会不可能远离这一亩三分地。《庄子》里讲的,“适百里者宿春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是什么意思?走一百里,头天晚上要准备吃的饭;如果要走一千里,就要用三个月的时间准备口粮。农民的活动范围就是这个半径,一个人要当天能够赶回家,再远的地方他就不会去了。就是在外面做官,几十年以后回去,老家开小店的父亲死了,儿子要继承父业开店,那个门面、铺面、板子,都没有换,没有变。


许:但是中国历史又充满破坏力,比如说朝代一更迭,就死掉很多人。

锺:破坏力是破坏力,但是观念没有变。就是他的天地观、他的宇宙观和他的人生观都没有变。他相信这个菩萨还是相信这个菩萨。


许:那您说现在是不是真的变了?

锺:那是,现在变了。其实我认为中国传统社会在变,内在的变从晚明就开始了,自从有了工商业,有了市民,就是有了市民的那些小说,有了小说里面的那种生活……卖油郎也可以去独占花魁。有了市井的生活,传统社会就在慢慢地崩坏了。但是这个变化很慢,再加上一点,就是最后一个王朝是少数民族政权。于是只有两条办法:一条是赶快汉化,自己要掌握文化;第二条,不能够引入其他的竞争者,所以海禁、锁国,这样又把中国的历史进程推迟了几百年。不然,最后中国也许会接受从上而下地进行改革。


许:您觉得这个选择,现在想起来是个选择吗?

锺:这是一个选择,但是在中国行不通。


许:为什么?

锺:孙中山提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当时参加孙中山革命的人百分之九十都赞成前两条:天下是我们汉人的天下,长沙推翻了清朝统治,就把大清门改为兴汉门,现在还叫作兴汉门。当时参加孙中山推翻清朝的人,百分之八十至百分之九十是接受前两句。

至于接受建立民国的民众,我认为只有百分之十到二十,因为它意味着要推翻帝制。如果中国把皇帝推翻了,就会有很多个小皇帝和野皇帝。这点康有为讲对了,很多军阀都要做皇帝。至于平均地权,那就没有百分之一的民众同意了。 就正好说明刚才你提出来的一个问题:我编“走向世界”丛书是因为我要记录中国人走向世界的脚步,我认为这个脚步是特别迟缓、曲折、迂回和艰难的。因为中国的传统重担特别沉重。中国有悠久的传统文明,这一点是我们应该用骄傲的口气来说的,但正因为我们是这样,正因为我们是大家子弟,所以这种文化自我复制的能力特别强,它的惯性特别大。物理学上讲的,体量越大的东西惯性越大,我们十几亿人口摆在这个地方,那么多典籍摆在这个地方,这个体量够大的了。所以这种国家的更新、革新、改革,会是特别艰难的,它不会在一两代人之间就很轻易地完成。所以,我觉得这些书虽然是百年前的作品,但现在也还是他们所摸索的进程的继续,那个过程并没有终止,也没有圆满地到达终点,它也不会有终点。他们有时候的一些苦恼,他们的一些摸索,他们的一些徘徊,对于我们现代的人,还有直接的意义。我认为我们现在的很多人,包括我自己,还没有达到当时他们最高的水平。


许:您怎么看您说的康、梁、孙,包括近代的一些变革者,比如黄遵宪,他们这种要启蒙、要改革的努力,包括陈独秀他们,您怎么看这种传统?

锺:这种人很可贵,这种人在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有,也是他们书写了历史。比如荆轲刺秦王就是太史公写的,没有他写就没有这个东西。他留下的是唯一的记录,我认为他其实是再创作,他们的内心活动怎么知道的?其实荆轲那个人是一点都不值得肯定的,他没有思想。《史记》里没有一句话讲他对秦的暴政不满,他只是讲太子丹对他好,他享受太子丹给他的生活,他愿意报答。当然谁也不知道荆轲是不是这回事,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荆轲。


许:那您会有某种挫败感吗?就比如说我们一直在摸索,但是结果我们一个多世纪之后,也没有提高太多。

锺:没有。我们一个人一生算得了什么,对吧?像我这样的人,自己没有什么显赫的家世,从来就对自己没有什么很大的理想,读中学时就说“平生无大志,只求六十分”。


许:我很喜欢这句话。

锺:但是我有一点,就是我希望能够自由地看书,看我想看的书,自由地说话。不久以前我在找这些老照片,找出一本,就在我写信给周作人之后不久的事。我被抓去坐牢以前,我们四个人,包括朱正在内的四个人被称为小集团,有个叫张志浩的找到了一本郁达夫的诗集。又有个人叫俞润泉,一个通宵还是两个通宵,白天要干活,他就通宵复写了四份,有这么厚一本。我记得当时这四份给我们四个一人一本拿在一起看时也是很高兴的。俞润泉还在我的书上面写了几句题跋,“锤生日行于市,欲觅奇书,虽大饼之堆于前,粮票之垒于侧,亦无此乐也”。所以当了右派也并不是说天天愁眉苦脸,等着死,不是那样的,那样是活不到现在的。原来我跟朱纯(妻子)说,“饭还是要吃的,书还是要读的,要我们死我们是不得死的”,这是我的原话,确实我是这么想的。


许:和我们讲讲您架上的书吧。

锺:这是套《四部备要》,中华书局新中国成立后印的,它的内容就是中国古代的经史子集。我没有通读它,也没有办法通读,但是有时候要查。


许:《清实录》您翻看过吗?我以前翻过,我就读不进去。

锺:通读没有读的,读不下去的,大量都是原始文件。好比鲁迅和周作人的祖父的判刑,材料、档案都在里面。


许:这么细,他祖父这么小的案子也有。

锺:是科场案,判得很重,斩监候。


许:《春风沉醉的晚上》,特别那个年代的感觉。

锺:这些书就是后来乱放的,我并不藏书,都是必须要用的书。


许:但是您也读很多西洋小说。

锺:那些自己就没有保留。


许:没留下来。

锺:读小说主要是新中国成立以前在读高中的时候,当学生时读的。


许:这个是什么?

锺:这是钱锤书先生写给我的一首他在湖南时作的诗。他在蓝田,国立师范学院,也就是他写的三闾大学。那时候我在读初中,我的英语老师就是他的学生。


许:等于您是三闾大学教授的学生的学生。

锺:那时候我听到英语老师在家里谈他的故事,那时候他也许讲了名字,但是我们小孩子根本不记得什么钱锤书、钱基博,只知道他讲过他的英文老师和中文老师是一对父子,父子在讲台上互相贬低,儿子就说老先生的学问是有,但观点陈旧;老先生就说儿子是“野狐禅”,当然那是开玩笑。但是就说明个问题,要有自己的观点。我虽然对钱先生非常尊敬,但是我并不认为《围城》有很高的水平。讲自己的话,才能够自由地想,才能够接近事实。


许:您觉得他最高水平是什么?

锺:我认为《围城》在我心中的地位还不如《宋诗选注》,因为《宋诗选注》有他对宋诗以及中国的诗、中国文学艺术的见解。


许:如果您对年轻人有意见或者建议的话,成为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什么?要坚持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应该是什么?

锺:首先,我没有什么资格可以向年轻人说教。因为作为个人来讲,不论从什么意义上来讲,我都不是一个成功的人,我的一生是很坎坷的,我也没有更多的经验可谈。我平常翻来覆去讲得比较多的就是如果有可能,多读一些书,多看一点书。我认为,书读得越多越好,也没有什么建议应该读哪一类的书、要读谁的书。我认为,凡书是所有的书,只要是书便可读。有些是不能称之为书的,关于这个我们就不再展开去谈了,书多看总是有益的。当然看书也还是要动脑子,不完全是眼睛的劳动。中国有一句老话,“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原来在国立师范学院的时候,师生办过一个刊物叫作《学与思》,这个名字就是从这句话来的,取得很好,多看书只能算“学”,但是还要去“思”。

所有的历史,都不会按照公式去进行,每个国家和每个人是一样的,都有它的个性,走的都是特殊的道路。有一些时候,一些偶然的人,或者偶然的事情可以影响历史几百年,这是我们做不了主的事情。好比我生来是锤昌言的儿子,这个我是没有选择的自由的。你还很小,到我这个时候还有四五十年,你还会看到很多东西。而且我认为它是一个加速度,历史的变化不是匀速的运动,而是加速度的运动,将来你会看到很多变故,也会经历很多事情,到那个时候你会回想起今天我们的谈话。


许:一定会想起来的。你们都问问吧,年轻人,问问人生困惑。来吧,小孩子都问问,他们肯定有很多困惑。

提问:我想问一下锺先生,我会感觉这两年我自己、还有好多我的朋友们好像都会有一种无力感,面对一些事情或者是整个世界的变化,好多事情你觉得不对,但是好像又确实没什么对策。

锺:我有一个基本观点,社会的文明和社会的开放的程度,毕竟还是在慢慢进步的。但是我们这个国家正因为传统悠久,有可以自傲的传统文明,所以它的保守性也是特别强的,我们走向全球文明的道路会是一条漫长曲折的道路。想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还是要使所有人的思想现代化起来。讲起来会发现,有人觉得读了大学、又读了研究生的人的思想当然是现代化的思想,那不见得,我自己的体会是如此,不一定。回到最早一批走向世界的人的口号,其实并没有过时,梁启超讲的“作新民”是要提高全民的常识和理性。

我记得朱正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自己不一定还记得。1957年“反右”以后,接着搞过一个运动叫“除四害”,每个人每天要交上多少蚊子、苍蝇。朱正和我两个人在一起就说,这种事作为全民运动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不上班,大家晚上都不睡觉去捉蚊子、捉苍蝇,捉不完的,蚊子滋生的环境没有改变。另外一个人就说,我们现在这些人,如果有一半的人像我们这样认识,这个运动自然没有了。我认为这个话就说到了点子上,我不可能去反对这个运动,我不动可以吧?我装病,我病了,我睡在床上,不上班。假如我们都有这个认识,我不干这个事情,全国人民都不干,自然就干不了。这里有些人不仅是干,而且他还更积极,领导讲消灭一个,他还要消灭十个。有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的现实。这有什么办法,就要尽力去启蒙。我讲一句真心话,我是觉得我写的每一篇文字,哪怕是一则短文,我都是希望能够尽量起一点作用。当然,我的水平只有那么高,我的文笔只有那么好,不可能起到很多作用,但是,我是朝着那个方向在努力。我没有任何经济压力,我不需要赚钱,家具不要更新,我的衣裳也不要更新了,我穿不烂这件衣服了。

上一章:活在问题中 下一章:戴锦华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